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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一卷 春雪

_12 三岛由纪夫(日)
  “虽然您是这么说,但毕竟是在旅途上,事出突然,同时这件事也牵连到洞院宫家,所以我打算立即回东京,和伯爵商量以后再来。在这期间,聪子就拜托您照顾。”
  聪子对母亲的这一番话无动于衷,夫人此时也甚至不愿意和女儿说话。
第四十五章
  夫人回到家里,把这起突发事件告诉绫仓伯爵。可是伯爵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白白浪费了一周时间,这使得松枝侯爵大为恼火。
  松枝侯爵以为聪子早已回到家里,也向洞院宫家报告了聪子返京的消息。这实在是侯爵不应该有的疏忽,他听到夫人的汇报,知道一切计划都万无一失地顺利进行,因此对以后事情的进展报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绫仓伯爵只是茫然失措,他认为相信破裂的结局是一种多少带有卑俗的低级趣味,所以不相信这个结果。迷糊的“打盹”可以替代破裂。即使看见坡路正向未来缓缓地无限倾斜下去,可是对于踢上去的球来说,坠落是一种正常的状态,也就没必要大惊小怪。悲哀愤怒都正如某种热情,是渴望凝练的心灵所犯的错误。所以,伯爵绝不会去渴望什么心灵的凝练。
  他只是一味拖延时间。蒙受时间微妙的像一点一点滴落的蜂蜜般的恩惠,总胜于接受潜藏于一切决断里的鄙俗。不论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只要放置不管,就会从中产生利害关系,肯定会有人站在自己一边。这就是伯爵的政治学。
  既然自己的身边是这么一个丈夫,夫人在月修寺感受的那种恐惧不安也日渐淡薄。这个时候,幸亏蓼科不再家里,避免了轻举妄动的行为。在伯爵的关照下,蓼科一直在汤河原的温泉疗养身体。
  一个星期以后,侯爵打电话给伯爵,询问聪子的情况。直到这时,伯爵实在无法继续隐瞒下去,才告诉他说聪子还没有回来。松枝侯爵一听,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立刻出现种种不祥的预感。
  侯爵由夫人陪同,立即赶到绫仓伯爵家里。伯爵起初还一味遮掩,吞吞吐吐,在侯爵的逼问下,才不得已吐露真相。侯爵一听,怒不可遏,用拳头使劲敲打桌子。
  在这间由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改装而成的半土不洋的、绫仓家惟一的西式房间里,两对长期交往的夫妇第一次作色相向。
  两个夫人都背过脸,不时偷偷窥视自己丈夫的脸色。两个男人虽然相对而坐,伯爵却是低头不语,放在桌布上面的手也如偶人的手一样,又白又小;而侯爵虽然心里也没底,但脸红脖子粗,眉宇间青筋倒竖,怒形于色,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在两个夫人眼里,伯爵绝对没有胜利的希望。
  实际上,是侯爵先开始暴跳如雷的,但在他大发雷霆的过程中,也觉得自己这样对一切事情都说一不二的霸道凌人的做法不太好。没有比眼前这个敌手更软弱无力、不堪一击的了。他脸色苍白,像是发黄的象牙牙雕般略带棱角的端正脸盘上浮现出悲哀而困惑的表情,眼皮低垂,厚厚的双眼皮更显得眼睛塌陷凄寂。侯爵发现这双眼睛简直就是女人的眼睛。
  侯爵从伯爵懒散地、无奈地斜靠在椅子上的姿势中,清晰地看透他的身上那种在先祖的血统中根本没有的古老纤弱的高雅受到严重伤害的惨像。这副模样犹如一具白色羽毛极其污脏的鸟的尸骸。这只鸟也许声音婉转动听,但肉的味道十分难吃。总之是一只不能吃的鸟。
  “这件事实在可悲可耻,无颜面对皇上和国家。”
  侯爵以最严重沉痛的语言发泄激怒的心情,但他也感觉到这种愤怒的绳索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满腔怒火对于无动于衷,既不论争也无行动的伯爵完全是徒费口舌。不仅如此,侯爵逐渐发现,他越是愤怒,这种激动的情绪越只能压抑自己。
  当然,这并不是伯爵的预谋。然而,伯爵始终稳如泰山,不论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可怕结果,他都坚持不渝地采取推给对方的既定方针。
  说起来,正是侯爵本人请伯爵对自己的儿子进行高雅教养的教育,而这次惹祸的无疑是清显的肉体,不过,虽然可以说这是因为清显的思想从小就在绫仓家受到毒害,但造成这种毒害的源头正是侯爵本身。就这件事而言,还是侯爵,没有预料到聪子处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会做出这样的事,硬把她送到关西去做手术……这么看来,侯爵的一切怒火便都只能是朝自己发泄。
  最后,侯爵在心神不安、疲惫不堪中沉默下来。
  房间里四个人一直默不做声,仿佛变成冥思苦想的修行。从后院传来鸡叫。窗外的松树在初冬的寒风里摇晃着针叶的神经质般的亮光。所有的仆人大概都觉察出客体里凝重紧张的气氛,整座宅第鸦雀无声。
  绫仓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道:
  “都是由于我的疏忽,才出现这种事态。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松枝侯爵道歉为好。既然如此,我想,还是请侯爵出面说服聪子,使她尽早回心转意,按时举行纳彩仪式。”
  松枝侯爵立即打断她的话,问道:“头发怎么办?”
