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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12 京極夏彥(日)
  被鬼追上的話──
  ──會被一口吃掉。
  壞孩子──會被鬼吃掉。
  但是實際上捉迷藏似乎並非如此,被抓到的話──鬼會傳染;不是被吃了,而是自己成為鬼。這個遊戲的規則就是如此。
  薰紫亭自然無法察覺鈴木心中在想些什麼,他繼續說:「所以說鬼跟陰陽道的流行與散播也是息息相關。」
  原本細長的眼睛瞇得更細了。
  「此外,大概就是傳統演藝的發展了吧──」
  「演藝嗎?」
  「嗯。底下只是我一個外行人的見解,您聽聽就好。我認為情感的表現在演藝之中,必須明顯易辨才成。這是一種迫切的需求,不管是戲劇還是舞蹈都是如此。一一說明只會掃觀眾的興,又不適合掛著牌子演出。於是面具與人偶應運而生,與剛才提到的生剝是相同道理。」
  「您指情感的可視化?」
  「是的。演藝必須將情感明確地表現出來,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氣、怨恨或悲傷。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將情感轉化為任誰都能一眼便知的符碼。例如說,在能劇《葵之上》〔註〕中登場的般若面具可說就是一種鬼的基本造型。」
   ◇ ◇
  〔註〕葵之上:取材於《源氏物語》的能劇,原作者不詳,由世阿彌改作而成。主角為《源氏物語》主人翁光源氏早年的情人六條御息所。她嫉妒光源氏的第一任妻子葵之上,其強烈的恨意化成了生靈(活人的強烈情感轉化成的怨靈),生靈對葵之上作祟,葵之上因而重病,藥石難治。後來請來法師驅走生靈,生靈更為憤怒,因而化作般若(能面的一種,表示因嫉妒與憤怒而化作鬼的女性,因能面製作者之名為般若坊而得名),最後受到高僧的法力淨化才消失。
   ◇ ◇
  「的確如此。」
  「這個面具也有角,所以說角其實是一種符號。」
  「是鬼的象徵?」
  「不,應該說是一種表現憤怒、怨恨或憎恨等強烈負面情緒的記號。《葵之上》中,六條御息所在生靈的狀態時戴的是『泥眼』,這種面具還沒有角,後來才變成了『般若』。如果負面情緒繼續醞釀下去,就會變成更恐怖的妖怪,到時不管有沒有角都無所謂了。」
  「怎麼說?」
  「您知道有齣戲叫做《道成寺》〔註〕吧?就是安珍清姬的故事。清姬因嫉妒而發狂,最後不是變成蛇了嗎?」
   ◇ ◇
  註:道成寺:源於「安珍、清姬傳說」。主要敘述少女清姬愛上僧侶安珍,安珍不願回應她的愛而屢屢欺騙她,藉機逃離。一路追尋的清姬最後在憤怒之下變成了蛇,殺死安珍。
   ◇ ◇
  薰紫亭把手扭來扭去,做出蛇的樣子。
  「啊,對對,我好像看過一張圖,長角的人面蛇纏在吊鐘上──圖畫中清姬的身體完全化成一條蛇了。但能劇中應該沒辦法這麼演吧?」
  「演出時是用面具與蛇紋衣服來表現,要裝出蛇身畢竟還是有困難呢。此時清姬配戴的面具叫真蛇,這個面具長了又尖又長的角,相當可怕。般若經常被視為一種鬼,真蛇反倒不會,這也不奇怪,畢竟是蛇妖嘛──真蛇的話,與其說是鬼更接近怪,雖有角卻非鬼,是成精之怪。」
  「成精──妖怪嗎?」
