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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一卷 春雪

_5 三岛由纪夫(日)
  乔·披站在窗旁,看着红白相间的布幕在风中摇曳的庭院与平日不同的景色,不禁担心地问道:
  “天气真的开始暖和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对夏天炎热的眼光的渴望。
  清显也站起来,走到窗前。这时,乔·披用孩子般纯真开朗的声音叫起来。他的堂弟也吃惊地站起来。
  “就是她。不让我们说的那个漂亮的姑娘。”
  急切之间,乔·披脱口而出的是英语。
  和父母亲一起沿着湖边向正房款款而来的正是聪子。她今天穿着漂亮的淡红色长袖和服,远远看去,和服底襟是春天原野的笔头菜和嫩草的图案。头发光润乌黑,正指着中之岛方向,露出些许白皙明亮的脸颊。
  中之岛上没有悬挂布幕,但远处嫩绿的红叶山散步道路两旁的布幕倒影在湖水上,犹如湖面漂浮着红白两色的干果。
  一个日本少年和两个暹罗少年屏息凝神地并排站在一个窗户前面。清显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和这两个王子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受到他们热带的奔放感情的影响,也轻易地相信自己的热情,仿佛可以坦率地表白出来。
  现在,他可以毫无犹豫地对自己说:我爱她。而且爱得发疯。
  聪子的身子转过来,当她那光艳明亮的脸对着正房的时候,尽管不是正面看着窗户,但清显仿佛感受到一个无比渴望的瞬间。他小时侯牵引春日宫裙裾时只是略微一瞥她的侧面所留下的遗憾,在六年后的今天,终于得到弥补。
  他仿佛清晰看到时间结晶体的美丽断面在六年后变换角度发射出无与伦比的艳丽光彩。在春天略显阴翳的阳光里,聪子轻盈地嫣然一笑,立刻用柔美的纤手娇媚地捂在嘴唇上。她苗条婀娜的体态恍若一声弦乐的清音。
第十八章
  新河男爵夫妇是一对疏放与狂燥的绝妙结合体。男爵对妻子的所作所为概不过问,妻子则喜欢喋喋不休,而不管别人是否喜欢。
  无论是在家里的时候,还是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如此。男爵看似疏放,但有时会以警句式的语言对别人进行辛辣的嘲讽,不过绝不会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然而夫人虽然千言万语,费尽口舌,也未必能够准确鲜明地勾勒出她要说的那个人的形象。
  他们是日本的第二辆罗尔斯·罗易斯轿车的买主,为此洋洋得意,神气活现。这一天,晚饭过后,男爵穿着丝绸夜小礼服,正在舒适地小憩,带听不听地陪着夫人没完没了的唠叨。
  夫人把平冢雷鸟一派的人请到家里,从狭野茅上娘子的一首著名和歌中取名成立一个名叫“天火会”的团体,每月召开一次例会。但每次开会时都赶上雨天,于是报纸讽刺她们是“雨日会”。夫人对思想性的问题一窍不通,却极其兴奋地注视妇女的理性觉醒,就像母鸡注视一个异乎寻常的新型鸡蛋、比如自己产下来的三角型鸡蛋一样。
  男爵夫妇收到松枝侯爵的赏樱邀请后,既为难又高兴。为难的是,不去也知道这样的赏樱会实在无聊透顶;高兴的是,去了可以以正规的西方风度向他们进行无言的示威。这户富豪商家,一直和萨长政府保持着互相支持合作的关系,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心里潜藏的对乡下人的轻蔑就成为他们新的不屈的高雅的核心。
  “今年松枝家又要邀请皇室来,准备鼓乐欢迎吧。他们把皇室光临看作一场戏。”男爵说。
  “我们总是不得不隐瞒新思想。”夫人接过话茬:“其实啊,把新思想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不是也很有肚量吗?悄悄混在那些守旧派的人群里,不是也很有意思吗?看看松枝侯爵怎么对洞院宫殿下又是卑躬屈膝阿谀逢迎又是装作多年老友的样子,不也是一场好戏吗?我穿什么去好啊?总不能从大白天就穿夜礼服吧,倒不如就穿底襟带有花纹的和服,也许这样更合适。你告诉京都的北出,让他赶紧把和服底襟染成篝火夜樱图案。不过,我总觉得底襟带花纹的和服对我不合适。我一直不明白,我穿和服只是自己觉得不合适而别人认为非常合适呢,还是在别人眼里也觉得很不合适?你怎么看?”