  “这个嘛,可以立即订做一个假发套,掩人耳目大概没问题……”
  “假发套?我没想到。”没等别人说话,侯爵先高兴地提高声音。
  “是呀,我也没想到。”夫人立刻随声附和。
  接着,大家迎合侯爵的兴头,大谈特谈假发套。于是,客厅里第一次响起笑声,这个奇妙的方案像是一块扔起来的肉块,四个人争先恐后地扑上去争抢。
  不过,四个人对这个方案的相信程度并非一致。至少绫仓伯爵对这种计谋的效果毫不相信。也许松枝侯爵也同样毫不相信,但他能够摆出自己的威风装作相信的样子。于是,伯爵也连忙模仿这个威风。
  “治典王殿下不至于去摸聪子的头发吧。最多也只是觉得有点可疑。”侯爵笑着不自然地放声音说。
  四个人围绕着虚伪又一时和好起来。大家这才明白,此时此地最需要的是这种形式的虚伪。谁也不去顾及聪子的心灵,惟有聪子的头发关系到国家大事。
  松枝侯爵的先祖以足使敬畏的力量和精神为建立明治政府做出巨大的贡献,从而获得侯爵的荣誉,如果他们知道今天侯爵家的荣誉竟维系在一个女人的假头发上,该是多么的失望沮丧啊。这种阴暗小气的骗术绝不是侯爵家的手段,而是绫仓家的特色。只是侯爵以前一直醉心于绫仓家的高雅和美已经死去的虚伪特性,所以今天才落到不得不充当绫仓伯爵的伙计的下场。
  不过,四个人热心议论的假发套还只是与聪子的意愿毫不相关的空想的东西,但如果能够顺顺当当地戴在聪子的头上,那么,已经被拆得七零八碎的拼木画又会修复成天衣无缝的完整无缺的作品。于是,侯爵一心断定,一切都取决于这个假发套。
  大家都忘乎所以地热心讨论这顶无形的假发套。纳彩仪式上需要垂发形的发套,平时则需要束发的发套。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看见,所以连洗澡也不能摘下来。
  每个人都在心里描绘着聪子肯定将要戴上的假发套后比真正的头发更加光泽亮丽、射干种子那样乌黑油亮的发型。这是被迫接受的王权。浮现在空中的高高梳理整齐的空心发型,乌黑的头发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这是在光天化日里浮现出来的黑夜的精灵……当然,四个人也想到怎么把那一张悲哀的美丽脸庞镶嵌在这发型下面,大家都觉得此事异常困难,于是都尽量不去考虑。
  “这次无论如何还是请伯爵亲自去说服,态度一定要坚决。同时劳驾夫人再跑一趟。内人也陪同前往。按说本来我也应该去,不过……”侯爵还是顾及自己的面子:“要是我也去,容易惹人注意,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我不能去。这一次行动要绝对保密,内人不在东京期间,我对外佯称她生病。同时,我在东京也设法秘密寻找制作假发套的手艺高超的工匠。要是被记者打听到什么风声,那是非同小可,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
第四十六章
  清显见母亲又要出门,不禁吃惊。但是母亲也不说去哪里,只是叮嘱他不许把出门的事泄露出去。清显感觉到聪子的身边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情,但自己被山田严密监视,实在无计可施。
  绫仓夫妇和松枝夫人到达月修寺的时候,事态已经急转直下。聪子已经剃度。
  聪子如此迅速剃度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聪子把自己的一切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住持尼。住持尼立即明白,除了让聪子剃度外,别无他法。既然自己寄身于具有皇家传统的寺院里,维护天皇乃至高无上的使命。住持尼认为,即使是一时的背叛皇室的行为,也只有让她出家才能维护天皇之法统。决心已定,即毅然接受聪子为弟子。
  既然住持尼知道了他们企图欺瞒皇室的图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既然知道了花言巧语中包藏着对皇上不忠的祸心,自然不能置若罔闻。
  平时那样谦恭谨慎、温和宽容的住持尼表现出威武不屈的决心,为了默默地保卫皇上的神圣,哪怕与世间的一切为敌,甚至决心不惜违抗皇上之命。
  聪子见住持尼如此痛下决心,又一次表示自己遁世出家的誓愿。聪子虽然一直考虑这件事,但没想到住持尼使自己如愿以偿。聪子遇到了佛。住持尼也以一双慧眼立即看透聪子的坚定意志。
  举行剃度仪式应该经过一年的修行,但事到如今,住持尼也和聪子一样,都想尽早剃度。但是,即使如此,住持尼还是想等绫仓伯爵夫人来以后再举行。其实,她的心里是想让清显对聪子残留的秀发最后惋惜一回。
  聪子却急不可耐,像小孩子缠着大人要糖果那样每天恳求住持尼给她剃度。住持尼终于拗她不过,说道:
  “剃度以后,就不能再和清显见面了。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如果你决心此生此世不和他见面,我可以给你剃度。可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今生今世再也不想和他见面。我已经向他郑重道别了。所以,请您不必顾虑……”聪子回答的声音清爽坚决。
  “要是真想好了,那明天早晨给你剃度。”
  住持尼又给她一天的考虑时间。
  绫仓夫人一直没有回来。
  这一段时间里,聪子主动开始修行生活。
  法相宗原本就是学识性的教派,注重学问胜于修行,尤其具有强烈的国家祈愿寺院的性质,不接收施主。正如住持尼有时开玩笑所说的那样:“法相里没有什么‘恩惠’。”在祈求弥陀本愿的净土宗兴起之前,没有“恩惠”的随喜感激之泪。
