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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一卷 春雪

_4 三岛由纪夫(日)
  车夫觉察出后面的动静,把车子停住。
  “不要停,继续往前走!”清显叫喊着,声音那么开朗清爽。车夫又弯腰抬起车把,清显叫道:“走!一直往前走!”
  车子在车夫的吆喝声中继续前行。
  “别人会看见的。”聪子湿润的眼睛垂下来,看着下面。
  “管它哩。”
  清显对自己如此坚定果敢的声音都感到惊讶。他明白自己想直面这个世界。
  抬头看去,天空犹如玉龙酣战的深渊。雪片打在他们的脸上,张开嘴,就飞进嘴里。要是就这样埋在大雪里,那该多好!
  “啊,雪花都从这儿……”
  聪子的声音如人梦境,大概她想说雪花都从脖子滴落到胸脯里去了。然而,纷纷扬扬的雪花毫不紊乱,具有一种仪式般的庄严。清显的脸颊开始觉得冰冷,他的心情也随之冷淡下来。
  恰巧车子来到宅邸密集的霞町坡地上,从山崖旁边的空地上可以眺望麻布三联队的兵营。白茫茫一片的兵营里,没有一个土兵的身影。但是,清显忽然看见那本日俄战争图片册中得利寺附近祭吊阵亡者的幻影。
  几千名士兵耷拉着脑袋聚集在插着细小白木墓碑和飘动着白布的祭坛周围。与那幅图片不同的是,幻影中的士兵的肩膀上,军帽的帽檐上都是积雪,一片雪白。在看见幻影的那个瞬间,清显就觉得他们都已经死去。这几千名士兵聚集在一起,并不仅仅是为了吊祭战友,也是为了吊祭他们自己……
  幻影旋即消失。高墙里面为防止松枝被雪压折而绷在树上的、鲜明的浅棕色绳子上挂着微颤的积雪,紧闭的二楼窗户的毛玻璃上晕透出模糊的灯光,这一幕幕现实的景色呈现在飞雪里。
  “放下来吧。”聪子说。
  车篷一放下来,车子里恢复刚才熟悉的昏暗。但是,刚才那种陶醉的气氛不再回来。
  她对我的接吻会怎么想呢?清显又开始惯常性的思索:我的接吻忘乎所以、自我陶醉,她是否觉得我过于幼稚、有失体统呢?那个时刻,我的确只沉醉在自己的喜悦里。
  这时,聪子说道:“咱们回去吧。”
  这句话说得太及时了,恰到好处。
  清显心想,又是我行我素的任性,却在犹豫之间,放过表示异议的机会。如果他回答说不回去,骰子必然攥在自己手里。这个还拿不习惯的沉甸甸的象牙骰子,哪怕轻轻触摸一下,连手指都觉得冰凉,现在还不属于自己。
第十三章
  清显回到家里,撒谎说身上发冷提早从学校回来。母亲闻讯后,急忙来到他的房间,硬要他量体温,正要吵嚷地叫医生的时候,饭沼进来报告说,本多来电话了。
  母亲要替清显去接电话,清显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她去。见儿子执意非亲自接不可,才把一件羊绒毛毯裹在他的后背。
  本多是借用学校教务处的电话打来的。清显的声音显得极不愉快。
  “我对他们说今天有点事,提早离校回家的。早晨没去学校的事,你对我家里可要保密。感冒?”清显一边留心电话室的玻璃窗,一边压低嗓门继续说:“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能上学,到时候再告诉你……本来就休息一天,用不着这么担心打电话来,简直是小题大做!”
  本多放下电话,自己好心没得好报,觉得委屈,忿忿气恼。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对清显恼火过。与其说是清显冷淡不快的语调和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不如说是他的声调里充满极不情愿地让朋友知道自己的一个秘密的遗憾更使本多伤心。他从来没有强行要求清显告诉个人的秘密。
  本多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他开始自我反省:我也真是的,人家就歇一天,干嘛打电话去表示关心啊?但是,这种迫不及待的关心不仅仅是出于深厚的友谊。他的心头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所以在课间急急忙忙穿过一片白雪的校园,跑到教务处借电话。
  清显的座位从早晨起就一直是空的,本多感到一种恐惧,仿佛先前曾经有过的恐惧又出现在眼前。清显的课桌靠窗,明亮的雪光通过玻璃窗映照在新抹清漆的、伤痕累累的旧桌面上,课桌如同一具罩着白布的坐棺……
  本多回到家里以后,心情仍然郁郁寡欢。这时,饭沼来电话说,清显对刚才在电话里的态度表示歉意,今天晚上派车接他过去,不知能否赏光?饭沼沉闷单调的声音更使本多抑郁烦恼,他一口回绝:等他能去学校以后,再好好谈吧。
  清显听到饭沼转达的本多回话后,万分苦恼,好像真的得病了。当天深夜,他把饭沼叫到房间,说厂一番叫饭沼大惊失色的话:
  “这全得怪聪子。说真的,女人会破坏男人之间的友谊。要是没有聪子一大早任性的要求,也不至于惹怒本多。”
  当晚雪停,翌日早晨天空晴朗。清显不顾家里人的劝阻,到学校去。他要比本多先到学校,想主动向他打招呼。
  但是,睡了一个晚上,却是如此明媚灿烂的早晨,清显心底的幸福感又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使他变成另一个人。本多走进教室的时候,清显向他微笑,本多也若无其事地回以淡淡一笑。清显本想把昨天早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多,但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本多含笑回答以后,没有说话的意思,把书包放进课桌里,然后挨靠在窗边,眺望雪霁天晴的景色。一会儿,他看了一眼手表,离上课还有三十多分钟,接着转身走出教室。清显很自然地跟在他后面。
  木结构二层楼的高中部教室旁边有一个以亭子为中心修建的、几何形布局的小花坛。花坛外面是山崖,山崖下面有一口名叫洗血池的池塘,有小路通到环绕池塘的树丛里。清显心想本多没去过洗血池。小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路很不好走。果然本多在亭子前面停住,拂去椅子上的积雪,坐下来。清显穿过积雪覆盖的花坛,走上前去。
  “干嘛跟着我?”本多眯起眼睛看着清显。
  “昨天是我不好。”清显坦率地道歉。
  “算了。是装病吧?”