  「順便一提,那個丑時參拜的《鐵輪》〔註〕中,橋姬的面具叫做生成。生成的額頭上有個像瘤一般的小角;而《葵之上》中,六條御息所的面具叫做中成,其實就是一般俗稱的般若面具;《道成寺》的則叫做本成。主角清姬戴的是蛇面具──真蛇。」
   ◇ ◇
  註:鐵輪:源於「宇治橋姬傳說」。原本的橋姬傳說中,橋姬是個善妒的女性,她向神祈求,請神讓她活著變成鬼來殺死她怨恨的女性。神可憐她,說如果她能改變樣子並浸在宇治川二十一天就能如願,於是橋姬頭戴鐵環,環上插了三根火炬,嘴上又含著兩端有火的火炬,半夜走到宇治川裡。最後終於如願成為鬼。能劇則將橋姬改為被搶走丈夫而憤怒不已的女性,她頭戴鐵環,插上火炬,夜半丑時將釘子插入草人中,欲詛咒丈夫與他的繼室。此即日本傳統咒術「丑時參拜」的由來。
   ◇ ◇
  「這些面具名稱中的『成』代表著什麼意思?」
  「這個嘛,『成』指變化,變化成蛇的意思──正確而言,是變成妖怪。妖怪化的程度愈高,角就愈明顯。但是真蛇面具終究是蛇,並不是鬼。反而中成面具的般若比較接近一般的鬼──」
  「原來如此。」
  「另一方面,生成也與鬼不大相同。有名的鬼女橋姬在劇中戴的是生成面具,表示她那時仍算是人。也就是說──鬼既是人也是魔物,可說是位於人魔交界上的怪物。」
  「您是指鬼並不完全算是魔物嗎?」
  「是的。鬼除了有角與膚色不同以外,其餘在外型上與人類幾乎無異。所以我說角很重要就是這個道理。因為如果沒有角的話,鬼與人幾乎沒有區別。──啊,這也是從朋友那裡聽來的,像是河童、天狗之類的妖怪在計算的時候是用『隻』來數,可是鬼的話卻是用『個』來計算。鬼可說是非人之人。」
  「鬼──是人嗎?」
  「是人哪,卻又不全然是人。」薰紫亭一副好好先生的和善表情,接著說:
  「另外,『鬼』用漢字發音念作『ki』,在中國代表靈魂、死者魂魄的意思。」
  「所以說,鬼是幽靈嗎?」
  「當然不是幽靈呀。中國的『鬼』的概念本來就跟日本不同,日本的鬼可不會在柳樹下一臉怨恨地冒出來嚇人吧。這個歸這個──」
  薰紫亭做出幽靈嚇人的手勢。
  「──而且日本的鬼不見得死後才能變鬼,回到剛才能劇的話題,劇中出現的鬼都是在活著的狀態由人變成鬼,而具代表性的鬼像酒吞童子、茨木童子〔註〕也都活得好好的,是生物呢。所以我們都說『擊退』鬼,要砍頭顱,而非讓鬼了卻煩惱,成佛升天。」
   ◇ ◇
  〔註〕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前者又稱酒顛童子,傳說為京都附近大江山(一說為滋賀縣附近的伊吹山)結黨搶劫的盜賊頭目,亦說是鬼。後者則為酒吞童子的部下。
   ◇ ◇
  「說得也是──」
  鈴木覺得有些混亂,原本只是隨口問問的問題,似乎一點也不簡單。只不過,僅管只是隨口問問,疑問本身倒是已存在於鈴木心中許久。
  「──我似乎更不懂了。」
  鈴木陷入沉思。雖然這只是個無關緊要的疑惑,他卻無法不去思考。
  「──鬼究竟是什麼?跟有沒有角應該沒有關係吧?」
  「是的,至少我如此認為。」
  「也就是說,店主,角雖然是表示此物非比尋常的記號,但不見得是鬼的註冊商標。您也說過,除了鬼以外,亦有許多有角的神魔。」
  薰紫亭不斷地點頭,說:「沒錯,鬼也有沒長角的,所以說僅僅有角並不能跟鬼劃上等號。」
  「所以角只是用來表現異於常人的記號。這麼說來也沒錯。若以角的成長程度作為指標──蛇妖之類的妖怪的角長得很雄偉,意味著遠超乎人類,而鬼則比神或魔物接近人類──店主您剛才是這個意思吧?但是鬼絕對不是人──」