  大乘佛教原本就没有严格的戒律,寺院内的规定只是援引小乘戒。但是,在尼姑庵里,从梵网经的菩萨戒,即杀生戒、盗戒、淫戒、妄语戒,到破法戒的四十八戒都是应该遵守的戒律。
  其实,比戒律更难的是修行,聪子在这几天里,一直背诵法相宗的根本大法《惟识三十颂》和《般若心经》。每日早起,在住持尼念经之前,就打扫大殿,跟随住持尼颂经学文。她已经抛弃客人的身份,受住持尼委托进行指导的一老也对她非常严格,简直判若两人。
  举行剃度仪式的那天早晨,聪子早起净身,身着缁衣,在大殿里手执念珠,双掌合十。住持尼先用剃刀剃第一道,然后由一老接过剃刀,继续剃发,手法极其熟练,住持尼则在一旁诵念《般若心经》,二老随声附和。
  观自在菩萨。
  行身般若波萝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聪子也闭目随声附和,渐觉如同肉体之船卸去船底货物,抛去船锚,在沉重而丰饶的诵念经文之波涛上轻漂荡漾。
  聪子一直闭着眼睛。早晨的大殿,冷如冰窖。虽然觉得身体在轻波上荡漾,但身体四周冻结着纯洁的冰。忽闻伯劳鸟在庭院里啁啾婉啭,身体周围的冰如闪电般破裂,但龟裂立即弥合,变得光滑无暇。
  剃刀在聪子的脑袋上细致地移动,有时像小动物锐利的小白门牙在咀嚼,有时像食草动物在悠闲平静地用臼齿咀嚼。
  随着一束一束头发的掉落,聪子生来第一次感觉到一股清澈的爽凉沁人头顶。阻隔在自己与宇宙之间的那个温热的、忧郁的三千烦恼丝被剃掉以后,头盖骨四周展现出一个谁也没有触碰过的、新鲜冰冷清净的世界。头皮裸露,仿佛被薄荷涂抹一样的清凉嫩寒的感觉在不断扩大。
  头皮的寒冷的感觉犹如月亮这种已经死去的天体与宇宙的浩气直接接触的感觉。头发如同现世的一切东西,迅速掉落,掉落以后变成无限的遥远。
  头发对于某种东西来说,是一个收获。乌黑的头发饱含着夏天炎热的阳光,现在被剃下来掉落在聪子的身体之外。但是,这是无谓的收获。因为即使那样艳丽漂亮的青丝,在离开身体的那个瞬间,也变成丑陋的头发的骷髅。曾经属于她的肉体、与她的心灵和美丽密切相关的头发如今毫无保留地舍弃在身体之外,正如手脚从人体上掉落下来一样,聪子的现世正被逐渐剥离……
  当聪子的脑袋被刮得一片青痕的时候,住持尼心怀怜悯地说:
  “出家以后的出家才最为重要,我佩服你现在的决心。以后如果潜心静气修行,一定成为出色的尼僧。”
  以上是聪子匆忙剃度的经过。但是,绫仓夫妇和松枝夫人虽然对聪子的变化感到惊愕,却并没有死心。因为他们认为还有假发套这个办法。
第四十八章
  洞院宫解除婚约的消息公开以后,侯爵家对清显的监视更加严密,连上学也由管家山田跟随监视。不了解内情的同学对这种像对待小学生一样的做法,都不禁瞠目结舌。而且侯爵夫妇和清显见面的时候,也只字不提此事。在松枝家里,所有的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学习院里连一些相当显贵的家庭的孩子都不了解真相,有的居然询问清显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这使清显感到吃惊。
  “好像社会舆论都同情绫仓家,不过,我认为这起事件损害了皇族的尊严。聪子这个人脑子有问题,这不是后来才知道的吗?为什么事先不知道呢?”
  清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有时本多从旁解围说:
  “没有症状,当然不知道有病呀。算了吧,别跟女孩子似地喜欢闲言碎语。”
  不过,学习院的学生对本多假装“男子汉”的姿态并不买账,首先,他的家庭门第就不足以使他成为消息灵通人士,可以对这件事做出结论性的判断。
  “她是我的表妹啊”,“他是我的伯父的庶子啊”,诸如此类的话语显示着与犯罪、丑闻中的人物沾亲带故的关系,一方面以此为荣,同时也炫耀自己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的高傲的漠不关心。如果不能以冷漠的表情向大家稍微透露一点与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不同的内幕消息,就算不上消息灵通人土。这所学校的十五六岁的学生都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为这件事,内大臣可伤透脑筋啦。昨天晚上给我爸爸打电话,商量怎么办。”
  “内务大臣说自己得了感冒,其实才不是哩。他进宫的时候,上马车慌慌张张没踩好踏板,脚被扭了。”
  大概由于清显长期采取的“秘密主义”的方针收到成效,居然没有人知道他和这起事件的主角聪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人知道松枝侯爵参与这起事件。只是有一个绫仓家的亲戚、公卿华族家的同学一再坚持说,聪子聪明漂亮,根本不可能脑子有毛病,结果反而遭致大家的嘲笑,说他其实是在为自己的血统辩护。
  这一切自然都极大地伤害清显的心。但是,与受到公开侮辱诽谤的聪子相比,自己并没有遭受人们的指责,这种暗地的自我伤害其实不过是卑怯者的苦恼。每当同学们议论这起事件和聪子的时候,他都像是在空气新鲜清爽的早晨从二楼教室的窗口眺望冬天积雪皑皑的远山,仿佛看见聪子在众目暌睽之下,默默地在又高又远的山峰上展现她那洁白光辉的身影。
  在遥远的山巅上耀眼闪亮的洁白只映照在清显的眼睛里,只照射进清显的心坎里。她一身承受着罪恶、羞耻、发疯,所以她已经变得纯洁清白。而自己呢?