  赏樱那一天,侯爵家通知说请在洞院宫殿下光临之前到达,所以新河男爵夫妻故意比通知的时间晚五六分钟到达,没想到离洞院宫到达还有十分钟的富余时间。男爵对这种乡巴佬的做法大光其火。一下车,就冷言冷语地讽刺说:
  “殿下马车的马大概半路上中风了吧。”
  不过,不论什么样的冷嘲热讽,男爵总是像英国绅士那样,只是在喉咙深处嘟囔,谁也不会听见。
  这时,仆人匆匆来报,殿下的马车已进侯爵家的大门。于是主人方面都在正房门口列队迎候。当马车从院子的松树下压着砂子的道路进来时,清显看见马的鼻孔喷吐出粗气,梗直脖子,倒竖起灰白色的鬃毛,仿佛刚刚在惊涛骇浪中撞击粉碎白色的浪尖。车厢上溅沾着雪化后的泥土的金色家徽如同平静地缓缓旋转的金色漩涡。
  洞院宫殿下的黑色圆顶礼帽下,露出漂亮的花白胡子。妃殿下跟随其后。白色的长条布从大厅门口一直铺到讲台,这样殿下可以穿着鞋直接走到讲台。当然,在正式致辞之前,他在大厅里也和大家略微寒喧几句。
  清显看着妃殿下那黑色的鞋尖在洁白的薄纱和服底襟下交替出现,如同荡漾的涟漪之间时隐时现的马尾藻的果实。那姿态的高雅使得清显不敢仰视这位老年贵妇人的尊容。
  侯爵把在大厅迎接的各位客人介绍给殿下,只有聪子是第一次与殿下见面。殿下对绫仓伯爵抱怨说:
  “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小姐藏起来,不让我见呐?”
  站在一旁的清显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脊梁掠过一阵轻微的寒颤,仿佛聪子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被高高踢起来的华丽的皮球。
  洞院宫殿下与暹逻的交往密切,这两位王子来日本以后,很快就受到殿下的款待。所以这次一见面,立刻谈笑风生起来。殿下问学习院的同学是否热心关心他们,乔·披微笑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家都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无论什么事都受到亲切的关照,没有任何的不方便。”
  清显知道,除了他以外,王子没有其他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几乎从来不去学校。听乔·披这么回答,觉得可笑。
  新河男爵的心像似一块银,出来之前磨得闪光铮亮,可是一接触到人,立即蒙上无聊的锈迹而黯然失色。这样的接待,光是听一听,耳朵都会生锈……
  接着,在侯爵的引导下,大家都跟随洞院宫殿下到庭院里赏樱。日本人聚会,客人之间不容易很快融洽交流,妻子往往都跟在丈夫身后。这时,男爵已经完全表现出疏狂的状态,别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故意离开大家,悄悄对妻子说:
  “侯爵从外国留学回来以后,变得时髦起来。听说废止了妻妾同居的习惯,把小老婆迁到外面住。离大门八百米远的地方,就是小老婆的住所,所以他是八分时髦。五十步笑百步这样的谚语肯定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要是相信新思想,就要彻底相信。不论别人怎么议论,像我们家这样,遵循欧洲的生活习惯。应邀出门应酬也好,夜晚临时外出也好,都是夫妇俩一起行动。你瞧,对面山上的两三棵樱树和红白色布幕映照在湖面上,多么好看!我的和服底襟图案,你觉得怎么样?在今天的所有客人里,就我的底襟图案最精致讲究,而且大胆新颖。要是在对岸观看我在湖里的倒影,肯定非常漂亮。我恨不得自己能够同时身在两岸。对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新河男爵把这种经受一夫一妻制的精心凝练的折磨(原本出于自愿)视为比别人早一百年承受思想的磨难,所以心甘情愿。男爵本来就从不追求人生的感动,不论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只要其中没有感动介入的余地,他都认为具有某种时髦和风度。
