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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31 京極夏彥(日)
  因為橋名就寫在欄杆上。
  就這麼簡單。除此之外,我對為何叫做念佛橋、有何由來之類的一概不知。
  根據從以前就住在中野的朋友說法,這裡是中野唯一有過河童傳說的橋。
  最近很少聽到目擊河童在橋上跳舞、聽見河童入水聲之類的民間傳說,不過據說戰前──十年前倒是很稀鬆平常。
  直到現在,中野的耆老仍把這裡當作河童出沒的地點。
  連這種地方也有河童出沒嗎?
  很遺憾地,我從來沒看過。
  雖然我也不怎麼想看。
  橋一如既往褪色而破舊,在同樣缺乏色彩的風景中,一點也不突顯自我地存在著。這副景象與我模糊記憶裡的景象一模一樣。
  令我感到莫名的放心。
  恆久不變的景色。
  平淡無奇的現實。
  沒有進步,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至少──對於(像我這種)向來不願意承認站在時間洪流前端的膽小鬼,或者對於(像我這種)沒有自覺正受到社會考驗的膽小鬼而言──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三個全身沾滿泥巴、烏漆抹黑的調皮小孩走上橋,嘻嘻哈哈地奔跑著穿過我身邊走掉了。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眼球乾澀,或許是想睡了。
  眼皮眨個不停,真的想睡了。
  ──唉,活著真是麻煩。
  想著此般事情,但我並非想死。
  ──去死──嗎?
  要我去死實在辦不到。要死,需要勞力。如此主動的行為對現在的我太困難了。我現在的脆弱神經無法承受如此劇烈的變化。
  我站在橋上,弓著背,凝視著緩慢流動的河水。昨晚下了雨,水比平時還要混濁。水位雖變高了,流速依然緩慢,如果沒聽到水聲,說不定還以為水流停滯了呢。
  我嘆了口氣。
  其實我──並不喜歡水邊。
  例如海洋,太廣、太深、太激烈太美麗,反而令人厭煩。看著海,反而使得看海的自己顯得很矮小、淺薄、自我墮落而齷齪。我並不是很喜歡海。
  蔚藍的天空、廣袤的海洋,這些與我一點也不相配。舉凡太過健康、太過正當、太過熾烈、太過整齊之事物,我生性難以接受。
  因此──這種河岸剛剛好。
  ──真的是這樣嗎?
  突然之間,不安之情湧現。
  我相信我討厭大海的理由並沒有錯,我本來便是見到宏大之物便會自慚形穢的人。但是──我不喜歡海並非單純只有這個理由,我似乎忘卻了某個極其重要的事項,──那是什麼?
  ──我忘了什麼?
  鳥兒的振翅聲響起。
  什麼也想不出來。
  ──算了──無所謂。
  多半是無所謂的事。就算我真的忘記了,也還能過正常生活。
  ──但是,
  我該不會連我忘記事情的事也忘了,只知渾渾噩噩地過活吧?
  想到這裡,覺得有些恐懼。
  缺乏色調的景色映照在焦點游移不定的眼眸裡,我獨自在橋上苦惱地胡思亂想。
  豆腐小販騎著腳踏車渡橋。
  呆滯的喇叭聲從背後流過。
  令人厭煩的日常生活化為倦怠感包圍著我。
  ──想接觸水。
  欲望逐漸升起。
  我用眼角餘光追著豆腐小販的背影。
  手靠在欄杆上,落寞地走過橋。
  對岸的橋下有條小徑通往岸邊。
  橋旁長了許多類似菊花的花朵。
  濕潤的雜草長滿週遭一帶。
  嚴格說來,這不算一條小徑,只不過小孩子頻繁出入,在草皮上留下了一條光禿禿的痕跡。地面凹凸不平且濕滑,差點跌倒。與身手敏捷的小孩子不同,對鈍重笨拙的三十歲男子而言這是一條窒礙難行的道路。
  結果雖然沒有跌倒,褲子下襬卻被泥巴沾黑,襯衫也被草地的露水沾濕了。
  這裡什麼也沒有。
  只是更靠近水邊。
  蘆葦高過腰際,地形狹窄而泥濘,走是走下來了,卻動彈不得。
  流水聲隆隆。
  我試著蹲下。一蹲下來,叢生的蘆葦比我的頭頂還高,對岸的水平線呼地上升了不少。
  ──水的氣息。
  我用力吸入濕氣,吸滿整個肺部。
  啊,我還活著。充滿了活著的感覺。
  簡直就像兩棲類。
  在這大多數人揮汗工作的時間,我卻蹲在橋下草叢,就只無所事事地透過呼吸感受生命。充分體認到自己在社會上完全不具機能之愧疚感。
  我總是如此。
  無所事事,徹底地無所事事。
  水鳥停在蘆草之間。
  一動也不動。
  ──鷺鷥嗎?