  「當然不是人,因為是鬼啊。」
  「雖為人卻非人,符合這個條件的只有死者了。可是若問鬼是否為幽靈──您卻又說不是。鬼並不一定是死的,傳說故事中有太多例子可資證明。故鬼也不是幽靈。可我實在不懂,無法理解啊。」
  「在我們的文化裡鬼和幽靈完全不同呢。」
  「這樣看來,鬼的屬性非常分散,又是神明又是妖怪又是幽靈,幾乎可以歸類到每種類別嘛。鬼沒有實體,與基督教的惡魔不同,不一定是與神敵對者,也不是單純的邪惡,那麼鬼究竟是什麼?單純只是如漫畫或商標之類的恐怖怪物嗎?」
  「這個嘛──」店主露出有點哭笑不得的表情。不久,他啪地一聲擊掌說:
  「我們不是常說──『化作鬼心腸』嗎?這句話指要人變得冷酷,貫徹意志。」
  「的確有這種說法。意思要人捨棄慈悲之心,變成像鬼一樣殘忍嘛?抹煞情感,有如鐵石──」
  「不,我認為不是。」
  「咦?有什麼不同嗎?」
  「你想,『化作鬼心腸』之後做的是什麼?通常都是好事吧,很少人用『化作鬼心腸』來形容壞事啊。」
  這麼說來倒是如此。
  「因為做壞事的人本來就跟鬼差不多了。」
  「所以沒有必要變成鬼……那麼,這句話究竟──」
  「這句話通常用在形容為了成就某種大義而割捨個人執著,或者為了貫徹正道而斷絕情誼等等。『化作鬼心腸』並非形容冷酷、殘忍或毒辣的心情,而是破除迷惘,實行平常辦不到的事情之意。」
  鈴木點頭同意。
  薰紫亭接著說:
  「所以啊,不管是死是活,有角沒角,這些其實都不重要。」
  「那麼……?」
  「所謂的鬼,追根究柢,就是能做出常人難為之事的超人,難道不是?」
  「常人──難為之事?例如什麼事?」
  「我所說的並非神通力、天眼通或飛天之術等有如魔法般的能力。這些事一般人的確辦不到,而且不管怎麼痛下決心也絕對辦不到、不可能達成。我所指的是──全心全意去做能完成、但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實際上辦得到,但一般人無法達成的事。而鬼,就是能夠輕鬆自在地、毫無所懼地辦到這些事情的怪物。」
  「所以重點就是──有志竟成?」
  「沒錯,這很重要。」店主說。
  「能行人類絕對辦不到的奇蹟、祥瑞的是神佛;透過修行獲得法力、魔力的是仙人或修行者:至於超乎人類理解範圍、能精怪幻化的,就是妖怪。只要是器物、禽獸變化而成的都是妖怪,而不是鬼。鬼──我們所熟知的鬼,跟這些都不相同。鬼能達成人類能實行卻難以辦到的事情。只要能毫不猶豫地達成這種事情的狀態就可稱為鬼。例如幽靈,只是喊著『我好恨……』的話僅是普通的幽靈,若會作祟的那就是鬼了。這在──」
  「這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是嗎?」
  「是的。即使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而角就是為了清楚明白地表現這種狀態的記號。有時我們將江洋大盜、十惡不赦的壞蛋叫做鬼,因為他們行徑殘忍,違反法律打破戒律,做出世人難容之事。」薰紫亭說。
  「這些事並非不可能辦到,只要有心,就辦得到。」他做出如此結論。
  ──雖辦得到。
  ──卻非常人所能為。
  「那麼罪犯都是鬼囉?」