  清显有时产生一种把自己的罪恶大声地向人们公开坦白的冲动。但是,如果这样做,聪子做出的自我牺牲就会付诸东流。即使如此,解除良心的重负就是真正的勇气呢,还是默默忍受现在这种无异于囚徒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忍耐呢?清显很难明确区分。只是他无法忍受目前这种状态,就是不管心里积郁多少痛苦,也得像父亲和家里人所希望的那样,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无为和悲伤曾经是清显生活中最重要的要素。从不满足地愉快沉浸在这些要素里的能力究竟丢失在哪里呢?就像漫不经心地把雨伞忘在别人的家里一样。
  现在,清显需要忍受悲哀和无为的希望。由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征兆,他只好自己创造希望。
  街头巷尾流传的聪子神经错乱的风言风语肯定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绝对不能相信。那么,她的遁入空门、削发为尼说不定也是掩人耳目的伪装。也许是聪子为了逃婚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就是说,她是为了我才演出这一场假戏。要是这样的话,两个人虽然各处一地,但心有灵犀一点通,大家心照不宣,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社会上沸沸扬扬的谣传平息下去。她连一封明信片都没有给自己寄来,不正是这种沉默的明证吗?
  如果清显相信聪子的性格,就应该立即意识到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如果聪子的任性曾经是清显的怯弱所描绘出的幻影,那么后来的聪子就是融化在他的怀抱里的雪花。当清显仅仅凝视一个真实的时候,就会相信一直勉强造就真实的虚假是永恒的。那时,他在希望里加入欺骗。
  这样,希望就包含着卑鄙的阴影。因为如果他在心里把聪子描绘得非常美好,就不会存在希望。
  他的坚如水晶的心灵不知不觉地晕染上温柔怜悯的夕阳余晖。他想把温情送给别人,于是环视一下四周。
  一个出身非常古老的侯爵门第的学生,外号叫“妖怪”,大家背后议论说他有麻风病。不过,学校不允许麻风病人入学,所以看来是别的什么不会传染的疾病,,他的头发掉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半,脸色灰黑,黯然失色,弯腰驼背,经过特别批准,在教室里也可以戴着帽子。他的帽子戴得很低,所以没有人见过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一天到晚嘴里发出一种煮东西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老是抽吸鼻涕,跟谁也不说话,一到休息的时间,就一个人抱着书到校园角落的草地上去。
  他和清显不是一个学科,自然从来没有说过话。如果说清显在学校里是集美于一身的代表,那么同样是侯爵孩子的这个学生就是丑陋、阴暗、忧郁的总代表。
  “妖怪”平时坐的那块草地,即使枯草被冬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谁都躲着不会过去。清显走过去,也坐在草地上,“妖怪”立刻合上书,浑身紧张,屁股微微抬起,准备随时逃走的样子,沉默中只有抽吸鼻涕发出如同拖着一条柔软的铁链的声音。
  “平时看什么书呀?”英俊的侯爵的儿子先开口。
  “啊……”
  丑陋的侯爵的儿子把书藏在身后,但是清显从书脊上看见莱奥帕尔迪的名字。由于“妖怪”藏书的动作很快,封面上的烫金文字在枯草间画出一道极其微弱的金色亮光。
  “妖怪”不想和清显搭话,清显只好把身体往旁边挪到离他稍远的地方,也不把沾在毛料制服上的许多枯草梗掸下来,一只胳膊支着身子,伸直双腿。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妖怪”好像不太自在地蹲坐在地上,刚打开书,又合上。清显似乎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不幸的漫画,于是不仅没有产生温情,反而有点愤怒。冬天温暖的阳光充满强加于人的恩惠。这时,丑陋的侯爵的儿子的姿势逐渐放松下来。他弯曲的的双腿慢慢地伸直,用与清显相反的另一只胳膊支着身子,脑袋抬起的高度、肩膀耸立的程度、身体歪斜的角度都和清显一样,两个人的形状活像一对狮子狗。虽然看不见他的低低帽檐下面的嘴唇露出笑容,但无疑他正在尝试着诙谐。
  英俊的侯爵的儿子与丑陋的侯爵的儿子形成一对,为了对抗清显反复无常的温柔和怜悯的心态,“妖怪”虽然没有表示愤怒或者感谢,却运用自己所有的如同正确的镜像般的自我意识描绘出一个对等的形状。如果不看面孔,在阳光明亮的干枯草地上,从学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缝到裤子的裤脚,两人恰好形成圆满的对称。
  对于清显的试图接近,“妖怪”从来没有进行这样充满温情的拒绝。但是,清显由于被他拒绝,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飘流而来的温情。
  从附近的射箭场传来仿佛凝聚着冬天寒风的箭矢离弦飞驰的声响,以及箭射中靶子时发出的如同松弛的大鼓声音。清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已经失去锐利的白翎箭。
第四十九章
  学校一放寒假,用功的学生立即开始毕业考的准备,但清显连书都不愿摸一下。
  明年春天,学校毕业以后,整个年级只有包括本多在内的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参加夏季高考,大多数都是利用免试的特权,或者去东京帝国大学中尚有较多余额的学科,或者去京都帝国大学、东北帝国大学。清显也不顾父亲的意愿,大概要选择免试的道路吧。要是能进京都帝国大学,离聪子出家的寺院也近一些。
