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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21 京極夏彥(日)
  岩川那時正看著河川。他坐在堤防上,就只是心無所思地──
  為什麼?──
  自己在河岸幹什麼?──岩川覺得不可思議。
  岩川剛轉調到目黑署時,已經確定晉陞警部補。雖是轄區警署,刑事課的職務依然十分繁重,特別是岩川身為中間管理職,照理說沒那種空閒時間。
  那天應該是早班吧。工作剛結束,在回家的途中,為了轉換心情到河岸欣賞風景──
  不,並非如此──
  岩川當時是偷溜出去的。
  沒錯,不管跟蹤也好,調查也罷,總之岩川隨便找了個理由,在夕陽尚未西落前早早溜出警署。他翹班了。
  這麼說來──那一陣子好像天天都是如此。不,總是如此。
  來到目黑署後,有好一陣子岩川總會溜出警署,到河岸或公園徘徊遊蕩,消磨時間。他討厭待在警署,更討厭回到家裡。
  為什麼──
  為什麼討厭?
  明明是自己做的事,現在的岩川卻無法理解當時的心情。工作的確很無趣,覺得沒有意義,也感受不到成就感。
  但是──
  還是不懂。
  那時……
  那個少年最初對岩川說的話──雖然岩川已經不太記得了──似乎是憐憫、安慰的話。
  岩川那時的表情應該相當悲愴。除非是受傷或跌倒在地,否則再怎麼不怕生的孩子總不至於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親密攀談吧。
  您碰上了什麼痛苦的事嗎?──
  他應該是這麼說的吧。
  岩川愈想愈覺得自己那時的表情應該非常痛苦,令人不忍卒睹。
  可是──
  究竟那時候在煩惱什麼呢──岩川苦思不得其解。
  拋下工作與家庭不管,懊惱到連毫無關聯的路人,而且還是個小孩子都前來關心──到底是為什麼?記憶中似乎並沒有碰上如此悲慘的境遇。但是──
  這麼說來,好像有段時期覺得生活痛苦不堪。
  岩川的身體仍然記得曾嘆過數不清的氣。
  覺得很討厭,很討厭。
  可是究竟是什麼令他那麼討厭?
  唉,記憶依然模糊不明──
  可是即便如此,當時仍舊比現在好上太多了吧。
  反正早就結束了,想不起來也無所謂了。一旦覺得無所謂,腦中立刻被更無謂的記憶所盤據。
  不行──
  意識開始朦朧。
  癮頭似乎發作了。
  在還沒想起之前就睡著的話,會失去記憶的。
  下次醒來或許岩川就不再是岩川了。
  討厭這樣,但是──
  但是這樣也好。
  這樣就好──腹中的老頭子說。
  【三】
  少年親密地向他搭訕。
  是夢。
  聽到語帶憐憫的問候,(夢中的)岩川遲鈍地回過頭。長滿堤防的雜草在餘暉中隨風搖擺。
  好亮。因為太刺眼了,(夢中的)岩川瞇上了眼。射入瞳孔的光量減少,說話者的輪廓浮現。
  眼前站著一個黑色、瘦小的影子。
  影子對他微笑。
  「覺得■■嗎?」
  似乎在說什麼。
  影子露出潔白的牙齒。
  聽不清楚。
  「您很怕■■吧?」
  不對,並非聽不清楚,而是聽得見但意思不通。不,岩川應該也懂他話中含意,但(做夢的)岩川沒辦法辨識這句話。證據就是面對少年的問題(夢中的)岩川有所回應。岩川在不知不覺間回應起聽不清楚的問題。
  ──沒這回事,絕對沒這回事,我只是有點疲累,工作太忙了。
  為什麼要對不認識的孩子說明?
  (做夢的)岩川不懂理由何在,但是(夢中的)岩川似乎不覺得奇怪。孩子笑得更燦爛了,在(夢中的)岩川身旁坐下。
  孩子說:
  「但是我看您每天都在這裡嘆氣呢,您是警部補吧?」
  ──嗯,你真清楚。我以前跟你說過嗎?
