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請你稍作打扮,上點薄妝。因為我認為你是──我先聲明,這並非出自歧視女性的觀點──」
「──你是個美麗的人。」男子說。
純子覺得很困惑。
「然後──我們不是去戰鬥,所以請你盡量表現平和一點,最好能在臉上做出一點笑容──」
「笑容?」
要我笑嗎?
──該怎麼笑?
「是的。我猜你一定會說──又不有趣,怎麼笑──」
──並非如此。
就算有趣……
就算有趣也笑不出來啊。
「很簡單的。」男子再次強調。
「表情是一種武器。」
「武器──嗎?」
「是的。」
「用笑──攻擊嗎?」
「當然不是。」男子分外認真地說:
「並不是攻擊──要形容的話,就是策略。笑能使人際關係更圓融,讓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更順暢,是一種有效的武器。這個武器有很多運用方式,例如想讓對手吃鱉,就別一開始向他正面挑戰,這是一種戰術。」
「笑是──戰術嗎?」
「是的。說戰術或武器似乎過於誇張,不太恰當,應該說工具比較適宜吧。在商業的世界裡,男性大多不覺得有趣也會笑,因為笑表示恭順,表示服從,表現出自己沒有敵意──露出笑臉是一種等同於願意在契約書上簽名的信息。當然,肚子裡懷著什麼鬼胎則另當別論。就算打算給對方好看,也會先表示友好態度,除非原本就想打上一架,否則從一開始就表露敵意,談判也不可能順利啊。笑臉是一種表現紳士風度、願與對方挖心掏肺的信息,是一種約定。笑是文明人的象徵。」
「可是──」
可是自己辦不到。
「你看,那些進駐的美軍不是經常拍擊膝蓋大笑嗎?雖然我認為笑話再怎麼好笑也沒好笑到那種程度,他們的反應太誇張了──反之,歐美人卻認為亞洲人幾乎沒什麼表情。這是一種歧視,因為禽獸不會笑,他們或許想暗諷亞洲人與禽獸相近吧。」
「禽獸不會笑嗎?」
「聽說不會笑。」男子說。
「動物之中,只有人類的臉部肌肉特別發達。關於禽獸是否有喜怒哀樂等情感,每位學者見解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動物無法做出『笑』這種臉部動作,在解剖學的角度上來看不可能辦到。會笑的只有人類,不是有人說──笑是文化嗎?」
「嗯──」
「但是,雖說是文化,若以解剖學上的觀點來看,笑反而是天生的,而非後天學習而來的,因為就連嬰兒也會笑呢。只不過嬰兒是不是覺得有趣才笑我們就無從得知了。」
「嬰兒──會笑?」
嘻嘻地笑?
「會笑啊。很可愛呢。」男子說完又露出微笑。
「這麼說來──我聽過一個有趣的事情。雖然歐美人嘲笑我們面無表情,但是他們的笑卻也只有兩種。那就是『laugh』與『smile』。就是開口大笑與閉口微笑,只有這兩種差別。」
「開口──與閉口。」
「是的。」男子愉快地說。
「據說──開口笑起源於威嚇的表情。回溯到動物時期,我們做出笑容使用的肌肉與動物進行威嚇時使用的肌肉相同。」
「威嚇──嗎?」
「是的。例如老虎、猴子,甚至貓也一樣,當這些動物要威嚇敵人時,會將嘴巴張得開開的。當演化到人類時,這種威嚇行為就成了大笑。」
表示威嚇的──笑?
