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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15 京極夏彥(日)
  「嗯……」祐介陰沉地回答。
  水蒸氣從茶杯中冉冉而升。
  輕柔,飄搖。
  很快就消失了。
  輕柔,飄搖。
  祐介,你怎麼了?
  飄搖。
  「喂,你在發啥呆啊。」
  「這個……」
  「什麼?」
  「這個水蒸氣,原本應該是水珠子吧?」
  「還以為──你想說啥咧。」
  「嗯……」
  水蒸氣與煙不同,很快就消逝無蹤了。
  祐介正思考著這問題。
  透過蒸氣看牧藏的圓臉,老人一臉訝異表情,原本捆長的眼睛瞇得更細了。
  祐介也學牧藏瞇起眼,老人的臉隨著蒸氣搖晃地變形,在歪曲的臉上嘴巴扭動起來,說:「我看你是太累了。」但祐介似乎沒聽清楚。
  「喂,振作一點啊!」
  牧藏大聲一喝,站起身,拿燒水壺注水入水壺裡,又放回火盆上。
  「真是的,沒用的傢伙,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哪。你在火災現場的氣力都到哪去了?你現在是附近各消防團的小組長,別因為老婆跑了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太丟臉了。」
  「嗯……」祐介有氣無力地回應。蒸氣飄散了。
  「老爺子。」
  「幹啥?」
  「老爺子,你還記得我家那口子──流產時的事嗎?」
  祐介問。
  「還記得哪。」牧藏小聲回答。
  「記得是終戰隔年嘛?有五年了。那天好像是大平台的那個……對了,五金行的垃圾箱失火了。」
  「對。」
  那是一場嚴重的火災。
  祐介一接獲通知,放著臨盆的妻子一個人在家,立刻氣喘吁吁地奔跑到現場。四周環境很糟糕,滅火工作非常不順利。該處地勢高,附近的建築物也多,最糟的是距離水源遙遠,總共花了五小時才將火完全撲滅。加上善後工作,消防團費了十四小時才總算撤離現場,非常辛苦。
  當時祐介全副精神都投入消防工作,抱著小孩,背著老人,勇敢地深入烈焰之中救火。
  或許是他的努力奏效了,那場火災中沒有人員死亡。等到東方發白之際,疲憊的祐介渾身癱軟地回到家一看──
  妻子正在哭泣。
  妻子流產了。
  產婆生氣地瞪著祐介。
  枕旁插了一炷香。
  一縷白煙裊裊升起,搖搖晃晃地在空中飄蕩,消失了。
  祐介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會成了辯解,不管說什麼都無法安慰、無法平復妻子受傷的心。因此祐介只能茫茫然地、像個笨蛋似地看著飄渺的煙。
  這時祐介心中所想的,就只是──原來這種情況也燒香啊……
  輕妙地,輕妙地。
  飄搖。
  「那時的事情──」
  「還懷恨在心嗎?」
  「她到現在還是會提──」
  水壺口又冒出蒸氣。
  輕柔。
  「──爾後只要發生口角,她就會詰問我:『你重視別人的命甚於自己孩子的命吧?』」
  「這件事不該怪你啊?」牧藏說。
  「又不是你人在現場孩子就能得救。當老爸的頂多就只能像頭熊般在產房面前晃來晃去,不管平安產下還是胎死腹中,生產本來就不是人能決定的。就算男人在場,還不是只會礙手礙腳?」
  「是沒錯。」
  「更何況你背負的是人命關天的重責大任,怪罪你太沒道理了吧?」
  「這也沒錯。不過她說這是心情上的問題。」
  「算了,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不能用道理解釋得通的。但那次只要我們組裡少了一個人手,火勢恐怕就控制不了,悲劇也就會發生,如此一來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哪。」
  「這也沒錯。」
  「怎麼了?說話怎麼吞吞吐吐的。」
  牧藏又啜飲了一口空茶杯。
  「我想問題其實不在於此──而是她覺得太寂寞了吧。」祐介說。
  應該──就是如此。
  「唉。」牧藏面露苦澀表情。
  「你老婆悲傷、難過的心情我能體會,也很同情你們的遭遇,只不過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到現在還在翻舊帳?」