  「不對不對,並非如此。」店主大大地揮著手。
  「不能將所有的罪犯混為一談哪。犯罪者指的是違反現行法律的人,但狀況可說是形形色色。有人苦惱許久才痛下決心犯罪,也有人因過失而犯下罪行。比如殺人,若能毫不猶豫地殺人,那就真的是鬼了。但假如有一絲絲迷惘,或殺了人之後才後悔的,這仍然是人。只有毫無所感地殺人者才是鬼呢。」
  「啊,原來如此。」
  ──毫不猶豫地……
  ──毫無所感地……
  「故事中的鬼不都會吃人嗎?」
  ──會被吃了。
  「吃人並非是辦不到的行為。即便是人,肉身說穿了跟牛馬亦無不同。不像河豚肉有毒吃不得,也不像木石銅鐵無法下嚥,總之當作食材是沒問題的。只是古今東西的文明國度裡幾乎沒有人吃人肉,吃人肉被視為一種禁忌而遭到禁止,一般人絕不可能去吃人肉的。」店主說:
  「綜觀世界各國,有些地區依然保有吃人習俗。不過這些習俗多半是一種宗教性的儀式,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抓個人就吃了。某些三流的報刊雜誌還會加油添醋地報導這些吃人習俗,將當地居民形容得彷彿吃人惡鬼一般。但他們畢竟不是安達原的鬼婆〔註〕呀,哪有可能隨便就抓個旅行者來吃啊。要吃也不是當作食物來吃,而是為了對死者表示敬意才吃的。我國不是有些地區還留有吃骨頭的習俗嗎?這兩者在精神意義上是相通的。再者,不是因宗教而吃人的地方,多半也存有許多禁忌,例如不能吃同族人等等。」
   ◇ ◇
  註:安達原的鬼婆:流傳於日本福島縣的民間故事,故事中吃人的妖怪,貌似老婦,每有旅行者來家中借宿,便會吃了他們。
   ◇ ◇
  「吃人習俗──嗎?」
  壞孩子──
  會被鬼吃了──
  「如果是鬼的話就能毫不猶豫地吃人吧?」
  鬼要來了──
  做壞事的話──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您說──鬼會吃人的,是吧?」
  「是的。怨靈殺人靠的是作祟引起災禍;幽靈的話就只會怨恨,讓人生病,但不會將人從頭一口吞下;至於妖怪就是嚇人與惡作劇。可是從來就沒聽過牢騷滿腹或只會嚇人的鬼,鬼啊,都是直接對人造成物理性的傷害。從我國最早有關鬼的記載──《出雲國風土記》中,大原郡阿用鄉的一目鬼早就在吃人了。而《伊勢物語》的二条皇后高子與業平私奔,碰上了鬼也是被一口吞掉。所以啊……」
  「原來如此,我懂了──」
  總算瞭解了。
  不管角或兜襠布,
  還是神或妖怪,
  其實這些條件都無所謂。
  「鬼──是會吃人的。」
  鈴木強調地說。
  也就是說,鬼是暴力。
  鬼──是會吃人的怪物。
  會吃人,所以才成了鬼。
  薰紫亭似乎鬆了口氣。
  「總之,不管是歌謠中的鬼或文獻上的鬼、口傳文學中的鬼、觀念上的鬼或通俗的鬼,總之形形色色,若將之全部混為一談,視為同一物的話也實在不妥。剛才臨時想到的這些觀點僅是我這個外行人的一己之見,請勿當成定論。只不過我還頗為滿意這個說法,迫不期待想跟我那個朋友聊聊呢──」
  但鈴木已心不在焉了。
  夕陽剩下最後的餘暉。
  薰紫亭店主依舊說個不停,他的臉孔在黑暗之中已然模糊難辨。
  鈴木覺得不安。
  說話者不管聲音、語氣、手勢或體格,都與薰紫亭店主別無二致,更何況鈴木從剛才就一直與他對話,根本毋庸置疑。
  但是──
  憑什麼能斷定他不是鬼呢?
