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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14 京極夏彥(日)
  爸爸生氣起來很恐怖──
  這是秘密──
  母親與叔叔異口同聲地告訴他。
  但是鈴木畢竟只是個小孩子。
  但是鈴木實在太高興了。
  父親是個很嚴肅的人。
  但是……
  因為自己是乖巧的好孩子,沒什麼好擔心的,所以鈴木並不害怕。小孩子尊敬很有威嚴、很偉大的人。雖然父親生起氣來很恐怖,鈴木知道他不會沒來由就發脾氣。況且……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隱瞞是壞事吧?
  撒謊是壞事吧?
  如果撒謊的話,
  如果隱瞞的話,
  鬼就會……
  所以……
  ──所以,鈴木將這件事情告訴父親了。
  家庭也就此分崩離析了。
  在此之前,鈴木的家庭就像那張照片般幸福美滿。
  父親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母親則一臉蒼白地哭個不停,兩個人都像鬼一般可怕。鈴木不明白情況為何會變成這樣,他哭著辯解。
  母親還是如鬼一般可怕,說了:
  我明明就要你保守秘密。反覆強調,要你遵守約定。你是個卑鄙的孩子。都是你害的,一切都被你破壞了。像你這麼卑鄙的孩子給我滾開──
  父親也同樣如鬼一般可怕。
  你這個愚蠢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為你感到可憐。明知事情與你無關,但我還是沒辦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不想看到你這個下賤蕩婦生的孩子的臉。你滾開,去被鬼被蛇給吃了吧──
  ──被鬼吃了。
  被鬼……
  找到你了,小敬──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你們沒事吧!」
  鈴木出聲詢問。兩名憔悴的男女,動作生硬地抬起一頭霧水的臉。頭髮零亂的女人額頭受了傷,血淌流到鼻翼附近。神色莫名膽怯的男子看到鈴木突然急著將臉遮掩起來。
  「不,我不是討債的。你們的女兒──女兒到哪去了!」
  「芳美?芳美……」
  男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芳、芳美──你在哪──」
  薄暮悄然滲透到市町的各個角落,滑稽又可憐的父母在淡藍的暮色之中,彷彿游泳般來來去去,但終歸尋覓不著女兒的蹤影。
  「芳美──消失不見了!」
  從頭……
  一口……
  壞孩子從頭一口吞下。
  【五】
  事件發生不久,柿崎照相館就關門歇業了。但鈴木自那天起再也沒經過那條路,所以並不知道何時關門的。
  那天之後他也不再去薰紫亭了。
  傳聞柿崎芳美從此不見蹤影。如同那名男子的預言,女兒的失蹤真的成了這個不幸家庭的休止符。
  那名男子究竟是什麼人。
  ──應該是……
  應該什麼也不是吧。
  一定只是個愛湊熱鬧的旁觀者。
  鈴木想,搞不好在那名男子眼裡,鈴木的行跡更可疑呢。事件發生於黃昏時刻,如同鈴木覺得那名男子的臉融入黑暗之中,模糊難辨,男子一定也看不清楚鈴木的臉,彼此的條件是相同的。
  芳美毆打父母,趁著鈴木情緒混亂而轉頭的瞬間離開,然後離家出走了。絕對不是消失不見。
  現在大概成了美軍的專屬情婦,過著優雅的生活吧,鈴木想。
  ──才沒有什麼鬼呢。
  真可笑。僅過一晚,鈴木的恐怖妄想立刻褪了色。在這之後,他再也沒思考過關於鬼或柿崎家或那名男子的事情。包含自己的過去,鈴木忘記了一切,再度回到了日常生活。只要認認真真地度過每一天,根本沒有時間思考鬼的事。
  鈴木非常勤勉地工作。
  天天、天天埋首於排版的工作之中。
  在
  在田
  在田無
  在田無發現
  在田無發現的右腕
  在田無發現的右腕根據指紋比對的結果,幾乎可斷定是住在川崎的柿崎芳美(十五歲)之手。亦發現疑似被害人的左腕與雙腳。胴體與頭部則至今仍未發現。此外,其他被害……
  從頭──
  從頭一口吞下──
  壞孩子被鬼吞了──
