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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一卷 春雪

_13 三岛由纪夫(日)
  第二天是二十三日,清显觉得浑身精力充沛,上午一次、下午又一次乘坐人力车到大门前下车,然后登上长长的神道,来到寺院门前,要求见聪子一面,但都被无情地拒绝。回旅馆的路上,他觉得胸部隐隐作痛,而且还有咳嗽。所以,回到旅馆以后,他没敢洗澡。
  从这天晚上开始,没想到这家乡下旅馆的饭菜出乎意外地丰盛可口,对他的接待也大为改观,而且硬让他搬到最好的房间里。清显询问女仆怎么回事,女仆不肯回答,经一再追问,才道出真相。女仆说,今天清显出门的时候,当地的警察到旅馆来,查问有关清显的情况,告诉旅馆,这是身份显赫人家的公子,一定要好好招待,还说绝对不许把警察前来调查的事告诉本人,他出门的时候,要立刻悄悄地向警察通风报信。清显听到这些情况后,不禁心急如火,决心从速行事。
  第三天是二十四日,早晨起床觉得身体不舒服,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乏力疲倦。但是,他认为只有这样受苦受难,越发虔诚地修行,才有可能见到聪子。于是也不叫人力车,从旅馆步行差不多四公里地前往寺院。虽然天气晴朗,但步行毕竟艰辛,而且咳嗽更加厉害,胸部疼痛有时像是沙子坠到胸腔里的感觉。站在月修寺门前的时候,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而出来回话的一老依然无动于衷,冷若冰霜地一口回绝。
  二十五日,清显因受风寒,开始发烧。本想今天休息,但还是叫来人力车,拉到寺院门口,结果依然遭到拒绝。回到旅馆以后,清显开始感到绝望。发烧的脑子冥思苦想,却别无良策。终于委托旅馆的掌柜,给本多发去一封电报。
  请速来。我住樱井线带解的葛屋。切勿告知我父母。松枝清显
  这天夜晚,清显辗转反侧,痛苦难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第五十二章
  这一天,小雪随风飘舞,洒落在大和平原枯黄色的狗尾巴草上。虽说是春雪,却像小虫飞舞一样轻淡粉细,在天空阴沉的时候,与天色浑然一体;在微弱的阳光里,反而看清是飘洒的粉雪。寒气却比真正大雪纷飞的日子凛冽刺骨。
  清显躺在枕头上,思考自己对聪子表示的无限真诚。昨天晚上终于要求本多相助一把,他今天肯定会赶来。本多的友情也许可以打动住持尼的心。然而,在本多到达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做,应该去试一试。这就是不凭借任何人的帮助,向聪子表示自己最后的真诚。回想起来,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向聪子表达如此的诚意。或者说由于自己的怯弱,一直回避这样的机会。
  现在自己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病得越重,越要带病修行,这才既有意义,又有力量。如此的真心诚意,也许会感动聪子,也许依然感动不了她。但是,即使无法期待聪子的感动,对于自己来说,事到如今,不这样修行,也无法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起初,想见聪子一面的渴望占据他的整个灵魂,但后来灵魂本身开始活动,似乎超越了这种渴望和目的。
  然而,他的整个肉体抗拒着徘徊游离出去的灵魂。发烧和疼痛如沉重的金丝把全身缝得严严实实,自己的肉体仿佛成为编织的锦绣。虽然四肢无力,但如果举起胳膊,裸露的皮肤立刻起鸡皮疙瘩,胳膊就像盛满水的吊桶一样沉重。咳嗽往胸部深处渗透进去,如遥远的雷鸣在墨汁流淌的天空深处轰响。连手指头都没有力气,惟有真挚的病热贯穿整个倦怠的不情愿的肉体。
  他在心里不断呼唤聪子的名字。就这样浪费时间。直到今天,旅馆的人才发觉他生病,于是赶紧提高房间的温度,细心照顾,但清显坚决不要派人照顾,也不允许叫医生来。
  下午,清显让女仆叫人力车,仆人不敢贸然应承办理,便报告给旅馆老板。老板前来说服他,清显为了证明自己没病,不用别人搀扶,自己站起来,穿上学生制服和外套。人力车来了,他用旅馆侍者硬塞给他的毛毯裹着膝盖出发。尽管裹得这么严实,仍然觉得非常寒冷。
