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這個人──
我這個人還真是卑鄙啊,岩川想。
不過會這麼想,表示岩川並非完全不覺內疚,但另一方面,事實上他也覺得無可奈何:不管如何,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可能老老實實去向上級稟報了,因為那毫無疑問等於自掘墳墓。
他們沒察覺是他們的問題──
岩川一邊隨意瀏覽著文件,一邊想,誰教他們自己無能,反而讓岩川先發現了真相,這本來就很異常。不具意義的文字一一映入眼裡,岩川半機械式地循著字串掃視。或許有人認為反正同樣不看內容,還不如直接蓋章較快,但岩川認為他的工作是如儀式般逐字移動眼珠。手裡拿著寫上文字的紙張,眼球逐字左右移動,這就是岩川的工作。
「警部補,警部補,」被呼喚好幾次,岩川總算抬起頭來,部下的那張淺黑色大臉出現在他眼前。
「警部補,關於佐野的事件──」
理平頭的年輕部下非常小聲地向他說話,岩川嚇了一跳,因為──他正巧在思考這個問題。岩川拿廢紙將多餘的印泥抹掉,回答:「那個不行。」
「我的推理果然不正確嗎?」部下說。
岩川覺得這個部下──河原崎很棘手。
河原崎總是過度彬彬有禮,滿口正義、公益的大道理。岩川最討厭這些大道理了。他原本以為河原崎只是在說表面話,但是當他發現不見得如此時,反而更討厭他了。河原崎一喝酒更愛講大道理。由於岩川原本喝酒就容易醉,所以幾乎不出席酒席,可是又擔心部下在酒席上專說他壞話,結果前陣子難得出席一次,發現河原崎的酒癖後,對他的印象更差了。
喝醉的河原崎更是一本正經,滿口社會正義、俠義心與忠誠心,教人作嘔。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光明磊落,難以反駁,但不知為何,岩川就是討厭這些。
岩川不愉快地說:
「廢話,好歹要有點蛛絲馬跡──例如凶器或目擊者。」
「那麼,能讓我去調查看看嗎?」
「不必了。」岩川皺起眉頭。
「管好你自己的工作就好,殺人事件是一股負責吧?比起殺人嫌疑,你應該先調查他訂貨不付款的詐騙嫌疑。你負責的是這個案件吧?還不快去把證據收集齊全。」
「說──得也是,真是抱歉。」
部下──河原崎向岩川低頭致歉。
只要用正當言論應付,他立刻會被說服。
說好應付的確很好應付,但河原崎過於乾脆的個性也令岩川頗不愉快。說個兩句就乖乖退下只會讓岩川覺得更內疚,如果他肯發幾句牢騷,岩川的心情不知該有多輕鬆啊。
岩川看著河原崎低垂的頭頂。
在他背後來來去去、匆忙辦事的是特別調查本部的調查員。
──我可不想管這麼多。
不想插手管這件事情。
岩川是刑事課調查二股的股長,二股主要負責告訴乃論事件,殺人、傷害罪事件則由一股擔任。
佐野是他目前負責的另一個案子──詐騙事件的嫌疑犯。這個案子的詐騙金額非常少,即使偵破也不會有人誇獎,所以岩川原本提不起興致調查。但是……
豈能讓這傢伙立大功──
河原崎發現殺人事件的被害者與詐騙事件的嫌犯似乎有些關聯。岩川在看過部下的詳細報告後,認為佐野殺人說的確具有某種程度的可信性。
麻煩死了──
最初在岩川心中浮現的就是這麼一句話。他壓根沒想過要對一股提供線報或向課長報告,只覺得非常麻煩。
這不是他的工作。
「你到底在幾股工作?上頭為了這個案子早已正式設立特別聯合調查本部,警視廳的長官與澀谷的調查員正日以繼夜地徹底調查中,早就沒有我們出場的份了。況且,那些厲害的專屬調查員沒道理不發現兩者的關聯性吧?」
