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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23 京極夏彥(日)
  「沒有必要迷惘,人人都有幸福的權利,所以您也盡情去行使享受幸福的權利吧。」
  「行使幸福的權利是──」
  「很簡單呢。您有這個權利,您只要──隨心所欲地過您的生活即可。」
  「隨心所欲──」
  「是的,隨心所欲。競爭中打敗對手,陷害他人,這有什麼不對?沒什麼不對呀。您只要這麼做就好。」
  「可──可是。」
  「討厭的事就甭做了,不做就能解決也是一種才能呢。」
  「討厭的事──就甭做了──」
  不用做了嗎?
  反正也已經不會被人斥責了。
  「──再也不用做了嗎?」
  「是的!」
  少年語中帶著興奮。
  「有趣,真是非常有趣。那麼,岩川叔叔,我告訴您一件好消息吧,那個鷹番町當鋪殺人事件的犯人是──」
  「鷹番──鷹番的……」
  「對,犯人就是佐野呢。為什麼佐野必須做出詐騙行為呢,我知道理由唷。佐野他──」
  討厭討厭不想聽。
  岩川用力摀住耳朵。不對,摀住耳朵的是(做夢的)岩川。
  這個孩子是惡魔,不能聽他的話。他由惡意所構成,他不是人──
  「為什麼?可以立下大功呢。」腹中的老頭子說:「聽他的話比較好,你會因此受到表揚。」老頭子逐漸成型,像蟑螂一般蠢動。討厭,非常討厭。
  【五】
  我這個人──
  我這個人還真是卑鄙啊,岩川想。
  岩川高聲大笑,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他若無其事地搜集佐野的詐欺證據,取得了逮捕狀,但卻備而不用。他單獨行動,用計以傷害未遂的現行犯將佐野拘捕,並成功地使他招認自己是兩件殺人案的兇手。目黑署刑事課搜查二股岩川真司警部補一夜之間成了眾所矚目的名人。
  岩川有十足的把握,他知道佐野就是兇手,只是知而不報,裝作渾然不覺。
  不,不止裝作渾然不覺,岩川在拿到逮捕狀之前,小心翼翼地隱蔽證據,不讓一股將焦點集中在佐野身上。
  只要不至於構成犯罪,說謊也在所不惜。
  岩川盡量不動聲色地誘導調查本部往錯誤方向調查。
  沒人能想像搜查二股的股長竟會做出如此過分之事,恐怕到現在也還沒有人懷疑,部下也沒人察覺,大家都是笨蛋。
  走著瞧吧──
  岩川想。
  不獨斷獨行就幹不了刑警。其他人若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也都會採取相同行動。岩川認識的人當中,這樣的人多如繁星,而能出人頭地享受榮華富貴的也必定是這種人。證據就是岩川的上司們跟他一樣,淨是卑鄙的傢伙。
  所以──
  誰還管那麼多?誰管他們譏諷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還是漁翁得利,想講就隨他們講,也沒必要在意那些說他齷齪狡猾的批評。如果今天他的行動讓犯人給逃了,受人批判自是有理,但無論如何他至少成功地將犯人逮捕歸案了。
  岩川認為射向他的冷漠目光,全是因為羨慕與嫉妒。
  反正只是喪家之犬的遠吠,無須理會,岩川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傾聽他們的哀嚎。
  傷害未遂是岩川的計謀。
  岩川平時便有計劃地放過一些犯了小罪的無業遊民,籠絡他們幫自己做事。他早知道佐野脾氣暴躁,他讓遊民裝成醉漢糾纏佐野,待佐野反擊,在他出手的瞬間立刻將其逮捕。而詐欺嫌疑的逮捕狀只是一張保險牌。
  岩川獲得了表揚。