  一点雪花从黑色的车篷缝隙飘进来,清显想起去年和聪子一起乘坐人力车观赏早晨雪景那难以忘怀的景象。回忆使他伤感痛楚。其实是他的胸部在阵阵疼痛。
  他对忍受着头疼卷缩在摇晃的昏暗的人力车里的自己感到厌恶。于是掀开前面的车篷,用围巾包裹着嘴和鼻子,发烧得湿润的眼睛看着外面摇晃的景色。他觉得这样稍微好受一些。所有会引起内心痛苦回忆的东西都非常讨厌。
  人力车穿过带解町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可以望见远处雾霭朦胧的山腰里的月修寺。车子还要沿着田地中间的平坦道路一直往前走,粉雪无声地飘落在残留着稻架的刚刚收割过的田地上,飘落在桑田干枯的树枝上,飘落在绿油油的冬天菜地上,飘落在池沼里发红的干枯芦苇和香蒲穗上,但雪花很快就融化了。飘落在清显膝盖的毛毯上的雪花也立刻消融,也没有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天空如水,泛着白色,却又透下淡薄的阳光。雪花在阳光里越飘越轻,轻如白灰。
  到处都是枯萎的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曳,弯曲低垂的芒穗上的绒毛在微弱的阳光里泛着微光。原野尽头的山脉云蒸霞蔚,而天际露出一片蔚蓝,山顶的积雪闪光耀眼。
  清显忍受着脑袋的嗡嗡作响,看着风景,心想自己有好几个月没观赏外界的景色了。这个地方实在宁静,也许是车子的摇晃和自己沉重的眼皮扭曲、搅乱了景色,他每天都过着苦恼悲伤的没有生活规律的日子,觉得好久没有看见这样清晰明媚的风光。而且在这宁静的风景里没有一个人影。
  车子已经驶近竹丛环绕月修寺的山腰,大门那边坡路两侧的松树也格外显眼。当清显从田地中的路上望见这只有一对石柱的大门时,一股悲痛的情绪袭上心头。
  清显心想:车子进入大门以后,离门厅还有三百多米,如果继续坐车一直到门厅前,恐怕聪子今天仍然不会见我。也说不定现在寺院内部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或许一老说服住持尼,住持尼终于心软下来,见我冒雪前来,同意让我见聪子一面。但是如果我乘坐人力车一直进到门厅前面,也许会使本来已经改变态度的住持尼又恢复初衷,决定不让和聪子见面。我的最后的努力,正在她们的心中产生某种结晶。实际上,现在正收集许许多多无形的薄片,准备编织透明的扇子。只要稍不注意,扇轴脱落,也许整个扇子就会七零八落……退一步说,如果坐车直抵门厅前面,今天聪子也不见自己,结果肯定是自我责备。责备自己诚意不够,不管身体多么疲乏难受,也应该下车走上来,如果以别人并不知晓的真诚打动对方的心,也许聪子会同意与自己见面……对,不应该留下诚意不够这个遗憾悔恨。不舍命就无法与她相见的思想大概可以把聪子推到美的颠峰。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分不清这是理智的思考,还是高烧的谵妄。
  他下了车,告诉车夫在门厅前面等候,自己沿着坡路走上去。
  天空稍许放情,雪花在淡薄的阳光里飘舞,路旁的灌木丛中传来像是云雀的呜叫声。道路两旁的松林中夹杂着的樱树上长出青苔,一株白梅在树丛中绽放着花朵。
  清显已是第五天第六次来到这里,眼前的一切景色按说都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但是他今天拖着发烧的病体,脚步像踩棉花似地忽悠摇晃着登上坡路,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显得异常虚幻的明亮,熟悉的风景似乎今天格外新鲜,新鲜得令人惧怕心悸。身体一阵阵发冷,寒颤如锐利的银箭射穿脊梁。
  路边的羊齿草、紫金牛的红果、随风摇晃的松针、干青叶黄的竹林、茫茫的狗尾巴草、草地上冰冻的残留着车辙的白色道路,这一切都融化在前面杉树林的黑暗里。在这一片岑寂的后面,存在着一个充满光明的、含带着难以言状的悲愁的世界,毫无疑义,在那个世界的中心的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聪子犹如一尊纯洁晶莹的小金像悄无声息地居住在那里。但是,如此明亮耀眼的陌生世界果真是久居熟悉的“现世”吗?