是的,如果關聯屬實,終究會被發現的。岩川原本如此深信,但過了好幾天卻還沒人發現,佐野根本不曾出現出現在調查線上。
河原崎乖乖受他責罵。
那個眼神真討厭──
岩川避開眼神,取下鋼筆筆蓋,在文件的空白處試寫幾個字後,對他說:「夠了,你可以走了。」
「放任不管真的好嗎?」部下問。
「至少跟本部長報告──」
「喂,詐欺也是一種嚴重犯罪,你該不會認為詐欺罪的調查遠不如殺人事件吧?──」
「沒、沒這回事」河原崎連忙揮手否定。
「是嗎?你的缺點就是太血氣方剛了。認為正確的事情就是正確,乍看或許沒有問題,但是戰前的特高〔註〕不也標榜正義?他們高舉正義的大旗,結果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相信你一定知道。看你這麼莽撞,我就覺得放心不下。你要記住,我們可是民主警察啊。」
◇ ◇
註:特高:「特別高等警察」之簡稱。特別高等警察為日本二次大戰前為維護社會治安,掃除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之蔓延而成立的秘密警察。於幸德秋水暗殺明治天皇事件之後成立,戰後廢止。
◇ ◇
「我深深瞭解這個道理。」河原崎向岩川行最敬禮。
看來這個部下就是不瞭解岩川最討厭他的就是這種態度。明明只是個無賴,卻還這麼重視禮節。
岩川總猜不透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搞不好表面上的態度凜然,心中卻輕蔑著岩川呢,一想到此岩川就一肚子火;可是就算他真的是條正氣凜然的好漢,那也令人作嘔。
「既然懂了還不快走?」岩川說。
「可是、我、我只是單純地想、想解決案子。」
「河原崎,只要去跟收音機商人作個筆錄就能拿到佐野的逮捕狀了,快快捨棄你那無聊想法,去完成你的工作吧──」
「是,您說得是,我的想法錯了。」河原崎再次向岩川行禮。岩川想:「快滾吧。」
「既然知道就不該浪費時間在這裡偷懶吧,快去──」
岩川歇斯底里地說。
看著部下的背影,他又怒吼:「別再查當鋪那條線索了!」
文件上留著「火間蟲」的塗鴉。
兩個月前,在署內成立了鷹番町當鋪店長殺人事件調查本部;緊接著半個月後,澀谷又發生了一起被認為是同一人犯的殺人事件;距離警視廳認定此為大範圍殺人事件,特別派員協助也已經過了一個月以上。
即使在不同部門的人眼裡也能明顯看出,調查陷入了瓶頸。
嫌疑犯的人數與日俱增,瞬間又全部歸零;所有與事件有過關係的人全都受到懷疑,就是獨缺佐野。佐野本來就只是個小人物,根本沒人注意到。
根據河原崎的調查,佐野在犯案當天確實出現在鷹番町現場附近,澀谷事件時也一樣。也有目擊者。
即便如此,岩川還是認為他絲毫沒有義務向上頭報告。如果佐野是真正的兇手,洩漏資訊只會平白增添他人功勞。
抬頭張望。
沒人看岩川。
岩川頂著一張臭臉,徐徐地站起身來,在黑板寫上外出後離開署裡。
警署外的氣候有點奇怪,不熱也不冷,卻也教人不怎麼舒服。衣服覆蓋下的皮膚逐漸滲出汗水,暴露在外的部分接觸到風卻又覺得異常寒冷。
今天似乎有點太早了──
前天、大前天,岩川都像這樣漫無目的在外面遊蕩消磨時間,直到快深夜才回家。他討厭回家。
冷風吹來,視線朝向風吹處,是河川。