  事件之後,岩川的運勢隨之蒸蒸日上,事件的偵破率也跟著一路攀升。
  沒人想與運勢正旺的人作對,批判岩川者反遭排擠,失敗者的言論永遠是錯誤的,昔日的競爭對手如今一改態度,紛紛向岩川靠攏。
  所謂的實力並非指個人的力量,而是個人背後的勢力,岩川現在正具備了實力。報章雜誌的採編聽聞風聲立刻前來拜訪,市町的大老──其實就是黑道──也跟著順應情勢,向岩川搖尾示好。這些人與刑警的關係其實是相互勾結、利害一致,交情愈好對自己愈有利。
  於是情報自動彙集到岩川身邊,績效也愈來愈好。
  岩川益發傲慢了,自我陶醉有何不可?強者張揚威勢本是自然之理。
  俗話說「魚若有心,水亦有情」〔註〕正是這個道理。
   ◇ ◇
  註:魚若有心,水亦有情:原文作「魚心水心」意思是如果對方表示好意,自己也會以好意回應。
   ◇ ◇
  對於提供情報者,岩川亦會給予他們諸多好處,有時撒錢,有時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積極與黑道人士接觸。
  大量取締外國人竊盜集團、偵破大規模的鴉片黑市組織、舉發企業幹部的盜用公款行為,天上的好運一個接一個掉下來,岩川犯罪情報一把抓,辦案績效之好,令人笑得闔不攏嘴。
  岩川愈來愈──傲慢了。
  現在的岩川與原本敬而遠之的上司也能相處得游刃有餘。只要該奉承的時候就奉承,上司們便不會對他造成妨礙,他們本來就沒有理由嫌棄成果豐碩的岩川。只要小心別做出可能威脅這群傢伙死巴著不放的地位的言行,什麼也不會過問。這群人是非常單純的種族。岩川甚至覺得這麼簡單的事情至今卻辦不到,著實不可思議。
  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岩川現在覺得工作非常有趣,有趣得不得了。
  於是──岩川再也不回家了。
  聽說岳父的病情不樂觀,妻子向他哭訴看護工作很辛苦,但他仍不打算回家。岩川有不回家的正當理由。工作的確很忙碌,而且岳父在病床上也不知叨念過幾回,再三叮嚀要他專心在工作上,要出人頭地,有時間吃飯就去調查,有時間睡覺就去逮捕犯人歸案。
  他只是照著岳父的話做而已。
  這是岳父自作自受,錯不在岩川身上。
  不久,岳父死了。
  岩川一絲感慨也沒有。
  接獲訃聞,岩川只是冷漠地回應:「喔,是嗎?」倒是喪禮辦得非常盛大,理由不消說,是為了掌握岳父的人脈,當成購買名單的話一點也不貴。
  妻子在長期的看護生活下實在疲憊不堪,對生活感到厭倦。她在喪禮期間病倒了。
  但岩川還是無動於衷。
  他拋下了妻子。難得運勢如此興旺,不希望被人拖累,不想受這種蠢事所阻撓,他已經受夠了。所以他把妻子丟進醫院,從不去探望,不打算浪費時間。反正本來就是為了出人頭地才娶的女人,若為了她浪費時間而阻礙陞遷之路乃本末倒置。
  岩川為了收集情報,出入違法場所,與不法之徒來往,最後──
  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做出無法挽回的事了──」
  夢中的岩川大叫,做夢的岩川張開眼睛,眼皮沉重,什麼也看不見。
  癮頭又發作了。
  不該做出那個交易。
  岩川已沒辦法離開毒品──
  不行了,無論如何就是睜不開眼,記憶隨腦髓一併融解。「早就警告過你了。」腹中的老頭子說。岩川慢慢蠕動身體,腦中的蟲也跟著蠢動。
  你太自以為是了,才會被那小鬼煽動。你是個笨蛋、無能的傢伙,什麼也做不到的愚者。我早就警告過你,別信任他人,別人都是小偷──
  「囉唆,住嘴,別想阻撓我──」
  蟑螂老頭從岩川的鼻孔滑溜地採出頭來,「住手!」他說。
  「閉嘴,你又想來阻撓我,就是因為一直被你阻撓,我才、我才會變成──」
