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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18 京極夏彥(日)
  純子明明沒做過什麼虧心事。
  純子的生活方式從來就不怕受人檢視,也沒做過會被人嘲笑的事情,這點她很有自信。
  純子這三十年來,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從來沒有陰霾,就算有人背地裡說她壞話,她也不會在意,因為在背後說壞話才是錯誤的行為。
  傳述錯事之人乃是愚者。
  傾聽愚者的話語只是浪費時間。
  多聽無益,只會帶來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種損失,所以她從來不聽這些雜音。
  有想表達的意見,為何不敢堂堂正正對她說?無法當面說出的話語,就算是合理之言也無須傾聽。
  這就是純子的信念。
  ──可是,
  最近卻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們都在說些什麼?為什麼遇見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說她壞話嗎?是在輕蔑她、責罵她、嘲笑她嗎?
  ──這種事。
  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自己應該沒在女孩面前示弱過,基本上純子沒有弱點。身為教育者、管理者,純子的防禦有如銅牆鐵壁。
  或許是對戰前偏差教育的反彈,最近教育界的風潮是盡量對學生表現友善,亦師亦友的關係被認為是最理想的。但是,純子認為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純子當然不認為戰前的教育方針正確,無論由任何層面檢視,那種教育都是錯誤的。皇國、軍國等妄語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並非如此,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帶批判地將偏頗的意識形態強加諸於人都不適當,這種行徑即所謂的洗腦。相信任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備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帶主義的溫和行徑,純子認為只要該種教育方針不保留學生思索、選擇的空間,終究與戰前的教育無異。管他是否主張和平,是否為民主主義──無疑地都是一種偏差的意識形態。
  這個世上沒有不偏頗的意識形態,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只會感到疑惑。
  不論是否多方顧慮,不論是否熱心實行,教育終究只是一種洗腦──這是個難以撼動的事實。
  因此純子認為,教師必須立於隨時受人批判的立場,這才是正確的。
  與學生稱兄道弟,便無法維持應有的緊張感,純子覺得教師與學生應保持一定的距離;教師必須經常自我批判,而學生也不應該照單全收,全面接受教師的說法,無論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應該忘記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導啊──許多人主張如此。
  但是如果連判斷的基準也必須灌輸,依然只是一種洗腦罷了。所謂的洗腦,就是使對方喪失自我判斷的能力,判斷應該完全由學生自己進行。
  即使三、四歲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會自己學會判斷;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歲還不能判斷事情善惡,問題恐怕出在學校教育之外。學校並不是培養判斷力的場所。
  人格的建構該由父母、家庭與社區,以及孩子本身負責。
  ──因此,
  她認為教師對學生的人格出言指導是一種越權行為。
  教育者並不是神,即使能教導培育,也無法創造人類。若有此錯誤體認,方針就會產生偏差,態度也會變得傲慢。
  學校並非聖域,教職亦非聖職,這裡只是一個單位機關、一種裝置,教師只應教導自己能教的事物。
  應當瞭解自我的分際。
  即便如此,純子還是無法理解那些沒辦法把握應盡之責、只想與學生保持親近關係的老師的想法。
  此外,她也無法原諒以「算了,當老師也好」或「沒別的職業好選擇,只好當老師」等不像樣的理由選擇了教職的傢伙。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無法擔當教師之責。所謂的教職,乃是與學生、與社會,以及與自己的鬥爭。
  片刻也不得鬆懈。
  所以,純子從未笑過。
  ──是的,明明她從未笑過。
  學生們為何又會笑她?
  她非常在意。
  待純子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弓著背、抱著雙肩,彷彿想保護自己般畏畏縮縮地走路。
  ──自我意識過強了。
  絕對是。真愚蠢。
  純子挺起胸膛,揮舞手臂,闊步前進,似乎想趕走內心的愚昧,腳步聲喀喀作響。
  石砌的校舍之中,
  腳步聲由四面八方反彈回來,消失。
  由巨大石柱背後,
  一道陰影閃過。
  嘻嘻。
  ──笑了。
  純子朝該處奔跑而去。
  柱子背後站著姓神原的老教師,神原雙眼所見之處,一群女學生笑嘻嘻地奔跑離開。
  神原的視線追著女學生,直到不見影蹤,接著她轉頭面向純子,以彷彿百年前的宮廷女官的緩慢語氣說:「山本老師,你怎麼了?」
  「那些女孩──」
  ──在笑什麼?