  山丘的游园会场上,在元禄赏花舞中扮演武士、女侠客、奴仆、盲艺人、木匠、卖花人、卖瓷器人、青年人、农村姑娘、俳谐师等角色的柳桥艺妓列队热情迎接客人。洞院宫殿下对身边的侯爵露出满意的微笑,暹逻王子也高兴地拍着清显的肩膀。
  清显的父亲陪同殿下,母亲陪同妃殿下,这样,两位暹逻王子就自然而然地由清显陪同。艺妓们围聚在清显周围,清显要照顾这两位不会日语的王子,劳心费神,无暇顾及聪子。
  “少爷,请过来玩一会儿吧。今天单相思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不理睬她们那就太残忍了。”
  扮演俳谐师的老艺妓对清显说。年轻的艺妓,连扮演男性的艺妓,眼圈都涂抹红彩,连笑的表情都荡漾着酒醉酡颜般的红晕。临近黄昏,寒气袭人,但清显仿佛被密不透风的丝绸、刺绣、浓妆艳抹脂粉的肌肤组成的六曲双面屏风围住,感觉不到一丝清爽的凉风。
  这些女人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仿佛正浸泡在不凉不热的洗澡水里一样心情舒服。她们生动活泼说话时手指优美的动作,白皙柔嫩的咽喉处像安装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合叶一样在恰倒好处的时候停止说话微微点头的变化、对别人的揶揄充耳不闻时瞬间流露出戏谑的怨恨眼色而又能依然嘴角挂着微笑的表情、突然一本正经地聆听客人讲述大道理时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抚平头发时刹那间百无聊赖般的疏懒眼神……清显从她们的千姿百态中,不由自主地把艺妓频频流盼的秋波与聪子独特的秋波进行比较,发现两者全然不同。
  艺妓的秋波虽然灵动快活,但秋波本身是独立的存在,觉得如昆虫飞旋般令人讨厌,绝不像聪子那样充满高雅的韵律。
  聪子在远处正和洞院宫殿下聊天,她的侧面辉映着夕阳淡淡的余晖,如远方的水晶、远方的琴声、远山的襞皱,洋溢着距离酿就的幽玄美。在暮色渐浓之中,透过树木间的天空下,如同黄昏时分的富士山一样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新河男爵和绫仓伯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两人身边都有艺妓伺候着,但他们对艺妓似乎连看都不看一眼。在樱花花瓣散落的草坪上,新河男爵发现绫仓伯爵光亮得能映照出黄昏天空的黑漆皮鞋的鞋尖上沾着一片污脏的花瓣,他的鞋子像女人那么小。这么说,伯爵端着玻璃杯的手也像偶人的手那样又白又小。
  男爵对如此衰败的血统感到嫉妒。而且伯爵那种极其自然的、面带微笑的疏放状态与自己的英国式的疏放状态之间,形成一种与别人无法形成的对话。
  “在所有的动物之中,还是啮齿目最可爱。”伯爵。突然说。
  “啮齿目嘛……”男爵心里对啮齿目动物没有丝毫概念。
  “兔子、土拨鼠、松鼠等等。”
  “您养这些动物吗?”
  “不,不养,家里会有臭味的。”
  “既然这么可爱,您也不养吗?”
  “首先,这些动物写不进和歌里。凡是不能成为和歌素材的,就不放在家里。这是我们家的家规。”
  “是吗。”
  “虽然自己不养,但是这些小动物毛茸茸的,胆子小,战战兢兢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爱。”
  “是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爱的东西,气味也大。”
  “可以这么说吧。”
  “听说您长期在伦敦居住过……”
  “在伦敦,喝茶的时间里,侍者会一个一个地问,是先放牛奶,还是先放茶水?其实,奶粉和茶水混合在一起,还不是一个样。不过,是先要牛奶,还是先要茶水,对于每个人来说,比国家的政治问题更紧急重要……”
  “这有意思。”
  两个人聊着天,没有给艺妓一点插嘴的机会,说是来看赏樱,似乎心里根本没有樱花。
  侯爵夫人陪同妃殿下。妃殿下喜欢长歌,自己还经常弹三弦。日本舞伴奏在柳桥中第一名的老艺妓也在旁边随声附和。侯爵夫人说,有一次为庆贺亲戚订婚,大家曾用钢琴、三弦、古琴合奏《松绿》。妃殿下兴致勃勃地说当时她本来也想参加的。