  “嗯。”
  清显拂去本多身边的椅子上的积雪,挨着他坐下来。
  眯缝起眼睛凝视对方,可以在情感的表面镀一层金,有助于立即抹去尴尬的气氛。站立的时候,透过积雪的树梢可以望见池塘,一旦坐在亭子上,就看不见了。从校舍的屋檐、亭子的屋顶、所有的树木,传来积雪融化滴答落水的声音。覆盖着周围花坛呈现出不规则凹凸形状的白雪的表面也已经冻结塌陷,反射着花岗岩粗糙断面似的细密的亮光。
  本多以为清显肯定会把心中的什么秘密告诉自己,但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是在作这种等待。同时也半是希望最好清显什么也别对自己说。他难以承受朋友这种如恩赐般地把秘密告诉自己。于是,本多不由自主地主动开口,绕着弯子说:
  “最近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个性这个问题。我认为自己至少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学校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也愿意这么认为。你也是这样的吧?”
  “那是啊。”
  在这个时候,清显回答的声音更显出不情愿的无精打采,散发着独特的幼稚气息。
  “可是,你想一想百年以后,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恐怕都要卷进一个时代的思潮,任人观察。美术史各个时代的不同风格,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当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模式里的时候,谁也无法不通过这个模式认识事物。”
  “可是,现在的时代有模式吗?”
  “你是想说明治时代的模式正在死亡吧?但是,生活在模式里的人们绝对看不见这个模式,所以我们也肯定被某种模式包围着,正如金鱼不知道自己生活在金鱼缸里一样。
  “你只生活在感情的世界里。在别人眼里,你是个古怪的人。大概你也认为自己忠实地生活在个性里吧。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你的个性。同时代人的证言没有一句是可信的。也许你的感情世界本身显示出时代模式的最纯粹的形式……不过,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
  “那么,什么东西才能证明呢?”
  “时间。只能是时间。时间的流逝把你我都囊括其中,无情地提取出我们没有觉察出来的时代共性……然后以‘大正时代的青年原来是这样思考、穿着这样的衣服、以这种方式说话’的形式把我们大家统统概括起来。你不喜欢剑道部那些人吧?对他们充满蔑视的情绪吧?”
  “嗯。”
  冷气透过裤子逐渐侵袭上来,清显坐得很不自在,眼睛却看着亭子栏杆旁边的一棵山茶树。积雪滑落下来以后的树叶闪烁着鲜艳的亮光。他说:“啊,我对那帮家伙非常讨厌,蔑视他们。”
  本多对清显这种有气无力的回答不再感到吃惊,他继续往下说:
  “那么,你想一想,几十年以后,你将要和你最厌恶的那帮家伙被视同一类。他们粗野鲁莽的头脑、伤感的灵魂、辱骂别人‘文弱’的狭隘心胸、欺负低年级学生、对乃木将军疯狂般的崇拜、通过每天早晨打扫明治天皇亲手栽植的杨桐树周围感受妙不可言的快感的神经……那些东西和你的感情生活一股脑搅和在一起,等同对待。
  “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总体真实。如同刚刚被搅混的水平静下来以后,水面立刻明显地泛起汽油的五颜六色一样。对了,我们时代的真实在我们死后会很容易分离出来,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百年以后,发现这个所谓的‘真实’其实是完全错误的思想,于是我们全部被归纳为某个时代具有错误思想的人们。
  “你认为这种概括以什么作为标准?是那个时代的天才的思想吗?是伟人的思想吗?不是。后人给那个时代定性的标准,就是我们和剑道部那些家伙之间无意识的共性,即我们最通俗的一般性信仰。无论什么时候,时代总是被囊括在一种愚神信仰之中。”
  清显不明白本多到底想说什么,但在倾听的过程中,一种思考在心中逐渐萌芽。
  可以看见几个学生的脑袋出现在教室二楼的窗户上。其他教室紧闭的窗玻璃上,反射着朝阳耀眼的光线,映照出晴朗的蓝天。这是学校的晨景。与大雪纷飞的昨天早晨相比,清显觉得自己仿佛从感情暗潮的动荡中被强行拉到明亮的白色理性的校园里。
  “这就是历史。”清显不无遗憾地发现在自己发表见解的时候,语调远比本多幼稚逊色,但他还是想楔人本多的话题:“这么说,不论我们思考什么、祈求什么、感觉什么,对历史都毫无影响吗?”