  「剛才那些學生──」
  「啊。」神原瞇起眼睛。
  「她們在走廊上奔跑,真不應該呢。」
  「這……」
  並不是想說這件事──
  「她們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實我一直都站在這裡。那些女孩子並沒做什麼壞事,只是邊走邊聊天而已。一定是冷不防地發現我在附近,覺得尷尬難為情吧。」
  「她──們說了什麼話?」
  「哎呀,即使是教師也不應該偷聽談話內容啊。」
  老教師和藹地笑了。
  「可是──」
  「──既然逃跑,應該是在說些不該說的閒話吧?」純子表示疑問。
  神原表情詫異。
  「所謂不該說的閒話是?」
  「就是被人聽到很不好的事情。」
  「例如?」
  「這──」
  ──例如,關於我的壞話。
  純子說不出口。
  「本學院戒律嚴格,走廊上禁止私語,所以她們才會逃跑啊,我看她們只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吧。」
  應是如此吧,一定沒錯。
  ──但是。
  「但是──我好像聽到她們笑?」
  逃走時似乎嘻嘻地笑了。
  聽純子說完,神原歪著頭回想說:
  「這──或許在聊天時有說有笑,不過她們一看到我的臉立刻縮起脖子逃走了──如果她們邊跑邊笑鬧,我一定會立刻告誡她們的。」
  是的,這間學院有條禁止笑鬧的戒律,但沒有人遵守,就連眼前的老教師,在剛才短暫的談話時間裡也微笑了好幾次呢。
  ──不可能遵守的規定,乾脆別制定。
  純子這麼認為。
  這間學院是一間強制住校的女子教會學校,因此這類戒律或禁忌皆從基督教義而來。
  但是──雖然在此任職,純子本身卻完完全全是個無神論者。
  學院表面上揭櫫基督教理念,但信仰本身早已成虛骸,於學院之中不具任何機能。只不過眼前這位神原老師倒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
  即使是虔誠教徒的神原──也會笑。
  純子──從來沒有笑過,總是一副苦瓜臉。
  有時連純子也受不了自己為何老是看起來心情不好。
  即便現在亦是如此。
  「山本老師,你──是否累了?」
  神原問。
  的確是累了。
  夏天以來,純子遇到了單憑自己難以處理的嚴重問題,不論她怎麼苦思也找不出理想的解決之道,十分棘手。
  而且問題還是兩個。
  一個是學生賣春。
  另一個則是──
  ──結婚。
  賣春與結婚,一般並不會將這兩個問題相提並論,但對純子而言,這兩個問題卻必須透過同一個關鍵字並列提起、並列而論,這個關鍵字即是……
  女人。
  純子擔任教職之餘,還是個熱心參與女權運動的鬥士。站在女權運動的角度,不管賣春或結婚,皆是封建社會對女性不當壓搾的腐敗制度。
  所以,純子無法單純將賣春視為違反善良社會風俗的不道德行為,或牴觸法律的犯罪行為而加以撻伐。
  相同地,她也無法將結婚視為人生最大的幸福而全心全意地接受。
  如果不假思索便接受這類制式的泛泛之論,等於是放棄個人的判斷,所以純子日夜不分地拚命思考。
  當然,純子平時就會思索這類問題。只是,理論與現實往往無法完美畫上等號,現實中的事件不可能依循道理思考、獲得合理的結論後就得以了結。
  賣春的是自己的學生,要結婚的則是自己,兩者都是現實的事件,要判斷、要提出結論都必須經過充分的思考,輕舉妄動只會留下禍根。
  結婚終究只是一己之事,影響所及範圍還不大,若無法下定決心還能先擱著。
  但是賣春就不一樣了。
  僅依循社會規範對學生的不當行為做出懲罰很簡單,但事情並不會單純地就此了結,純子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學生的一生。純子不願意將自己的意見強加在學生身上,但是這種情況下,不管學生是基於什麼信念才做出賣春行為,社會都不會原諒她。
