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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27 京極夏彥(日)
  拓道的言語於我心中甦醒。
  ※※※
  無須道歉/
  於你道歉的瞬間,你的修行就結束了/
  活佛任誰都當得成/
  自傲吧/
  但是他自己卻還無法做到/
  必須讓自己相信自己/
  否則沒辦法擔當教主的重責大任/
  ※※※
  ──自傲。
  ──要自傲,只要變得自傲即可。
  所謂的活佛並沒有內涵/
  只有外殼/
  那件金碧輝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
  ──那件法衣。
  那麼,那件法衣才是……
  在那件法衣的巨大衣領下。
  有道奇妙歪斜的皺摺,
  不久,皺摺化為眼睛,眨了眨。
  「汝即是我。」
  突然之間,
  父親的遺體開口說話。
  「你還不懂嗎,圓覺丹──」
  衣服上的臉咧嘴嗤笑。
  我粗暴地抓住那張臉──然後──
  輕輕地……
  吾今具足,願吾意清淨。
  此乃大正十一年秋深夜之事。
第玖夜 毛倡妓
  
  第玖夜一風流士至青樓尋妓,
  見女倚高樓窗櫺,長髮飄然。
  女子無容,額面皆髮,
  士大驚,昏厥矣。
      ──《今昔畫圖續百鬼》/卷之中.晦
  【一】
  一把抓住女人的後頸子,一股香水味飄蕩而出。
  或許事出突然,女人似乎嚇傻了,不敢作聲,呼吸急促。男人硬生生地將她的臉扳向自己。
  木下圀治面無表情,低沉而短促地說:「警察!」
  女人頓時害怕得發起抖來,拚命地把頭轉開,不敢與木下兩眼相對。「幹什麼?請問你有什麼事?」女人裝傻,扭動身體不停掙扎。
  「這是取締,今晚是大規模街娼取締的第一天。選在今天出來拉客算你倒霉,跟我來。」
  「等等──我不是、我不是那種女人,請放開我!」女人叫喊著,姿勢很不自然地把頭轉開,不願讓木下看到自己的臉孔。「那你又是什麼女人?」木下試圖把女人的頭轉過來,但女人將頭上的絲巾拉低,雙手掩面,直說她跟取締沒有關係。
  「喂!」
  木下大聲一吼。
  「──沒有關係是什麼意思?大有關係吧。下個月起就是紅線區〔註〕強化取締月,今晚算是暖身運動,警察在各處召開夜蝶捕捉大會,你很倒霉,落入捕蟲網了,快快放棄抵抗吧。」
   ◇ ◇
  註:紅線區:即所謂的「紅燈區(red light district)」。戰後日本於西元一九四六年發佈公娼廢止令至一九五八年發佈賣春防止法期間,可公然賣春的區域。
   ◇ ◇
  木下左手擰著女人手腕,硬是扯下她遮掩臉部的手。「放開我,請放開我。」女人反覆說著。
  不管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木下是曾在東京警視廳廳內柔道大會中得過兩次優勝的高手,非常擅長勒頸的技巧。
  木下一用力,女人立刻發出哀鳴。
  雖然讓她暈過去比較好辦事,但對方並非什麼兇惡犯人,這麼做未免過分,何況木下本來就不喜歡訴諸暴力來解決事情。他抓住女人,要她乖乖就範。
  但女人還是執著地別開臉,便宜絲巾下頸子的靜脈清晰可見。
  「──你這女人就不肯乖乖聽話嗎?你自己看,哪有良家婦女會在這種時刻出入這種不良場所,穿著這麼花俏的衣服,還把臉塗得活像個人偶般粉白啊?」
  女人不斷用力地搖頭。
  頭上的花俏絲巾被晃落。
  一頭烏黑的頭髮,
  一頭烏黑的頭髮也跟著散開。
  ──頭髮。
  木下鬆開手。
  那一瞬間,女人有如貓科動物般靈巧地轉身,貼著牆縮起身子,臉都快緊貼在牆上了。頭髮在空中乘著風輕飄飄地疏展開來,覆蓋著女人的肩膀,比原先想像的還要長。木下原以為是燙過的褐色鬈髮──出乎意料地,竟是筆直的黑髮。黑髮在空中搖曳。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別……」
  ──別道歉。
  木下感到狼狽萬分。
  ──別道歉,這不是……
  道歉就能解決的事──
  「這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
  木下是警察,亦即執法者,而這女人則是不道德的、反社會的街娼,受到取締本是理所當然。是理所當然的。但是──
  但絕不是因為木下人格偉大所以才取締她。即使身為警察,木下也不算完美無缺。不,毋寧說是個距離完美很遙遠、充滿缺點的人。因此,就算向他道歉也……
  ──即使向他道歉,他也無所適從。
  「──向、向我道歉也沒用。」
  「放過我──」
  「你說什麼?」
  「請放過我,求求你。」
  女人直接說得明白。
  「放過你?我怎麼可能──」
  女人低著頭,彷彿唸咒般反覆地說:「求求你,請放過我。」
  「──我、我怎麼可能這麼做!」
  木下氣憤地說。雖然今天只是來支援其他課的行動,但木下好歹也是個公僕,而且還是配屬於中央的東京警視廳裡、小孩聽到會嚇得哭不出聲的刑事部搜查一課的凶悍刑警。
  他平常接受的訓示就是要以身作則,成為轄區員警的典範,自然不可能做出這種荒唐事來。「總之不行。」木下抓住她的手,女人語氣悲傷,似乎說了什麼。
  但她用手遮住臉,話語含糊不清。
  「──你要錢嗎?」
  「錢?錢是什麼意思?」
  遮口費──的意思嗎?