  鬼之形同人之形。
  不對,鬼就是人。
  人活著也能化作鬼。
  ──所以需要角。
  無角,無以辨人、鬼。
  無角,人鬼無區別。
  「鬼──會吃人的。」
  做壞事的話──
  鬼就會從頭──
  鬼就會──
  【三】
  事情發生於緬甸戰線。
  鈴木想起來了。
  那個在夢中出現過好幾次的光景。
  部隊遭到轟炸。
  鈴木被熱風壓倒,眼前一片血紅──
  鈴木瀕臨死亡。
  但是鈴木發覺自己處於瀕臨死亡的狀態──亦即,還活著──是在意識恢復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意識恢復時,肉體幾乎完全不得動彈,說理所當然倒也是理所當然。
  過了很長的時間,鈴木的手腳等肉體的原有感覺才總算恢復。在這段期間裡,他連眼皮也睜不開,感覺就像──失去了肉體,只有意識漂浮在黑暗之中。
  但鈴木終歸是活下來了。
  痛覺逐漸從末梢甦醒,疼痛讓處於混沌之中的自我輪廓明顯起來。不久,眼睛張開,鈴木在朦朧之中慢慢掌握了現在的狀況。
  狀況真是淒慘無比,部隊全滅了。
  先前,只覺得戰場生活很漫長,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難以忍耐。然而,結束卻只需一瞬,一切都沒了。
  ──真的只有一瞬間。
  令人厭煩的長官跟討人厭的軍官全死了。
  ──真的只有一瞬間。
  但是,鈴木還活著。
  等鈴木撥開瓦礫與屍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身體竟然還能動,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鈴木記得他的動作鈍重而緩慢,出血、撞傷、空腹,加上疲勞與骨折,動作遲緩也無可奈何。
  他下意識地走進森林,躲入大樹洞裡。鈴木想,自己應當死在這裡。
  帝國軍人沒有敗逃這個選項,一旦敗北,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拋下死去的同袍苟活,這種行徑是不被允許的。
  鈴木深深感到罪惡感。
  自己的行為不正是敵前逃亡嗎?與其忍辱苟活,還不如毫不留戀地自盡,這是身為大日本帝國軍人的鈴木所應走的唯一道路──此時的鈴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斷應當如此,情感上更覺得──就這樣活著太對不起為國犧牲的同伴了。
  鈴木的心臟迄今持續跳動的原因,絕非他擁有旺盛的鬥志或過人的見識。
  僅僅是偶然。
  他是個膽小、既無體力亦無技術、欠缺戰鬥意志的新兵,率先陣亡的應該是他,但現在居然還活著。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鈴木尋死自盡。
  但是──鈴木最後還是沒死。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殺。
  不管從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領的刺刀、手榴彈,還是自盡用的毒藥或上吊用的繩索,全部都沒了。
  鈴木的身上空無一物。
  沒有辦法自殺,於是他真心期望著自己能在被敵軍發現前衰竭而死。
  這時鈴木發現了,自己根本無須做些什麼──
  只要保持現狀即可。
  躲在這裡只要小心一點就不會被發現,只要繼續靜靜地待在這個樹洞裡──終將難逃餓死的命運。雖然是個稱不上自盡的可恥方式,鈴木覺得倒也頗適合膽小的自己。
  反正鈴木現在全身力氣用盡,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他必定會餓死在這裡。
  一旦決定這麼做,意識立刻變得朦朧。鈴木昏厥過去了。
  他做了個夢。
  夢見被人責罵。責罵他的人不知是父親、母親,還是叔叔。
  壞孩子──
  你是個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恥啊!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你這樣還算日本國民嗎──
  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這是隊長說的話嗎?也可能是長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來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別動,保持你的體力。」
  「咦──」
  「戰爭很快就要結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結──結束……」
  睜開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識的軍官。鈴木雖然想對肌肉下達姿勢端正的指令,但身體仍不聽使喚,不僅無法站起,肌肉還不停地抽搐。軍官制止鈴木,要他別動。
  「長、長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別死在這裡。像我,老早就拋下部隊逃亡了。唔,你先別激動,我知道你可能很憤慨,但我可沒有理由受你指責。你看看你,不也仍羞恥地活著?我們的部隊在官方紀錄上已經全滅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到野戰醫院接受治療。所以在結束前盡可能躲藏起來。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結──結束?」
  「要不了幾天,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這種戰爭拖得愈久對國家來說損失就愈大。橫豎會輸的話,不早點投降搞不好會賠上整個國家,軍方再怎麼愚昧,至少也懂這個道理。他們開口閉口都是玉碎,可是總不可能舉國上下一起犧牲吧?因為真正的玉可還在啊。」軍官說。
  鈴木用判斷力變得非常遲鈍的頭腦,反覆思索著他不敬話語中的真正意義。
  「這個森林裡到處都是日本兵的屍體,大家都奮戰到底,全死了。我看到這些頑固不知變通的士兵屍體,不知為何就滿腹怒火。一想到這些人的下場竟是在這裡腐朽、乾枯,我就覺得不甘心。因此我從這些屍體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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