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17 京極夏彥(日)
  「唉……」牧藏發出嘆息。
  祐介自顧自地繼續說:
  「不管是原本討厭的兄長、忌憚的父親、衰弱的母親,變成煙後都很美麗。討厭之事盡付祝融了,無論此生的阻礙與醜陋俗世的污穢,皆悉燒得一乾二淨。淨化後,由火葬場煙囪輕妙地──」
  牧藏緩慢地張開細長的眼睛。
  「你──很疲倦了吧?」
  牧藏說,再次張開的那雙細長的眼睛裡,閃爍著些許的憐憫。
  「你只是疲倦了。」牧藏又重複了一次。
  「嗯,我是很累了。」
  「一直以來我都是孤家寡人,雖然托老爺子的福娶了老婆,我想還是單身比較適合我。受您多方關照還這麼說真是對不起。但是,跟老婆過的生活只讓我覺得很疲憊,她應該也這麼想吧。所以我覺得虧待她了──」
  「說什麼鬼話。」牧藏拿把玩在手上的煙管在煙灰缸上扣了幾下。
  「要說沒爹沒娘,我不也一樣?我的爹娘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走光了,可是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一個人過較好。跟孩子的娘生活了五十年,現在她死了,我還是不覺得自己一個人過較好,因為我還有孩子、孫子。所以說──我不會要你改變想法,但……」
  「已經太遲了。」
  「會太遲嗎?」
  已經太遲了。
  「我和她已是同床異夢,我似乎──沒辦法真心對待她了。」
  「這是因為──」說完,牧藏楞了一會兒,接著又難以啟齒地開口道:「──因為那個叫做阿初的女人的關係嗎?」
  「你現在還是──對那個女人──」
  並非如此。
  「不是的,我並沒有愚昧到那種地步。」
  「你說愚昧──可是你是真心愛上那個叫做阿初的女人吧?」
  那不是愛。
  「我再重複一次,我並不是真心喜歡她。我那時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孩童,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啊。」
  「跟年齡沒有關係,不論你說是憧憬還是啥,跟喜歡有啥不同?最近不是有些軟弱的傢伙,明明就老大不小,還一副沒斷奶的模樣嗎?」
  「我並不是那種人。」
  「或許你不是那種人,但是愛上的女人在眼前死去──比被她不理不睬受到的打擊更大得多。她這麼一死,在你的記憶中只會愈來愈美化哪。」
  「您說的是沒錯……」
  「廢話,當然沒錯。那女人到底有多美我不知道,在你年幼無知的眼裡想必很美吧。你的老婆也算是十中選一的美女,但跟回憶中的美女一比……」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並不是這樣的。祐介並不厭惡妻子,他討厭的是無法回應妻子需求的自己。「反而應該是我被老婆討厭吧。」祐介說。
  「那是因為你缺乏誠意。你剛剛也說無法發自內心疼老婆,我看就是因為你還執著於那個死掉的女人的關係。這樣一來我總算懂了。」
  老人略顯放心之情。
  或許以為自己總算理解事態了吧。
  「忘了那女人吧。因為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地想著那女人,你老婆才會反覆重提死掉的孩子。我看你們一起忘記過去,重新來過吧,我會幫你說情的。」
  牧藏大聲地喊著「忘了吧!忘了吧!」問祐介妻子現在在哪,要去幫他講情。祐介滿臉困惑。並不是這樣的。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都快四十了,不至於到現在還被乳臭未乾的回憶所束縛。事實上,這十幾年來我幾乎忘了那女人。」
  「真的──是這樣嗎?」
  「直到最近我才回憶起來,跟老婆處得不好則是更早之前。所以說──」
  「那麼……」
  「您沒辦法理解嗎?」
  「我不懂啊。」
  祐介拎著包袱上的結,放在膝蓋上。牧藏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問:「那是?」
  「是煙。」
  「啥?」
  「我的意思是──這就是我跟老婆離婚的原因。」
  祐介撫著包袱。
  牧藏屏息以待。
  「你──裡面──放了什麼?」
  「就說是煙啊。」
  「別開玩笑了!」