  侯爵不时纵声大笑。洞院宫殿下总是动作优雅地捂着胡子笑,所以没有发出笑声。这时,扮演盲艺人的老艺妓在侯爵耳边嘀咕一句,侯爵立刻大声对客人们说:
  “诸位,现在开始赏花舞的余兴表演,请大家到舞台前面来……”
  节目程序本来应该由管家山田宣布,现在却被主人越俎代庖,山田的目光立即黯淡下来,眨了眨眼睛。这是他在遇到不测情况时流露出来的惟一表情,但是谁也不知道。
  既然自己对主人的东西绝不沾手,主人也不应该染指他的任何东西。去年秋天曾发生这样一件事。租赁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外国人的孩子到宅第里游玩拣橡子。这时,山田的孩子们也去游玩,外国小孩便把手里的橡子分给山田的孩子,但山田的孩子坚决不接受。因为山田平时严格教育自己的孩子绝不能拿主人家的一针一线。外国小孩的父母亲对山田孩子的态度产生误解,便向山田提出抗议。孩子们都紧绷着脸,抿着嘴唇,一副准备挨训的模样,但是当山田了解情况后,大大夸奖孩子一番。
  这个时候,山田想起这件事,然后气恼伤心地踢着裙裤,大步走进人群里,急忙把客人引到舞台前面。
  就在这时,从湖边舞台的围着红白颜色相间的布幕的后台传出两声梆子声,仿佛划破空气扬起一阵新的木屑。
第十九章
  赏花舞的余兴结束以后,天色开始昏暗下来,客人们都进入洋房里。这时清显才有机会和聪子单独在一起,而且时间很短暂。这个时候,看过余兴表演的客人和艺妓们又互相接触交谈,酒意微醺,暮色渐浓,却华灯未亮,人声嘈杂,正是欢快与不安交织的微妙时刻。
  清显从远处给聪子使一个眼神,聪子立刻心领神会,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清显后面。红白相间的布幕一直挂到山丘的小路通往湖边和大门方向的岔道处,那里有一棵大樱树,挡住人们的视线。
  清显先藏在布幕外面,两人眼看着就能见面,聪子却被陪同妃殿下在红叶山周游一圈后回到湖边的宫中女官叫住。清显现在不便出来,只好独自在树下等聪子脱身的机会。
  一个人站在树下,清显这才仔细仰望着满树的樱花。
  黑色的粗犷的树枝上缀满鲜艳的樱花,如同礁石上密密麻麻地粘满白色的贝壳。晚风吹动得布幕鼓涨起来,先是下面的树枝在风中摇动,樱花颤颤巍巍如悄悄絮语,宽敞伸展的所有枝头连同花朵都落落大方地颤动。
  盛开的花是洁白的,只有苞蕾晕着微红。但是,虽然花瓣洁白,仔细一看,星形的花蕊却是茶红色,正如纽扣中间的缝线一个一个紧紧地系在一起。
  暮色中的白云和蓝天互相交融,都显得淡薄。花与花交汇在一起,透出模糊的空间轮廓,仿佛融进苍茫暮色。枝干越发黑得浓郁。
  清显每分每秒都觉得自己与暮色的天空、樱花越来越亲近,他的心逐渐封闭在不安的情绪之中。
  这时,布幕又鼓涨起来,清显以为还是风吹的,其实是聪子贴着布幕蹑手蹑脚溜过来。清显抓住聪子的手。她的手被晚风吹得冰凉。
  清显想和她接吻,但聪子怕被人看见,没有同意,但同时又怕自己的和服被树干上如撒满白粉的青苔弄脏,便一下子被清显抱在怀里。
  “清,别这样,放开我。不然,我很难受的。”
  聪子低声说,那声调显然非常害怕被人看见。清显心里抱怨她没必要这么惊慌失措。
  清显希望现在他们在樱花树下能够达到幸福的顶峰。尽管飘忽不定的晚风无疑加剧焦躁的情绪,但想真正体味聪子和自己此时此刻沉浸在别无所求的无比幸福里的感觉。只要聪子表现出一丝的不情愿,他都无法忍受。他就像一个异常嫉妒的丈夫,责怪妻子不能和自己心心相印。
  聪子半推半就,闭着眼睛偎依在他的怀里。这个时刻,她艳丽无比,实在难以形容。妙不可言的优美线条勾出如花似玉的容貌在端庄秀雅中洋溢着热烈奔放的神情。嘴角微微翘起,不知是由于唏嘘还是微笑,清显在薄暮中着急地想看个究竟。她的鼻翼的阴影仿佛兆示着暮色的急速降临。清显看着她半是隐藏在秀发里的耳朵,耳垂透着些微红晕的耳朵形状异常精致小巧,犹如他曾在梦中见过的、摆放佛像的小小的珊瑚佛龛。昏暗的暮色厚重包裹的耳朵深处仿佛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难道是聪子的心吗?也许她的心藏在半张半闭的嘴唇后面那湿润光亮的牙齿里面呢?