跨過灌木叢,下了堤防,岩川瞇上眼,還是一副臭臉看著對岸,在枯草皮上坐下,雙手觸地,大地潮濕。
真無趣──
一肚子氣,岩川咒罵了一聲:「畜生!」其實也沒什麼特別討厭的事,勉強要說,就只有手掌冰冷濕潤的觸感教人怪不舒服的。
岩川拔起受露水沾濕的枯草,丟向河川,覺得毫無意義。
草非但沒掉在水面,反被風吹回,落在自己腳上。岩川又咒罵「畜生!」拍拍褲子,但濕草黏在褲子上,怎麼拍也拍不掉。
掠過川面的冷風夾帶水氣,更添幾分寒意。
岩川大大嘆了一口氣。
覺得自己很愚蠢。
水面逐漸暗了下來。
不久──有如歪斜鏡子的黑色川面上倒映著火紅的夕陽。
「叔叔──」
聽到小孩的聲音。
「您是岩川叔叔吧──」
聽到聲音,岩川緩緩地回過頭。
長滿堤防的雜草在夕陽下隨風搖擺。好亮。太刺眼了,岩川瞇上了眼。
眼前站著一個黑色、瘦小的影子。
影子對他微笑。
「您很怕■■吧?」
少年親密地向他搭訕。
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沒這回事,絕對沒這回事,我只是有點疲累而已,工作太忙了──」
岩川並未仔細聽清楚問題,只是隨口應答。
這孩子──
應該認識自己吧。少年笑得更燦爛,在岩川身邊坐下。
「但是我看您每天都在這裡嘆氣呢,您是警部補吧?」
「嗯,你真清楚。我以前跟你說過嗎?」
應該曾說過。雖然岩川沒有道理告訴他自己的身份姓名──但他想,肯定是說過。
「您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少年望著他,表情天真無邪。他看來約莫只有十四、五歲,語氣卻十分老成。
「沒什麼不順心,我只是累了。」
岩川說。
少年輕輕地搖搖頭。
「既然如此,岩川叔叔,你為什麼不直接回家呢?」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
家裡有岳父在。
妻子的父親是岩川以前的上司──前池袋署交通課課長。
岳父半年前患了重病後,一直躺在床上休養。岳母早已去世,家中長男也已戰死沙場,岳父無人照顧,所以現在由岩川扶養。
岳父說話還算清楚,但精神已經有點癡呆了。過去受這個上司多方照顧提拔,也怕人說閒話,岩川對扶養岳父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見──
「──我老婆……」
岩川欲言又止,但是少年彷彿已洞悉一切。
「很愛拿您跟您岳父比較?」
少年問。
「嗯──與其說比較……」
被比較是很討厭,但岩川真正討厭的──說實話,就是照顧岳父這件事。身為女婿,照顧岳父天經地義,不能說不是親生父親就全部丟給妻子照顧。
這也是他這個女婿的義務,岩川完全同意。
但是……
至少──岩川認為──為了照顧病人,害他原本家庭生活變得亂七八糟。重病病患的照料對家庭負擔極大,絕不是說說漂亮的表面話就能了事,真心想照顧,甚至會佔去工作時間。
但他也不能辭去工作。
即使實際上他無心工作,淨想著看護的話,又會被岳父責罵偷懶。病床上的岳父總是問他:「你這樣能算警察嗎?能做好警部補的工作嗎?」
面對岳父的責難,岩川只能笑著裝傻,他不敢違逆岳父。但是就算專心在工作上,一樣會受同僚阻撓,結果兩頭落空,妻子疲累至極,孩子吐露不平。
他並不熱愛工作,但想做卻不能做,倒也十分痛苦。
「──主要是工作……」
「您受到了妨礙?」
唔──岩川心中有些發毛,這孩子能看穿他人心思嗎?