  啊啊,那些肉是……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鈴木敬太郎突然由職場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中旬之事。
第伍夜 煙煙羅
  屋靜,而蚊香薰惱。
  煙如綾羅,隨風飄搖,
  其形變化萬千,
  故名「煙煙羅」。
      ──《今昔百鬼拾遺》/上之卷.雲
  ※※※
  【一】
  白煙噴湧。
  撥開表面如鱗片凹凸不平的漆黑團塊。
  煙仍冒個不停。
  底下顯露火紅的木炭。
  臉部覺得燥熱。
  熱氣獲得釋放,掀起旋風。
  繼續暴露在熱氣下眼睛會受傷。
  他閉上眼,轉過頭。
  燒成黑炭的柱子倒下。
  煤灰在空中飛舞。
  ──看來不是這裡。
  慎重跨過仍不斷噴發瓦斯的餘燼。
  地面的狀態很不穩定,剛燒完的殘灰隨時可能崩塌,而瓦片或金屬溫度仍高,可能造成灼傷,更危險。
  ──只不過……
  燒得真是一乾二淨。
  大火肆虐過後,這一帶成了荒涼的焦土。這裡沒有任何一件東西不可燃,幾乎燒得一片精光,除了幾根柱子沒燒盡,建築物可說完全消滅了,彷彿身處陌生的異國風景畫之中。
  幾道白煙升向晴朗無雲的冬日天空。
  ──應該就在附近。
  警方的監識人員快要到達了,可是步履依然緩慢。
  ──要比他們更快。
  跨過瓦礫。
  名義上雖是搜索失蹤人員,怎麼看都是在尋找遺體,也難怪警察們提不起勁了。
  ──那是……
  在瓦礫與灰燼堆成的小山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物體。
  大概是燒燬的佛像。
  小心腳步,一步步攀登而上。
  煙霧冉冉上升。
  發現融化的金箔。
  ──很接近了,應該就在這附近。
  重新戴上工作用手套。
  這麼巨大的佛堂崩塌,說不定──不,肯定──得深入挖掘才找得到。算了,這樣也好。
  ──因為……
  埋深一點煙才不會溜掉。
  拿起鶴嘴鋤向下鋤。
  挖掘、撥走。
  翻開。
  汗水從額上滑落。
  顎杯鬆脫,取下帽子,用袖口擦拭汗水,重新戴好。
  順便捲起袖子。
  山上寒冷,這裡卻十分灼熱。
  地面冒出蒸氣。
  ──啊。
  在黑炭與餘燼之間──
  發現了一個幾近純黑的物體。
  ──是頭顱,這──
  完全化成骷髏了。放下鶴嘴鋤,雙手撥開瓦礫。
  將成堆的瓦礫撥除。
  真的是骷髏,燒黑的骷髏。這就是那個──
  一道煙霧緩緩升起。
  有如薄紗布帛似地輕妙升起。
  從懷中取出罐子,打開蓋子。
  ──不會再讓你逃了。
  【二】
  「我真沒想到你們竟然離婚了,之前完全沒這種跡象啊。」崛越牧藏語中略帶驚訝,他打開茶罐蓋子,目光朝向這裡。
  「對不起。」棚橋祐介不知該回應些什麼,總之先向牧藏道歉。
  「沒必要道歉吧?就算要道歉,對象也不該是我哪。」
  牧藏說完,接著問祐介要不要喝茶。看得出來,他十分注意祐介的感受。
  「好,天氣很冷呢。」祐介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
  「快打起精神來。」牧藏說。
  牧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雖是個鄉下人,說起話來卻十分有威嚴,心態上還很年輕,不會暮氣沉沉。看到祐介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便嘟囔著:「算了,這也無可奈何。」他拿起茶匙將茶葉舀入茶壺,動作熟稔。牧藏的妻子去世已近五年,早就習慣了鰥居生活。
  但是他的手指嚴重皸裂,慘不忍睹。
  祐介刻意不看老人的手指。
  牆壁上掛著污黑的半纏〔註〕。
   ◇ ◇
  註:半纏:一種日式防寒短外套。分棉半纏跟印半纏等種類,印半纏背後印有家徽或小隊標誌等,消防人員穿的即為此類。
   ◇ ◇
  牧藏的眼前就是這件有點年代的裝飾品,他彎著腰,拿燒水壺注水入茶壺,突然皺起眉頭,也不瞧祐介地開口道:「前陣子的出團式可真熱鬧哪。」
  他在避開話題。
  果然很在意祐介的感受。
  「畢竟是連同慶祝老爺子退休的出團式嘛,大家都很用心參與。」
