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樣子很痛苦。」
牧藏感到驚訝。
「是那個外國傭人……唉,果然──再早一點就好了。」
「他痛苦地掙扎著,或許身體著火了。沒過多久你們就到達現場,我到現在還記得老爺子你把門破壞後,全身淋水進屋救人的勇姿,但是我那時真的無能為力。」
「廢話。現在的你我不敢說,那場大火根本就不是外行人能奈何得了的,一個不小心就會葬身火窟,多一具屍體罷了。」
「但是……」
「但是啥?」
「我覺得如果我那時如果打破窗戶,或許能救出那個傭人,不,一定能救出來。」
「所以你後來才──」
牧藏在此沉默了。
祐介畏畏縮縮地抬起頭。
牧藏表情茫然地望著祐介。
「──所以,這就是你當消防員──的原因?」
「這也算──原因之一吧──」祐介語帶含糊地回答。
「或許這是影響我的原因之一。不過我跟老爺子不一樣,個性沒那麼正面,我一直不把正義感、責任感這些當一回事。但是──嗯……或許就跟老爺子說的一樣,人並不是那麼單純的──」
祐介臉側向一旁,不敢直視牧藏茫然的臉。他望了一眼背後的包袱。
「──因為理由有好幾種,造成的結果也有好幾種啊。」
牧藏剛才吐出的煙仍殘留在狹小的房間,成漩渦狀盤旋於空中。
煙。
「是煙。」
「煙……你又說煙──煙到底是什麼意思?」
「煙就是煙。」祐介輕輕地吹散漩渦。
「煙是我當上消防員的理由,同時也是老婆跑了的理由。」
「──我不懂。」
──當然不懂。
「基本上,那場松宮家的火災的確是我當上消防員的契機,但是──」
煙……
那時……
※※※
「見到有人著火卻無能為力的我,在屋子後面看著老爺子你們滅火。不久,屋子燒燬一半,熾熱的空氣撲向我的所在位置,我立刻逃向山上。然後──就在小山丘上觀看,直到火完全熄滅為止。」
「到火完全熄滅為止──嗎?」
「正確來說,是看到煙完全消失為止。」
「煙?」
「我被煙迷住了。我一直看呀看的,看了一整天。」
「你是怎麼回事?」牧藏訝異地問。「我就是無法不看。」祐介說了不成藉口的藉口。
因為,這是事實。
「我的目光無法離開煙霧,好幾道煙不斷湧現,輕妙飛快地升上天空,從燒燬的柱子上……從仍在燃燒的樑上……從燒焦的地面上……即使是在焦黑的屍體被搬運出去、警察到達現場之後,煙仍未止息。就算是屍體身上,也仍然不斷冒出煙來。」
「你……」
牧藏感到困惑。
「你究竟……」
「煙。煙煙煙。到處都是煙。那時,如果警察沒來現場,我肯定會奔向火災現場,沐浴在煙霧之中。」
「沐浴在──煙霧之中?」
「老爺子。」祐介身體前傾,說:
「你說煙到底是什麼?我沒多少學問,什麼也不懂。若說煙是氣體,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氣也不同,跟暮靄、晚霞都不同。」
「煙就是煙嘛。」
「對,煙就是煙。煙生於物體,只要是物體就能燃燒,燃燒就會產生煙。即便是人,燃燒就會產生煙,所以煙是靈魂。煙不是都升到天上嗎?物體本身的污穢燒淨後變成了煙,剩餘的殘渣就只是渣。煙才是一切物體的真實姿態。」
「你、你在說什麼夢話!煙不過是極細微的煤炭,細小的煤炭被熱空氣帶上天空便成了煙,如此罷了。要說殘渣是渣,煙不也是渣?」
「老爺子,您說的並不正確。煤是煤,跟純白清淨的煙不同。而且煙雖然會擴散,卻不會消失。煙只會飄走,絕不會消失不見。煙才是物體的真正姿態。」
「祐介,你──」
煙──是永遠。