  “是的。正如西方人总是认为拿破仑推动了历史’一样,人们认为你的爷爷他们的意志创造了明治维新。
  “可是,果真如此吗?历史有哪一次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呢?只有看见你,我总这么想。你既不是伟人也不是天才,却极具特色。你几乎完全缺少意志。一想到这样的你与历史的关系,我总感觉到非同寻常的兴趣。”
  “你是嘲笑我吧?”
  “不,不是嘲笑。我是在思考对完全无意识的历史进行干预的问题。例如,如果我具有意志……”
  “你的确具有意志。”
  “如果具有改变历史的意志。我将以毕生的精力和全部的财产为按照自己的意志扭转历史而努力。同时将竭尽全力获得地位和权力。尽管如此,历史也未必就是成为自己随心所欲的形态。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以后,也许历史才突然变成与我毫无关系的、正是我的梦想、理想、意志所追求的那种形态,也许就是一二百年前我梦想中的模式。仿佛正以在我看来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微笑着目光冰冷地俯视着我,嘲笑我的意志。
  “人们大概会说,这就是历史。”
  “这难道不就是机会吗?难道不就是时机终于成熟的问题吗?不用说一百年,哪怕三五十年,这种事也会经常发生。当历史采取那种形态的时候,你的意志也会死去,然后变成一根肉眼看不见的、潜在的细线,帮助历史的完成。如果你一次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享受过生,即使等几万年,也许历史也不会采取那种形态。”
  由于本多的这一番话,使清显在毫无亲切感的抽象性语言的冰冷森林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的兴奋。对他来说,这终归是无奈的愉悦,但环视白雪覆盖的花坛上枯木的长长的影子以及到处雪水清脆滴答的皑皑世界,清显知道本多已经直觉地感受到他依然沉浸于昨天记忆的火热缠绵的幸福感,但表现出明显的漠然置之的态度。清显对他这种如同白雪一样纯洁的做法表示欣赏。这时,从校舍屋顶上落下一张榻榻米大小的雪块,露出湿漉漉亮晶晶的黑瓦。
  “那个时候”本多说:“一百年以后,即使历史变成我所希望的那种形态,你把它叫做什么‘完成’吗?”
  “这肯定是完成。”
  “那是谁的呢?”
  “你的意志的。”
  “开什么玩笑?!那时候我早死了。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历史的变化与我毫无关系。”
  “那你不认为是历史意志的完成吗?”
  “历史有意志吗?把历史拟人化是很危险的。我认为,历史没有意志,与我的意志又毫无关系。所以,不是从任何意志中产生出来的这种结果绝不能称为‘完成’。历史表面形式的完成亦即崩溃的开始,这就是证据。
  “历史总是在不断地崩溃。同时为了准备下一个无果的结晶,历史的形成和崩溃似乎只具有相同的含义。
  “这种事我非常明白,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放弃做一个具有意志的人。说是意志,其实或许就是我的迫不得已的性格的一部分。确切的内容,对谁也不能说。但大概可以这么说,人的意志本质上就是‘企图参与历史的意志’。我并没有说这就是‘参与历史的意志’。意志参与历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企图参与’而已。这又是所有意志的宿命。尽管意志理所当然地不愿意承认这一切的宿命。
  “但是,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所有的人的意志都将遭受挫折。人往往不能如愿以偿。这个时候,西方人是怎么想的呢?他们认为‘意志矢志不移,失败是偶然的’。所谓偶然,就是排除一切因果关系的、自由意志惟一可以承认的非统合目的性。
  “所以,西方的意志哲学不承认‘偶然’就无法存在。偶然是意志最后的藏身之处,是胜负孤注一掷的赌注……没有偶然,西方人就无法解释意志的一再挫折和失败的原理。我认为,这个偶然、这个赌注,才是西方的神的本质。如果意志哲学的最后藏身处就是偶然这个神,那么这个神同时又被塑造成鼓舞人的意志。
  “但是,如果偶然被全盘否定,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认为所有的胜负都不存在偶然性发挥作用的因素,那又会怎么样呢?这样一来,所有的自由意志将失去藏身之处。不存在偶然的地方,意志就失去支撑自己的身体站立起来的支柱。
  “你设想一下这样的景象。
  “意志独自站在白天的广场上。他假装着是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站立在那里,而且自己也产生这种错觉。烈日炎炎,在没有一棵草木的宽阔的广场上,他拥有的只是自己的身影。
  “这时,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响起轰鸣般的声音:
  “‘偶然已经死去。偶然不再存在。意志哟,从此你将永远失去自我辩护。’
  “一听到这个声音,意志的身躯立即开始崩溃融化。肉体腐烂脱落,骨头裸露,流出透明的浆液,接着骨头也开始软化、融解。意志依然用双脚使劲踩着大地,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一片白光的天空随着惊心动魄的轰鸣声裂开一道缝,必然之神从缝隙间探出脑袋。
  “……我只能想像自然之神的面孔极其丑陋可怕,而且观之不祥,所以无法描述。这肯定是我意志性格的弱点。但是,如果没有任何偶然,意志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历史就不过是因果律这个若隐若现的巨锁上的铁锈,而参与历史的东西就只是光辉灿烂的、亘古不变的、美丽的粒子那样的无意志的作用,人的存在意义就只限于其中。
  “你不懂这些,你不信这种哲学。与其说你含含糊糊地相信自己的美貌、变化无常的感情、个性、性格,不如说更相信自己的无性格。我说得对吧?”