  祐介什麼話也沒回答。
  牧藏一臉老大不高興。
  「算了,甭說了。總之你可別因此覺得責任都在你身上喔,這不是你的錯。要說心情,你的心情又該怎辦?老婆流產,悲傷的可不是只有她自己吧?你不也一樣悲傷?我記得你那一陣子整個人兩眼呆滯無神,我都不敢出聲向你搭話了哪。」
  「嗯,那時真的很痛苦呢。」
  「所以說,你們夫婦應該互不相欠了吧?已經結束的事情就別再東想西想了,要樂觀積極一點。你們第一胎流產後就沒生過小孩了嘛?」
  「或許就是因為──所以更……」
  「唉。」牧藏歪著嘴,嘆了一口氣。
  「所以說,離婚的原因就是這個?」
  「也不是這麼說。」祐介回答。他只能如此回答。
  「從那次後──她就很不喜歡我參與消防工作;不僅如此,即便不是消防,只要我去工作就很不高興。她也知道不工作就沒飯吃,但知道歸知道,就是不高興。我愈認真工作,她就愈生氣。但是,我真的不工作了,她也不高興。」
  「真難搞啊。」
  「是啊,真的很難搞。所以我總是滿懷愧疚地工作。不論我怎麼拚命工作她也不會誇獎我,實在沒有成就感。可是不做就沒辦法過生活。」
  「所以你才──」
  「她其實也懂的。」祐介有點自暴自棄地說。
  「其實她不是不懂道理,也知道自己很無理取鬧。」
  「她的要求實在很不合理哪。」
  「可是問題就是,並不是合不合理的問題。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水壺中的水開了,發出嗶嗶聲,水蒸氣不斷冒出。
  「怎麼說?」
  「我想,她應該就是太寂寞了吧,也沒別的理由了。」
  「我可沒辦法理解哪。」老人取下水壺,倒進別的壺裡冷卻。
  熱氣蒸騰冒出。
  輕柔。
  飄搖。
  「你們不是結婚六年了?還七年了?你現在仍不到四十歲,你老婆也才快三十而已,沒必要這麼早就放棄生孩子吧?俗話說四十歲以後生的孩子叫做恥子,可見四十以後也還是能生的。」
  牧藏將稍微冷卻過的開水注入茶壺。
  ──恥子嗎。
  跟孩子並沒有關係。
  祐介沒回答,他將稍微放涼的茶喝進喉裡,接著伸手向後抓住包袱,拉到身邊來。
  「老爺子。」
  「幹麼?」
  「老爺子為什麼想當消防員?」
  「幹嘛問這個?」
  「只是想問問。」
  老人哼的一聲,盤起腳,縮起脖子,皺起眉頭,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為了救人啊。我是愛好誠實與正義的人,嘿嘿。」說完,頂著一張恐怖的臉笑了。
  「──這麼講是好聽,其實是我沒有學問,手也不靈巧,有的只是膽識跟腕力──」
  老人捲起袖子,拍拍黝黑的上臂。
  「──會當消防員,是因為沒別的好當了。當兵跟我的個性不合,問我為什麼我也只能跟你說就是不合。對我來說,與其殺人寧可救人哪。」
  「原來──如此。」
  早知道就不問了,祐介很後悔。這個理由太正當了,正當過頭了。
  ──跟自己相比,實在太……
  「就──只有這樣而已嗎?」
  祐介又問了一次。牧藏努起下唇,說:「怎麼?不服氣嗎?」
  「也不是──不服氣……」
  「哼,我想也是。」牧藏抬頭朝上,看了天花板一會,從手邊的煙灰缸上拿起煙斗,抽了一口。
  一臉享受。
  ──煙。
  呼,吐出一口煙。
  紫煙飄搖升起。
  祐介盯著煙瞧。
  ──啊,煙……
  「這附近經常有地震吧?」
  「嗯。」
  「所以也發生不少二次災害。」
  「真的不少。」
  「我的祖母也是死於火災。」
  「所以才會──當上消防員?」
  「算是有關係吧。」牧藏說。
  「人的心思其實很複雜,不會只因一個理由就生出一種結果。理由總是有好幾個,產生的結果也是好幾種。任誰都有某種執著,只不過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即便你的離婚也一樣。」
  「偶然──嗎?」
  「偶然,此外就是執著。」
  「執著……」
  ──沒錯,就是執著。
  「那你呢?你又是為啥來當消防員?」牧藏沒好氣地問。
  「我沒跟您說過嗎?」
  「我又沒問過這種無聊問題。」
  煙。
  牧藏又吐出煙霧。
  煙霧瀰漫,朦朦朧朧。