  是啊──少年說。
  不可能,那天是第一次見面──(做夢的)岩川非常確定,但不知為何(夢中的)岩川卻對少年沒有任何懷疑。
  但這並不奇怪。這是重現過去的夢境,與少年對話的是(夢中的)過去的岩川,而抱著疑惑的則是(做夢的)現在的岩川。
  「您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嗎?」
  少年的表情天真無邪。
  ──不順心?嗯,很不順心啊。算了,也不是從現在才這樣的。
  是的,很不順心。岩川的人生處處受到碰壁。
  ──我啊,原本想成為一個畫家呢。
  幹嘛對陌生孩子述懷?
  ──雖說能不能當成還是個未知數,說不定我根本沒有才華。
  岩川一直想當個畫家。
  他喜歡畫圖,想好好地學畫,但是卻被阻撓了。
  阻撓他的是──父親。
  岩川的父親是白手起家的貿易商,在商業上獲得極大的成功,但卻英年早逝。(夢中的)(以及做夢的)岩川回想父親的事情。
  對臉部印象很模糊。
  父親在記憶中是一團影子,沒有色彩,也沒有凹凸。
  (夢中的)岩川想,或許因為經常不在家,記憶也已陳舊,回憶裡的父親看起來老舊褪色。
  (做夢的)岩川想,因為記憶太久遠,父親失去了色彩,在陽光摧殘下發黃、變色了。啊,這是父親的遺照。原來回想起來的不是父親的容顏,而是供奉在佛壇上的遺照,難怪是黑白的哪。
  岩川討厭父親。若問原因,主要是他總是不在家裡,也可能是他太有威嚴,但最重要的是他一點也不瞭解岩川的心情。
  父親總是在工作,鮮少在家;可是明明不在家裡,卻擁有絕對的影響力。岩川在他如磁場般的威勢下不得動彈,一直活在恐懼之中。「你要變得了不起,要變得厲害,要變得更強大。」有如照片般表面光滑的父親不開口也不出聲地說。
  但是他總是不在──(做夢的)岩川想。
  是的,父親畢竟與岩川的生活沒有直接關聯。
  所以岩川基本上還是按照自己所想地生活,但(夢中的)岩川仍然認為父親對他造成了阻礙。直到父親死去為止,岩川一直受到阻撓。
  父親在我二十歲前早早就逝世了──(夢中的)岩川說。
  ──他的晚年十分淒慘。他白手起家,憑著一己之力登上富貴榮華的階梯,卻在我十五歲那年失去了全部財產。
  ──此時我才發現原來父親也有失敗的時刻。他遭人背叛,被他的親信背叛。這個父親最信任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公司賣掉,捲款潛逃了。
  ──後來調查才知道,原來他從很早以前就盜用公款。父親過度受到打擊,變成了廢人。
  ──你問我覺得如何?
  很悲傷啊──(做夢的)岩川回答。但是從(夢中的)岩川脫口而出的卻是──那是他自作自受。
  「您受到了妨礙?」
  少年問。
  岩川搖頭。
  ──不,實際上我覺得父親妨礙我是在他完全崩潰、成了家庭的負擔之後。除了僅存的的自尊,成了空殼子的父親不嫌嘴酸地反覆說──別信任他人,他人都是小偷,當個好好先生是活不下去的,要學聰明一點……
  要變狡猾、變卑鄙。
  明明岩川這麼努力。
  這不是妨礙是什麼?