  清显难以回答,但没有觉得自己受到本多的侮辱,只好无奈地微笑起来。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最大的不解之谜。”
  本多叹了一口气。这口真挚得几乎显得滑稽的叹息在朝阳的光线里变成白色的气体轻轻飘浮,清显觉得这仿佛是朋友的关心化成的幽微的形式,暗自增强自己心中的幸福感。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他们站起来。有人从二楼窗户把窗边积雪团成雪球扔到他们的脚边,溅起闪亮的雪花。
第十四章
  清显保管着父亲书库的钥匙。
  正房北向角落里的这间书库是松枝家里的人最少光顾的地方。父亲是侯爵,从不读书,但祖父遗留下来的汉文书籍,父亲出于虚荣心从丸善书店邮购的大量洋文书籍,还有许多别人赠送的图书都收藏在里面。清显上学习院高中部的时候,父亲就如同把这座知识的宝库移交给儿子似地,装模作样地把钥匙郑重其事交给清显。于是,只有清显可以随时出入这间屋子。书库里还收藏不少与父亲的身份不相适合的古典文学丛书和儿童读物全集。因为这些书籍出版的时候,出版社要求父亲撰写一篇简短的推荐文字,并提供身穿大礼服的照片,这样便在扉页上用烫金文字印上“松枝侯爵郑重推荐”几个字。然后赠送一套丛书全集,表示感谢。
  清显也不善于利用这个书库,与其说在这里读书,不如说喜欢在这里想入非非。
  饭沼每个月向清显借一次钥匙,打开书库打扫卫生。在他眼里,书库收藏如此丰富的先祖遗留下来的汉文书籍,是这座宅第里最神圣的地方。他把书库称为“御文库”,即使提到这个名字,都怀着诚惶诚恐肃然起敬的心情。
  清显和本多言归于好那天晚上,他把准备去夜校的饭沼叫到房间里,默默地把钥匙交给他。每个月打扫书库的日子都是固定的,而且都是在白天。今天不是打扫的日子,又是在晚上,清显怎么把钥匙交给自己呢?饭沼不解地看着清显。钥匙如同一只被揪掉翅膀的蜻蜓,黑黢黢地躺在他朴实的厚厚手掌上。
  一直到很久以后,饭沼还多次回忆那个瞬间的情景。
  那把像被揪掉翅膀的蜻蜓一样的钥匙就这样赤裸裸地、模样凄惨地躺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想了好长时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听了清显的解释,他气得浑身哆嗦。与其说是对清显的愤怒,不如说更是对自己懦弱顺从性格的气愤。
  “昨天早晨你帮我逃学,今天轮到我帮你逃学。你装作上夜校的样子,走出家门,然后绕到后面,从书库旁边的木门回到家里,用这把钥匙打开书库,就在里面呆着。但是绝对不能开灯。从里面锁上门,这样更安全。
  “阿峰那边,已经由蓼科教好暗号。蓼科给阿峰打电话,问她‘聪子小姐的香袋什么时候能做好’,这就是暗号。你知道,阿峰心灵手巧,香袋什么的小手工艺品做得很漂亮。大家都求她做,聪子也让她做金丝线绣香袋,所以打电话催问是很正常的。
  “阿峰接到这个电话以后,算好你上夜校的时间,就去书库和你约会。去的时候,会轻轻敲书库的门。晚饭以后的时间,大家吵吵杂杂,阿峰三四十分钟不在,谁也不会注意。
  “蓼科认为,你和阿峰在外面约会反而危险,不好办。女仆要是外出,必须找各种借口,反而会引人怀疑。
  “我觉得蓼科说得不无道理,也没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这么安排。今天晚上,阿峰已经接到蓼科的电话,所以你无论如何必须去书库。不然的话,阿峰就太伤心了。”
  饭沼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双手颤抖,钥匙差一点掉到地上。
  ……书库里非常冷。窗户挂着白布帘,后院的灯光能微弱透进来,但还是分辨不出书脊上的书名。霉味扑鼻,就像蹲在冬天淤积的臭水沟边上一样。
  不过,饭沼大体知道哪个书架上摆着什么书。先祖们经常翻阅线装本的《四书讲义》,装订线几乎快要磨断,整个书套已经丢失,但《韩非子》、《靖献遗言》、《十八史略》都完好地摆在书架上。他打扫房间的时候,偶尔翻开一本书,看到上面有贺阳丰年的《高士吟》。他还知道铅字版《和汉名诗选》放在什么地方。他在打扫书库时,这首《高士吟》的以下诗句对他的心灵是莫大的慰籍:
  一室何堪扫,
  九州岂足步。
  寄言燕雀徒,
  宁知鸿鹄路。
  他心里明白,清显知道他崇拜“御文库”,才故意选择这里作为幽会的地点……其实,清显刚才叙述这个亲切的安排时,那语气就暗含着冷静的陶醉。清显希望出现饭沼亲手亵渎神圣的地方的结果。回想起来,从清显英俊的少年时代开始,正是这种无言的力量经常威胁着饭沼。亵渎的快乐。让饭沼不得不亲自亵渎他认为最神圣的地方所产生的快乐,如同让他用供神的洁白纸币包裹一块生肉……过去素盏鸣尊喜欢冒渎的那种快乐……自从饭沼屈服以后,清显的力量变得无比强大,然而使他依然不可理解的是,清显的快乐在别人眼里是那么美丽纯洁,而饭沼的快乐令人觉得越发肮脏的罪孽的沉重。这种感觉更使饭沼自卑自贱。
