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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19 京極夏彥(日)
  阿姨總是穿著漂亮的衣服。
  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她總是濃妝艷抹,頭髮用梳子挽起,衣著打扮有些不拘小節,和服的花紋亦過分花俏搶眼──在孩子的眼裡或許很漂亮吧──簡言之,那名女子像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小姐。
  純子的雙親都投身教育工作。
  父親有如父系制度的化身,正是為純子所輕蔑的封建主義者;母親則像是為了與這種父親對抗才結婚的勇敢女性。
  父親總是大聲怒吼,母親則總在眉間刻劃出深刻皺紋。
  冥頑不靈的父親與神經質的母親,怒吼與靜謐,恰好形成對比。長期以來,純子以為所謂的父親就是強加要求的人,母親就是與之抗衡的人,她對此深信不疑。
  不過,純子並不認為自己成長的家庭環境異常,從來就沒這麼想過。因為她的家庭雙親健在,在經濟層面也很穩定,是個標準的中產家庭。
  她並不覺得缺乏親情的滋潤。父母親或許不善於表達情感,思考也有點偏激,純子還是充分感受到雙親的慈愛與關照。
  只是,她的家庭裡沒有笑容。
  嚴肅的父親認定這個無常的世界沒有任何樂趣,所以純子從來就沒看過他的臉頰搐動過一下。只在要壓迫別人、攻擊別人時,他的表情才有所變化。
  崇尚高雅的母親認為笑是一種低級行為,所以純子也從沒看過她的眉毛抖動過一次。只在感到十分苦惱或要威嚇別人時,她的表情才有所變化。
  所以,純子也不習慣笑。
  那女人──阿姨很喜歡笑。
  真的很喜歡笑。
  她在樹籬圍繞的自家庭院裡種植了山茶花等多種植物,總是很愉快地照顧它們。明明是稀鬆平常的光景,但對於當時的純子來說卻很異常。
  純子記得起初以為阿姨瘋了。對於不知笑容的孩子而言,在笑的女人看起來就像怪物。所以純子當時只是楞楞地望著她,阿姨和善地對她微笑,對她開口說……
  小妹妹,你是轉角的老師家的孩子嘛──
  真讓人羨慕──
  你們家好氣派啊──
  爸爸媽媽對你一定很照顧吧──
  說完,阿姨又笑了。
  純子覺得她很漂亮。
  她的臉蛋肌膚雪白,嘴唇嫣紅,眼睛閃亮動人,年幼的純子沒看過如此美麗的容貌。
  阿姨用紙包了些糕餅送她。
  這個給你吃,別跟別人說喔──
  阿姨說。
  後來純子好幾次隔著樹籬與阿姨說話。
  也曾經受邀進入阿姨家裡。房子裡有股香氣,令她覺得輕飄飄的,心情很好。阿姨身上也有這種難以言喻的香味,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便宜脂粉的氣味吧。
  這是她的秘密。
  純子對父母隱瞞事情,說來這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不論在這之前或之後,她都不曾有過秘密。
  在這之前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想藏也藏不住──在這之後她則堅信只要無愧於心,就沒有必要隱瞞,所以也不需要秘密。
  純子當時並不認為自己做了壞事,只不過她有所自覺,知道這是必須保守的秘密。
  阿姨──每一次純子去找她,她都會溫柔地對純子微笑。雖然母親認為笑是下流的行為,看到阿姨的笑容,純子實在難以認同母親的主張。
  阿姨笑的時候絕對不會發出聲音,與其說哈哈大笑,更接近嫣然一笑。純子每次見到她,總嘗試著模仿她微笑。
  但是不論如何就是辦不到,她就是不知道如何笑。不可愛的孩子只能擠眉弄眼做出怪異表情。
  兩人維持這樣的關係,過了半年左右。
  某一天,突然起了變化──