  「阻撓個鬼,你向來就只是怕麻煩而已,難道不是嗎──」
  「啊啊!」
  岩川醒了。
  在黑暗狹窄的客廳裡。
  【六】
  「您很怕麻煩吧?」
  那個小惡魔最初這麼說。
  「因為您怕麻煩吧?您最討厭麻煩了。」
  ──怕麻煩。
  這是他真正的心情。
  說什麼被阻撓、被妨礙,其實都只是想讓自我正當化的詭辯。
  岩川並非真心想成為畫家,他只是沒有自信在出社會後受人認同,也覺得工作很麻煩,所以選擇了逃避。
  岩川並不想要出人頭地,不奢望榮華富貴,他只是覺得汗流浹背地工作很麻煩。
  他覺得照顧岳父很麻煩,也因為怕麻煩而拋下工作,躲到河岸偷懶。
  但是……
  他說不出口。
  因為他的理由並不正當。即使說出口,這種個人理由也會被駁回而無法反駁。他討厭別人生氣,可是替自我辯解更麻煩。因此……況且……但是……
  可是,麻煩的事就是麻煩。不管橫著來、豎著來、正著看、反著看都一樣,不想做就是不想做。麻煩死了麻煩死了麻煩死了。
  在社會上敢勇於覺得討厭就說討厭,清楚表達自我意見的傢伙多如牛毛,他們也受到大眾認同,但岩川就是辦不到。因為他就連拒絕的信念都沒有。
  他只是嫌麻煩而已。
  真的很麻煩哪──岩川連笑著說這種話的膽量及才智都沒有。
  但是真的很麻煩。
  岩川與不法之徒的關係被人密告舉發了。他被迫辭職。表面上是自請離職,實質上卻是遭到放逐。債台高築的他賣了房子,與妻子離婚,滾至了人生的谷底。
  僅僅因為不敢說出怕麻煩。
  僅僅為了將怕麻煩的心情正當化,岩川失去了職位,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自己。
  聽見少年的聲音。
  都是他害的──
  那個陷害岩川的小惡魔就躲在紙門後面,反正岩川已經一無所有了,他緊握著刀刃。
  慢著,住手──蟑螂說。那隻從自己身上冒出來的蟑螂老頭正在榻榻米的塗鴉上沙沙爬行,岩川伸出手──
  用手指將之壓扁。
  噗滋一聲──
  陷入毒癮發作的幻覺狀態的岩川真司以殺人現行犯遭到緊急逮捕。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日凌晨之事。
第捌夜 襟立衣〔註〕
  彥山豐前坊、白峰相模坊、大山伯耆坊、
  飯綱三郎、富士太郎,以及木葉天狗,
  隨著羽團扇之風,皆臣服於鞍馬山僧正坊之襟立衣下。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中
   ◇ ◇
  註:襟立衣:指日本高僧所穿的法衣。在袈裟之外披上一件袍裳,袍裳領子立起,遮掩後腦杓與臉頰。傳說中,天狗是高僧因過於自傲,誤入魔道而化成的妖怪,故天狗界如同日本佛教界,身份高低井然分明,以鞍馬山的大僧正為頭領,大僧正所穿的法衣也因而獲得妖力而變成妖怪。
  ※※※
  【一】
  教主死了。
  僅是如此。
  他連一個信徒也沒有,無人為他哭泣或惋惜。追隨教主的人只有他本人,教團之中只有他本人一個成員。然而這個自稱教主的男人終究只是個狂人。
  那麼,或許該說「一個老人剛剛斷氣了」──如此罷了。
  沒有任何感慨。
  事到如今,憎恨與厭惡也已消失。
  不覺得懊悔,既不高興也不悲傷。
  心中沒有浮現一絲一毫的哀悼之情。
  屍臭。
  很不可思議地,
  才剛死不久,卻已感覺到些微的屍臭。
  這種情況正常嗎?曾看過無數的屍體,碰上臨終場面倒是頭一遭,或許這種情況很普遍吧。
  還是說,人體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逐漸腐敗了?這個老人的確久臥病榻,其肉體在活著時便已衰弱至極,了無生氣。