  清显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石头的冷气穿透身上的几层衣服侵袭肌肤,他猛烈咳嗽,看见吐在手绢上的痰呈现铁锈色。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然后转过头,眺望着矗立在稀疏的树林远方的山顶积雪。由于刚才咳嗽咳出的泪水湿润了眼睛,看上去远山的积雪显得晶亮润泽,更加耀眼。这时,十三岁那一年的记忆突然掠过脑际,眼前仿佛出现他在给春日宫妃牵裙裾时仰望过的她乌发下那冰清玉洁的粉颈。在他的人生中,那才是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痴醉的女性的美。
  天又阴下来,雪花渐密。他把皮手套脱下来,伸开手掌接雪。雪花落在灼热的手掌上,即刻融化。这美丽的手掌白白净净,连一个水泡也没有。他心想自己这一生一直保护着这双优美的手掌,绝不受泥土、鲜血、汗水的污脏。这是一双只用来表达感情的手。
  他勉强站起来。
  他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冒雪走到寺院门口。
  一走进杉树林中,更觉得寒风凛冽,风声在耳边呼啸,冬天的天空如寒水般灰暗,荡漾着冰冷涟漪的池沼已近在眼前。走过池沼,便是郁郁苍苍的老杉树,落在身上的雪花也逐渐稀疏。
  清显什么也不想,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迈。他的所有的回忆都已经崩溃,只想着把逐渐靠拢而来的未来的薄薄外皮一点一点剥去。
  不知不觉走过黑门,覆盖着薄薄一层雪花的菊花形瓦檐的平唐门已近在眼前。
  他走到门厅前面,一下子倒在地上,一阵剧烈的咳嗽,也无法叫门。这时,一老走出来,抚摸他的后背。恍惚迷离的清显还以为是聪子在抚摸自己的背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一老不像以前那样,当场断然拒绝,而是把清显留在外面,自己进去。清显觉得等待的时间长得有如永恒。在他等待的时候,一种雾状的东西笼罩在眼前,痛苦和幸福的感觉朦胧地融合在一起。
  似乎听见女人急促的对话声。接着,声音停止了。又过了片刻,就一老一个人出来。
  “还是无法见面。您来多少遍也无济于事。我让寺院的人送您,请您回去吧。”
  于是,清显由一个身体粗壮的寺院男仆搀扶着,冒着纷飞的雪花,回到人力车上。
第五十三章
  二月二十六日深夜,本多来到带解町的葛屋旅馆,一看清显病成这个样子,就要立即带他回东京,但清显执意不肯。那天傍晚,当地医生到旅馆来给清显看过病,说可能是肺炎。
  清显希望本多明天去月修寺,无论如何要直接面见住持尼,殷切恳求,让她改变主意。因为清显觉得,住持尼也许能听得进第三者的意见。清显对本多说,如果住持尼答应见面,就是抬着,也要把他的身体抬到月修寺。
  本多起先不同意,最后还是接受清显的请求,答应前往,表示自己面见住持尼,将尽最大努力进行说服,争取满足清显的愿望,但他要清显坚决保证,万一对方坚决不同意,清显必须立即回东京。当天晚上,本多整整一夜都给清显更换胸部的湿布。在暗淡的煤油灯光下,清显雪白的胸脯也被湿布敷得发红。