  純子與母親一起經過阿姨家面前。阿姨隔著樹籬,一如既往和藹可親地對純子微笑,但沒有出聲打招呼。回頭看她的純子沒有笑,反而用瞪人的表情望著阿姨。
  就只是如此。
  明明就只是如此而已,母親卻在雙眉之間擠出了深深的縱紋。母親對阿姨投以寒冰刺骨般的冷徹目光,阿姨似乎覺得有些困惑,仍然帶著微笑,有點抱歉地向兩人點頭致意。
  從那天起──純子與阿姨的秘密關係結束了。
  母親洞悉了一切,次日立刻登門拜訪阿姨。純子沒被斥責,母親只對她說了一句:「不要再去那個家了。」短短的一句話,反而讓純子深刻地瞭解一件事。
  那就是──再也無法跟阿姨見面了。
  但她並不覺得悲傷。
  那天之後,純子真的再也沒去過阿姨家。
  之後又過了一個月。
  那天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阿姨。
  事情始於突如其來的叫罵聲。
  大街上似乎發生騷動,純子沒作多想地出門一看,見到阿姨被人從家裡拖到樹籬前,趴倒在地上。阿姨的面前站了著一名身穿昂貴的細碎花樣和服的婦人,對她大肆謾罵,有許多看熱鬧的民眾圍觀。
  你這頭母豬──
  婦人口吐與昂貴衣物不相稱的下流話語。
  你這隻不知羞恥、愛偷腥的貓──竟敢拿我家的錢住這麼豪華的房子──你以為你是什麼貨色──還敢穿這麼漂亮的衣服──
  婦人抓住阿姨的領子。
  給我脫掉──還我!還我!──
  婦人伸手欲將阿姨身上的和服剝下來。
  她滿臉通紅,怒不可遏。看來阿姨應是某個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包養的情婦。正妻忍受不了嫉妒,找上門來大鬧一番。
  當然,當時的純子自然不可能知道這些複雜內情。年幼的純子眼裡,就只見到一個咄咄逼人的女人,與不斷低頭忍耐的女人而已。
  婦人自以為行為正當,認為正妻的地位絕對優於情婦,但這是錯誤的,這種高下之別只在重視嫡子的父系社會當中有效。
  受男人包養的生活方式或許並不值得褒揚,但是真正該受到抨擊的是包養女人的男人而非情婦。是否結婚登記,誰先誰後,就女人立場看來所作之事並沒有差別。只要正妻不是自力更生,必須仰賴男人扶養的話,可說與小妾亦無不同,因為兩者都是處於被男性剝削的立場。這兩種身份地位的差異由男人所賦予,在男人觀點看來,男人分別剝奪了正妻與小妾的人格,令她們只能唯唯諾諾地仰其鼻息過活。
  淫婦──
  妓女──
  婦人罵盡了各種髒話。
  這些都是男人的語言?
  純子呆呆地看著這副光景。
  母親從純子背後現身,以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要她別看。
  那個人是壞女人──
  母親說。
  四周一陣哄笑,純子從袖子的縫隙偷看,見到阿姨的衣服被人剝掉,躺在地上。
  給我滾,滾得愈遠愈好──
  婦人叫喊。
  阿姨靜靜地站起來,在眾人嘲笑之中搖搖晃晃地走向純子家的方向。
  她似乎遭到婦人毆打,臉有點浮腫。
  但是──
  阿姨臉上還是浮現了淡淡的微笑。
  經過純子家時,阿姨瞄了純子一眼。
  一如既往地,
  溫柔地,
  ──笑了。
  此時純子瞭解了一個道理。
  這個世上有兩種人。
  會笑的人與不會笑的人。
  純子在母親懷裡想,自己應該屬於不會笑的人吧。
  ──因為,
  純子到最後還是無法用笑容來回應阿姨。
  ──長久以來……
  一直忘卻的……
  純子試著回憶起埋藏於記憶深處的阿姨的笑臉。
  她的臉部特徵幾乎完全消失,只剩下鮮明的紅唇與近乎抽象畫般的神秘笑容。
  ──笑。
  女孩們的笑聲。
  是的──笑。
  純子之所以生氣,並不是因為被學生嘲笑年齡,也不是因為被人在背後講壞話。她們笑什麼其實都無所謂。純子對於被笑,不,對於笑本身有著深深的心理創傷,如此罷了。
  為什麼有人能如此天真無邪地笑?
  究竟有什麼好笑?
  為什麼笑?