  也許不是。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鳥兒。
  ──真無趣。
  覺得真是無趣。
  呼吸濕潤的空氣,回想事情經過。
  開端是──狗。妻子說想養條狗。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也不怎麼奇怪。我回答不要,一樣也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回答。我並不討厭動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提不起勁。
  接著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點尬尷。
  我們沒有吵架,就只是變得冷漠。
  其實放著不管也成。我們夫婦平時對話不算很多,相處也不見得一直很融洽,就算遇到這類狀況,也還能相安無事地度過一整天,反正到了晚上吃個飯就去睡覺。但是,不知為何,這次我卻突然覺得這個過於日常的光景令人作嘔、令人厭煩,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簡直像個孩子。
  說不定我只是因為工作進展不順利,才會拿這事當作藉口趁機溜出門。應該是如此。我想我只是不想工作罷了。
  有人說小說家非尋常神經所能勝任。可是我連正常人的神經也付之闕如,所以我本來就不是當小說家的料。我看我只是對工作感到厭煩,想藉機轉換心情而已。
  但是……
  我還是覺得似乎並非如此。我肯定忘記了某項重要的事。不,說不定不是忘記,而是我非得將那重要的事藏在內心深處、裝作不存在才能過活。
  因為我是個膽小卑鄙的人。
  ──啊,鳥要飛走了。
  振翅、水聲、飛沫。
  ──那隻鳥的腳浸在水裡嗎?
  不知為何,我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怯生生地走向前,靠近水邊。
  水氣冰涼,很舒服。
  腳邊的泥濘比剛才更稠密濕潤。
  是的,我想要的就是這種水氣。
  不是海,也不是河湖。不需要廣袤感也不需要清涼感。我想要的水氣就像水果一樣豐潤多汁。且不是新鮮水果,而是──有點過於爛熟、釋放出近乎腐臭的濃密芬芳的水果汁液。
  ──唉。
  我把手指伸進水裡。
  多麼冰涼啊……等等,不對──
  ──怎麼回事?
  感覺水似乎凝結了。把手縮回來。
  手上什麼也沒有,水滴沿著手腕滑下,沾濕了袖口。
  ──那是什麼?
  剛才殘留在手指上的觸感是什麼?
  覺得手指似乎碰觸到在水中飄蕩的──某種不定形的物體。或許是某種漂流物。我看著河面,的確,那裡──我伸手進去的地方,水流似乎與其他地方不大相同,形成小小的漩渦。可能那一處河底的地形或水草生態較特殊吧。
  我再一次更慎重地把手指伸入水中。
  ──有東西。
  水中似乎存在著某種異常之物。
  溫度有所不同。
  像是某種較溫暖的水流──
  ──不,並不是水。
  觸感就像寒天──類似青蛙蛋的東西──
  我連忙把手縮回來。我最討厭那類東西了,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看著手指,並沒有沾染任何東西,就只是沾濕了。我把濕掉的手指在襯衫、褲子上來回擦拭,就算什麼也沒沾上,我還是想要拂拭掉碰到異物的不快感。
  我不安地擦著手,站起身來,接著又仔細端詳腳邊的那道漩渦。
  但不靠近就看不到漩渦。
  我又蹲下。
  還是沒看到漩渦,水流看起來與其他地方並無不同。把臉更湊近水邊。仔細一看,發現水流到此處稍微有點停滯,但是透明度沒有變化。這裡並無特別混濁,也沒有什麼黏滯的異物,水就是水,一樣徐徐流動,一點停滯的感覺也沒有。
  我再一次把手伸進去。
  但是,
  那東西──果然存在。
  【二】
  心情依舊煩悶不已。
  無心書寫,無聊地耍弄著鋼筆,墨水在稿紙上滴得到處都是,僅僅如此,我就失去了幹勁。我將鋼筆拋到桌上,把桌上的稿紙揉成一團,反正才寫不到三行。
  連扔進垃圾桶也嫌麻煩。