  三天以后就是毕业考试,本多的父母亲自然不同意他在这个关键时刻出门旅行,但本多把清显发来的电报拿给父亲看。父亲也没细问,就说“快去!”母亲也表示同意,这使本多感到意外。
  由于废除终身制,不少法官突然奉命退职,本多大法官打算与这些老朋友命运与共,提出辞呈,却未获批准。他的这种做法是在教育儿子要尊重友谊。本多在前往带解町的车里还一直努力复习功课,到旅馆来以后,即使彻夜照顾清显,也仍然抽空翻看逻辑学的笔记。
  在煤油灯黄色雾状的光晕里,两个年轻人截然不同的心灵世界的影子都显露出锐利的尖端。一个人为恋爱病损憔悴,一个人为现实发奋学习。清显在浑浑噩噩中沉溺于混沌盲目的爱的海洋里,一边扯着缠脚的海藻一边艰难地游泳;本多脚踏实地地梦想着建造一座坚实的理智的大厦。热昏的头脑与冷静的头脑在早春的寒夜同时存在于这家老旧旅馆的一个房间里,而且各自被自己的世界的最终时刻到来所束缚。
  本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感觉到,绝不可能将清显脑子里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虽然清显的身体躺在自己面前,但他的灵魂早已飞驰而去。他时常在意识朦胧中似乎呼唤聪子的名字,但是那红晕的脸颊看上去毫无憔悴的感觉,甚至觉得比平时具有活力,如同在象牙里面放置一团火那么美丽。当然,本多明白,对他的内部世界连碰都不能碰一下。他的身上有一种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其化身的情感。不,不论什么情感,自己都无法成为其化身。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自己缺少这种允许情感向内心世界渗透的素质。尽管自己也具有深厚的友谊,也懂得同情,但要获得真正的“感受”,还是缺少点什么东西。自己为什么总是一心一意在内外世界维护井然的秩序,而不能像清显那样,将火、风、水、土这不定形的四大元素统统收藏于体内呢?
  他的目光又回到写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笔记本上。
  “亚里斯多德的形式逻辑学统治着中世纪以前的整个欧洲学术界,可以分为两个时代。‘旧逻辑学’以《工具论》中的《范畴篇》、《解释篇》为创始,‘新逻辑学’则以十二世纪中叶完成罗马文翻译《工具论》为标志……”
  他不由得感觉到这些文字如同风化的石头从自己的脑子里一块一块地被剥落下去。
第五十四章
  听说寺院的人们都起得早,本多在拂晓时候就从浅睡中醒来,吃过早饭,匆匆忙忙叫人力车准备上路。
  清显躺在枕头上,抬起湿润的眼睛,那满含着恳求的目光使本多感到心疼。本多原来只是想去一趟寺院试试看,本意是尽快把重病的清显带回东京,现在看到清显如此令人锥心刺骨的眼光,决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清显和聪子见上一面。
  这天早晨暖和得如同初春。本多来到月修寺的时候,看见正在扫地的男仆远远一见他的身影,便立刻跑到寺里去。本多知道自己穿着和清显一样的学生制服引起了对方的警惕。出来接待的尼姑还没听本多通报姓名,就一脸冷若冰霜。
  “我名叫本多,是松枝的朋友,为他的事特地从东京赶来。想求见住持尼,麻烦您禀报一声,可以吗?”
