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處分你的,這次是我的判斷失誤。現在已經全面出動搜捕了,很快就會落網。但是──木下,你的膽子也太小了吧,竟然那時會背對門口不敢進去。」
「對不起。」木下道歉,真是大大地失態了。
那個昏暗的樓梯之上──
原來如此。
那個儲藏室──
木下想起來了。
不可以進去。
今後不可以進去這裡。
不可以走上這座樓梯。
通往那個儲藏室的樓梯──自某日起突然被封起來,入口釘了好幾片木板。對了,記得連著壁櫥一起整片被塗成牆壁,之後再也沒人提過儲藏室的事。
母親跟叔母都哭了。
哭了──
記得有一場很小的喪禮。
舉辦了喪禮。
原來──
原來那是喪禮。
以後別提竹子姐的事了──
爸爸聽到心情會很不好──
因為那孩子做了壞事──
她到很遠的地方了──
所以別再問了──
母親與叔母反覆對幼小的木下說這些話。原來那就是喪禮。
那是一場不想讓人知道而偷偷舉行的──
喪禮。
──竹子。
竹子果然死了。
為什麼?
啊。
──警察。
喪禮之前,記得警察來過。
警察來了,把木下帶到儲藏室裡──
為什麼?
記得被問了話。為什麼警察會……
對了。
是母親急忙找警察來,因為她發現木下手上握著一串頭髮。母親滿臉蒼白,立刻跑上樓梯,接著,她──
母親尖叫。
──原來如此。
爸爸,別再打了,阿姐在哭了。
阿姐好可憐。
阿姐──
那是……
當時沒人對木下說明,現在想來,竹子大概是為了某種理由,經常與村中數名男性進行性行為,並伴隨著金錢往來。
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發現了妹妹近乎賣春的行為。父親是位很嚴格、且比一般人更在意面子的人。竹子的行為受到父親嚴厲斥責,被臭罵一頓後遭到痛毆。除此之外無法解釋記憶中的父親的言行。
你以為事到如今你哭還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事?──
現在全村都知道這件事了──
你跟誰睡過?拿多少?──
別以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麼想要錢嗎?──
我可不會原諒你──
你這骯髒淫婦──
齷齪的娼妓──
不知羞恥──
臭婊子──
那時的父親非常異常,木下的記憶裡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激動的父親。父親雖然是個嚴格的人,卻不是毫無意義地使用暴力的人。
可是……
垃圾──
你這人渣──
去死吧──
你沒有活著的價值──
趕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賠罪──
請原諒我請原諒我請原諒我──
竹子被父親斥責之後,似乎深受打擊,覺得一切都是自己行為不檢點所致,感到非常羞恥──於是,她到儲藏室裡,於衣櫥後面,不倒翁與藤盒的縫隙間──
自殺了。
事情經過應該就是如此。那個儲藏室平時幾乎沒人進去,所以遺體也一直沒被發現。大家都以為竹子失蹤了。那個儲藏室與平常起居的空間之間被隔開了,所以沒有人聞到腐臭。不,因為那裡異常乾燥,所以沒有腐化──
等等──
那麼──
木下手裡抓住的頭髮是──
在衣櫃後面,不倒翁與藤盒之間。
頭髮,與頭髮之中露出的半張臉。
那張臉,
也就是說──
木下,
半年之間──
都跟什麼一起玩耍?
──阿姐。
【五】
約一年後,谷中的板金工邊見仲藏家中發生殺人事件。
木下與搭檔長門一同前往現場。
現場淒慘無比。
渾身浴血的老人躺在玄關,監識人員圍繞在他身邊,轄區警署的刑警與派出所的警員一臉鬱悶地走向兩人。
「送存證信函過來的郵差發現的,一打開門人死在這裡──」
「存證信函嗎──」
「應該是法院的查封通知──吧。」面對遺體念佛的長門說。
「是的,這間工廠──相信你看了也知道,目前歇業中。因為經營不善,然後……」
地方刑警以目光向警員示意繼續說下去。
「呃,被害人是邊見板金──這是工廠的名稱,這家邊見板金的老闆,名叫邊見仲藏,現年六十八歲,此外──」
「還有其他人?」
「請到裡面來。」警員招呼兩人。
「我一接獲通知,立刻趕到現場,可是不管怎麼呼叫都沒人回應。我認識他們家人,所以覺得很奇怪──啊,請走這裡,後面那個房間鋪了棉被──」
警員彷彿在介紹自宅一般,毫不遲疑地帶領木下等人。
打開紙門。
裡面也有監識官。
「──就是這個房間。我一到這裡,覺得心裡不安,結果翻開棉被一看──」
棉被上有個老婦人與五個小孩,每個人都雙手合十躺著。
長門皺起眉頭。
「死因是絞殺。從右邊開始是仲藏的侄女──他哥哥的女兒,桑原暢子四十二歲。接著是暢子的兒子幸夫十一歲、貞次九歲、粂子八歲、井子五歲、留夫三歲。」
「真是的──這些孩子年紀還這麼小,為什麼要做出這麼殘酷的事情──」
長門一臉於心不忍地蹲在遺體旁邊,再次合掌。
長門總會在殺人現場膜拜屍體。木下每次都很不以為然,但這次看到這麼多小孩子的遺體排成一排的光景,難免也覺得悲傷,連他也想合掌膜拜了。心中一陣刺痛。
「他們生活很苦。」
地方刑警說。
「很窮困嗎?」
「你看看這孩子,一看就知道是營養不良,簡直就像戰爭剛結束的流浪兒,幾乎沒吃到多少飯。」
木下移開眼。
不忍心直視。
派出所的警員接著說:
「這個叫做暢子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本在礦坑挖煤,丈夫死後無依無靠,去年春天從北海道帶著孩子們來投奔親戚仲藏。但是仲藏的工廠──就如各位所見的,幾乎要倒閉了。」
工廠似乎荒廢已久。
機器看來有一段時間沒有啟動過了。
「實際經營工廠的是被害人的兒子,但是──」
「長男跟次男都戰死了。仲藏患有風濕症,身體無法自如活動,完全沒有收入。」
「所以才會被查封嗎?」
「他欠人一屁股債,不得已只好賣掉工廠。他連自己都自顧不暇了,更別說要照顧來投奔的暢子一家人。而且暢子──還患有心臟病,只能躺在床上養病。」
「這就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吧。」轄區刑警面無表情地說。
「這一家人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所以說,我原本以為應該是舉家自殺──」
等等。
木下想起來了。
似乎聽過類似的故事。
長門問:「不是自殺嗎?」
「因為……還差一個人。」
「還差一個?」
「暢子帶來的孩子裡還有一個女兒──女兒的行蹤目前還沒發現。」
女兒。
「名字叫──桑原豐子。今年十八歲。」
豐子。
小豐──
「這個豐子──其實是個……」
「街娼嗎?」
木下說。
「是的。豐子似乎在上野一帶活動。只不過我們也只是聽說,並沒有實際證據。由她的服裝言行以及左鄰右舍的風評看來,似乎沒錯──我也有親耳聽過她的傳聞。好像是──仲藏強行要求她去賣春。總之,有這麼一段隱情……」
「你早就知道了?」
木下瞪著警員。
「你早就知道卻不通報?」
「我、我……」警員嚇得退縮。
「你放任不管這樣對嗎?既然知道怎麼不取締?別讓她繼續沉淪,維持地區的風紀不是警察的工作嗎?」
「您、您說得沒錯──可、可是他們的家庭狀況──」
「每個家庭還不是都有困難!」木下怒吼。
「──全部都要顧慮的話可就管不了,不能因為這種理由就默認賣春的行為吧──」
──這些娼妓,
木下看了幼小的屍體。
「如果早點輔導她們,說、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這種慘事了──」
「好了好了,圀治」長門進來勸架。
「──所以說──你們認為豐子就是犯人?」
「是。生活困苦,又被強迫賣春,應該心裡很痛苦。但是如果自己先死了,留下來的母親與弟妹大概也活不了──她看破人生,不得已才犯下罪行吧──」
「那麼她很可能也自殺了,得趕快發佈通緝。」長門說。
太遲了。
現在才找已經太遲了。
木下環顧房間。
家徒四壁,整齊排列好的遺體。
遺體後方──
有個壁櫥。木下穿過監識人員走向壁櫥,伸手拉開紙門。
不可以進去。
今後不可以進去這裡。
我知道,不必說了。
木下打開了壁櫥。
探頭進去。
層層堆疊的棉被。
行李箱與水果紙箱的背後,
那是什麼?烏黑又有光澤,非常美麗。受到光照閃閃發亮,看起來十分柔韌,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木下伸手一把抓住那個東西。
頭髮。
長長的頭髮。
她躲起來了。
躲起來自殺了。
受到拉扯,搖晃了一下,朝向木下。
在行李箱與水果箱的縫隙之間,烏黑秀麗的頭髮之中,露出了半張潔白面容。
原來你在這裡。
「阿圀──」
唉,已經死了。
木下露出厭惡表情。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之事。
第拾夜 川赤子
山川水草之間,
有怪,形似赤子,
曰川赤子。
川太郎、川童之類也〔註〕。
──《今昔畫圖續百鬼》/卷之中.晦
◇ ◇
註:川太郎、川童:均為河童的別名。
※※※
【一】
精神萎靡,想去河岸散心。
說河岸倒好聽,其實只是條流經都會的河流。這裡看不到祥和的鄉村風景,有的只是骯髒的板牆與泛黃的灰泥牆化作令人不愉快的影子,倒映在昏暗、淤積而搖晃的水面上。沿岸的家家戶戶將房屋幾乎築得與河岸線切齊,顯得擁擠不堪。
一點也不美麗。
梅雨時節的天空陰鬱不開,不亮也不暗。抬頭一望,天空彷彿正在嘲笑人類生活的無意義,覺得自己像被捨棄而倦怠不已。風並不是停了,卻感受不到。天氣不冷不熱,可是又非適溫,不怎麼舒服,只讓人煩悶。
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還是認為至少比待在家裡好。無論水是否淤積污穢,只要心情不好,我就想到水邊去。
距離這裡沒幾步路的距離,有一座小橋。
想到那裡走走。
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許是因為在我朦朧意識之中,模模糊糊地聯想到橋樑。
橋下有條小徑通往岸邊。
或許這就是原因。嗯,就是如此。
沿著河流走了一段路。
搬到這裡──中野也有兩年,我依然不知眼前的這條河流叫什麼名字。當然,我至少記得自己家的地址,可是諸如鄰町名稱、道路或坡道的稱呼卻一向記不起來。我無心去記,總是茫然過活的我沒有知道地名的必要,也從不看地圖。可是我──卻知道這座橋的名字。
這座橋叫做念佛橋。
是座簡陋的橋。
聽說還有別的稱呼,不過我並不知道另一個稱呼。我曾聽人提過,只是記不得了。印象中也是個古怪的名字。至於像我這種連河川名稱也搞不清楚的人,為什麼知道橋的名字──關於這點連我也覺得頗為奇妙──理由其實簡單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