  我本來就不擅長寫文章。我只是喜歡讀,便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寫──寫歸寫,從來也不認為我的蹩腳文章上得了檯面。即便自認已成了小說家的現在,也還是一樣拙劣。我絕非文章高明才得以當上小說家的。
  我這傢伙目前雖在表面上掛著鬻文為生的招牌。但我既無所欲抒發的情衷,亦缺乏將之化為文章的才華。若是想寫之物還能勉強一寫,除此之外一概不行。拙劣至極。不,連寫成文章都辦不到,遑論優劣。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我花上好幾個月才好不容易寫出一篇不甚有趣的短篇小說,但照這個速度,在這個貧困年代將無以維持生計。可是笨拙的我又做不了其他工作,不得已,只好寫一些小說以外的雜文。
  只要不挑,工作到處都有。例如糟粕雜誌〔註〕上那些光怪陸離的報導,隨時都缺作者。但這類的文章內容大體上都是跟我八竿子打不著的香艷報導與離奇殺人事件。
   ◇ ◇
  註:糟粕雜誌:日本戰後一時蔚為風潮的三流雜誌類型,內容多以腥羶八卦的不實報導為主。由於雜誌經常遭取締而倒閉,如同用糟粕釀成的劣酒般,幾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 ◇
  我這個平凡的小市民,怎麼可能寫出什麼私通、殉情或殺人的報導呢?
  雖說工作歸工作,但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實在無可奈何。要是無須採訪,就能寫出接二連三紅杏出牆的淫蕩婦人之火辣告白或外國連續殺人魔甫犯案不久的心路歷程,我也不必傷透腦筋了。
  但是編輯卻通常會說:「所以得靠你這個小說家的豐富想像力呀。」
  的確,小說家有能力將虛偽的幻想描寫得煞有介事。不消說,編輯期待的就是我的小說家資質。但是這種期待實在錯得離譜。要是我有如此豐富的想像力,我老早就用來撰寫趣味橫生的小說──小說有趣的話,我也犯不著來接這種三流工作了。
  像我這種蹩腳作家,即便只是想在文章中傳達「蘋果是紅的」這類客觀的事實都有困難。
  我徹頭徹尾缺乏寫作才能。
  我躺了下來。
  榻榻米上有本雜誌。
  是我投稿的文學雜誌。
  扔在那裡大概是因為刊載了我的最新作品。該誌上一期刊登了我一篇短篇小說。
  說是刊登,完全是承蒙好意才得以刊登,非對方主動請我執筆。原是折騰了半年之久好不容易寫完的小說,不抱任何期待地拿去雜誌社,恰好頁數有缺,便好意讓我刊登了。說白一點,就是湊頁數的。
  發售後沒聽到任何反應。
  無人批評也無人讚揚。
  光靠這篇短篇小說的稿費連一個月也撐不了。
  因此──
  我轉頭看了廚房。
  妻子不在,大概出門買東西,不然就是在打掃庭院。我翻個身朝向另一邊。
  不想看到那本雜誌。
  那天以後,就沒人提過養狗的事。妻子對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提起,因此我實在無從得知妻子現在的心情如何。
  ──或許已經放棄了。
  不,別說放棄,搞不好妻子早就忘了有這麼一回事。想來妻子應該不是很執著於養狗,所以她保持緘默的理由多半也沒什麼大不了。仔細思考,恐怕當時覺得心有芥蒂的只有我自己吧。妻子的個性一向淡泊,之所以覺得她悲傷,說不定來自於我內心的愧疚感作祟。
  不覺得養隻狗兒也好嗎?──
  記得當時她是這麼說的。語氣很輕鬆,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非養不可的急切心情。而我呢?──我是──
  ──怎麼回答的?
  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我的確拒絕了。
  我趴著,臉貼在榻榻米上。
  ──為什麼拒絕了?
  雖然是自己的想法,卻不太能理解。
  我──絕不是討厭動物。
  只不過我這個人生性怠惰,一想到養起寵物得每天照料就嫌麻煩,實在百般不願意在狗兒身上花時間。但妻子也知道我是這種人,她應該打一開始就有所覺悟,反正照顧的擔子最後還是會落在自己身上,那麼她提出這個要求,想必也早就有所決心才是。
  ──我究竟說了什麼拒絕她?