  清显为如何才能深入到聪子的内心深处而苦恼。聪子仿佛不让清显继续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蛋,突然迅速把脸贴上来,和清显亲吻。清显搂着聪子腰间的那只手的手指头感受到她的体温,仿佛置身于鲜花腐烂的温室花房里那样的温热,气味扑鼻而来。他想像着要是这样窒息而死那该多好。聪子默不做声,清显清晰地凝视着自己想像的幻影即将到达圆满匀称的美的境界。
  接吻过后,聪子将秀发丰厚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埋在身穿学生制服的清显胸怀里。清显不得不闻着她的发油的香味,眺望布幕那头远处泛着银色的樱花,感觉到令人忧郁的发油的气味其实和樱花的香味没什么两样。夕阳残照里,远处的樱花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如蓬松的羊毛团团簇簇,在那近乎银灰色的粉白色下,深藏着些微不祥的、如死者整容化妆那样的红色。
  清显感觉到聪子的脸颊被泪水濡湿。他的这种不幸的探索心理使他立刻开始分析这是幸福的泪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但也许还为时过早,而聪子的脸离开他的胸怀,也不揩擦泪水,却突然以毫无柔情的尖利目光看着他,口气急切地说:
  “你是一个孩子!清,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懂。我应该更直截了当地把一切都教给你就好了。你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清,其实你还只是一个婴儿。真的,我应该手把手地教给你就好了,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说完,聪子转身消失在布幕后面,把这个心灵被刺伤的年轻人独自留在树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聪子处心积虑地罗列出一串最伤害他的心灵的语言,向他的最脆弱的部分射出一支支毒箭,而且集中着他最害怕的剧烈毒素,也可以说,这些都是摧残他的语言精华。清显首先应该注意到这些语言毒素的非同寻常的提炼纯度,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得到如此纯粹的恶毒结晶。
  他气得心速加快,双手颤抖,倍感委屈,泪水盈眶,怒火中烧,呆呆地伫立不动。但是,他无法跳出这种激烈的感情之外思考任何问题。于是,他认为现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情自若地继续参加接待客人,直至游园会深夜结束,实在比登天还难。
第二十章
  宴会顺利结束,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失当之处。性格粗放的侯爵十分满意,也认为客人肯定满意。这个时候,他认为妻子作为侯爵夫人的价值才得到最光辉耀眼的体现。从以下夫妇间的对话完全可以表现出他的这种心态。
  “两位殿下始终兴高采烈,回去的时候看来心满意足。”侯爵说。
  “这还用说吗?妃殿下说,自从前天皇驾崩以后,还是第一次过得这么愉快。”侯爵夫人说。
  “这么说虽然有点不合适,不过的确也是如此。从下午一直到深夜,时间太长,客人不觉得疲劳吗?”
  “不会的。你安排的日程周到细致,也衔接得自然得体,一个接一个的活动都很愉快,顺利流畅。客人们那有疲劳的时间啊。”
  “放电影的时候,没有人打瞌睡吧?”
  “没有。大家都瞪着眼睛聚精会神地观看呀。”
  “说起来,聪子真是一个温柔的姑娘。电影的故事情节打动她的心,就她一个人感动地流泪。”
  放电影的时候,聪子情不自禁地哭泣起来。等电影结束,拉开窗帘明亮以后,侯爵才发现她的泪痕。
  清显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是睁着两眼,无法入睡。他打开窗户,黑暗的湖面上仿佛探出无数甲鱼的青黑色脑袋一齐仰望着他。
  他终于忍不住按铃把饭沼叫来。饭沼已经夜校毕业,所以每天晚上肯定在家里。
  饭沼走进清显的屋子,一眼就看出来今天少爷的脸色十分难看,充满愤怒和狂躁。
  最近,饭沼逐渐学会了观颜察色。他以前毫无这方面的本领。现在对平时接触的清显,如同观察万花筒里五颜六色的碎玻璃的组合一样,能够纤毫毕现地了解一切。