「相反地,閉口笑則起源於處於劣勢時舉白旗求饒的表情。當野獸被逼上絕境、無路可逃時,不是會垂下耳朵,縮起尾巴,嗚嗚地哀求對手饒命嗎?那就是微笑的本義,表示『別殺我,我不會抵抗了』──」
──不會抵抗了。
表示恭順的──笑。
「你怎麼了?」男子問。
「沒什麼。」純子回答。
「因此啊,西洋人的笑恰好完全繼承了威嚇與投降這兩種類型。日本人的笑則更為複雜,更為進化。我國關於笑的詞語有微笑、大笑、苦笑、哄笑、艷笑、爆笑等好幾種呢──」
說完,男子又笑了。
「因此啊,我看反而他們更接近野獸吧。唉,雖然只是說笑,這種話也算是種歧視了,請忘了吧──」
是的,笑就是一種歧視,用來表現威脅或諂媚的行為。沒有所謂慈悲的笑,也沒有所謂幸福的笑。
父母用威嚇來代替大笑。
阿姨用微笑來代替諂媚。
沒有優越感或自卑心,就無以為笑。
只有在賦予高下之別,帶著惡意對劣等者加以蔑視時,人們才能打從心底發出笑來。「殺了你」、「別殺我」,由原始鬥爭昇華而來的就是笑。所以不笑的話──只會被笑。
討厭被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純子彷彿又聽見巨女的笑聲。
【五】
就這樣,純子決定結婚了。
既然心意已決,她必須學會笑。
所以她現在看著鏡子,努力學笑。
滑稽。
太滑稽了。
一點尊嚴也沒有。
但純子依然努力裝出笑臉。
可是歪曲的表情仍舊不會變成笑臉。
有如壞掉的文樂人偶〔註〕,表情滑稽。
或許化個妝會好一點,試著在臉上塗上脂粉與口紅。以為會變得如小丑般愉快的臉,結果卻是如小丑一般可悲。
◇ ◇
註:文樂人偶:文樂為一種日本傳統人偶戲,又稱人形(人偶之意)淨琉璃。由口白描述故事狀況,操偶師操作人偶,配合三味線的伴奏演出。
◇ ◇
嘻嘻嘻嘻。
聽說笑是天生的,如果這是事實,不會笑的人難道就不是人嗎?的確,不論學生、老教師還是他,他們都能自然地笑出來。沒人必須付出努力才能笑,他們就只是無意義地笑,無意義地歧視。縱使笑之中不具任何思想主張,他們還是會笑。
──為什麼我就不會笑?
純子凝視鏡子。
嘻嘻嘻嘻。
──被笑了。
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窗外,圍牆上方──
一個巨大的女人遮蔽了天空,正在嘲笑純子。
──阿姨。
嘴唇鮮紅,是阿姨。
純子打開窗戶。
嘻嘻嘻嘻。
不對不對,完全不對。
阿姨出聲大笑。
她的巨大身體遮蔽了整個天空,低頭看著滑稽又矮小的純子,捧腹大笑。
啊,原來如此,真的很可笑呀──純子看著她的模樣,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笑了。
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好好笑,好好笑好好笑。
但是……
沒看鏡子的純子並沒有發覺自己正在笑。
就這樣看不見了。
山本純子遭到暴徒襲擊,帶著笑容而死。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師走〔註〕將盡之事。
◇ ◇
註:師走:傳統為陰曆十二月的別名,今陽曆十二月亦稱之。
第柒夜 火間蟲入道〔註〕
人生勤有益而嬉無功。
勤則無匱。
庸庸碌碌,懶散一生而死者,
其靈化作火間蟲夜入道,
舔燈油熄火,妨人夜作。
今轉音,稱「」。
「」與「」,五音相通也。
──《今昔百鬼拾遺》/中之卷.霧
◇ ◇
註:火間蟲入道:火間蟲念作「hemamushi」。入道即和尚,也用來形容光頭。據說是懶惰者死後變成的妖怪,當人們挑燈夜戰時,會突然吹熄燈火,或在寫字時抓住筆,妨礙他人工作。
※※※
【一】
有蟲。
聽見沙沙作響的蟲爬聲。
這蟲好討厭,濕黏黏的,
還黑不溜丟的。
大概是蟑螂吧。
想必沒錯。
而且,還長了一張老頭子臉。
岩川真司被蟲窸窸窣窣的爬行聲吵醒。
他在一間完全黑暗的客廳裡,在只有四疊半〔註〕大小的狹窄客廳正中間。
◇ ◇
註:四疊半:疊指一張榻榻米大小,即日本房間規模的計算單位,相當於二分之一坪。榻榻米的長與寬比例為二比一,鋪法通常為每邊直一橫一,正中間放置半張大小的榻榻米,恰好形成一個正方形房間。四疊半大小的房間為日式格局的最小單位,可說是貧窮人家典型的房間規模。
◇ ◇
不知這裡是何處,不知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氣溫不冷也不熱。
只覺得天花板異常地高。
房間異常地寬敞。
分明只有四疊半的狹窄空間,牆壁看來卻很遙遠,伸手難及;一伸手,手臂卻像麥芽糖似地伸長,指尖離自己愈來愈遠。
聞到發霉的味道,還有塵埃的味道。
聽見聲音,哭泣的聲音與憤怒的聲音,安慰的聲音,怒吼聲、啜泣聲、大口喘氣聲、心臟跳動聲、皮膚發顫聲……啊,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但是,也混入了沙沙的雜音。
是蟲。
有蟲。
蟲──在岩川的腦髓裡蠢動。
令人作嘔,從來沒經歷過如此不愉快的感受。塞了過多東西的腦袋裡,在如此狹窄、充滿髓液血肉的地方竟有蟑螂,實在難以置信。
聽見少年的聲音。
──是他。
是那個惡魔,那個把岩川的人生搞得一團糟的孩子,現在應該就在身邊。
岩川爬起身。
天花板陡然降低,彷彿隨時會頂到,好低的天花板啊。
啊啊,蟲好吵。
吵死了,什麼也聽不見。
岩川搖搖頭,世界咕嚕咕嚕地天旋地轉起來。
原來如此,是世界在搖動,自己一動也沒動。岩川覺得就是如此。但是──
父親是個可憐的人。
母親是個不幸的人。
老婆還活著嗎?