  「我不是開玩笑。這是──對,我本來很迷惘──原本不想拿出來就告辭的──唉,沒辦法。」
  「告辭?走去哪?」
  牧藏冷汗直冒。
  祐介覺得他有點可憐。
  「老爺子。」
  「什──什麼?」
  「之前那個──寺廟的大火。」
  「寺廟──啊,山上那場大火嗎?」
  「對。那場火災規模很大,箱根分團全部出動──不只如此,附近的消防團也都來了,連神奈川的警察也全體集合。火災地點的環境很糟,沒人想到那裡竟然有廟,畢竟連條像樣的道路也沒哪。雖然廟最後還是燒燬了,但沒釀成森林大火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又──怎樣?說明白點。」
  祐介笑了。
  「最早到達現場的是我們分團。地理位置上我們最近,倒不意外。可惜卡車好不容易發配下來,山路崎嶇派不上用場。沒法子,只好又把大板車拖出來,載著TOHATSU唧筒上山去。」
  「是──嗎?」
  「現場非常驚人。到目前為止,我從沒看過那麼大的火災。空中染成一片紅,而且是混濁烏黑的暗紅色,彷彿──」
  祐介閉起眼睛。
  「──彷彿世界末日。」
  「是、是嗎?」
  「比起阿初燒死的時候、比起松宮家的火災還嚴重得多了,宛如整個世界都燒了起來。而且不同於大地震或空襲時的恐怖感,寧靜至極。」
  「寧靜?」
  「寧靜、肅穆地燃燒。只不過──現場的警察說寺廟裡還有三個人在,多半沒救了。他們衣上著了火──」
  「衣服上?」
  祐介將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於是──我就說要進去救人,大家都阻止我。當時山門已經燒燬,並逐漸延燒到附近的樹林。比起滅火或救人,阻止森林火災的發生更為重要。但是我一想到──有人……」
  ──有人著火的話。
  「結果你還是進去了?」
  「進去了。」
  身上澆水。
  披著濕透的法被。
  衝進熊熊燃燒的寺廟裡。
  衝進世界末日的烈火裡。
  「我見到阿初了。」
  「什麼?」
  「一個很像阿初的和尚,全身著火,在巨大佛像前燃燒著──」
  牧藏站了起來。
  「住口!」
  接著大聲地說:
  「喂,祐介!我不想聽你這些無聊故事。我本想悶不吭聲,沒想到你竟說起莫名其妙的鬼話。你到底想說啥?突然來我這兒,說你跟老婆離婚,我原想不是你外頭有女人,就是老婆給你戴綠帽子,所以才耐著性子聽你講,你竟給我瞎謅起天方夜譚!」
  「所以說……」
  「從頭到尾言不及義,不管問你啥你全都否定,迴避問題。最後還說起啥鬼煙啊煤啊的──胡扯也該有個限度吧。」
  「所以說,就是煙啊。」
  「煙又怎麼了!」
  「那時已經太遲了,那和尚已全身著火,但他不作掙扎,似乎一點也不痛苦。我想,或許他那時早已往生。那個和尚在我面前著火,全身焦黑而死。我又眼睜睜地看著人燒死了。但是──」
  祐介抓著包袱的結。
  「這次──我等到火熄滅。」
  「什麼?」
  「火勢花了兩天才完全結束,我在火熄之後,以失蹤者搜索隊身份率先進入現場。說失蹤是好聽,根本不可能還有生存者,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勁。但是我不一樣,我急著想找到呢。我直接走向大佛所在之處,那裡還不斷冒著煙哪。我在附近挖掘,果然被我挖到骨頭,雖說已燒成黑炭,總算讓我找到那個和尚了。於是我拿出這個罐子──」
  祐介解開結。
  四角朝四方攤開。
  「──採集了那個燒死的和尚的煙。」
  「你──你開什麼玩笑。」
  空無一物的透明藥罐。
  裡面──一片白濁。
  白霧茫茫。
  「老爺子,你看,煙不會消失,只是會散去而已。所以只要像這樣裝在罐子裡──將之封住,就會永遠──留在裡面──」
  「你不要胡說八道!」
  牧藏怒斥。
  「一點也不是胡說八道啊。你看,在這裡面輕柔飄搖、白霧茫茫的──你看啊老爺子,這就是阿初的臉哪。雖然有點小,因為多餘的部分已經燒掉了嘛。這才是阿初的真正姿態,是封裝在罐子裡的靈魂呢。」
  祐介溫柔地將罐子拿在手上,遞給牧藏。
  「你自己看。她──我老婆說我瘋了,然後就跑掉了。但是你看,真的有張臉吧?這麼漂亮的臉──我怎麼可能瘋了?老爺子,你自己看個仔細吧。」
  「你──你瘋了。難怪老婆跑了,這、這種東西──」
  輕柔。
  祐介弟弟……
  「愚蠢的傢伙!」
  牧藏用力撥掉罐子。
  罐子從祐介的手中滑落,在榻榻米上滾動。
  蓋子鬆脫。
  啊,煙會溜走……
  唔哇啊啊啊啊!