  因此,这段时间,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沉浸于无为。十二月里,下了两场雪。即使大雪纷飞的早晨,他也没有孩子般快活的心情,依然在被窝里,只是拉开窗帘,眺望着中之岛,却毫无兴致。有时也在宅第内散步,为了报复严密监视自己的山田,故意选择北风呼啸的夜晚,让腿脚不方便的山田拿着手电筒,自己却把下巴埋在外衣领子里,几乎跑着疾步登上红叶山。在夜间森林的喧嚣声、猫头鹰的呜叫声中,以火焰般的脚步摸黑在崎岖坎坷的小路上使劲奔跑上山,着实有一种快感。每迈出一步,仿佛都是踩踏如柔软的生物般的黑暗里,而且要把黑暗踩碎。红叶山顶闪耀着冬天广袤的星空。
  就在这内外交困的时候,有人给侯爵家送来刊载有饭沼文章的一份报纸。侯爵看后,对饭沼的忘恩负义赫然大怒。
  这是一份右翼团体出的小报。侯爵说,这种报纸以恐吓般的卑鄙手段暴露上流社会的丑闻为能事,如果饭沼穷愁潦倒,来家里讨钱而未能如愿,写这种文章还情有可原,他并没有落魄到这种地步,却这样写文章攻击,只能是忘恩负义的公然挑衅的行为。
  文章的格调颇似忧国之士的口气,题目叫做《不忠不孝的松枝侯爵》。指出松枝侯爵其实是这门亲事的介绍人,皇族的婚姻在《皇族典范》中都有详细规定,这是因为考虑到万一发生的皇位继承顺序的问题。松枝侯爵把脑子有毛病--虽然后来才发现此事--的公卿的女儿介绍给皇族,并且得到天皇的敕许,就在即将举行纳彩仪式之际,事情才败露,结果导致亲事的破灭,而侯爵本人连名字都没有被揭露出来。这种恬不知耻的行径不仅是对皇室的极大不忠,也是对明治维新的元勋先祖侯爵的极大不孝。
  尽管父亲怒火中烧,但清显看过以后,觉得饭沼使用真名发表文章,而且明知清显与聪子的关系,却装作相信聪子患有脑疾的样子,如此等等,不免产生重重疑团。清显对这篇文章的印象是,由于清显根本不知道饭沼现在住在哪里,饭沼甘冒忘恩负义的罪名,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住址暗中通知清显,这篇文章分明是为清显而写的。至少想暗示清显,不要变得像当父亲的侯爵那样。
  清显忽然想念起饭沼来,现在再次触及他的那桩笨拙的爱情,把他揶揄一番,大概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不过,父亲正在气头上,如果自己还去见饭沼,会把事情弄得更加麻烦,而且自己对他的想念还不至于到达不顾后果非见不可的地步。
  也许见蓼科要比见饭沼容易得多。自从蓼科自杀未遂以后,清显对这个老太婆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忌恨。既然她可以通过遗书把自己出卖给父亲,肯定她也把她亲手安排相见的其他人都一个不留地出卖了才痛快。这就是这个女人的卑劣性格。她精心栽培花朵,目的只是为了在开花以后摘掉花瓣。从蓼科身上,清显认识到世间竟有这种人。
  而侯爵父亲现在几乎和儿子不说话,母亲也一味仿效父亲,一心只想对清显封锁消息,置于局外。
  虽然父亲怒气冲冲,其实色厉内荏,心虚得很。在他的要求下,大门增派一名警察,后门也新增两名警察守卫着。不过,后来侯爵再没有受到威胁恐吓,饭沼的文章也没有掀起轩然大波。这一年也将近年底。
  按照惯例,租赁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两家外国人都要寄来请帖,邀请在平安夜过去做客,而松枝家认为如果只去一家,势必造成厚此薄彼之嫌,所以索性哪一家都不去,只是送给两家的孩子圣诞礼物。但是,今年清显很想在西方人家庭的团圆气氛中放松一下自己的情绪,通过母亲向父亲提出这个要求。父亲没有同意。
  父亲不同意的理由并不是担心厚此薄彼之嫌,而是说侯爵家的公子应邀参加租赁客户的家宴,有失体面。这暗示着父亲对清显能否保持体面还心存疑虑。
  因为除夕这一天不可能把所有的房间打扫一遍,所以一近年底,侯爵家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打扫卫生,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清显无所事事,只是在心底痛切地咀嚼着年终的感觉,不由得感慨万端,今年是一去不复还的人生中到达顶峰的一年。
  清显走出大家都在忙碌干活的宅第,打算独自到湖里划船。山田急急忙忙赶上来,说要陪他一起划船,被清显狠狠地拒绝了。
  清显的小船正要驶出枯苇败荷的湖边,数只野鸭忽然扑棱棱飞起来。它们使劲拍打着翅膀,很快飞上冬日晴朗的天空,清晰可见的扁平小腹部的羽毛滴水不沾,闪耀着丝绸般的光泽。野鸭的影子从芦苇丛上斜掠而过。
  映照在湖面上的蓝天和云彩显示出冰冷的色调。清显用桨划动的湖水迟缓而沉重地扩展着波纹,这使清显觉得奇怪。这沉重的阴暗的湖水所讲述的东西,在玻璃质般的冬天空气里、在云彩里、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
  他把桨放下,回头望着正房的大客厅,忙碌干活的人们仿佛置身于远处的舞台上。虽然瀑布还没有结冰,那声音却显得尖锐。因为瀑布是在中之岛那一边,所以看不见,只能透过枯枝遥望残留在红叶山北侧的污脏的积雪。
  清显把小船系在中之岛湖水岔口的木桩上,登上松树已经黯然失色的山顶。三只铁鹤中,仰首冲天的那两只仿佛将尖锐的铁箭矢瞄准着冬天的天空。
  清显立刻看见那一处眼光温暖照耀的枯草地,便走过去,仰面躺下。这样一来,谁也看不见他,他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一个人。他把双手枕在后脑勺上,感觉到刚才握桨划水残留在手指尖上的冰冷的麻木,突然,一种在人前绝对不能流露出来的悲惨凄凉的感慨涌上心头。他在心底叫喊着:
  “啊!……‘我的岁月’即将过去!即将过去!随同一片云彩而飘逝……”
  他的心中涌现出一个又一个无比夸张的残酷语言,仿佛用语言的鞭子抽打自己现在的人生。这些语言都是清显在过去对自己绝对禁忌的。
  “一切都经受着凄怆的痛苦。我已经失去了陶醉的工具。极其可怕的明晰统治着全世界,这个明晰可怕得只要用指甲弹拨一下就会让整个天空发出纤细的玻璃质般的共鸣……而且寂寥是热的,热得像不使劲吹凉就不能入口的烫嘴的浓汤,总是摆在自己的面前。这个盛在厚厚的白色汤盘里的菜汤那如同被窝一样龌龊沉郁的浓重味道实在无法容忍!是谁给我订的这份菜汤?