  “请稍候。”
  本多在门厅口等了好长时间,他心里盘算着如果被拒绝的话,自己该怎么对付。良久,刚才那个尼姑出来,请他进入客厅。本多觉得出乎意外,心里萌生一丝希望。
  本多在客厅里又等候好久。拉门紧闭,看不见庭院,却听见黄莺清脆的叫声。拉门把手隐约透现出剪纸的菊花和云彩的图案。壁龛里摆放着菜花和桃花的插花,黄色的菜花带着浓郁的乡土风韵,含苞待放的桃花蕾从色泽暗淡的枝条和浅绿的叶子间探出头来。隔扇都是一色的纯白和纸,但屏风似有些来历,古色古香,本多走近前去,仔细观察上面的揉人大和绘色彩风格的狩野派绘画。
  屏风绘画的最右面是春季的庭院,一些贵族在栽种着白梅、松树的庭院里游玩,金色云彩中露出丝柏薄板篱墙环绕的宫殿一角。从右面往左看去,各种毛色的马匹在春天的原野上跳跃跑动。池塘粼粼。田地翠绿,姑娘们正在插秧。一道瀑布从金黄色的云朵深处跌落两段奔泻下来,池边芳草如碧,充满夏天的气息。接着,贵族们聚集在池边,竖起白色的币帛,举行阴历六月的越夏祓禊仪式,仆人和侍从在一旁侍侯。身背弓箭的武将从竖立着红牌坊的、鹿群游玩的神苑牵出白马正忙着准备祭祀。再往前看,只见红叶映照着池面,冬天的草木开始枯萎,积雪闪耀着金光,人们开始鹰猎。竹林里遍地白雪,透过竹子的间隙望见天空金光闪烁。一只白狗在枯萎的芦苇中仰头对着如飞箭一样冲天而去的颈毛发红的野鸡吼叫。猎鹰在人的手里,瞪着锐利如炬的炯炯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野鸡飞去的方向……
  本多看完屏风画,回到座位上,住持尼还没有出来。刚才那个尼姑端着点心和茶水的木托盘进来,说住持尼很快就来。
  “请用茶。”
  桌子上摆着一个贴花小盒,一看可知道是这个寺院的尼姑制作的,从稍欠火候的手艺来看,很可能是聪子不成熟的作品。小盒的四周交叉贴着花纹纸,盖子上鼓起贴花,色调极具宫廷风格,贴花过于华美,反而显得沉闷。贴花图案是童子捕蝶,赤身裸体的儿童追逐紫色和红色的两只比翼双飞的蝴蝶,童子的外貌和胖相与宫廷偶然一模一样,身子用白皱绸做成,圆圆鼓起。刚才本多一路上穿过早春荒凉的田地,登上冬天树木凄清的坡路,来到月修寺,在这间略显昏黑的客厅里,第一次体味到如熬干的麦芽糖一样粘稠浓重的女人的甜腻味道。
  一阵衣服窸窣的声音,拉门上映出一老牵着住持尼过来的影子。本多立刻正襟危坐,但心里怦怦直跳。
  按说住持尼已是高龄,但她身穿紫色法衣,一张容光焕发的小脸如黄杨木雕刻一样清爽秀气,根本看不出年龄的痕迹。住持尼满面笑容地落座,一老在她身旁侍候。
  “听说你是从东京来的啊。”
  “啊。”
  本多在住持尼面前难免紧张,说话不太利索。
  “他是松枝的同学。”一老补充说。
  “要说松枝这个少爷也挺可怜的……”
  “松枝现在发高烧,卧病在旅馆里。我是接到他的电报后赶来的。我今天是代替松枝上门求情。”
  本多这才口齿流利地说明来意。
  本多觉得年轻的律师在法庭上辩护时恐怕也是这样。根本不考虑法官的心情等各种情况,只是自己一味地陈述、辩护、证明自身的清白。他从自己和清显的友谊谈起,陈述清显现在的病情以及他为了与聪子见上一面而不惜生命的决心,甚至表示如果清显发生不测,恐怕连月修寺也会追悔莫及的。本多情深语切,说得浑身发热,虽然客厅有点寒冷,但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和脑子似乎都在燃烧。
  本多的痛切陈词肺腑之言似乎的确打动了住持尼和一老的心,但她们没有表态。
  “请你们也体谅一下我的处境。松枝在困境之中向我借钱,他是借了我的钱才出来的。现在,他身染重病,我对他的父母亲深感自己责任的重大。大概你们会认为应该尽快把病人带回东京去。按理说应该这样,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已经做好将来被他的父母亲抱怨责怪的思想准备,前来求情,希望你们无论如何满足松枝的这个愿望。要是师父您看到他的那双眼睛,我想您肯定也会动心的。在我看来,松枝认为实现这个愿望比治病更为重要。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管。说一句不吉利的话,我觉得松枝的病大概好不了了。这是他临死之前的最后愿望,恳请老师父发佛祖大慈大悲之心,同意松枝见上聪子一面,万请答应他的恳求。”
  住持尼依然默不作声。
  本多觉得再说下去,恐怕反而会妨碍住持尼改变主意,虽然他心头依然情绪激动,但还是止住话语。
  冷飕飕的客厅寂静无声。雪白的拉门透出雾一样的朦胧亮光。
  这时,本多仿佛听到从拉门那边不远的地方、似乎走廊的尽头或者隔着一间房间的地方传来一声幽微如红梅绽放般的窃笑。他想,这像是少女窃笑的声音,如果不是自己听错的话,那肯定是初春寒气传递过来的少女的偷泣。这幽咽如同断弦的呜咽,比强压下去的呜咽更急促地传递着微暗的余韵,仿佛一切都是耳朵在瞬间的错觉。
  “我说话好像不通情达理。”住持终于开口说道:“也许你们觉得是我不让她们见面,其实这是人的力量无法阻止的。因为聪子已经在佛祖面前发过誓,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他。所以是佛祖不同意。少爷也实在令人可怜啊。”
  “这么说,还是不能同意啰?”