  「為什麼笑!」
  嘻嘻嘻。
  嘻嘻嘻嘻。
  就在純子出聲喊叫的同時,分不清是大笑還是嘲笑的下流笑聲響徹於磚石砌成的堅固校舍之中。
  【四】
  「我覺得你似乎把結婚視為可恥之事──」
  男子語帶誠懇地說。
  「──所以你才有所錯覺,認為打算結婚的自己很可恥,這就是你變得很在意學生目光的原因。」
  「我想──沒這回事。」
  「是嗎?」男子語帶疑問。
  「──既然如此,你就沒有必要在意學生的言行了。不管在誰眼裡,你都是個好老師,沒有任何可恥之處。」
  「我──並不覺得可恥。」
  「有自信是非常好的事──但是,果真如此,你又何須在意他人目光?除了部分親戚以外,應該沒人知道我向你求婚吧?其他教師也就罷了,學生根本無從得知啊。」
  是的,不可能有人知道。
  「而你明知如此,卻仍在意學生們的眼光,不就表示這是你的心理問題嗎?」
  「這──的確有這種可能。」
  「所以說──」男子說:
  「──你還是──在內心深處厭惡著婚姻。表面上答應我的求婚,卻還是十分迷惘。」
  婚姻是種老舊因襲、形同虛設的制度,象徵著束縛與倚賴,壓搾與歧視。
  純子一直很鄙視婚姻制度,在這層意義下說沒有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種事情她已經看開了。
  「我並不──感到迷惘。」
  「真的嗎?我很重視你的意願,如果你仍然有所迷惘,我們可以好好討論過再做決定。妥協就不像你了。」
  自己也認為如此。
  但是純子絕對不是因為妥協才接受求婚,而是──
  ──笑容。
  男子一副認真的表情繼續說:
  「我也同意現行的婚姻制度並非完全沒問題,許多部分都有必要重新檢視。但制度是制度,而我們的婚姻卻是我們之間的事,是締結於你我之間的對等契約。只要我們兩人對婚姻的認識正確,就能隨心所欲地以我們自己的方式來實現婚姻生活,不是嗎?──」
  純子想──男子所言根本是理所當然、人盡皆知的道理,但是純子並沒有開口。至少他是個很誠懇的人。
  「──事實上,結不結婚根本就無關緊要,僅僅一張紙並不能改變什麼。或許你會想:『我可不想受一張紙束縛。』我完全贊同這個意見;但反過來,結婚不也可說是──僅是在一張紙張上簽名蓋印,所以根本不構成束縛,不是?」
  確實如此。
  結婚,就只是簽名、蓋印、締結婚姻契約的行為,什麼也沒改變。不管是冠父母的還是結婚對象的姓氏都一樣,純子就是純子,不會變成別人。但是週遭的看法會改變,即使當事者不變,社會對自己的定位卻會改變。
  「的確,社會對我們的定位是會改變。」
  男子彷彿看穿純子的思考似地說:
  「但這並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對現在的你應該是好事。」
  「什麼意思?」
  「如果你想在男性中心社會裡進行改革,沒有道理不利用我現在所處的地位吧──」
  成為這名男子的伴侶,等於是進入了家族企業的核心。
  純子看著這男人的臉。
  他是大財閥的當家之主。雖然純子一點也不在意這點,但他的確有錢有勢,擁有莫大資產。在世人的眼裡,他是個無可挑剔的伴侶,而且除去這些,他也是個有魅力的人。他誠實,表裡如一,寬容而有行動力,頭腦也很聰明。
  純子並不討厭他。
  與其說不討厭──毋寧說她喜歡他。
  但是,不知為何在討論這事時,男子的話語總是表面而空泛,從來沒辦法說到純子的心坎裡。
  例如……
  「我真的很尊敬你」男子說。
  尊敬與愛情並非同義,因為很尊敬所以想結婚,這個理由實在令人難以信服,所以男子求婚時純子坦白地回絕了。
  但男子卻回答:
  「我認為不管何種形式的愛情,不包含尊敬都是無法成立的。」
  「如果無法尊敬對方,自然也無法打從心底愛上對方。」
  「我尊敬你的人格、思考、生活方式。」
  「我尊重你的個性,我是在這些體認下向你求婚的。」
  這些話一點也不像愛的告白,僅是空泛言語的羅列。
  但對於純子這種個性的女人,這些話反而容易入耳。理性而淡泊的純子一想到甜蜜話語與溫柔囁嚅就倒盡胃口,還是這種理性而淡泊的話語比較動聽。
  而且,普天之下除了這名男子,怎麼找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會對純子這種女人甜言蜜語吧。這是事實。
  因此,純子反而慶幸男子沒在這種時刻說出肉麻話來。
  「至於姓氏的問題──」
  男子繼續說:
  「──關於結婚登記時是否改姓,我認為改姓並非意味著某方隸屬於某方,倒不如想成這是為了獲得財產繼承權所必須的職位名稱或頭銜即可。在這層意義下我也是如此。我是個養子,原本不是這個姓氏,但我並不在意。即使我已經改姓,也不代表我就隸屬於這個家庭。」
  「這──」