牧藏身體僵直,他僵硬地向後退,眼神透露出不信任感。在牧藏眼裡,祐介或許,不,肯定與瘋子無異。牧藏以看狂人的眼神瞪著祐介。
──太異常了。
「沒錯──我很異常。就算有種種理由足以說明我為何加入消防團……實際上──多半也是煙的……」
【四】
女人燒死了。
那是祐介十歲左右的事情。
祐介憧憬那個女人,愛戀那個女人,但心情上並不感到悲傷、寂寞,因為這個戀情打一開始就不可能實現。女人是哥哥的未婚妻。
──和田初。
阿初燒死了。
是自殺。死於大正結束,昭和來臨之際。
死因不明。
事後調查才知道,那天恰巧是陛下駕崩的隔日。
雖說如此,阿初的死應該不是──過於悲傷而追隨陛下自殺。但理由又是什麼,祐介也不知道。沒有人告訴他原因,他也從來沒向別人問過。
總之,祐介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之後二十幾年來,祐介一次也不曾思考過阿初自殺的理由。
──現在回想起來。
阿初或許是──寧可一死──也不願意與哥哥結婚;或者恰好相反,想與哥哥結婚,但受到無法想像的反對──只好一死。可以想像──阿初應是受到難以跨越的阻礙,才被逼入死亡的深淵。
又或者根本與此毫無關係,阿初只是臨時起意,突然萌生自殺念頭。總之不管理由為何,現在早已無法確認,即使能確認也毫無意義了。
自殺者的心情,祐介無從瞭解。
別人的心情原本就無法瞭解,自以為瞭解也沒有意義,因為根本無從確認。不管關係多麼密切,別人永遠是別人。即使是戀愛的對象,這道阻礙依然牢不可破。因此祐介對於阿初自殺的動機完全沒有興趣。
面對她的死亡,祐介既不悲傷,亦不寂寞。
只是……
阿初在祐介眼前自焚了。
對祐介而言,這個事實才是真正重要的。
阿初不是本地人。
她講話的方式、語調與當地人不大相同。當時的祐介並不知道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她來自何方。
反正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想多問。
因為他覺得刻意去打探阿初溫柔的腔調與她的來歷,只是一種不解風情的行為。
現在想來──記憶中的阿初語調很明顯來自於關西,大概是京都的女性用語吧。但不論是否真確,其實也無關緊要。
不管如何,異地風情的言語、高雅的舉動、總是打理得整潔淨白的外表、輕柔曼妙的小動作──這些構成阿初的種種要素,在這個小山村中都顯得格格不入。
她明顯是個外地人,一舉手一投足都突顯出她與本地人的差別。
因此……
因此在不知世事的山村小孩眼裡,阿初是多麼地耀眼燦爛啊。十來歲小毛頭的愛情,頂多就是如此程度。實在不願意用戀愛、思慕等詞語來形容如此程度的情感。這只是小毛頭的憧憬罷了,毫無意義。
是的。
這並不是戀愛。
祐介說不定還沒對阿初開過口呢。他不知道阿初成為兄長的未婚妻之經過,也不知她為何在成親之前便來祐介家。只知道她某一天突然來到家裡,在箱根生活了三個月後,於即將舉行婚禮的前夕──自焚身亡了。
祐介對阿初的認識就只有這麼多。
此時的祐介仍只是個小孩,他沒去上學,跟著父親學習木工。
他不是塊讀書的料,個性內向,所以也不習慣城市的風雅生活。相反地,他並不排斥繼承家業,每天只是默默地削著木片,從沒表示過不滿。笨拙歸笨拙,也還是有樣學樣地做出了臉盆、杓子等器具。
兄長則與祐介不同,擅長與人交際,有做生意的才能,當時頂著採石場負責人兼業務員的頭銜,收入還不錯,總想著有一天要離開村子,闖出一番大事業。