「不是妨礙。照顧病人本是天經地義,我──並不討厭。只不過若因此對工作造成影響的確有些困擾──但就算我不在──」
也沒人覺得困擾。岩川的工作就像個擺飾乖乖坐在位子上就好,沒人在乎岩川──
少年微笑。
接著說:「是嗎?這真的是您的真心話嗎?」
「您只是想老老實實地生活,什麼也沒做卻受到挫折,有所損失,吃虧上當,所以你總是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咦?」
「沒錯吧?您的確這麼認為吧?」
是這樣嗎──
「或許──是吧。我之所以認真工作,是因為我是個膽小鬼,怕被人責罵;我之所以照顧岳父,仍舊因為我是個膽小鬼。我沒有身為公僕的使命感,也不想對岳父無私奉獻。我只是單純地不想惹人生氣、不想被責罵,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
值得嘉獎的自我分析。
「真的嗎?」
少年凝視著岩川的臉。
岩川望著他俊美的臉。
「您想立功,卻被他人阻撓,被從中奪走,可是換你阻撓別人強取功勞時,又遭人白眼。」
少年注視岩川的眼睛
「──難道不是嗎?」
他說得沒錯。
不得要領的岩川總是處處遭人阻撓,可是當他的忍耐到達極限,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時,卻又被人敵視與排擠。
「您很不甘心吧。」
少年說。
「明明大家都一樣狡猾,做同樣的壞事,他們受人讚揚,而您──卻不同。」
「只有我──不同?」
「是的,只有您不同──難道不是嗎?您一做壞事就受到週遭一致的批評,一耍詐就引來侮蔑的目光──雖說只有您自己如此認為──我說的沒錯吧?」
「只有我如此認為?什麼意思?」
「那是您的誤解。」少年說。
「可是您──前陣子陞遷了吧?不是嗎?」
「是沒錯──」
岩川搶了別人的功勞而獲得陞遷。
因為想被岳父讚美。
因為想讓妻子高興。
因為想讓自己──安心。
「那不就好了?」
「一點也不好。」岩川又嘆了口氣。
「我因此失去了朋友。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對方是否把我當朋友。同僚異口同聲叫我陰溝鼠。叫我小偷貓我還能理解,叫陰溝鼠也太……」
岩川笑了。
「什麼也不做──最好。我什麼也不想做。不和任何人有瓜葛的生活最好了,你──不覺得嗎?」
問小孩子也沒有意義。
「覺得■■嗎?」
少年語氣輕佻地問。
說了什麼聽不清楚。
「別人並非對您報以誹謗與侮辱的目光,那是嫉妒與羨慕的眼神呢。您是對的,有必要覺得痛苦嗎?」
「嫉妒──羨慕──」
「是的,你看到別人的成功不也非常羨慕嗎?忍不住想說一、兩句壞話,不,甚至還想扯他後腿呢。」
您會這麼想嗎?您肯定這麼想吧?您的確這麼想呢──少年緩緩地說。
是這樣嗎?應該是吧?肯定是呢──岩川也同意。
少年繼續煽動:「這是理所當然呀,這很正常。」
「換作別人也一樣。你愈遭人怨恨,就表示您愈成功──」
成功?
「──別人想討厭就盡量討厭吧,您是幸福的,您是幸福的──」
幸福?
「您一點也不需覺得痛苦,您是對的,您的生活──相當幸福。」
「不──我一點也不幸福啊──」
「您很幸福。」少年語氣堅決。
「比您不幸的人在這世上比比皆是,抱持信念卻不得回報的人所在多有。有人有財力卻沒空閒,有人則有地位卻沒人望。不僅如此,一無所有的大有人在,往下比永遠比不完。您已經十分幸福了,而且一點也沒做錯。您只是──不懂得如何享受幸福罷了。」
「不懂得如何──享受幸福?」
岩川的眼睛瞪得老大。
少年站起。
枯草隨風飛舞。
岩川仰頭看著少年。
「你究竟──」
「我能看穿人心。」
「你窺視了我的──心?」
「您什麼也沒做錯,您只要維持現狀即可──」
「可、可是我──」
很痛苦。不,應該說,覺得自己好像很痛苦。
「您──」少年低頭看著岩川。
「如果覺得痛苦,理由就只有一個,您很怕■■。」
聽不清楚。
「您很怕■■,對吧?」
不對。
不對?──
什麼不對?
──剛才他說了什麼?
岩川思考著。
少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