  其结果也导致饭沼的心态和嗜好发生变化。对于少爷因烦恼忧伤而疲惫焦虑的脸色,以前看作是怠惰懦弱的灵魂的表现而厌恶憎恨,现在甚至觉得具有一种微妙的情趣。
  的确,清显的美貌含带着忧郁的神情,他的容貌不适合表现幸福喜悦的表情,悲伤和愤怒才能增加高雅的气质。当清显气愤焦躁的时候,肯定会出现一种纤弱飘忽的天真,两种情绪重叠在一起。本来就白皙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血丝,修长的眉毛歪拧着,失去重心而摇晃飘动的灵魂表现出强烈渴望救助的情绪,犹如在荒野上回荡的歌声,失落惆怅中飘溢甘美的情调。
  清显一直一声不吭,饭沼自己坐在椅子上。以前清显不开口,他不敢坐,但现在不请自坐。饭沼拿起清显扔在桌子上的晚餐会菜单看起来。饭沼知道,自己即使再继续在松枝家呆几十年,也绝没有品尝到这些菜肴的口福。菜单上这样写的:
  大正二年四月六日赏樱会晚餐
  一、清炖甲鱼汤
  二、汆鸡肉丸子汤
  三、奶油鳟鱼
  四、牛里脊焖西洋蘑菇
  五、鹌鹑烧西洋蘑菇
  六、烤羊里脊烧西芹
  七、鹅肝凉菜
    菠萝汁果酒
  八、斗鸡烧西洋蘑菇
  九、奶油龙须菜
    奶油青蚕豆
  十、奶油冻甜点
  十一、双色冰激凌
     小点心
  清显见饭沼盯着菜单看个没完没了,眼里露出又轻蔑又恳求的神色局促不安。饭沼等着他先开口。清显对饭沼感觉迟钝的谦恭感到恼火。如果饭沼这时忘掉主从尊卑之别,像兄长似地将手搭在清显的肩膀上关切地询问,那自己就多么容易倾诉啊。
  清显没有意识到坐在自己跟前的饭沼已不再是过去的饭沼。过去的饭沼只是笨拙地抑制自己激烈的情绪,如今他对清显,还不知道以亲切温柔的心情用那一双不熟悉的手去触及原先自己很不习惯的细腻的感情世界的领域。
  “你大概不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清显终于先开口说道:“今天我受到聪子的严重侮辱。她说的话简直不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好像我以前的所有行为都不过是孩子般愚蠢的举动。不,她就是这么说的。她故意对我最讨厌的地方大肆攻击,这种态度叫我大失所望。这么说来,那天下雪的早晨,我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也完全只是她的玩具而已……你在这方面觉察到什么没有?比如听到蓼科说些什么……”
  饭沼考虑片刻,说道:“噢,没想起什么。”
  饭沼考虑的时间很长。这长得有点异常的时间如同藤蔓纠缠着清显变得脆弱敏锐的神经。
  “你撒谎。你肯定知道点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他们争执的过程中,饭沼说出以前不想说的一件事。饭沼虽然可以看穿别人的心事,却对心灵的反应十分迟钝,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话如一把斧头会给清显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这是我听阿峰说的。她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人,并要我绝对保密。但是因为涉及少爷,我想应该向您报告为好。
  “正月的贺年会,绫仓家的小姐不是也来了吗。每年的这一天,侯爵老爷都和亲戚家的孩子们亲切交谈,无论什么事都可以问他。侯爵老爷开玩笑地对小姐说: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小姐也开玩笑地回答说:
  “‘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知道您对少爷的教育方针是什么?’
  “我想强调一点,侯爵老爷说这都是枕边话(饭沼说这句话时,满怀无法发泄的愤恨),他是笑着对阿峰说这些枕边话的。阿峰又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
  “于是,侯爵老爷兴致勃勃地说道:
  “‘是啊,究竟是什么样的教育方针呢……’
  “小姐却接着说:‘我听清说,您对他采取实践教育的方法,带他去花街柳巷。于是清学会了荒唐,以为自己从此变成了男子汉而盛气凌人。您真的对少爷进行过这种不道德的实践教育吗?’