  純子認為,事情的解決之策恐怕只有清楚地傳達自己的看法,並充分尊重學生個人的意志下,讓學生自己判斷做出決定。
  社會這種無可救藥的愚蠢結構或許會迫害學生,但保護學生是教師應盡的職責。
  她與學生討論了無數次。
  在學生做出決定之前,她都不打算向學院報告這件事。
  因為大部分的教職員都是受到男性優勢社會洗禮的性別歧視主義者。
  顯而易見地,與放棄思考的人對話是無法獲得理想結果的。
  總之,這件事情絕不能隨便處理。
  經過三個月抱頭苦思的日子。
  純子已是疲憊不堪。
  但是──即便如此,她並不認為她的煩惱影響了日常的職務,她自認善盡職責。
  她向神原老師表示如此。
  「你做事太認真了。」老教師說。
  「以致旁人看你也覺得疲累。如果你一直都這麼緊繃,身體會承受不住,緊繃的情緒也會傳染給學生啊。」
  「請問──這樣不好嗎?」
  「不是不好……」老教師踏出蹣跚的腳步。
  「孩子們害怕你呢。」
  「求之不得。」
  「你不喜歡受學生愛戴嗎?」
  「我沒打算討好學生。我──就是我,想批判我,當面對我說即可,只要合乎道理,我自然服輸;只要能駁倒我,我隨時願意改變自己的想法。」
  「你太好戰了。」老教師停下腳步,一臉受不了地看著純子。
  「我認為你參與的女性解放運動很有意義,也看過你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我認為女權運動的主張非常正當、合理,看到某些部分還覺得很暢快,日常的不滿也得以抒發了呢。」
  「謝謝您的稱讚。」
  「但是……」老教師話鋒一轉,改以教誨的語氣說:
  「你不覺得自己的論調有點過於嚴苛了嗎?」
  「是──嗎?」
  「你所寫的內容雖正確,寫法卻非常男性化。」
  「是──這樣嗎?」
  「是的。」神原說:「你認為只要高聲主張,就能改變這個世界嗎?最近有許多婦人參政,我認為這是好現象──但是,在我眼裡,這些女權鬥士的行為舉止幾乎與男性無異,不知是否只有我如此認為呢。」
  「我不同意您的想法。因為不這麼做女性就無法獲得認同,這個社會仍然以男性為中心啊。」
  「我說的並不是這種問題。山本老師,你以及這些女性參政者使用的話語,都是以男性使用的文法拼排而成的啊。」
  「您說──男性的文法?」
  「是的。我們女性如果不能以女性的言語來爭取,即使這個世界的主導權由女性掌握,終究只是短暫的光榮。同樣是男性的行動方針,只不過換成女性來主導,等於換湯不換藥啊。」
  她說得沒錯。
  「可是──」
  「所以說呢──」老教師又在走廊邁開腳步。
  「主張正當,是否就可以把不正當的對象打擊得體無完膚?如果基本思考模式是『不正當者本來就該被打倒』,最後可能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那麼獲勝者不就永遠是力強聲壯者了?」
  「正因為不正當者力強聲壯,所以我們才需要高舉雙手,大聲呼籲同志齊力對抗,現況是正當的一方受到蹂躪啊。」
  「嗯──但是不管主張多麼正確,過度激進的言論並不一定有效果呀。相反地,有些人雖然論點不怎麼縝密合理,卻能潛移默化地影響輿論。或許你認為這種作法狡獪卑鄙而無法認同,但有時候,能獲得最終成果的才是最佳作法呢。」
  「您的主張我並非無法理解,但是我恐怕沒辦法回應您的指教。」
  純子無法踏上正攻法以外的道路。
  「唉,山本老師你還年輕,或許還無法體會這種道理吧。」神原說完又微微一笑,純子覺得有些惱火。
  ──年輕。
  早就不年輕了。
  純子今年三十歲,學生在背地裡稱呼她阿姨或老太婆,愛挖苦人的學生甚至叫她鬼婆。
  純子早就知道這件事,連眼前的這位神原,在學生之間的稱呼也是「老婦人」。
  ──沒錯,「阿姨」。
  知道自己被人如此稱呼,恰好是在被人求婚的時候。
  ──這就是原因嗎?