或許年紀相差甚多也有影響,兩人之間鮮少有對話。
祐介對這個兄長幾乎沒什麼好印象。
父親──似乎以這個無心繼承家業的孩子為榮,反而與唯命是從,心甘情願繼承家業的祐介疏遠。事實或許相反,但至少當時的祐介感覺如此。也許父親是為了將祐介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工匠才嚴苛以待,也許父親是一番好意,期望祐介能早點獨立。但這只是經過二十年後,總算能體會為人父母心情的祐介之揣測。不管父親當時的本意如何,至少當時的祐介感到十分不滿總是事實。
是故,祐介討厭父親,也討厭兄長。他從來沒有將不滿表達出來。這並非憎恨或怨懟,就只是單純的厭惡。就在這樣的狀況下……
阿初來了。
阿初來的那天──
祐介老是做不好工藝品,不知失敗了多少次,在泥地板的房間角落拿著鑿子不斷努力練習。
此時,在一個身穿高貴華美、有點年代的服飾的婦人引領下,一名女人靜靜地走進房間。祐介想,她們一定是兄長的客人,所以對她們在隔壁房的交談,祐介並沒有興趣。
祐介想,反正很快就會回去了。
她們是誰根本無所謂。
他斜瞟了女人一眼。
如此而已。
但是,阿初並沒有回去。
母親細聲向他介紹:「她是哥哥的媳婦。」之後阿初就在家裡住了下來。
祐介不知該如何與阿初相處。
於是他更埋首於木工之中。
他從來沒有與阿初說過話。
只是……
阿初在父親或兄長面前並不常笑,反而在祐介面前露出幾次笑臉。那應該只是客套的表現吧?不,說不定還是嘲笑呢。
反正怎樣都好。
不論阿初對祐介是否有好感,或者瞧不起,或者生疏,對他而言都是相同的。祐介無從得知阿初的真正想法,只能憑藉自己的感受做出判斷。對祐介而言,事物的表象就是一切。不管內在是否另有深意,事實就是阿初對祐介笑了。
祐介逐漸喜歡上阿初。
那一天。
從自家後門出去,靠山處有一片略為傾斜的空地,積滿了雪。祐介抱著一堆木屑走了過去,他正在打掃工作場地。
不知為何,阿初全身濕淋淋地站在空地正中間。
手上拿著蠟燭跟提桶。
祐介轉頭,移開視線。
那時,祐介總認為不該正眼瞧阿初。
「祐介弟弟……」記憶中,阿初似乎曾對他呼喚。
或許只是錯覺。
聞聲,抬起頭來。
火……
啊。
阿初著火了。
原來潑在阿初身上的是油。
好美。轉瞬之間……
鮮紅的火焰包覆著阿初。
裝點著阿初肢體的火焰,比起過去所見的一切服裝還要更美麗。
艷麗的緋紅火焰在纖白的肌膚上竄流、蔓延,與軀體交纏,女體的輪廓在晃動的熱氣中變得朦朧模糊。女人的臉恰似陶醉,原本潮紅的臉頰於瘋狂的紅色火焰中染成深紅。
阿初小聲地哀鳴。
接著,在地面上打滾。
滾滾黑煙升起,油脂劈里啪啦四散,女人痛苦不堪地滾來滾去。
火焰的形狀隨其動作變幻無窮,轟轟烈烈地讚頌女人之死。
在火焰之中映著形形色色的東西。
祐介只能茫然呆立觀看這一切。
完全沒想過要阻止或救助她。
雖說,他對全身著火的人也無力阻止、救助。
女人變得全身焦黑死了。
她已不再美麗。
祐介看著煙。
輕妙升起的煙。
大人趕到現場時火已完全熄滅。有人哭泣,有人大叫,現場一片騷動。女人已失去生命,只剩下一具有如燃燒不完全的木炭般的物體。眾人將物體搬上板車,不知運到何處去了。
煙──
只有煙留下。
祐介在腥臭、充滿刺激性煙味的嗆鼻空氣裡,戰戰兢兢地……
吸了一口氣。接著,他又再一次深深地……
吸了一口氣。
不小心嗆到,咳個不停。
祐介漫無邊際地思考。
──煙,究竟是什麼?