  「聽說只要出錢──警察大人就會高抬貴手放人一馬。我現在不能被抓,請問要多少錢?你開價多少呢?我現在身上錢不多,如果你願意等的話──」
  「混、混蛋。別說傻話了,早點認罪吧。」木下怒吼。
  「是誰跟你說這些一派胡言的?轄區員警我不敢說,但是我絕對不會做出那種收受賄賂,對罪犯網開一面的下流勾當!」
  「你要是繼續侮辱警察的話我可不會放過你!」木下聲音粗暴,女人益發縮起身子,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就、就說你別道歉了──」
  木下原本高漲的情緒突然沒勁了。
  他原本就不喜歡這個任務。
  幾天前,東京警視廳基於維護人權的立場,擬定特殊飲食店密集地區──也就是所謂的紅線地帶的取締方針,決心進行更徹底的營業指導。
  如今公娼制度廢除,束縛娼妓們的賣身契等惡習也已去除。但是不論契約的締結是否基於自由意志,基本上依然無異於壓搾行為。
  非但如此,紅線區的存在無疑地帶來了種種層面的問題,警察取締這種不良場所本來就是天經地義,對此木下舉雙手雙腳贊成。木下是個廢娼論者,向來認為政府應展現迫力大刀闊斧地廢除紅線區。
  木下──非常討厭賣春女,一點也不想踏入紅線地帶。所以,當接到其他部門的支援請求時,他打從心底感到厭煩。
  當然,擔任此任務的部門成員也不見得就喜歡這個任務。只是不管如何,這是公務,只要上頭有令,下屬本應力行。
  但木下就是提不起勁來。
  這原本是防犯部保安課的工作。
  只是,今晚的取締並不是針對紅線區域,而是對在紅線區以外賣春的街娼──俗稱阻街女郎的密集地帶,也就是所謂的藍線地帶進行的大規模共同取締行動。
  從另一層面思考,藍線或許可說比紅線更為惡質。街娼的背後有黑道介入,因此也與刑事部的管轄範圍脫不了關係。話雖如此,木下所隸屬的調查一課是專門處理強盜殺人案件的部門,且最近聽說──郊區發生離奇殺人事件,在這種非常時刻,竟得幫忙街娼取締工作,木下一點也不想浪費時間做這種鳥事。
  覺得非常厭煩。
  愈覺得討厭,便愈感到不耐煩,而在移動到現場的這段時間,不耐逐漸化成了憤怒,等到達現場時木下已是滿腔怒火。
  他歇斯底里地抓住女人,虐待似地責罵訊問。
  連他都覺得自己今晚很莫名其妙。木下原是個膽小鬼,平常就算對待兇惡犯人也還是一副溫和主義的態度,可是每次見到女人情緒就莫名地失控,若對方抗拒就粗暴以待。
  但是……
  ──但是因為她道歉了。
  因為女人道歉,木下幾近沸騰的情緒急速冷卻下來。
  冷靜下來後,他覺得自己像在虐待女人。不,剛才的行為分明就是虐待。
  木下充滿了無力感。
  「跟刑警道歉,你的罪也不會變輕,就算只是小罪也一樣。所以──你對我道歉──我也……」
  ──我……
  也沒有立場饒恕罪犯。
  不,本來就不可饒恕。
  「罪──這種行為有罪嗎?」
  「咦?」
  「可是──這……」
  雖然女人欲言又止,不過木下立刻懂她想說什麼。
  女人想問賣春本身是否有罪。
  關於這點,木下也只能說出模稜兩可的回答。
  很遺憾地,目前賣春在法律規定上並不算違法行為。戰後在麥克阿瑟的一句話下,公娼制度倉促地廢止了。但在這之前國內輿論並非不曾討論過公娼議題,明治時代以後,廢娼運動一直持續活動到現在。
  可惜的是,即使長期有人提倡,賣春行為還是沒被禁止;反過來說,這代表了問題本身──並非長期議論就能獲得結論。
  隨便在地圖上畫上紅線藍線規劃起特殊區域,並不具任何意義。
  「敗、敗壞風紀的私娼、街娼本來就該取締,道、道德上不受允許。做這種事情你難道不覺得可恥嗎?被人取締,本──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我在亢奮什麼?