  牧藏大叫。
  一道有如女人臉孔的煙從罐口升起,在房間裡搖搖晃晃地飄蕩,輕柔地形成漩渦──
  「不行,不行,不可以啊!」
  女人的臉愈來愈擴大,愈來愈稀薄、模糊。不久由窗戶、紙門的縫隙逃離、擴散,終至消失。
  最後之際,女人……
  ──笑了。
  而棚橋祐介像失落了什麼。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早春之事。
第陸夜 倩兮女〔註〕
  楚國宋玉東鄰有美女,
  登牆窺宋玉,
  嫣然一笑,惑陽城。
  美色惑人心,不分古今。
  朱唇美女,巧笑倩兮,
  或為淫婦之靈也。
      ──《今昔百鬼拾遺》/上之卷.雲
   ◇ ◇
  註:倩兮女: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賦〉。
  ※※※
  【一】
  不習慣笑。
  不知該怎麼笑。
  試著揚起嘴角。
  繃緊嘴邊肌肉,想做出笑容卻難以如願。
  ──這樣看起來像在笑嗎?
  鏡中映照著一個把嘴抿成一字、看似心情不好的女性。愈用力嘴角就愈朝橫向擴張,反而像是發窘,也像在胡鬧,但就是稱不上笑臉。
  ──是眼鏡的緣故嗎?
  拿下眼鏡。
  世界變得模糊。
  無所謂。
  完全無所謂。
  映於鏡中的表情扭曲,變得更奇妙了。
  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所謂天真無邪的笑容?不管怎麼思考、怎麼努力都不懂。
  ──是臉頰的問題嗎?
  臉頰用力。
  讓嘴巴朝橫向擴展,全神貫注在顴骨上。
  一張緊繃的奇妙笑容便完成了。
  看起來一點也不愉快。
  ──必須舒緩一點。
  眉間有皺紋,看起來就不像笑臉。
  指抵眉間。
  閉上眼簾,輕輕按摩。
  ──真愚蠢。
  自己的行為多麼滑稽啊。
  滑稽歸滑稽,卻一點也不好笑。
  年紀不小的女人在鏡子前擠眉弄眼,認真煩惱笑臉的問題。
  無聊。
  明明這世界上有這麼多緊迫的事情尚待思考與實行。
  ──但是,至少現在……
  女人再次注視著鏡子。
  從來沒畫過妝。他說──只要略施薄妝,不失禮節即可。男人不需為了禮節化妝,只有女性必須取悅異性才能在社交上獲得認同,她一向認為這是件可笑之事。
  ──笑。
  記得柏拉圖曾經宣稱,絕大部分的笑都建立在犧牲他人之上。
  笑是受制約的衝動突然獲得滿足時產生的心理狀態──佛洛伊德如此分析。
  追根究柢,笑是惡意的扭曲表現,是迂迴卻直接了當的歧視。無須引用波特萊爾也能證明,笑是多麼畸形而低級的行為啊。
  但是……
  身為人就不得不令臉頰的肌肉抽搐,機械式地做出醜陋表情。
  笑吧笑吧笑吧。
  矯飾矯飾矯飾,
  山本純子拚命牽動臉頰肌肉。
  ──不笑的話。
  就會被笑。
  嘻嘻嘻。
  ──被笑了。
  嚇了一跳,抬頭一看。
  窗外……
  圍牆上空──
  一個巨大的女人正在笑著純子。
  【二】
  被男人求婚後,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學生們的舉動。
  柱子背後,階梯底下的陰影,校園的角落。
  少女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如風聲般的細語。
  只要一與純子眼神相交就逃離,聽見腳步聲也逃離。
  ──被笑了。
  覺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這倒也不是現在才有的情況。嚴格的教師、頑固不知變通的舍監、魔鬼般的女教官──純子在女孩們心目中向來如此,不論何種場合,學生總是對她敬而遠之。
  一直以來,女孩們看到純子就轉頭,一聽見腳步聲就逃走,與如今狀況無異。問心無愧便無須膽怯,這表示女孩們做了虧心事。
  純子一直都這麼認為。
  ──可是,
  為什麼現在會如此在意?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