  或許是如此吧。
  你們知道嗎?山本阿姨又──
  可惡,那個死老太婆──
  女孩們在背地裡竊竊私語。
  被叫做鬼倒無妨。所謂的鬼,乃是能為人所不能為者,那麼鬼的稱呼反而如己所願。
  但是被叫老太婆就很討厭。
  與性別歧視相同,純子認為將年齡當作個人特性予以誇大諷刺是件難以原諒之事。年齡與性別雖會影響個人特性,卻非其全部。
  純子認為,反而拿肉體特徵──若論好壞,純子當然認為這種行為很不恰當──當作譏諷個人的材料還更正當一點。
  也就是說……
  很明顯地,「女人就該如何如何」、「都幾歲了就該如何如何」等等說法是一種歧視。因為,性別或年齡等條件個人無從選擇,此與因出身或家世來歧視他人沒有任何差別。
  有些人一邊說不該用出身、身份來衡量他人的美麗詞藻,在口沫未乾之前卻又說起「女人就應遵守規範」、「女人不該強出頭」──這類蠢貨根本就是放棄了思考。
  這與基於血型、星座等毫無根據且個人亦無從選擇的事項來定位個人一樣愚蠢。
  這不是一句「開玩笑罷了」就能解決的。
  戰後人人嘴上掛著「民主主義」、「男女平等」等聽來理想順耳的詞藻,但在頌揚這類美麗詞句的同時,他們卻無視於這世上如此多的歧視,而對於這些歧視的默認也直接影響了孩子。
  小孩並非笨蛋,他們只是無法分別大人行為的善惡,囫圃吞棗地照單全收。
  所以孩子才會有樣學樣地嘲笑別人「老頭」或「老太婆」。
  明明無須思考便知年齡不應是貶低個人的要素。
  純子認為,反而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懂的笨蛋才該被貶低;但這個社會似乎並非如此。
  就連愚者也應該懂得女性原本就不應受到歧視,可是長期以來卻沒人察覺這個道理,更遑論其他歧視了。
  忽視如此愚昧的社會狀況,將一切培育人格的責任推給教育者,終究是無法改變現況的。因此……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
  純子責罵那位叫她老太婆的學生,很嚴厲地斥罵她了。她對學生徹底地表達她的意見,純子認為自己並沒有錯。但是……
  ──反效果──嗎?
  的確,如同神原所言,不管立論多麼正確,只要採取高壓態度,就難以達到效果。或許對方在當下會向她道歉,表現出順從的態度,但是那個學生真的正確理解了純子所想表達的觀點嗎?而且在那之後──
  ──女學生們在嘲笑我的年齡嗎?
  正當她在思考這件事時……
  嘻嘻嘻。
  由背後傳來轟然大笑。
  回頭一看,巨大的女人幻影遮蔽了整個天空。
  【三】
  孩提時代,鄰居有個溫柔的阿姨。
  說阿姨,其實是以幼兒的觀點為基準,她的年齡應該還不到中年。
  憑藉模糊的印象來推測,她當時應該只有二十七、八歲,比現在的自己還小個兩、三歲呢。
  當時前一句阿姨、後一句阿姨地叫著她。
  ──原來自己也叫人阿姨啊。
  叫人老太婆無疑地是一種壞話,但阿姨這個稱呼本身仔細想來似乎沒什麼貶意。
  「阿姨」與「阿婆」原本應該指父母的兄弟姐妹及祖父母的詞語,不是用來表示年齡的稱呼,而是一種表現親戚關係的言語。
  ──帶著親密之情。
  曾幾何時,卻變成了一種歧視用語──純子想。
  古代或許曾有過一段幸福時代:個人的年齡、性別與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沒有衝突。在這種時代裡,這形容性別或年齡的詞語足以表達個人特性而不造成任何障礙。但是隨著人不斷進化,個體的型態細分化與多樣化後,這些詞語便失去了原有機能。
  這些過去累積而成的對各階層個體的刻板印象今日依然存在,可是實際上的個體與這類印象之間難免有所差異,這些差異便會成歧視的來源。
  但是幼兒無法辨識這些差異,這類詞語對他們而言並不具有歧視意義。
  總而言之,純子當時毫無惡意地稱呼那位女性為阿姨。
  純子並不知道她的本名。
  那名女子經常親切地向她打招呼,給她糖果,唱歌給她聽,似乎很喜歡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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