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怕。
擔心會被祖父斥責,擔心祖父生氣,擔心被祖父責難。因為祖父知曉一切,他早已看穿修行中的我不專心。討厭,好可怕,好恐怖。
我害怕得縮起脖子,腦袋充血,覺得好難堪。暈眩彷彿從速處逐步進逼,無法鎮靜,如坐針氈。祖父就連我現在的散漫心情也一定瞭若指掌,一定沒錯。
因為不論是誰,都瞞不過祖父。
討厭被祖父責罵,那比被毆打、被腳踢還可怕,比死更令人畏懼。好恐怖。
可怕、畏懼、恐怖。
劈啪。
護摩壇中的木塊迸裂了。
祖父沒有回頭。
「唵,縛日羅,」
沙啞但宏亮的聲音響徹廳堂,是祖父的聲音。修法再度開始了,我急忙出聲跟著唱誦。
羅多耶,吽。唵,縛日羅,
羅多耶,吽。唵,縛日羅,
羅多耶,吽。唵,縛日羅,
祖父原諒我了嗎?還是說這次的暫停有其他理由?
既然沒被責備,或許是吧。不,一定是,畢竟也有祖父不知曉的事嘛。
一定沒錯。
一定……
羅多耶,吽。唵,縛日羅,
羅多耶,吽。唵,縛日羅,
羅多耶,吽。唵,縛日羅,
羅多
「耶,吽。」
糟了。
「這樣不成──」
祖父充滿威嚴地說:
「──你退下吧。」
「教、教主──」
護摩壇的火勢更為旺盛了。
祖父的輪廓在火焰光芒下顯得更為清晰了。
「你的眼前有什麼?」
「呃──」
劈里啪啦。
眼前有……眼前有……
「有教主您──」
「並非如此。」
祖父沉靜的語氣打斷我結結巴巴回答不出來的話。
年輕的我拚命思考。
是燈籠嗎?是油燈嗎?是法器嗎?是護摩壇嗎?
是經桌嗎?是佛像嗎?不對──
在我眼前的,還是祖父。
「那只是你所見之景,我並不在你的眼前。只要你把我當作所見景色之一,你與我之距離即是無量大數。」
「這──」
「不懂嗎?那就罷了。」
唵薩縛,怛他櫱多,幡那,滿那襄〔註一〕──
教主,教主,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再一次機會──
再一次機會,請您繼續讓我修法──
三昧法螺聲──
一乘妙法說──
經耳滅煩惱──
當入阿字門〔註二〕──
◇ ◇
註一:唵薩縛,怛他櫱多,幡那,滿那襄:即普禮真言。於禮拜、勤行開始前唱誦的真言。
註二:三昧法螺聲……:法螺於修驗道中具有重要意義。山伏入山滲行時攜帶法螺,以法螺聲與其他山伏交換訊息,說法時先唱誦此詩句再行說法。
◇ ◇
我這次會認真的我會專心的求求您請不要捨棄我我會我──
劈啪。
灰燼迸裂了。
「對、對不起──」
我俯身低頭,趴在地面表示誠心誠意恭順的態度。我尊敬教主,打從心底尊敬教主──
祖父什麼也沒說,反而是我背後的父親站起來。
「你──又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真討厭。
我最討厭父親了。
什麼也不會,卻很囂張。
明明就看不透我的心,也看不見未來的事情,一點也不偉大,卻很愛生氣。
父親的眼睛是混濁的。
他的眼瞳受到遮蔽了。
父親連看得見的東西也看不見。
他什麼也看不見。
可是卻……
「修行了五年還這麼丟人,你有沒有成為教主繼承人的自覺啊?」
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懂──
祖父說的事情我不懂,我沒有祖父那麼偉大的能力──
「教──教主的──」
「愚蠢的傢伙,還不快起身。」
父親強迫我站起。
接著兇惡地說:
「教主不是問你看見什麼,而是問你眼前有什麼。」
「所謂有什麼是──」
「什麼也沒有哪。」父親說。
「──在你眼前的是虛空,虛空乃睿智之寶庫。你難道不知道祭祀於護摩壇前的絹布後面,鎮坐於該處的佛尊是什麼嗎?絹布上畫的可是虛空藏菩薩啊──」
父親充滿威嚴地指著絹布。
「──虛空藏菩薩乃宇宙之睿智,一切福德、無量法寶在他手上有如虛空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故為此名。你口誦虛空藏真言,心卻在色界而不知到達空界,教主就是在責罵你這點。」
──不對。
──父親根本在胡說。
不知為何,我就是如此認為。
──祖父想說的不是這種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正如你現在所想。」
祖父聲音堅毅地說。
「什、什麼?您的意思是──」
「不是這種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我的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
果然──祖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並不是在責罵你這點。」
「教、教主,那麼……」
父親訝異地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祖父繼續說:
「──視聲字為虛抑或實,乃顯、密之別。於密宗,文字即言語,言語即真理──」
──真理。
「所謂聲字,原為六法大界所產,不生不滅者也。森羅萬象之相為真言,即大覺者。故誦經即真理,即實相。」
「可、可是父親大人──不,教主──」
祖父無視父親的呼喚,喊了我的名字。
「你為何道歉?」
「為何……」
「你分明不服覺正的狗屁道理,你為何道歉?」
「這──因為……」
被看穿了。
祖父果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於你道歉的瞬間,你的修行就結束了。」
祖父頭也不回地說。
我抬起頭來。
祖父的背後,在他巨大的衣領底下──
有雙大眼睛──不,有一張大臉。
「再修行三年。」祖父以此作結。
【五】
但是,祖父隔年就去世了。