  “是的。”
  住持尼的回答无比威严,毫无通融的余地。这一声“是的”,具有撕裂天空如棉帛般的巨大力量。
  ……面对灰心丧气的本多,住持尼声音柔和地说了许多尊敬的话语,但本多并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因为不想看见清显沮丧绝望的样子,才没有立即告辞。
  住持尼谈起因陀罗网的故事。因陀罗是印度的神,这个神一旦撒开网,所有的人、这世上的一切生灵都被收进网里,无一漏网。所以,一切生灵的存在都逃不出因陀罗网。
  一切事物都依照因缘果的法则而存在,名为“缘起”。因陀罗网就是缘起。法相宗月修寺的根本法典是唯识开祖世亲菩萨的《唯识三十颂》,但是唯识教义对缘起的认识则采取赖耶缘起说,其基本理念就是阿赖耶识。所谓阿赖耶,原是梵语Alaya的音译,意译为“藏”,就是收藏有一切活动结果的种子。
  我们在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的深处,还存在一个第七识末那识,即具有自我意识。再深处就是阿赖耶识。正如《唯识三十颂》所言:
  永恒转动如激流
  如水之激流,相互继承转动,永不休止。这个识才是有情的总报应的“果”的形态。
  无着的《摄大乘论》是在阿赖耶识变化无常的形式上发展起来的具:有独特时间见解的缘起论。阿赖耶识和染污法称为同时更互因果指的就是这个。唯识论只存在现在一刹那诸法(其实这就是识),一刹那过去之后即消灭为无。所谓因果同时,则指阿赖耶识和染污法同时存在于现在的一刹那,互为因和果,一刹那过后双方共同成为无。但在下一个刹那间,又重新产生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更相成为因和果。通过存在者(阿赖耶识和染污法)每个刹那间的消灭,从而产生时间。由于刹那的不断消灭,时间就具有连续性,这大概可以比喻为点与线的关系吧……
  本多对住持尼阐述的深奥教义逐渐感到兴趣,但毕竟是在这种场合,并没有表现出探究追索的精神,只是觉得难懂的佛教用语如突然遭受一场倾盆大雨,而且对自然包含着时间流逝的无始之后形成的因果就是同时更互因果的这种貌似相互矛盾的观念性解释反倒成为产生时间本身的要素……等等难以理解的思想产生怀疑,不过他没有心情向住持尼请教。而且住持尼每说完一段话,一老就在旁边令人心烦地随声附和:“是这样的”、“是这么回事”、“所言极是”。本多心里着急,只是把住持尼所说的《唯识三十颂》、《摄大乘论》这两本书名记在心里,以后再慢慢研究,向住持尼请教问题。本多觉得,住持尼这一番看似不着边际的议论,其实如同映照池塘的天心之月,从远处把现在清显以及自己的命运照耀得细致入微。
  于是,本多致谢后,匆匆辞别,离开月修寺回去。
第五十五章
  在回东京的火车里,清显苦不堪言的样子令本多坐立不安,他只是焦急盼望着尽快回到东京,也顾不上复习功课。清显终于未能实现如焦似渴的强烈愿望,如今身染重病,躺在火车的卧铺上被送回东京。本多心里翻腾着痛切的悔恨。他怀疑自己,当时那么仗义地资助他离家出走,果真是一个真正的朋友的行为吗?