  「我認為姓氏單純只是一種記號。不管姓氏是否改變,你就是你,並不會有所變化──當然了,這是假定你並不執著於現有姓氏的情況。」
  ──這些小事
  純子一點也不在意。
  男子求婚時純子覺得驚訝萬分,因為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同時學校裡又發生學生的偏差行為,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
  然而,令她遲疑未決的並不是婚姻本身,但男子似乎就是無法理解這點。忽視家庭問題與婚姻制度,就不可能認真探討女性如何參與社會的問題。
  長期以來,純子早就針對婚姻問題思考過千百回。
  純子──雖然沒想到竟然有人向自己求婚──不分日夜地拚命思考調查關於婚姻制度的問題,亦曾撰專文探討。對於這個問題純子早有定見,不會輕易受他人影響,故也無法簡單說明。就算男子在這種狀況下表示他的意見,對她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因此……
  「我並沒有──打算改姓。」
  她決定簡單回答。
  「那就好。」男子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既然如此──這有點難以啟齒──難道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的年齡與擔任教職的立場會對我們的婚姻造成障礙嗎?」
  「這──不能說沒有。」
  是的,不能說沒有關係。
  仔細想來,純子心中對年紀的確有著自卑情結。雖然她平時總斷然主張年紀不應成為貶低個人的因素,也嚴詞厲色地斥責過學生,但說穿了,自己內心還是存著一丁點對年齡的歧視意識。
  但是……
  「但是──沒有關係。」
  純子回答。
  姑且不論現行婚姻制度的是非,認為年紀這麼大才結婚很奇怪跟認為女人不會工作一樣,都是沒有根據的歪理。不應受到這種思想影響,愚蠢的想法必須排除。
  「那麼就沒有問題了嘛。」
  男子說。
  「沒──問題了嗎……」
  「我需要你,不論是人生還是工作上,我希望在所有場合都有你為伴──這麼說或許不怎麼恰當,我認為你的才能不應局限在這間小小的學校擔任教師,你應該在社會上一展長才,大放異彩才對。我願意全面協助你,包括你推行的婦女運動。」
  是的,這名男子是少數──或者說,幾乎是唯一的──願意認真聽純子談論女權運動的男性。不敢說他完全理解純子的主張,但至少他願意用心去理解,這是事實。
  他是個──誠懇的人。
  「你怎麼了?」男子問:「──如果有什麼疑問請儘管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願意接受你的求婚,反正我的家族也不反對──」
  但是……
  ──真的好嗎?
  男子高興地笑了。
  ──為什麼笑?
  「那麼──你願意按照預定跟我的家人見面嗎?」
  「要見面當然沒什麼問題,可是我不保證他們會接受我。我就是我,我不會刻意討好人,該主張的事我也一定會主張。」
  「這哪有什麼問題。」男子說:
  「你只要表現出平常的自己即可。即使我娶了那些平凡無趣的──啊,這麼講似乎有點失禮──總之就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我的家人也不會認同。但你有才能,我有自信他們會認同你是個人才。」
  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純子要去見的人,與其說是親戚更像是家族企業的核心幹部。這些盤據於男性社會中樞的人,真的能公允地評價女性嗎?
  純子照實地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男子又微笑了。
  「他們的確是群徹頭徹尾男性中心主義又有蔑視女性陋習的人,但是他們也不是笨蛋。這就叫擒賊先擒王。因為你具備真正的實力,所以無須擔心,一切──只需將你自己表現出來即可。」
  「表現?」
  「是的。」男子歡快地說:
  「欸,別擔心,很簡單的。我再說一次,他們並不是笨蛋;說更直接一點,他們非常狡猾,而且頭腦很好。」
  「這麼說是沒錯──」
  「所以只要你的主張正當,信念正確,他們絕對會接受;如果不能跟他們站在同一個舞台,他們才懶得理你,他們就是這種人。因此──或許會讓你有點為難,但我希望你當天留意一下穿著打扮,不要穿你平時穿的衣服。」
  「這點常識──我還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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