岳父死了嗎?
好想再見兒子一面。
唉,好想再畫圖啊。
岩川手握畫筆。
但是畫筆的筆桿好粗,筆尖銳利得像刀片,簡直像菜刀一般。岩川想,這支畫筆沒辦法畫出細膩的圖吧,但是還是得畫。
岩川拿著菜刀在榻榻米上塗鴉,刻上「火間蟲」〔註〕的字樣。
◇ ◇
註:火間蟲:原文作「」,念作「hemamushi」,是一種用文字拼湊成老頭子模樣的塗鴉,「」為頭頂,「」為眼睛,「」為鼻子,「」為嘴巴與下巴。有人認為鳥山石燕將這個傳統塗鴉遊戲妖怪化了。
◇ ◇
慢著,住手──
蟲,像老頭子的蟲在腦中說了:
別做這種事情──沒有意義──
住口,少囉唆,別想阻撓我,我受夠了。
我必須殺了那孩子。
岩川手握菜刀。
那個少年悄悄潛入岩川的腦髓縫隙,奪走了岩川的一切。工作、家庭,以及岩川自己,都被那個傢伙破壞了。被那個惡魔少年給──
那傢伙究竟是──
【二】
與那個惡魔般的少年在何時相遇的?
記得在逆光之中。
少年站在逆光之中。
背上閃耀著光之粒子,惡魔站立於大地之上。或許因為如此,岩川對他的印象只剩下黑影般的輪廓與笑起來潔白閃亮的牙齒。
您很不幸嗎?──記得他對自己說了這句話。不對,應該是──您沒受到上天眷顧嗎?
應該也不對。
您有什麼傷心事嗎?──
他說的應該是這句吧?
別說對話,光是季節──
那是在春天還是秋天,
是暑,
是寒,
岩川都不記得了。
印象中沿著川面吹來、打在臉頰的風很冷,可那又似乎是因為岩川滿身汗水。
皮膚的感覺不可靠。
岩川又搖了搖頭。
不對,不是這樣。
那是──
是夕陽。
對了,是黃昏時分。
那個少年背對夕陽,凝視岩川。但是──在那個小惡魔背後閃爍搖晃著的,是──芒草嗎?還是油菜花呢?岩川終究無法回憶起來。
綿綿不絕的記憶於仍未僵化固定時,還能不斷地回想重現,想從軟綿綿的棉花糖般的記憶堆中找出蛛絲馬跡並不困難。但是,想俯瞰記憶整體卻難以辦到。
只能從跳躍的片段中找出線索。
例如當下的心情、細微的聲響與氣味,回憶永遠只是片段,端靠想像力將這些片段拼湊創造成模糊的整體形象,但現在的岩川嚴重缺乏想像力。
縱使如此,岩川還是由錯綜的記憶中抽絲剝繭,拚命回想。雖然早就無關緊要,但這樣繼續下去的話──
照這樣繼續下去的話,恐怕連曖昧不明的記憶也會跟著完全風化。
可是──
當綿綿不絕的記憶僵化固定的瞬間,便不再重現,無法保持完整。無論怎麼拚命回想,不管怎麼收集拼湊記憶深處的畫面、皮膚的感覺、聲音、氣味,都無法拼成完整的形狀,永遠是模模糊糊,曖昧不明的。
但岩川還是努力地回想著。
確認記憶是岩川確認自我的儀式。
總之──
總之,那個時候少年站在河岸旁的空地,滿面笑容地看著他。
河岸──
對了,是河岸──岩川與少年相遇的地方是河岸。在河岸做什麼?
濕潤的觸感,土與草的氣息。
夕陽,夕陽映照川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