  清显正迷迷糊糊地睡去,本多睡眠不足,但毫无睡意,脑子十分清醒,思绪万千,各种往事浮想联翩。其中月修寺主持尼的两次说法以完全不同的印象浮现在脑海里。前年秋天,他第一次听见住持尼宣讲佛法,那时她讲述喝骷髅里的水的故事。后来本多把这个故事比喻为恋爱,认为自己的心灵本质和世界的本质如果能够结合得那么牢固,那是非常理想的。后来,本多学习法律,曾经深入研究《摩奴法典》的轮回思想。今天早晨第二次听到住持尼阐述佛法,仿佛在自己的眼前轻轻摇动着揭开难解之谜的惟一的钥匙,同时,因为充满过于难懂的飞跃性道理,使得这个谜更加高深莫测。
  火车预定明天早晨六点到达东京。已是深夜时分,乘客们都在车轮的隆隆声中入睡。本多打算坐在自己的下铺上,看着睡在自己对面的清显,度过这一夜。他敞开卧铺的遮布,这样清显即使出现细微的变化,他都可以及时处理。本多眺望着玻璃窗外夜色中的原野。
  原野一片漆黑,天空也是黑黢黢的,山脉的轮廓模糊不清。火车无疑在行驶,黑暗中的景色似乎没有变化。时而看见小小的火焰,或者小小的灯光,在黑暗中绽放得那么鲜亮,不过,这些都不能成为判断方位的标志。隆隆的声音仿佛并非火车的声音,而是笼罩着这列无奈地在铁轨上滑行的小小的火车的无边黑暗发出的轰鸣声。
  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旅馆的时候,清显在大概是从旅馆老板那里要来的粗糙信纸上潦草地写几句话,然后递给本多,让他代交给母亲。本多小心翼翼地放在学生制服的里面口袋里。本多闲着无事,便把这封信掏出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用铅笔写的内容。字迹扭曲颤抖,不像清显平时那样虽然稚拙、却粗犷有力的字体。
母亲大人:
  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本多,就是放在我的抽屉里的梦境日记。本多喜欢这类东西。别的人看了也觉得没有意思,所以请务必送给本多。
                              清显
  显而易见,清显把这封信作为遗嘱,所以写起来手指有气无力。但是,如果真的是遗书,至少也应该给母亲写几句话,而清显只是托她办一件事而已。
  清显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本多赶紧把纸片揣起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脸。
  “怎么啦?”
  “胸口疼。刀割一样的疼。”
  清显急促地喘气,说话断断续续。本多不知如何是好,用手轻轻按摩他疼痛的左胸部下方部位。昏暗的灯光照在清显被痛苦折磨的脸上。
  清显被痛苦扭曲的脸显得很美丽。疼痛使他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活力和青铜般的威严的棱角,清秀的眼睛被泪水湿润,偏向严峻紧锁的眉宇,使得眉毛的形状扭聚起来,更加威武英俊,也增加了乌黑的眼珠散发出的悲怆的光芒。端庄的鼻子不停地张歙,仿佛要从空中捕捉什么似的,从高烧干燥的嘴唇间露出的洁白门牙闪耀着珍珠贝内侧一样的光彩。
  一会儿,清显的痛苦平静下来。
  “能睡吗?睡一会儿吧。”本多说。
  本多看着清显痛苦的表情,仿佛觉得清显流露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这个世界上最极致的东西那样喜悦的表情。本多甚至对朋友能看到这样极致的东西感到嫉妒,同时也带着微妙的羞耻和自责。他轻轻摇了摇头。悲哀麻木了脑袋,如蚕丝一样不停地抽出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感情。他感到不安。
  清显似乎坠入片刻的睡梦之中,他又忽然睁开眼睛,要拉着本多的手。
  清显紧紧攥着本多的手,说:
  “刚才,我做梦了。又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面。”
  本多心想,清显在梦中一定回到自己家里,在侯爵家宽敞的庭院里徘徊,想念那九段奔泻的瀑布。
  回到东京两天以后,松枝清显去世。年仅二十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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