  “只剩下我孤身一人。爱欲的饥渴、对命运的诅咒、无休无止的心灵的徘徊、漫无目的的心灵的渴望……小小的自我陶醉、小小的自我辩护、小小的自我欺骗……对失去的时间和失去的东西焦渴火灼般的眷恋。空掷青春,虚度年华,人生蹉跎,一无所获,思来不禁愤懑抑郁……一个人的房间,孤独长夜……绝望地与世界、与人隔绝……呐喊!无声的呐喊……表面的荣华……空虚的高贵……这就是我!”
  聚集在红叶山的枯枝上的一群乌鸦一齐发出无奈地打哈欠般的声音,拍打着翅膀从头顶上向先祖坟墓的山丘方向飞去。
第五十章
  新年伊始,宫中照例举行新春吟咏和歌会。清显从十五岁开始,绫仓伯爵每年都带他进宫观看,接受这种高雅的传统教育。清显原以为今年恐怕不会邀请,没想到宫内省还是发下了允许他去参观的通知书。伯爵恬不知耻地今年仍然担任负责歌会事务的“御歌所”的职员“寄人”,显然这是他斡旋的结果。
  清显把宫内省的许可证和四个人联名的寄人名单拿给父亲看。松枝侯爵看见名单上有绫仓伯爵的名字,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高雅”的固执和“高雅”的无耻。
  “既然是一年一次的惯例,还是去吧。如果就今年不去,别人会以为我们家和绫仓家的关系失和。其实嘛,就那个问题而言,我们的原则是,我们家和绫仓家之间毫无关系。”侯爵说。
  由于每年都参加这个仪式,清显已经十分熟悉,甚至觉得是一种乐趣。他一直觉得,只有在那个场合,伯爵才显得气宇轩昂,这是最适合他的地方。然而,现在见到这个伯爵恐怕只有痛苦,清显只是想饱览一番曾有一次深深嵌入自己心坎里的和歌的残骸。他觉得,身在歌会上,也可以怀念聪子。
  清显毫不认为自己是扎进松枝家族的粗壮手指里的一根“高雅的荆棘”,但也不认为自己是松枝家族的一根粗壮的手指。他曾经从内心深处相信的高雅已经干涸,灵魂已经荒芜,作为和歌元素的那流丽的哀伤已不复存在,只有虚无的凄风在体内吹拂。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像现在这样远离高雅,甚至远离美。
  然而,也许这就是自己所要成为的美吧,如此的没有感觉,没有陶醉,甚至对眼前清晰所见的苦恼也不认为是自己的苦恼,连疼痛也不觉得是现实中的疼痛。原来自己所要成为的美,与麻风病的症状十分相似。
  清显已经没有了照镜子的习惯,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憔悴愁苦的脸色完全成为一幅“被爱情折磨得儇憾消瘦的年轻人”的画像。
  有一天,清显一个人吃晚饭,餐桌上摆着盛满黑红色液体的雕花玻璃小酒杯。他懒得问女仆是什么酒,以为是葡萄酒,便一饮而尽。可是舌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嘴里残留着浊厚滑溜的余味。
  “这是什么?”