  “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小姐却毫无忌讳地大胆发问。侯爵老爷听罢,哈哈大笑,说: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简直就像矫风会在贵族院上的质询演说。如果真的像清显所说的那样,我也就不想做什么辩解,其实我的这种实践教育被他本人完全拒绝了。你瞧,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肖之子,根本不像我,晚熟而且洁身自好。不管我怎么劝诱,他一口回绝,气冲冲地走了。可是对你十分虚荣,明明没这么回事,还要自吹自擂一通,真有意思。不过,即使关系再密切,也不该向大家闺秀谈论寻花问柳的事啊,我可没有教育他做一个这样的男子汉呀。我马上把他叫来,训斥一顿,也许这样反而激发他想体会冶游的滋味吧。’
  “结果小姐费尽口舌才制止住侯爵老爷的轻率举动,侯爵老爷也答应就当作没有听到此事。不过,虽然承诺不告诉任何人,还是憋不住悄悄告诉了阿峰,而且边说边笑,绘声绘色,当然也要阿峰绝对守口如瓶。
  “阿峰也是个女人,哪能把这话憋在肚里,她只告诉我一个人。我严肃警告她,这事关系到少爷的名誉,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泄露出去,就断绝和她的一切来往。她没想到我的态度这么严厉,心里害怕。我想阿峰不会泄露出去的。”
  清显的脸色越听越苍白,以前自己如坠五里雾中,到处碰壁,现在终于雾散日出,眼前出现一排整齐的玲珑的白色圆柱,一切模糊的事像都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首先,尽管聪子矢口否认看过清显的那封信,其实她还是看了。
  当然,那封信会给她带来一些苦恼不安,但在新年庆贺会时亲自从侯爵嘴里了解到这并非事实,于是她立刻飘飘然起来,陶醉在所谓的‘幸福的新年’里。因此,那天在马厩前面突然向清显热情地倾诉自己感情的举动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所以,聪子才放心大胆地提出要和清显一起早晨出去赏雪的建议。
  聪子今天的眼泪,今天毫无礼貌的指责,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聪子一贯撒谎,一贯在内心深处看不起清显。不管如何辩解,但她通过与清显的接触得到这种低级恶劣的乐趣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
  聪子一方面指责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无庸置疑,另一方面却想让我永远做一个小孩子。这是多么的奸诈狡猾啊。她时而表现出依赖别人的女人般的情趣,心里却始终忘不了对我的轻蔑;她装出奉承我的样子,实际上是在玩弄我。
  清显怒火中烧,却忘记了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写的那封骗人的信,其源盖出于自己的谎言。
  清显把所有的过错统统归咎于聪子的背信弃义。她伤害了一个正处在青少年之交的苦恼躁动期的小伙子最珍贵的自尊心。在大人眼里,也许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侯爵父亲的笑谈就是很好的证明),但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容易尖锐地伤害某个时期的男人的自尊心。不管聪子是否了解这一点,她的毫无温情的做法残酷地蹂躏了男人的心。清显羞耻屈辱,好像要生一场大病。
  饭沼心情沉痛地看着清显苍白的脸色和长久的沉默,但是他依然没有觉察出自己对清显的伤害。
  长期以来,饭沼一直受着这位美貌的少年的伤害,他不知道自己虽然毫无报复的意图,今天却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刺伤了清显的心。饭沼从来没有觉得这位垂头丧气的少年这么令人怜爱。
  饭沼的心头掠过一种怜悯的情绪,真想扶他起来,抱到床上,倘若他悲伤哭泣,自己也会洒一掬同情之泪。但是,清显抬起来的脸上一片干涸,也没有要流泪的意思。那淡漠锐利的冷光一下子把饭沼的幻想击得粉碎。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要睡觉。”
  清显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饭沼推向门外。
第二十一章
  从第二天开始,不论蓼科打来多少遍电话,清显就是不接。
  蓼科对饭沼说,小姐有话要直接对少爷说,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转告少爷。但饭沼早已接受清显的严厉吩咐,坚决不去转达。其中有一次是聪子亲自打来的电话,要饭沼转告,但也被饭沼断然拒绝。
  连着几天电话频频不断,甚至都引起仆人的私下议论。由于清显拒接电话,蓼科终于找上门来。
  饭沼在内厅门外接待蓼科,他穿着小仓裙裤,端端正正坐在铺板中间,摆出一副绝不让蓼科进屋的架势。
  “少爷不在家,你见不着。”
  “他不可能不在家。你要是这样阻拦,就请把山田叫出来。”
  “叫山田来也不管事。少爷绝不会见你的。”
  “那好,我就硬要进去,面见少爷。”
  “屋里锁着门,你根本就进不去。你要进去,这随你的便。不过,你是偷偷到这儿来的,要是被山田知道,事情闹大了,再传到侯爵老爷的耳朵里,这合适吗?”