  聽祐介說完,牧藏故意裝出無趣的表情道:「真無聊。」接著將沖泡好的茶遞給祐介後又說:「我看是總算送走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子,所以很開心吧。」
  「話說回來,你來幾年了?」牧藏問。
  「什麼幾年?」
  「你進消防團的時間哪。」
  「喔──」
  祐介回答:「十三年了。」牧藏原本蹙著的眉頭逐漸舒展,很感慨地說:「原來過那麼久啦……」
  祐介進入箱根消防團底倉分團已過了十三年,在團上是數一數二的老手。
  另一方面,牧藏則從消防團還叫做溫泉村消防組的時代開始,辛勤工作三十五載,於去年年底退休,如今隱居家中,不問世事。
  如同牧藏所言,今年的出團式比起往年還要盛大。一部分是為了慰勞牧藏多年來的辛勞,另一部分則慶祝爭取已久的搬運用小型卡車總算配備下來了。
  出團式上,牧藏穿著十幾年來掛在牆上裝飾的半纏,老淚縱橫感慨地說:「老人將去,新車又到,加之正月賀喜,福壽三倍哪。」
  「我跟老爺子比只是個小毛頭而已。」祐介不卑不亢地說。
  「哪裡是小毛頭,你這個老前輩不振作一點,怎麼帶領新人啊!」牧藏叱責道。
  「現在的年輕人連手壓式唧筒都沒看過。」
  「對啊,會用的人只剩我跟甲太。TOHATSU唧筒〔註〕來了之後也過了六、七年,團員有八成是戰後入團的年輕人。」
   ◇ ◇
  註:TOHATSU唧筒:TOHATSU株式會社是生產船外機、各式唧筒等設備的製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產可搬運式的消防唧筒,大受好評。
   ◇ ◇
  「說的也是。」
  牧藏抬頭望著半纏。
  他看得入神,接著難得地吐露老邁之言:「老人經驗雖豐富,很多事還是得靠年輕人哪。」
  祐介也望向半纏。
  大板車載著手壓式唧筒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奔馳──祐介入團時仍是這種時代。當時法披〔註〕加上纏腰布的帥氣打扮,與其被叫做消防人員,還是覺得叫做打火弟兄更適合。
   ◇ ◇
  註:法披:一種日式短外衣。
   ◇ ◇
  牧藏正是一副打火弟兄的風貌,比起拿噴水頭,更適合拿傳統的消防隊旗,即使在古裝劇中登場也毫不突兀。祐介對牧藏的印象就是一副標準江戶人的氣質,或許正是來自於他當年活躍於團上的英勇表現吧。
  如今灑脫的老人搖身變成好好先生,面露笑容問:
  「卡車來了後應該輕鬆很多吧?」
  「呃,好不好用還不知道。」
  「喂喂,為什麼還不知道吧?」
  「沒火災,還沒用過啊。」
  祐介簡潔答道。牧藏聽了笑說:
  「說得也是,最近都沒聽到警鐘響。這樣也好,沒火災最好。」
  牧藏笑得更燦爛了,不久表情恢復嚴肅,問道:
  「對了──理由是什麼?」
  「什麼理由?」
  「離婚的理由哪。」
  「喔。」
  「喔什麼喔,你專程來不就是為了這檔子事?」牧藏盡可能語氣淡定、面不改色地說。然而不管是表情、語氣都表現出牧藏不知從何開口的心情。祐介敏銳地察覺他的想法,略感惶恐,但也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不知為何,祐介想不起牧藏平時的態度。
  「沒有理由啊。」
  「沒有理由?說啥鬼話。」
  「真的沒有嘛。」
  「真搞不懂你。」牧藏說完,一口氣將熱茶飲盡。祐介喝了口茶潤潤喉,將茶杯放回茶托,並悄悄地將帶來的包袱挪到背後。
  ──還不能拿出來。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說我──太認真了。」
  「這不是很好嗎?」
  「一點也不好啊。」
  祐介又端起茶杯,湊向鼻子。熱氣蒸騰的茶香撲鼻,弄得鼻頭有點濕潤。
  「她不喜歡我全心全意投入消防工作。」
  「要你多用點心思在家裡的工作上?」
  「也不是。消防本來就不是天天有,我也很用心做工藝,可是她就是不滿意。」
  「不滿意?你人老實,不懂玩樂,這我最清楚了。這十年來沒聽說過你在外頭玩女人,就連喝酒也是我教壞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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