  老鼠在书库的天花板上奔窜,发出压抑的呜咽般的呜叫声。上个月打扫卫生的时候,为了驱赶老鼠,把许多带刺的栗子壳放在天花板上,看来毫无效果……这时,饭沼突然想起一件最不愿意想的事,不禁惶恐不安。
  每次看见阿峰的脸,眼前便出现一个污点般的幻影,怎么也甩不掉。现在,就在阿峰热乎乎的身体即将来到这黑暗里的时刻,这个幻念肯定又会出来作祟。大概清显也早已知道此事,只是嘴上不说。饭沼也早已知道清显的态度,所以绝不告诉他。在这座宅第里,这算不上什么绝密的事情,但对他来说,是一个日益难以忍受的秘密。他的脑子里总有一群肮脏的老鼠四处乱窜,苦恼之极……侯爵早已染指阿峰。而且现在还时常……他想像着老鼠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它们巨大的凄惨。
  书库里冷得出奇。早晨去参拜神宫,在严寒中也能够仰首挺胸,现在的寒气却从背后袭来,像膏药一样贴在皮肤上,冻得他浑身哆嗦。阿峰要不动声色地寻找合适的机会溜出来并非易事。
  等待的时候,一股急不可耐的强烈欲望猛然涌上心头,各种各样不祥的念头、寒冷、凄惨、霉味,都使他亢奋不已,像臭水沟里的垃圾那样冲击着他的小仓裙裤后缓缓流去。他想:这就是我的快乐!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这个年龄的男人无论什么荣誉什么辉煌的行动都对他恰如其分……
  有人轻轻敲门,饭沼急忙站起来,身体猛撞在书架上。他打开门锁。阿峰侧着身子轻步进来。饭沼反手锁上门,然后一把抓住阿峰的肩膀,粗暴地把她推到书库里面的墙边。
  这时,饭沼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刚才从书库后面绕过.来时看见的、扫到书库墙下的一堆肮脏的残雪。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他想在与那堆残雪一墙之隔的书库角落里奸污阿峰。
  饭沼由于幻想变得残忍,同时又深深地可怜阿峰。他意识到自己如此残酷地对待阿峰,似乎潜藏着对清显报复的情绪,于是感到难以言状的凄惨屈辱。又不能出声,时间又短暂,阿峰任凭摆布,但饭沼从她顺从的屈服中感觉到与自己同类者的温柔周到的理解,心灵受到伤害。
  但是,阿峰的温顺未必出于理解。她是一个轻佻风流的姑娘,饭沼沉默不语中含带的惧怕、慌慌张张的硬梆梆的手指只能使阿峰感觉到笨拙的诚实,做梦也不会想到饭沼还可怜自己。
  下摆一掀上去,阿峰立刻感觉到仿佛躺在冰冷的钢板上。她望着昏暗的空间,书脊上模模糊糊的烫金书名的书籍、密密麻麻排列着书套的一排排书架,仿佛从四面八方压在自己身上。必须抓紧时间。她必须迅速躲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周全的时间缝隙里。不论感觉多么不舒服,阿峰知道自己的存在与这个时间的缝隙极其吻合,只要顺从敏捷地把身子埋进去就足够了。她盼望的大概只是一个与自己小巧玲珑、丰满成熟、皮肤细腻光滑的身体相合适的小小的坟墓吧。
  说阿峰喜爱饭沼,并非言过其实。她被饭沼追求,但她深知追求者的全部优点。而且她从来没有和其他女仆一起对饭沼轻蔑地冷嘲热讽。阿峰以自己的女性感觉坦率地理解饭沼长期被压抑摧残的男性气质。
  一种过节般开朗热闹的感觉仿佛突然从眼前经过。乙炔灯的强烈光辉及其难闻的气味、气球、风车、五颜六色的糖果的光彩在黑暗中泛动、消失。
  ……她在黑暗中醒来。
  “干嘛眼睛瞪得这么大?”饭沼的声音显得焦躁。
  一群老鼠又在天花板上奔跑。脚步细碎而急促,接着乱哄哄地如同在无边无际的旷野的黑暗中从这个角落奔窜到那个角落。
第十五章
  送到松枝家的邮件,按规矩先由管家山田收下,整整齐齐地摆在描金花纹漆盘上,再由他亲自分别递交给收信人。聪子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为慎重起见,决定让蓼科送信,亲手交给饭沼。
  饭沼正忙着准备毕业考试,接到蓼科送来的信后,立即交给清显。聪子的情书是这样写的:
  想起那天雪花飞舞的早晨,即使翌日晴空万里,我的心里仍然不停地飘着幸福的雪花。那片片雪花仿佛都浮现出您的面容。我想您,希望自己能居住在三百六十天终日下雪的地方。
  倘若我们生活在平安时代,大概是您写和歌赠我,我作和歌回赠。虽然我自幼学习和歌,可是在这个时候,却不能写一首表达心意,实感吃惊。这只是因为我才疏学浅的缘故吗?