  原本鬆弛的肌肉逐漸僵硬。
  乾燥龜裂的黏膜。
  瘀黑、失去彈性的皮膚。
  細小、污穢、摻雜白鬚的鬍碴。
  再也無法聚焦的白濁瞳孔。
  從彷彿抽筋般、總是微張的嘴中露出的污黃牙齒。
  皺紋、老人斑、傷痕、變形、角質化、腐爛……
  老醜。
  醜陋。
  難道人活著活著,活了一生之後,最後都得變得這麼醜陋而死嗎?人活著就只是為了不斷變得衰弱嗎?污穢,齷齪。
  總覺得剛才這個醜陋物體尚未發出屍臭。似乎直至呼吸停止,血液不再循環而逐漸沉澱,生前已然虛弱的代謝功能總算停止,衰弱而醜陋的生物逐漸變化成物體──腐臭才逐漸飄散出來。
  他死了。
  什麼成就也沒達成。
  這個男人──他無意義的願望無從實現,無以得到無意義的滿足,一事無成,沒人愛他,他也不愛別人,他只愛自己,只被自己愛,最後孤獨寂寥地、毫無意義地死去。這樣真的能說是活了一生嗎?
  愚蠢。
  他的人生沒有一絲一毫的價值。
  不──
  他的死沒有任何價值,一如他的人生。
  這個物體沒有半點價值。
  就只是垃圾,是廢渣。
  ──早點腐爛吧。
  嗅著屍臭,如此想。
  空蕩蕩的佛堂裡,僅放了一具開始腐爛的屍骸與一尊佛像。
  以及教主華美的袈裟與袍裳。
  一切都靜止了,一切無聲無響。
  連空氣也混濁沉澱。
  充滿了屍臭。
  ──唉。
  再也無法忍耐,站起來,上一炷香。
  一縷青煙升起。
  【二】
  爺爺是個受人敬畏的人。
  爺爺是個偉大的和尚,總是穿著金光閃閃的華美法衣,焚火誦經祈禱。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註一〕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每天有許多人跟著爺爺的唸經聲誦經,爸爸也跟著誦經,聲音非常宏亮。
  所以幼小的我也不輸別人地大聲唱誦經文。因為我的奶媽阿文說不大聲念出來,佛祖會聽不到。
  爺爺有好幾顆眼睛。
  我想一定是這樣。因為爺爺就算閉著眼睛或轉過身去的時候,也還是看得到大家,沒有事能瞞得過爺爺。
  在他的頭後面、背上以及肩膀上,爺爺的身體到處都藏著眼睛。
  是的,因為我親眼看過。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從我五歲的那年起,每天早上,爺爺跟爸爸都會為我祈禱,希望我將來能成為偉大的和尚。
  早上起來,清淨身體後〔註二〕
  唵縛日羅羅多耶吽。
  唵縛日羅羅多耶吽。
  唵縛日羅。
   ◇ ◇
  註一: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發菩提心真言。菩提指悟道的智慧,發菩提心真言為決心悟道之真言。
  註二:唵縛日羅羅多耶吽:修行《求持聞法》時唱誦的真言。關於此段真言的說法不一,據說可增進記憶力,閱經過目不忘。
   ◇ ◇
  曾經發生過這種事。
  有一天早上。
  我在誦經的時候,一隻瓢蟲飛了進來。
  我覺得那隻小小的紅色瓢蟲很可愛,不小心就看得出神了。
  或許是我看著蟲兒分心了,誦經不知不覺變小聲了,或者是低著頭,沒跟上拍子而被爺爺發現,他停止了誦經。在後面祈禱的爸爸連忙來問發生什麼事。
  爺爺並沒有回答。
  爸爸責罵我。
  你惹教主生氣了──
  因為你不專心──
  照這樣下去你什麼事都做不好──
  難道不知道修法是為了你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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