  蓼科沉默下来,在黑暗中看着饭沼长着粉刺的凹凸不平的脸,恨得咬牙切齿。在饭沼的眼里,蓼科背对着院子里在明媚春光里耀眼闪烁的五叶松枝叶,老年人的满脸皱纹埋在厚厚的白粉里,活像一副描在泡泡纱上的肖像画。沉甸甸的深陷下去的双眼皮下面的眼睛发出阴险愤怒的凶光。
  “那好,就算是少爷的命令,可是你说话那么强硬,看来你早已做好思想准备了。过去我也为你做过不少事,我们的关系就此一刀两断。少爷那边,你就看着办吧。”
  四五天以后,聪子寄来一封厚厚的信。
  以前因为害怕山田发现,都是蓼科亲自送来,交给饭沼,再由饭沼交给清显。这次却堂堂正正地由山田放在描金花纹漆盘里送来。
  清显特地把饭沼叫来,把这封没有开封的信给他看,让他打开窗户,接着当着他的面,扔进火盆里烧掉。
  清显白皙的手一边躲避窜上来的火苗,一边挑开被厚厚的信纸压住即将熄灭的火焰,重新撩燃。饭沼看着他的手像小动物一样在桐木火盆里跳跃,好像看着某种精巧的犯罪行为。如果帮他一把,肯定会烧得更彻底一些,但又怕遭到清显的拒绝,所以没有帮忙。显然,清显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只是让自己充当见证人。
  清显还是躲避不了烟熏,从眼里流出一滴泪水。饭沼先前希望得到严格的训育和理解的泪水,但现在流淌在被火灼热的脸颊上的美丽泪水并不是饭沼感化的结果。在他面前,无论何时何地,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无能为力呢?
  大约一周以后,这一天父亲回家比较早,清显便到正房的日本间与父母亲共进晚餐。
  “说快也快,明年你就要受到从五位的恩赐。以后就让家里人称你‘五位少爷’吧。”侯爵满面春风地说。
  清显从心里诅咒即将来临的明年,因为自己在明年就要成为成年人。才十九岁,却对人生如此厌倦疲惫,他怀疑这种心境恐怕是受到聪子的影响而被毒化的。童年时代那种掰着手指头急不可待地盼望过年,希望自己成为大人的焦急情绪早已从清显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极其冷漠地听着父亲的话。
  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时候,毫无例外地总是固守一定的成规,两道八字眉略显忧伤的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丈夫和儿子,脸色红润的侯爵则故意打破常规装作心情愉快的样子。父母轻轻地迅速交换一下眼神,这种轻微得恐怕甚至连眼神都谈不上的动作立即被清显觉察出来,他感到吃惊,因为在这一对夫妻之间,没有比默契更令人怀疑的了。清显先看着母亲的脸,使她有点紧张胆怯,说出来的话也有点颠三倒四。
  “……是这样的,这话有点不好说,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什么事?”
  “其实啊,又有人向聪子提亲了。这门亲事相当不容易,再往后就不好轻易拒绝对方了。只是现在聪子的态度还是那样嗳昧,不过不像过去那样不论对谁一概予以拒绝。这样父母亲也很积极……所以,就想问问你,你和聪子从小就是竹马之交,对她的婚事不会有什么意见吧。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有不同意见,就把你的想法如实地告诉父亲。”
  清显连筷子都没放下,面无表情地一口回答:
  “没有意见。这件事和我毫不相干嘛。”
  沉默片刻,依然情绪高兴的侯爵慢条斯理地说:
  “哦,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所以说……如果,只是说如果,你的心情上有什么疙瘩的话,尽管说。”
  “没有任何疙瘩。”
  “所以,我说的是如果……要是没有的话,那也好。我们长期受到他们家的关照,所以这一回就要尽力而为,能做的事就做,能帮的忙就帮,还必须花一点钱……对了,下个月是先祖的祭祀,如果这门亲事进展顺利,聪子也就忙起来,恐怕今年的祭祀来不了。”
  “要是那样的话,索性就不要邀请她,不是更好吗?”清显说。
  “真没想到,你们是这么水火不相容啊。”侯爵大笑起来。
  侯爵笑毕,这个话题就算到此结束。
  父母亲对清显的心思实在琢磨不透,像一道解不开的谜。两代人对情感的感受存在着隔阂,父母亲想了解他的感情经历,但总是一团乱麻,无法理清,最好只好作罢。现在侯爵夫妇甚至有点怨恨绫仓家对寄养在那里的清显没有进行很好的教育。
  自己曾经憧憬羡慕的公卿家的高雅难道就表现为这种思想嗳昧、意志薄弱、难以理解吗?远看很美貌,近看却是如此教育成果,侯爵心里藏着种种疑团。侯爵夫妇的心灵衣裳,纵使有种种想法,也只是南国色调的鲜艳单色。而清显的心灵如同古代宫中女官官服的色彩,枯黄色里融着红色,红色里融着竹青色,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本色,这样的揣摩猜测就让侯爵劳心费神。侯爵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从来没有这样暧昧含糊,看似涟漪荡漾,水底却清澄平静,为躁动不安的心灵而苦恼。
  略过片刻,侯爵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最近就把饭沼辞掉。”
  “为什么?”
  清显露出少有的惊愕,这个决定实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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