  處處妨礙他的努力。
  不對……並非如此。
  阻撓者並不是父親。
  父親只會不停發牢騷,直接阻撓岩川的反而是母親。
  沒錯,其實母親才是妨礙者。母親總是處處阻撓他,畫圖的時候她在旁邊說個不停,闡述夢想時被她中途打斷;在他開心的時候潑冷水的、反對結婚的,都是母親。找工作會失敗,也是母親不斷囉唆叨念的緣故──
  是母親,都是母親害的。
  記憶中的母親從一開始就相當蒼老,是個滿頭白髮,憔悴的老太婆。這應該是她臨終時的樣子吧,(做夢的)岩川想。因為她處處阻撓我──(夢中的)岩川說。
  有時難得碰上高興的事,也會遭她的白眼──(夢中的)岩川說。
  「很愛拿您跟您父親比較嗎?」
  少年問。
  ──嗯,經常如此。
  ──我不管做什麼事都很拚命。但我天生不得要領,資質又輸人。人不是總有一、兩項所謂的天賦之才嗎?我跟那種東西一向無緣。
  ──所以我很努力,但是並非努力就能有結果;有時就算努力,卻只會引來壞結果,這也無可奈何。不論如何,很多情況下要獲得結果就得花時間努力,可是在結果出現之前……
  受人阻撓。
  不斷囉唆。
  你做這種事情有什麼益處?做這種無謂的努力能幹什麼?在得不到半毛錢的事上投注心血,你是笨蛋嗎?我說這些是為了你好,要是等你失敗了才來後悔就來不及了,人生可不能重來啊──
  ──母親總是潑我冷水,難道這不算阻撓嗎?
  沒錯,我失去了幹勁了──(夢中的)岩川想。其實打一開始就沒幹勁吧?──(做夢的)岩川想。
  岩川絕不是一個很靈巧的人,甚至算很笨拙,或者改說死認真也無妨。
  他其實瞭解,只是認真埋頭苦幹,有時也會適得其反。
  然而,岩川仍然只想愚昧但正直地活下去,他認為愚人有愚人的生活方式。可是不管他做什麼──
  面容蒼老的母親總對他說:「沒有結果的努力只是白費力氣。」有如遺照的父親則說:「要變卑鄙、變狡猾。」
  這些話語實在打擊了他的士氣,令高昂的情緒萎糜。於是,岩川失敗了。
  我的人生如此不順遂都是你們害的,一直以來我都沒發現,我真是太老實了。
  岩川漫無目標的人生之所以一直遭到挫折與扭曲,一直蒙受屈辱與不停地忍耐,都是雙親害的──
  這麼認為的是(夢中的)岩川呢?
  還是(做夢的)岩川呢?
  毫無疑問地,不論(夢中的)岩川還是(做夢的)岩川都是岩川自己。
  「是的──您總算注意到重點了。」
  少年說:
  「您只是想老老實實地生活,什麼也沒做卻受到挫折,有所損失,吃虧上當,所以你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沒錯吧?您的確如此認為吧?」
  或許──真是如此吧。
  「即使您想立功卻被阻撓,被從中奪走,可是換你阻撓別人強取功勞時,又遭人白眼。」
  少年說完,注視著岩川的眼睛。
  「──難道不是嗎?」
  的確如此。
  老老實實累積愚昧的行為也不會有收穫,再怎麼老實,愚昧的行徑終究只是愚昧的行徑。缺乏深度的事物再怎麼累積還是淺薄。因此將所有甜美的果實採走的永遠是那些聰明的傢伙、有才能的傢伙、長袖善舞的傢伙與好攀關係的傢伙,就這層意義說來,母親的苦勸與父親的忠告絕非毫無意義。
  但是──
  行事狡猾就好嗎?卻又不是如此。同僚輕蔑狡猾的岩川,明明所作所為都一樣,卻沒人尊敬他。
  不對──岩川並不是為了人尊敬才這麼做的……但他也想受人尊敬。他想被人捧上天,這是事實。
  但是──比起這點──
  他真正想追求的──
  其實岩川自己也不明白,只不過──
  「您很不甘心吧?」
  少年說。
  「明明大家都一樣狡猾,同樣做壞事,他們受人讚揚,而您──卻不同。」
  ──只有我──不同?