我則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個現象究竟具有什麼意義。
我原本以為「神死了」、「佛滅了」這類思想家的夢話與現實八竿子打不著。只在言語上出現也就算了,我實在無法想像這種事情竟然發生於現實之中。
但是──祖父葬禮的情況,卻完全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祖父之死正如神佛寂滅。
原以為世人會為之同悲。
原以為將發生天崩地裂。
但是──
葬禮的確非常盛大,但,也頂多如此。參加的信徒不到百人,葬禮規模與每個月定期法會規模相差無幾。
我完全沒有料想到是這種場面,我忘記悲傷與慌亂,就只是茫然自失。
這些人,這些願為祖父的死悲傷──真正崇拜祖父的信徒總數。這個由頂多百人不到的集團所構成的世界,曾經等同我的全世界。
同時──教團也陷入存亡的危機之中。不,這種形容並不正確。金剛三密會在我出生時便已踏上衰微之路。
只有我不知道這件事。
明治初年,祖父與本山分道揚鑣,基於獨自教義創立了教團。
據傳當時天下皆知祖父的法力無邊,日夜均有人希望入教,門庭若市,香客絡繹不絕。曾有一段時間,信徒總數超過三千人。但是榮景持續不了十年,於我出生時,信徒數量已減少到全盛時期的三分之一左右。之後,信徒銳減,祖父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已不足百人。
崇拜者不足百人的活佛。
他尊貴的位子──由父親繼承了。
父親在祖父葬禮告一段落之際,世襲其位,成了金剛三密會第二代教主。
無法認同。
的確,父親是教主的嫡子──是繼承祖父血統的人。但僅憑這個理由,是否就該登上佛之寶座?
父親從未在我面前展現奇蹟。
不,父親不可能擁有神通力。擁有神通力的就只有活佛祖父,父親只是祖父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名弟子。
況且,就算要從弟子當中挑選一名繼承人,父親仍舊難以令人信服。我並不認為父親曾潛心修行,反而頭號弟子牧村拓道更接近祖父的地位。
或許從經營組織的立場上來看,父親是教團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教團內部的地位也很崇高。即便如此,他也僅比一般信徒略高一籌。不管他的身份多麼崇高、多麼必要,他都無法取代祖父的地位。
教主並不是一種身份或職位,不應該輕易置換。
就連年少無知的我也知道,父親絕對不是適合的教主繼承人,一點也不應該晉陞到這個無可取代的位置。
不──
這個世上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能取代祖父,不可能存在。
天清淨,地清淨,內外清淨,六根清淨,
心性清淨,諸穢無不淨。
父親成為教主那晚──
我到父親身邊,問他。
父親大人──
「叫我教主。」
教主──
教主您──
能成為活佛嗎?
父親笑了。
「那種東西──任誰都當得成。」
你說謊──
「你聽好──」
父親大聲一喝,接著說:
「──再過不久,你也會繼承我的位置成為教主,所以你要專心學習。聽好,沒有人擁有神通力,不可能擁有,神通力只存在於見識過的人心中;只要能讓信眾看見神通力,就是活佛。」
「怎麼──」
愚蠢。
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
但是……那麼……當時的奇蹟是──
「你也太傻了吧,那是戲法哪。」
戲法──
難道祖父的法力,活佛的神通力與魔術、奇術表演別無二致嗎?
「當然相同。」
父親笑得更放肆了。
「──把手放入沸水,在刀刃上行走,赤腳過火──這些戲法隨便一個馬戲團員都會耍。但是他們所做的是表演,我們所行的卻是奇蹟,你知道這種差異──是由何而來嗎?」
修行之於宗教乃不可或缺──
這是潛心修行下所獲得的奇蹟──
「哼,大錯特錯。」父親粗俗地笑著否定。
「表演與吾等之修行相同,乃馬戲團員千錘百鍊之成果,非吾人所能敵。但吾等宗教人士所行之戲法卻與他們有天壤之別,你可知原因為何?」
志向不同的緣故嗎?
「這也不對。」父親說。
「一點也無須多想吧?因為他們是江湖藝人,而你的祖父是教主──差別就只在這裡。」
這是──
「也就是說──不是擁有神通力的人成了教主,而是教主變的戲法成了神通力,就是這樣,懂了嗎?除此之外,吾等所為與馬戲團員並無不同。」
怎麼──
怎麼可能,難以置信。
你看得見過去嗎?
你看得見未來嗎?
你看得見人心嗎?
你──能拯救人嗎?
父親嗤笑回答:
「哼,那些全是作假哪。」
我──啞口無言。
「要洞悉信徒過去還不簡單,只要調查一番即可。戲法的真相是我先去詳細調查,回來向前代教主匯報,如此罷了;預言未來也很容易,只要信口開河便成;至於能看穿人心,更是全賴說話技巧。」
「你那什麼表情?」父親露出險惡的表情。「信徒得救不是因為我老爸,而是他的教主頭銜與教團這個容器。所謂的活佛並沒有內涵,只有外殼。你看那個──」
父親指著牆壁。
他手指的方向掛著祖父身上穿的那件豪華絢爛的法衣。
「──那件金碧輝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在法衣的……領子之下……
「因此!」父親大聲地說。
「──那件法衣不管誰穿都一樣。也就是說,若套用你的說法,從即位的今天起,我便擁有了神通力。你總有一天會穿上那件法衣,從那天開始你就是活佛。」
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我不相信你的話這種詐欺無法瞞騙世人
爺爺令人敬畏爺爺是非常偉大的和尚祖父他是祖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