  我非常高兴您能欣然答应我的任性的要求,但请您不要以为这是我全部的喜悦心情。这和您认为我是一个思慕您就高兴的女性一样,其实是最痛苦的。
  最使我高兴的是,您心地善良。您看透在我的任性要求里隐藏着急迫的情绪,便毫无怨言地带我去观赏雪景。由于您体贴温情的心灵,实现了我埋藏心底的最羞涩的梦想。
  清,一想起那天的情景,至今依然感觉令人心颤的又羞又喜的激动。日本把雪的精灵称为雪女,我记得在西方的童话里,指的是年轻的美男子。您身着学生制服的飒爽英姿,正如勾引我的雪的精灵。融化在您的俊美之中,如同融化在雪里冻死一样的幸福。
  以下还继续很长的绵绵情话,信末附言道:
  阅毕请付之一炬
  聪子的信文字优美清雅,但也有热情奔放的大胆表现。
  看完以后,大概会令看信人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但稍微平静下来,就觉得是她编写的文雅优美的教材。仿佛聪子在教诲清显,真正的高雅是不怕任何淫乱的。
  有过早晨赏雪的那场经历以后,如果两人的确倾心相爱,恐怕每天都想见面吧,哪怕是几分钟的时间,这是很自然的。
  但是,清显没有这份心情。如同随风飘扬的旗子一样,他只为感情而人生的生活方式往往逃避自然的发展趋势,实在不可思议。因为自然的发展趋势给人受自然牵制的感觉,而凡事都不愿意受人牵制的感情便从中摆脱出来,这次反而差一点束缚住自己本能的自由。
  清显决定这一段时间不和聪子见面,既不是为了克制自我,也并非像情场老手那样得心应手地玩弄恋爱规律。说起来,只是出于他似懂非懂的高雅,与虚荣心几乎如出一辙的幼稚的高雅。同时也对聪子的达到淫乱程度的自由感到嫉妒和自卑。
  如同流水回到熟悉的河道,清显的心又开始爱上痛苦。他的我行我素的极端任性和一丝不苟的梦想癖对不存在心中思念相见难的现状感到烦躁焦急,也因此憎恨蓼科和饭沼多余的穿针引线。他们的活动是清显感情纯粹性的敌人。他发现只能从自己的所有纯洁感情中抽取出如此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想像力的苦恼,自尊心受到伤害。恋爱的苦恼本应该是色彩斑斓的织物,但在他的小作坊里,只有一种白色的丝线。
  在我好不容易打算真心诚意地谈恋爱的时候,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然而,当把所有的感情都断定为“恋爱”的时候,他又变得别扭悒郁起来。
  对那次接吻的回忆,一般的少年肯定会得意扬扬地飘飘然起来,但对得意扬扬的感觉早已习以为常的清显来说,那次接吻变成日益伤心的行为。
  那个瞬间,的确闪烁着宝石般的快乐。也只是那个瞬间,无疑镶嵌在记忆的深处。在四周含糊不清的茫茫灰雪的正中间,无法确定始于何处终于何处的情念中,的的确确有过一颗明亮的红宝石。
  快乐的记忆和心灵的创伤的日益矛盾使他十分痛苦。最后只好让自己躲进那使心灵阴暗的熟悉的回忆里。就是说,他把那次接吻也视为聪子给予自己莫名其妙的屈辱的回忆。
  他打算写一封极其冷淡的回信,几次提笔,又几次撕掉信纸重写。当他终于完成一封自以为冷若冰霜的情书杰作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沿袭上一次攻击聪子的那封信的风格,采用那种识尽风月的男人惯用的文体。这个谎言这次伤害到他自己,所以清显又重写一封,把自己生来初尝接吻滋味的喜悦坦率地告诉聪子。这是一封充满孩子气的热情洋溢的信。他闭着眼睛把信装进信封里,然后伸出粉红色的光润的舌尖,舔湿信封上的浆糊。那是一种微甜的药水味。
第十六章
  松枝家宅第原本以红叶著称,但樱花也美得独具特色。八百多米的林荫道两旁,松树里杂着不少樱树,一直延伸到正门。尤其站在洋房二楼的阳台眺望,这林荫道的樱树、前院与大银杏树相接的几株樱树、过去曾庆祝清显年满十五岁时“待月”的山丘周围的樱树、小湖对面红叶山上的些许樱树,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许多人觉得,与其在满园纷繁的花海中赏樱,不如登高眺望,更是别有情趣。