  “鳖血。”女仆回答:“他们吩咐我,少爷不问,不许主动告诉少爷。厨师说想给少爷补补身体,特地从湖里抓来的。”
  清显等待着这不舒服的滑溜的东西从喉咙咽下去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好几次被仆人用元鱼吓唬自己,存在他心底的那个从黑暗的湖面探出脑袋的可恶可怕的幻影如今又浮现在眼前。就是这东西,藏在湖底温热的泥土里,时常穿过半是透明半是浑浊的湖水、穿过腐蚀时间的梦、穿过恶意的水藻浮出水面,长年累月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清显的成长。今天,他突然从诅咒中解放出来,元鱼被宰,他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它的血。于是,一种东西突然就此结束。恐惧在清显的胃里开始温顺地变成另一种不可知的、不可预测的活力。
  依照惯例,宫中歌会的预选作品按地位从下往上顺序发表,第一个先念标题,再念官位姓名;以后的人不念标题,一开始就念官位姓名,然后进入正文。
  绫仓伯爵担任具有荣誉的讲师。
  天皇、皇后两位陛下以及东宫殿下也莅临歌会,倾听伯爵用清爽明亮柔和的声音朗诵作品。他的声调没有多余的亢奋,明朗得甚至含带悲切,一首一首朗诵时沉缓的速度如同脚穿黑鞋的神官在冬日阳光照射暖和的石阶上一步一步地攀登。他的声音毫无性格的特点。在安静得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的宫中的一间屋子里,只有伯爵的声音占领沉默的时候,声音也甚至超越语言,开始戏谑人们的肉体。只有带着明亮哀愁的一种厚颜无耻的高雅从伯爵的喉咙里直接出来,像画卷中的云霞一样,袅绕弥漫在房间里面。
  臣下的和歌都是只念一遍,念到东宫殿下的和歌时,则说道“……皇子御歌,恭谨奉读”,然后朗诵两遍。
  皇后的和歌吟咏三遍,先由讲师朗诵第一句,从第二句开始由全体朗诵人员合诵。在吟咏皇后和歌的时候,其他皇族成员和臣下,包括东宫殿下都必须起立恭听。
  今年歌会上的皇后和歌尤其优美高雅。清显一边起立恭听,一边悄悄瞧着伯爵,只见他的如女人一样白皙的小手捧着两张重叠在一起的紫红色上等日本纸。
  尽管刚刚发生那起震惊社会的事件,但清显从伯爵的声音里,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颤栗和畏怯,更没有半点作为父亲对自己的女儿从俗世消失的悲哀。然而,清显对此已经不再感到愕然。这不过是优美澄明、有气无力的声音的效忠。即使在一千年以后,肯定伯爵照样如美妙婉啭的小鸟那样效忠。
  歌会终于进入尾声,就是吟咏天皇的和歌。
  讲师必恭必敬地走到圣上面前,捧起放在砚台盖子上的和歌,由全体吟咏成员合诵五遍。
  伯爵的声音更加晴朗:“……圣皇御歌,恭谨奉读。”
  在吟咏天皇和歌的时候,清显诚惶诚恐地仰望龙颜,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的脑袋曾蒙先帝抚摸,当今这位皇上看上去比先帝羸弱,在倾听自己的和歌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自豪的神色,表情冷漠如冰--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仿佛隐藏着对清显的愤怒。清显想到这里,不由得胆战心惊。
  冒犯旨意,罪该万死。
  清显仿佛就要倒在这若有若无的高雅气氛的氤氲里,一种既非快感也非战栗的感觉流遍全身。
第五十一章
  进入二月以后,毕业考试迫在眉睫,同学们都在忙于复习功课,惟有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清显超然自在。其实本多很想帮助清显复习功课,但觉得清显不愿意,只好作罢。他知道清显最讨厌那种“烦人的友谊”。
  这时候,父亲突然提出希望清显到牛津大学的马顿学院读书。父亲说,这是一所创建于十三世纪的历史悠久的学院,通过主任教授的门路,入学比较容易,但学习院的毕业考试必须及格。这是侯爵看到即将成为从五位的儿子日渐一日地苍白虚弱下去想出来的弥补办法。这个办法简直是异想天开,这反而引起清显的兴趣,他决心装作乐意接受父亲建议的样子。
  清显以前也和一般的人们一样向往西方国家,但现在他的心只是执著于日本最纤细最美丽的一点。翻开世界地图,别说众多的海外各国,就连涂成红色的、像一只小虾米一样的日本都觉得庸俗恶心。他所认识的日本,原是一个更加翠绿的、不定形的、充满雾一样悲情伤感的国度。
  父亲侯爵又叫人把一幅世界大地图贴在台球室的墙壁上,他的意图是想以此培养清显开阔的胸襟、雄伟的气派。不过,地图上平板冷漠的海洋丝毫不能让清显心情激动,在他胸中唤起的只是夏日夜晚的镰仓的大海。那夜的海洋本身如同一只具有体温的、脉搏跳动的、热血沸腾的、激情呼喊的巨大的黑色野兽。那是灵肉的神魂颠倒令人震撼的夜的海洋。
  最近他时常感到头晕,伴随着轻微的头疼。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失瞄越发严重,晚上一躺进被窝里,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各种各样的想像,仿佛明天就会接到聪子的来信,商量私奔的时间和地点,自己在一个陌生的乡下小镇的、有着仓库式建筑的银行的街道上,迎接奔跑过来的聪子,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然而,这种想像的背面贴着锡纸一样冰冷易碎的东西,时常可以透见苍白的背面。清显的泪水濡湿了枕头,深更半夜不知多少遍徒然呼唤聪子的名字。
  这时候,不知是梦是醒,聪子的身影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清显的梦境已不再是那本梦境日记所记录的那种客观性故事的编述。只是在希望与绝望的交叉里,在梦幻与现实的相互消磨中,描绘着海水在沙滩上涌动一样不定形的线条,但是在从平滑的沙滩上退下去的水镜里,突然映照出聪子的脸庞。她从来没有这样美丽,也从来没有这样悲哀,高雅得如同夜空灿烂闪耀的星光。清显正要把嘴唇贴上去,聪子的容颜立即消失。
  从家里逃离出去的思想日益强烈,成为心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既然一切事物、时间、早晨、白天、晚上,还有天空、树木、云彩、北风……都告诉自己只有死了这条心,而如果他仍然备受不确定的痛苦的折磨,便想亲手把握什么确定性的东西,便想亲耳听到的的确确是聪子亲口说的哪怕一句话。要是听不到她的话,看一眼也可以。他想念聪子简直发疯。
  另一方面,社会上的风言风语很快平静下来。获得敕许以后,准备举行纳彩仪式,却突然解除婚约,这种前所未有的丑闻逐渐被人们淡忘。社会的愤怒已经转移到海军受贿问题上。
  清显决心离家出走。但是他受到严密监视,家里不给他零花钱,即使渴望自由,却身无分文。
  本多没想到清显会向自己借钱,不禁大吃一惊。由于父亲的家教方针,本多在银行里有一些可以自己支配的存款。他把全部存款提取出来,交给清显,也不问什么用途。
  本多把这笔钱带到学校交给清显是在二月二十一日的早晨。那是一个晴朗而严寒的早晨。清显接过钱,怯弱地说:
  “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你送送我吧。”
  “你上哪儿去呀?”