  煙霧充斥於密閉的房間裡。
  飄搖。
  「煙──」
  「煙怎麼了?嗆到你啦?」
  「不是,就是煙啊。」
  「你到底──想說啥?」
  「我當上消防員的理由,就是煙啊──」
  【三】
  十三年前,發生了一場大火。
  記得是母親去世的隔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相信沒有記錯。
  倒數回去,祐介當時應是二十五、六歲前後。只不過祐介對自己的年齡一向不怎麼在意,或許是他獨居慣了吧。對普天之下孑然一身的祐介而言,年齡大小根本無須在意。當時的祐介早就失去了會惦記他年齡的家人與親戚。
  那年冬天下大雪。
  印象中那天是正月三日。祐介由小涌谷朝向一個更偏僻的小村落前進。
  他受人請託,準備將東西送到該村落,謝禮只是一杯屠蘇酒〔註〕。送達之後,果然如同出發前所言──主人端出屠蘇酒與煮豆款待。祐介自嘲地想:「這簡直跟小孩子跑腿沒兩樣嘛。」
   ◇ ◇
  註:屠蘇酒:日本習俗裡,過年會喝屠蘇酒。據傳是華佗創始的藥方,在平安時代傳入日本。
   ◇ ◇
  當年物資十分缺乏,恰巧祐介的肚子也餓了,所以他還是心懷感激接受謝禮。
  就在回家的路上。
  踏雪而行。
  不經意地抬起頭。
  劃破晚霞的,是一道……
  煙──
  黑煙、白煙、煤灰、火星……各式各樣的煙。
  滾滾濃煙直衝天際。
  原來那並不是晚霞。
  突如其來一陣寒意。
  或許是──預感吧。
  幾個村民奔跑趕過祐介。
  不久,圍繞祐介的緊張氣氛化作喧囂由四面八方傳來,聲音愈來愈近,最後一堆人湧入,充斥祐介身邊。
  松宮家的宅邸燒起來了──
  這可不得了啊,事情嚴重了──
  ──火災──嗎?
  前方染成一片橘色。
  祐介避開村民向前奔跑。
  ──啊啊。
  燃燒著,赤紅地燃燒著。
  比起──比起那時的火焰還要強烈上數十倍、數百倍;與那時相同,不,遠比那時更激烈地、轟轟作響地燃燒著。
  祐介看得出神。
  眼睛被火焰染成了赤紅。
  四處傳來「水啊!快拿水來!」的吆喝聲。
  祐介覺得他們很愚蠢。
  杯水車薪,一看便知這場大火已經沒救了。即使屋頂穿洞,天公作美下起大雨也無法消解猛火。
  人……裡面還有人嗎──
  消防組!快叫消防組來啊──
  燃燒的木頭劈里啪啦地發出爆裂聲。
  面向火災現場,額頭、臉頰烤得快焦了,但還是無法不看。突然轟地一聲,房內似乎有巨物倒下。隱約傳出尖叫與哭泣聲等人聲。
  聽起來像痛苦的哀鳴。
  ──啊啊,有人身上著火了。
  祐介確信如此。
  接著下一秒背後立刻有人大喊──有人在裡面!彷彿受人驅迫,祐介踉蹌地向前奔跑。
  ──有人、有人燒起來了。
  祐介如同撲火飛蛾,慢慢地、緩緩地向地獄業火邁進。
  抬頭一看,大量的煙霧掩蓋了天空。
  「原來你那時候──在現場啊……」
  牧藏很驚訝,旋即變得悲傷,他凝視祐介眉間。
  「嗯……」祐介陰沉地回答。
  「記得那次──死了五個人?」
  「沒錯。」牧藏也陰沉地回應。
  「松宮家的那場大火是我三十五年消防生涯中最大的污點。那天我真的很不甘心,眼淚流個不停。要是我們到達的時間能再快個一刻鐘,說不定至少就能再救出一個人了。因為──犧牲者當中,有三個人因無路可退而燒死,若能幫他們開出一條逃脫路徑──」
  「您說得沒錯。」
  「沒錯?──什麼意思?」
  「在老爺子到達前,村民拚命用桶子、臉盆舀水滅火──但火勢實在太兇猛,終究沒人能靠近宅邸──」
  「這是當然的。」牧藏露出疲憊至極、老態龍鍾的表情。祐介臉朝下,躊躇了一會兒,說:
  「老爺子,我當時繞到建築物的背面……」
  「背面?可是要繞到背面不是有困難嗎?你自己也不是說火勢之猛,外行人連接近都有困難,背面的火勢想必也相當大吧?」
  燃燒著,熊熊烈火燃燒著。
  「我那時往熊熊燃燒的屋子走去,不知不覺間──已經穿過了兇猛的火勢。此時,在經過宅邸時,我從窗戶看到了……」
  「看到什麼?」
  「有人──趴在窗前,手貼著玻璃。」
  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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