  「而、而且這種取締──是為了你們好。」
  木下說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女人微微抬起頭。
  「為了──我們?」
  「對。問題在於你們背後的黑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做出這種無恥行為,但你的行為只會讓黑道荷包賺得飽飽。有必要為了如此無意義的事害自己的人生完蛋嗎?所以說──」
  所以說又如何?
  這些單獨接客的散娼背後的確多半有暴力團體存在,賣春是黑道很有效的資金來源;而另一方面,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取締或被美軍賴帳,街娼們也主動尋求流氓的保護。
  但是……
  就算取締她們,這些女人真的會改過自新,過正當的生活嗎?
  不可能的。
  而且話說回來──正當又是什麼?
  沒有任何根據顯示刑警很正當,娼妓不正當。說不定木下才是無恥之徒呢。基本上──
  ──不。
  思索這些道理沒有意義。木下討厭娼妓,無法原諒娼妓。
  賣春是壞事。
  沒有尊嚴的行為。
  齷齪的行為。
  不是人所應為。
  竟敢賣春──這個,
  這個淫婦──
  這個──
  「總之你給我過來──」
  木下抓住女人的手。
  ──我幹嘛拖拖拉拉的。
  根本沒必要多想,只要強行將之帶回警視廳就成。這不是逮捕,而是輔導,即使被帶回去她不會被關,不會要了小命,當然也不會受到嚴刑拷打。
  木下沒有半點猶豫的必要性。
  反正這些女人被說教立刻就會被釋放,這是她們應受的懲罰。不,僅是說教還不夠呢,這女人是污穢的──
  ──污穢的妓女。
  「喂──死心吧你!」
  「對不起──可是我、我什麼事也……」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什麼也不知道。」
  「什麼也不知道?」
  ──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木下放開手,重新打量女人。
  兩人身處距離路燈遙遠的黑暗小巷裡,所以無法清楚辨識衣服的顏色與花紋,但至少可以肯定很花俏,怎麼看都不像良家婦女穿的衣服。
  但是……
  ──與她一點也不配。
  像硬湊起來的組合,一點也不相配。
  雖說──花俏的濃妝與燙過的鬈髮、輕薄俗艷的服裝、高跟鞋與黑眼鏡與絲巾──能與這種街娼打扮相配的女性恐怕也沒幾個。原本就只是為了吸引駐日美軍的注意而流行的風格,木下認為這種打扮一點也不適合日本人。
  但是……
  ──這女人,
  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
  ──離家出走嗎?
  但又不像外地來的。
  過去娼妓多來自外地,但那是因為貧窮農村與富裕都會的貧富差距嚴重才會產生此種現象,木下聽說到了戰後,情況幾乎完全改觀。由於戰敗因素,都會區的經濟蕭條狀況比農村還嚴重。農村在農地解放等政策下愈來愈豐裕,貧富差距減少;相反地,都會區則在空襲下遭受到嚴重打擊,失業人口急速增加。
  所以,雖不敢說──被賣到都會的山村姑娘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開始接客──這類的情形已完全消失,但至少已經減少很多了。
  但若有緊迫的燃眉之急、不得已的苦衷倒是另當別論──
  即便如此,木下還是沒辦法容許賣春婦。
  絕對不能原諒。
  但是……
  「你──」
  「我──」
  突然,聽見女性的驚叫聲。
  共同取締行動開始了,到處都有街娼被抓,喧鬧聲四起,女人朝木下所站位置的反方向望去。
  從潮濕而破落的窄小的巷子口現出一道黑色人影,瘦小的影子大步踏地,朝向這裡奔跑,狀似被人追趕,看來應該也是個娼妓。
  木下做好準備。影子出聲呼喊:「小豐,是小豐嗎?」確定來者是名女性,聽起來並不年輕。
  「阿姨──」
  木下背後的女人說。
  眼前出現了一名徐娘半老的女人。被喚做阿姨的女人,一聽見聲音立刻停下來,接著她發現了木下,像是被煙燻到般眼睛眨個不停。
  「你是──刑警嗎?」
  「你這傢伙──是老鴇吧。」
  半老的徐娘瞪著木下說:
  「我──你要對我怎樣都隨便。」
  「什麼隨便,你們是──」
  「對啦,老娘是大壞蛋啦,要殺要剮都隨你,但是跟這女孩沒關係,快放她走吧。」
  「沒有關係──啥意思?什麼叫放她走!你憑什麼命令警察?你也給我乖乖就範,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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