  春夏之间,松枝家照例要举行三大活动:三月的女儿节,四月的赏樱,五月的祭祀神宫。但是因为先帝驾崩未足一年,所以决定今年春天的女儿节和赏樱不大事铺张,只在家族亲人间举行。这个决定令妇女们大为沮丧。因为她们从头年冬天就开始设想女儿节和赏樱的种种安排,议论这一年请哪位艺人来表演节目,一个个心情激动地盼望春天的来临。取消这些贺春活动,实际上就等于荒废了春天。
  尤其女儿节的活动具有鹿儿岛特色,通过应邀参加活动的西方人的宣传,在国外也颇有名气。在这个时节来日本的西方人,有的甚至托人求情前来参加。一对天皇、皇后模样的象牙雕古装偶人,春寒中的脸颊在烛光的映照、红毯的衬托下,更显料峭冰寒。男偶人的衣冠束带、女偶人的十二单衣的深领里露出的纤细脖子上都照射着白光。百张榻榻米大的宽敞大厅全部铺上红地毯,从方格天花板上垂挂着无数的大绣球,四周张贴着各种人物的贴花画。一位名叫阿鹤的老太婆、贴花画老艺人每年二月初就来东京,精心制作贴花画。她有一句口头禅:“悉听尊便”。
  与女儿节的奢华排场相比,赏樱自然不能过分张扬,但也可以预料肯定要比通知书上说的豪贵华美,因为洞院宫已非正式表示将莅临赏樱。
  侯爵喜欢铺陈排场,本来还担心世人的批评指责,洞院宫要亲自光临,自然喜之过望。洞院宫是天皇的堂兄,不顾居丧期间,外出赏樱,这也给侯爵极好的借口。
  洞院宫治久王殿下前年作为皇室代表参加拉玛六世的加冕典礼,与暹罗皇室深有交谊,所以侯爵决定也邀请帕塔纳蒂特殿下和克利萨达殿下参加。
  1900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侯爵在巴黎有机会与洞院宫接触,并带他享受巴黎的夜生活。回国以后,洞院宫还对侯爵说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话:
  “松枝,三鞭酒喷泉之家很好玩噢。”
  赏樱的日期定在四月六日。女儿节过后,松枝家就忙着为赏樱做准备,大家的日常生活也紧张起来。
  清显无所事事地度过春假,父母亲劝他出去旅行,他显得消极懒怠。尽管不是那么频繁与聪子见面,却不愿意离开聪子同样居住的东京,哪怕是暂时的。
  他以充满预感的恐惧心情迎接姗姗来迟的寒春。呆在家里实在无聊得很,于是到平时很少涉足的祖母居住的地方。
  他之所以很少去祖母的住处,是因为祖母至今还改不了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的习惯,而且动不动就说母亲的坏话。祖母长着一副严厉的面孔和男性的宽阔肩膀,看上去身体健壮。祖父死后,祖母不出家门,似乎过着一心等死的生活。饭量极少,可是,那么一点点东西却使她越发健康硬朗。
  只要老家来人,祖母就肆无忌惮地说起鹿儿岛话,但对清显的母亲和清显,则说一口如楷书般生硬的东京话。但是由于她不会发鼻浊音,更显得别扭拗口。听祖母说话,清显觉得,祖母至今仍然顽固地保留家乡口音,其实是委婉地批评他的轻薄,能轻而易举地发出东京语调的鼻浊音。
  祖母正坐在被炉边上取暖,一见清显进来,张口就问:“听说洞院宫殿下要来赏樱啊?”
  “嗯,有这么回事。”
  “我还是不参加。你的母亲也来请过我,不过,我愿意一个人呆在这里。”
  接着,祖母担心清显这样虚度光阴,便劝他学习轻松的击剑。她还愤愤不平地说,把好端端的习武道场拆掉,盖起什么洋房,松枝家从此走上衰运。清显心里赞成祖母的意见,他很喜欢“衰运”这个词。
  “要是你的那些叔叔还活着的话,你父亲恐怕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就说邀请洞院宫来赏樱吧,花那么多钱,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外,还有什么啊!一想起那些没有享受荣华富贵就死在战场的孩子们,我就没有心情和你父亲一起寻欢作乐。就连遗族抚恤金,你也知道,那样原封不动地供在神龛上。一想到这是天皇恩赐的钱,为的是补偿孩子们宝贵的生命,我怎么能花呢?”
  祖母喜欢进行这种伦理道德的说教,但是她的吃喝穿着,乃至零花钱以及使唤的佣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侯爵无微不至的关怀。清显有时怀疑,莫非祖母自卑自己是乡下人太土,而故意回避洋式的交际呢?