  本多吃惊地反问他。不过他知道山田在大门口严密看守着。
  “那儿。”
  清显指着森林方向,微笑着说。好久没有看见朋友的脸上恢复了活力,本多心里感到高兴。在他眼里,朋友那没有红晕,反而因为紧张而苍白消瘦的脸盘如同凝结着一层初春的薄冰。
  “身体不要紧吧?”
  “有点感冒,不过不要紧。”
  清显步履轻快地往森林方向走去。本多好久没有看到朋友这么矫健的脚步,心里明白这双脚将走向何处,但没有点破。
  早晨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射在结冰的池沼上,班驳的暗淡的影子如同漂浮在水面上散乱的木片。他们穿过小鸟鸣啭的树林,来到学校东头。这里的平缓山坡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工厂区,这一带没有围墙,只是圈围着简单的铁丝网,孩子们经常从铁丝网的破洞钻进来。铁丝网外面是一道杂草丛生的斜坡,斜坡与道路相接的低矮的石墙处,又有一道矮栅栏。
  他们走到栅栏旁边停下来。
  右边是通往学习院的电车铁轨,工厂区的厂房锯齿形屋顶的石棉瓦沐浴着早晨的阳光闪动发光,各种各样机器的轰鸣汇聚成大海波涛咆哮的声音。耸立的烟囱显得怆然悲郁,轻烟在屋顶上飘飞,工厂区里的居民区晾晒的衣服显得阴翳沉郁。有的家庭从屋顶上伸出摆满盆景的木板。什么地方不停地闪烁着耀眼的光焰,忽闪忽灭……一个爬在电线杆上电工腰间的钳子,一家化学工厂的窗玻璃上映照着幻影的火焰……一个地方的机器轰鸣声刚一停下来,那边又响起铁锤使劲敲打铁板的咣咣咣的噪音。
  远处悬着明亮的太阳。眼前是沿着学校旁边的白色道路,仿佛清显就会从这条路上跑去。低矮的屋檐的影子鲜明地印在路上,几个小孩子正在路上玩踢石子游戏。一辆锈得连一点光泽都没有的自行车从路上驶过。
  “那我走了。”清显说。
  这显然是“出发”的同义语。本多铭记着朋友临走的时候发出的真正像一个青年人的豪爽的这句话。清显甚至把书包都放在教室里,只在学生制服外面加一件外套,外套上一排樱花图案的金色纽扣,领子潇洒地左右敞开,里面的海军服式的竖领与雪白的内领交接的一条细线镶圈着咽喉处细嫩的皮肤。他的学生帽戴得很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用戴着皮手套的一只手把破铁丝网压下去,斜着身子钻出去……
  校方把清显失踪的消息立即通知他的家里,侯爵夫妇心急如焚,张皇失措。这个时候,还是祖母的意见平息了混乱的局面。
  “这不是明摆的吗?他那么愿意出国留学,所以尽管放心。反正打算出国,他是去和聪子告别的。如果事先告诉你们,你们肯定不会让他去,所以不辞而别。只能是这么认为。”
  “不过,我觉得聪子不会见他。”
  “要是聪子不肯见,他也就死了这条心,会回来的。年轻人嘛,想做的事就让他去做,管得太紧,就会这样子。”
  “母亲,正因为发生过那种事,当然要严加管束啊。”
  “所以,这回出走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要是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还是赶紧告诉警视总监,让他秘密寻找吧。”
  “找不找都一回事。他的去向很清楚嘛。”
  “必须尽快把他抓回来……”
  “错了。”老太婆怒目而视,大声说道:“这就错了。要是这么做,说不定下一次他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让警察悄悄寻找也未尝不可。只要让警察查到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然后报告家里就行了。不过,既然已经知道目的地,其实也可以让警察远远地暗地里监视。如果这样做的话,只是暗地观察,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动。一切慎重稳妥行事。为了不至于扩大事态,没有别的办法。一步走错,后悔莫及。我先把话说在头里。”
  二十一日晚上,清显住在大阪的饭店里。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饭店,乘坐樱井线火车在带解站下车,在带解町的一家名叫“葛屋”的比较低廉的旅馆里订了一间房间。然后立刻雇一辆人力车前往月修寺。沿着坡路心急火燎而上,在乎唐门下车。
  他在门厅紧闭的白色拉门外叫门。一个男仆出来,问过姓名和来意,让他稍候,自己进去。片刻,一老出来。但是,一老毫无让他进门之意,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住持尼表示不见来客,更何况弟子不能见客。于是,清显吃了闭门羹。清显对此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所以他没有执意强求,暂时先回旅馆。
  他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他独自仔细琢磨,认为第一次失败的原因是自己过于疏忽,不该乘坐人力车直接到达门厅门口。这虽然说明自己的迫切心情,但与聪子见面既然是自己的一个希望,不论是否有人看见,都应该在门前下车,然后步行而上。姑且也应该算是一种修行吧。
  旅馆的房间很脏,饭菜也不可口,而且晚上很冷,但是,与东京不同的是,一想到聪子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心里就得到莫大的慰藉。这天晚上,他少有地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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