  記不得了。多半是「狗不好,會給鄰居帶來麻煩」、「會造成家計負擔,沒錢養」之類的理由。
  ──說不定是毫無來由地大發雷霆?
  唉,記憶一片模糊。實在想不起究竟說了什麼,完全忘記了。
  ──果然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不,應是刻意不願想起。
  我抱著頭,胸口被彷彿捧著內容不明的箱子的不踏實感所淤塞。想窺視內容,卻覺得不該看;不是看不了,而是不敢看;想看得不得了,但我知道裡面放著絕對不能看的東西。裡面裝了黏滯不堪、有如泥濘的──
  「阿巽,阿巽──」
  妻子呼叫我。
  我坐起身來。
  顯露出很不悅的表情。
  「幹啥──」
  口齒不清,發音模糊。
  這種時候,我的用詞遣字總更讓人覺得我心情不好。非但如此,明明沒在工作,我卻總是一副被人打擾似地生起氣來。
  明明不是妻子的錯。
  妻子從紙門後面探出頭。
  「哎呀,又在這裡睡懶覺了。」
  「我才沒睡,我只是在想事情。」
  「可是你的臉上有榻榻米痕。」
  「囉唆,我只是有點累了。到底有什麼事──」
  明明內心不這麼想,嘴裡說出的卻是一句接著一句的不愉快的話。我盤腿而坐,抬頭看妻子。
  「有客人找,是敦子小姐唷。」
  「喔──」
  客人──嗎?
  原本虛張聲勢的不悅頓時消退了下來。我端正座姿,環顧房間四周,看起來不算很亂。與自甘墮落的我不同,妻子平時勤於打掃,即使臨時有訪客來也不用擔心,反而我這張睡得略顯浮腫的臉才最不適合見客。
  來者是朋友的妹妹,目前在某文化科學雜誌擔任採訪編輯的中禪寺敦子小姐。今年才二十出頭,十分年輕活潑,是位才氣英發的女中俊傑。
  實不相瞞,我能以小說家身份討生活,全部多虧了這位敦子小姐。靠著她的引介,我才得以在雜誌上發表作品。
  來不及刮鬍鬚便與恩人面會。
  這位短髮的職業婦女還留有少女時代的稚氣,看到睡迷糊的我似乎也不怎麼驚訝,在禮貌性的招呼後,立刻說明她的來意。原來她想瞭解關於──發生於密室的事件,問我有何可供參考的書籍。雖然我從沒公開宣稱,但她也知道我常在糟粕雜誌上撰寫三流報導,因此以為我對這類題材小有研究吧。
  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場,我立刻就我所知範圍,向她介紹了幾本──以密室為題材的推理小說。
  我說話模糊而冗長、不得要領,但中禪寺敦子還是一副非常感謝的模樣,「真是太謝謝您了,關口老師。」向我敬禮道謝。
  她的動作靈巧而敏捷。
  「──我對推理小說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這個類別並沒有認真研究過,接下來我會仔細閱讀老師推薦的這幾本小說的。」
  「呃──抱歉,似乎沒派上什麼用場──總之、該怎麼說呢。」
  我欲言又止,低下頭。
  「──我頂多也只是知道書名,不是什麼熱心的讀者──話說回來,這種事情問你哥應該收穫會比較多吧?」
  她的哥哥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當中的一位,自從於舊制高中相識以來,前前後後也已經有十五、六年的交情。
  他在同一町上開古書店,算是一般所謂的書癡,閱書無數,不分日本、西洋,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書。
  但是敦子難得尖銳地拉高嗓子說:「這可不行呢!」
  「──要是被我那個瘋癲大哥知道,說不定他會斷絕兄妹關係呢。您也知道,大哥他呀,最討厭人家談這類話題了。」
  「是嗎?他比我讀過的推理小說還多得多吧?」
  「讀當然會讀,我哥只要有字什麼都讀嘛。可是他最討厭那些──密室謎團或人憑空消失之類的古怪話題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在調查這類事情的話,他肯定會氣得冒煙的。」
  「啊──原來如此。那傢伙一生起氣來的確很恐怖呢。只不過啊,小敦,你為什麼要查密室的事?」
  敦子遲疑了一會兒後,向我訴說起消失於密室中的婦產科醫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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