是氣體嗎?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氣也不同,跟暮靄、晚霞都不同。煙由物體產生,物體燃燒就會產生煙,煙升往天空。
物體受到火焰淨化,變成了煙,剩餘的殘渣就只是渣罷了。煙正是物體經粹煉後的真實姿態。煙會散去,卻不會消失;頂多是到了某處,絕不會失於無形。煙是這世界上的一切物體的最終真實姿態。煙是──永遠。
從那一天起。
祐介就迷上了煙。
煙。
幾天後,阿初舉行火葬。
大家都在哭泣。兄長嚎啕大哭,母親啜泣,父親嗚咽,眾人悲傷掉淚。
每個人都在哭泣。葬禮會場充滿了哀戚,慟哭、哀切、感傷、憐憫與同情,淚水沾濕了每個人的臉。
但是──祐介的感想卻只有:「原來燒過一次的東西還要再燒啊……」他真的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這麼悲傷。
接著,
不久,
從像是怪物般聳立的煙囪頂端,
升起一縷白煙。
阿初化作白煙,輕妙地攀向天際。
微風吹打在煙上,煙的形狀輕柔變化,形成漩渦,混合扭曲,或聚或散。
最後,變成了一張女性的臉。
可惜大家都低頭哭泣,沒人發現煙的變化。
多麼愚蠢啊。
大家把骨頭當寶,但燒剩的殘渣有何可貴?骨頭不過只是堆硬塊,沒有必要的部分罷了。
深深埋在地底,至多腐朽。
只知低頭的傢伙們永遠也不會懂。
女人──阿初在空中笑了。
她逐漸變得稀薄。
稀薄之後又浮現。
浮現之後又模糊。
混於空氣,女人無限擴展。
不是消失,而是擴散開來。
女人與天空合而為一。
──啊!
好想要這道煙啊。
若有翅膀,好想飛上煙囪的頂端,深深吸一口煙啊──祐介真心地想。
直到太陽西下,火葬場的燈火關閉,四周逐漸昏暗為止,祐介一直楞楞地看著天空。
「你很悲傷嗎?你也為我悲傷呢。」兄長問。「別開玩笑了!阿初或許屬於你,但阿初的煙卻是我的!」祐介想。
【五】
牧藏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以看狂人的眼神瞪著祐介。等到祐介完全說完後,他瞇起眼,手指抵著眉間,彷彿若有所思,接著開口:「這是事實?還是玩笑話?」
──豈是玩笑。
「絕非謊言。」祐介回答。
「嗯──這──少小之時目擊自焚現場──如果你真的親眼見到──畢竟會成為心理創傷吧。」
「創傷──嗎?」
祐介並不認為。
「你覺得很可怕吧?」
「一點也不可怕啊。也不覺得悲傷。對我來說,這只是個單純的事實。」
「你雖這麼說──」
老人感到困惑。
「──不對,或許你自以為如此,但我認為,這個經驗事實上成了創傷。換作是我──唉,這種事情若非親身經歷恐怕無法真正瞭解那種感覺吧,至少我就無法想像。對了──令兄呢?他怎麼想?」
「兄長嗎?他後來沒娶其他女人,在阿初死後──大約兩年後,早早去世了,是病死的。父親也在同一年追隨兄長逝去。只剩下我與年邁的母親相依為命,度過一個個不怎麼有趣也不怎麼歡樂的日子。母親後來也在我埋首工作時,沒人陪伴下寂寞地過世了──」
祐介想起來了。
「──兄長、父親與母親都……」
輕柔。
輕妙地。
「──他們都化作美麗的白煙,從火葬場的煙囪緩緩升天了。只有我替他們的煙送別。最後只剩我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