  「是的,只有您不同──難道不是嗎?您一做壞事就受到週遭一致的批評,一耍詐就引來侮蔑的目光──雖說只有您如此認為──我說的沒錯吧?」
  是的──
  岩川不知不覺間成了刑警──明明從來沒想過要當刑警──
  父親留下比山高的悔恨與比海深的妄想死去,而岩川則莫名其妙地當上刑警。
  但是……
  但是母親仍不時叮囑他要出人頭地。
  母親責備他──忠實執行一般員警勤務、在交通課浪費了好幾年歲月,是無能飯桶。
  母親譏諷他──為了生病的母親忍辱負重工作,實在愚鈍至極。
  母親瞧不起他──你這樣也算爸爸的孩子嗎爸爸若地下有知一定會氣得哭了爸爸很偉大爸爸賺了很多錢爸爸受到大家尊敬你一點也不像他。
  母親貶低他──我沒養過這麼愚蠢的孩子你從不努力你是個懶惰鬼。
  母親咒罵他──你從不懂得奉養我照顧我關懷我你是個不孝子。
  母親總是責備他譏諷他瞧不起他貶低他咒罵他。
  從來不曾讚美他。
  她從來不會讚美他的勤勉。
  就只會妨礙他想勤勉工作的心情──
  所以,岩川下定決心要變得狡猾。就這樣,他爬上了更高的地位,轉調到刑事課,這時他才總算覺得自己稍微厲害了點。
  但是母親還是不讚美他,而遺照裡的父親照樣不斷地抱怨他。
  什麼好事也沒有──岩川對少年說。
  大家都說他狡猾、過分、死不認帳。
  明明自己就只是想認真工作而已──
  與上司女兒相親結婚,岩川稍微地位變高了,但周圍卻更露骨地看不起他。岩川很快就察覺眾人的蔑視。
  ──母親在她死前最後一刻仍然看不起我,直說我沒用、愚鈍。
  ──她的一生想必很不幸福吧,我的確是個不孝子──
  少年笑咪咪地說:
  「可是您──前陣子陞遷了吧?不是嗎?」
  陞遷,升等。
  ──嗯,我習慣了,習慣狡猾,習慣同僚的冷漠目光,才總算爬到警部補的位置。
  「那不就好了?」少年說。
  嗯,這樣就好了──岩川原本打算如此回答。
  但是出口的卻是嘆息。
  「覺得■■嗎?」
  聽不清楚。
  或許真的是怕■■吧──
  自己回答了什麼?
  少年語氣輕快地說:
  「別人並非對您報以誹謗與侮辱的目光,那是嫉妒與羨慕的眼神呢。您是對的,有必要覺得痛苦嗎?」
  或許是吧。
  「如果覺得痛苦,理由就只有一個,您很怕■■。」
  聽不見。
  「您很怕■■,對吧?」
  或許如此。
  就是如此啊,腹中的老頭子說。
  是誰?
  你是誰?
  這傢伙怕■■怕得不得了呢。
  所以──
  「住口,那──」
  那並不對,不是這樣──哪裡不對?
  岩川思考。少年笑了。
  「有趣,真是非常有趣。那麼,岩川叔叔,我告訴您一件好消息吧,那個鷹番町當鋪殺人事件的犯人是──」
  當鋪殺人事件的犯人?
  「別說別說,別說出來。」
  「犯人就是……」少年說。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啊。」
  岩川連忙塞起耳朵。
  (做夢的)岩川用力塞住(夢中的)岩川的耳朵,不能聽不能聽不可以不可以……
  但是,他還是聽到了。
  此時──夢也醒了。
  岩川汗流浹背,大口喘氣,他在朦朧模糊的意識中思考著。因為陷入睡眠,那個惡魔少年的記憶變得更不確實了,岩川感覺已經喪失的過去將難以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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