  但是,清显只有在和祖母见面的时候,才能从自己以及包围着自己的所有虚假的环境中逃离出来,而且为能够接触到生活在自己身边的这样朴素刚健的心灵而感到高兴。这简直是一种讽刺。
  祖母骨骼粗壮的大手是这样,如同用粗线条一笔勾成的脸庞是这样,那严厉的唇线也是这样。当然,祖母也不尽谈严肃古板的话题,她在被炉里突然捅了捅孙子的膝盖,开玩笑地说道:
  “你一来,把我这儿的女人们闹腾起来,可不行。在我眼里,你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可是在她们眼里,那就不一样啰。”
  清显看着挂在墙上两柱之间的两个身穿军装的叔叔模糊的照片。他觉得那军装与自己之间毫无关系。仅仅是八年前结束的战争照片,但自己与照片的距离竟是那样渺茫。他以略显不安的傲慢心情想着:我大概天生就是流淌感情之血,绝不会流淌肉体之血。
  太阳照射在紧闭的拉门上,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十分暖和,拉门上的白纸如同半透明的大茧,他们就在茧里沐浴着透过来的阳光。祖母突然开始打起盹来,清显在这明亮的房间的沉默里,听着显得格外响亮的挂钟的滴答声。祖母微微低下脑袋,已经睡着,束成“切发型”的头发上还残留着染发的黑粉,发际下鼓出厚实而光泽的前额,仿佛还残存着六十年前少女时代在鹿儿岛湾被夏天烈日晒黑的痕迹。
  他想到大海的浪潮,想到时间长河的流淌,想到自己也很快就会老去,突然觉得胸口窒息。他从来没有想过需要老者的智慧。怎么才能在年轻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又不痛苦呢?就像脱下来随手扔到桌子上的华丽的丝绸衣服一样,不知不觉地滑落到地上的那种优雅的死。
  死的想法第一次激励他急着要见聪子,哪怕看一眼也行……
  他给蓼科打电话,接着匆匆忙忙赶去见聪子。聪子现在的确还活着,年轻又美丽,自己现在的确也活着,这使他感觉到一种勉强维持下来的异常的幸运。
  在蓼科的安排下,聪子装作出来散步的样子,在麻布宅第附近的小神社内与清显见面。聪子首先对邀请她赏樱不是感谢。看来她相信这是出于清显的意图。而清显仍然缺乏诚实,虽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却装作早已知道的样子,含含糊糊地接受聪子的感谢。
第十七章
  松枝侯爵经过反复考虑,决定最大限度地减少邀请赏樱的客人,仅限于陪同洞院宫两殿下共进晚餐的客人,就是暹罗的两位王子、像亲属一样亲密走动的新河男爵夫妇、聪子及其双亲绫仓伯爵夫妇。这位当今新河财阀的巨头一切都模仿英国人,而他的夫人最近和平冢雷鸟等人交往密切,成为“新女性”的资助者,所以应该为赏樱会增添异彩。
  侯爵和管家山田经过反复酝酿修改,最后制定出赏樱会的安排程序:下午三点,两位殿下到达,在正房稍事休息后,引导到庭园参观,欣赏艺妓化妆表演的元禄赏花舞,接待采取园游会的形式,到五点为止。然后观赏手舞,日暮时引导进洋房,献上开胃酒。正餐之后,进入第二次余兴时间。特请放映技师放映西方电影新片,然后结束。
  放映什么电影,也着实让侯爵费心劳神。有一部法国百代公司拍摄的电影,由法国国家剧院的著名女演员嘉布里艾尔·罗班努主演,她演技高超,肯定晶位高雅,可惜会扫赏樱的兴致。从三月一日起,浅草电气馆改为专门放映西方片的电影院,演出《失乐园的撒旦》,轰动一时,不过,把这部片子到赏樱会放映,大概也不合适。另外,德国的武打片,恐怕妃殿下和其他女性都不爱看。挑来挑去,最稳妥的还是英国赫普沃斯公司拍摄的、根据狄更斯原作改编的五六卷恋爱故事片。虽然气氛有些忧郁,但雅俗共赏,又有英文字幕,估计客人都会喜欢的。
  要是那一天下雨怎么办?从正房的大客厅赏樱,视野不够开阔,还是从洋房二楼观赏雨中樱花,然后观看艺妓的手舞,接着献上开胃酒,进入正餐。
  准备工作先在湖边搭建临时舞台,从绿草茵茵的山丘上可以俯视整个舞台。如果当日晴天的话,殿下就要走动各处赏樱,一路上都要用红白相间的布幕围拦起来,所需布匹数量非同寻常。洋房内遍饰樱花,餐桌布置得如同满园春色的田畴,实在是精心修饰,花样翻新。光是这些准备,就需要大量人手。到赏樱会的前一天,梳头师及其徒弟则忙得不可开交。
  天公作美,赏樱会那一天是个晴日,但没有那么强烈灿烂的阳光。太阳时隐时现,早晨还有点料峭寒冷的感觉。
  正房一间平时不用的房间给艺妓做准备,把家里最大的镜子搬进去。这勾起清显的好奇心,便走去瞧看房间,但立刻被女仆头赶出来。这间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等待那些艺妓的到来。房间四周摆着屏风,地上散乱着坐垫,盖在镜台上的京都友禅织锦被掀起一角,露出明净光亮的镜面。房间里没有丝毫脂粉的味道,但清显心想小半个小时以后,这里会充满女人的娇声,变成她们随心所欲地脱换衣服的地方。这种想像反而使他的预感更加艳丽娇媚。比起院子里用新木头搭建起来的舞台,这里是芬芳撩人的娇媚丽人的“马厩”。
  因为暹罗王子缺少时间观念,所以清显告诉他们午饭后立即过来。这样,两位王子在一点半时就到达了。清显见他们都穿着学习院的学生制服,不禁吃惊,只好先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
  有进屋子,那位克利萨达殿下就用英语大声问道:
  “你的那个漂亮的恋人来吗?”
  谨言慎行的帕塔纳蒂特王子责怪堂弟不该这样失礼,用磕磕巴巴的日语向清显道歉。
  清显对他们说,她肯定会来,但是今天由于洞院宫殿下和她的父母亲在场,希望不要提起此事。两位王子相视一眼,似乎这才明白清显与聪子的关系还不公开,不免惊讶。
  经过一个时期强烈的乡愁折磨以后,看来两位王子已经习惯了日本的生活。大概也因为他们身着学生制服的缘故,清显觉得如同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样。克利萨达殿下惟妙惟肖地模仿学习院院长的言谈举止,逗得乔·披和清显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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