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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一卷 春雪

_6 三岛由纪夫(日)
  “他在这里照顾你的时间也不短了,明年你就要成年,他也已经大学毕业,我想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另外,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最近听到有关他的不好的传闻。”
  “什么传闻?”
  “在家里干出越轨的事情。说白了,就是和女仆阿峰私通。要是在过去,可是要斩首的哦。”
  侯爵说这话的时候,夫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在这个问题上,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她都坚决站在丈夫一边。清显又问道:
  “听谁说的?”
  “至于谁,这倒无所谓。”
  清显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蓼科的影子。
  “要是在古代,就要斩首,现在时代变了,不能那么做。而且是老家推荐来的,那个中学校长还每年亲自来贺年。考虑到这些关系,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让他悄悄离开这个家,这样也不会影响他的前途。另外,我也想两全其美,有意成全他们,打算也把阿峰辞掉。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那就结为夫妻。我还准备给饭沼找一份工作。总之,目的就是让饭沼离开这个家,当然最好做到让本人没有一点怨言。长期照顾你,这是事实,在这个方面他没有任何过失……”
  “要是能这么做,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侯爵夫人说。
  当天晚上,清显见到饭沼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
  清显躺在床上,浮想联翩,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孤立。说到朋友,现在只有本多一个人,但事情的原委不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清显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觉得这个梦很难写在梦境日记里。这个梦是那么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梦里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物。忽而出现雪地里的三联队兵营,本多却在那里当上了军官;忽而一群孔雀飞落在雪地上,两位暹罗王子一左一右正把璎珞长垂的黄金桂冠戴在聪子的头上;接着饭沼和蓼科争吵起来,两人扭打着掉进万丈山谷;然后是阿峰乘坐马车过来,侯爵夫人必恭必敬地出门迎接;还有清显自己独自划着木筏,漂流在无边无垠的茫茫大海上……
  清显在梦里寻思,因为陷入梦境太深,梦溢出到现实的领域,终于造成梦的泛滥。
第二十二章
  洞院宫的第三王子治典王殿下今年二十五岁,刚刚晋升为近卫骑兵大尉,长相英俊,性格豪爽,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正因为如此,在选妃问题上,不听别人的意见,虽然人选不少,却一个也看不上,不觉光阴荏苒,岁数渐大。父母亲为他的亲事十分苦恼。就在这时,松枝侯爵邀请他们出席赏樱会,自然得体地把绫仓聪子介绍给他们。两位殿下非常满意,示意要一帧聪子的照片。绫仓家立刻送上一张聪子的正装照片。治典王殿下看过以后,没有像以前那样刻薄地冷嘲热讽,而是目不转睛地反复端详。于是,聪子已经二十一岁这个岁数也就不成问题了。
  为了报答绫仓家过去养育清显之恩,松枝侯爵一直有心要振兴家道中落的绫仓家。其捷径就是和皇族攀亲,即使不是天皇直系亲属也行。绫仓家本是羽林公卿世家,与皇族结亲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但对于他们来说,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后盾。绫仓家不仅需要一笔巨额陪嫁钱,而且以后好几年的过年过节还要给皇家侍从、仆人送礼。就绫仓的家境而言,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所以松枝打算这一切费用都予以关照。
  聪子对自己身边忙碌匆匆的景象冷眼旁观。四月份难得晴天,天空总是灰蒙蒙地阴暗,但是春天渐去,夏日即来。这座武士宅第只是门面十分气派,里面的房间结构却很简单朴质。聪子透过房间的矮窗眺望着没有很好修整的宽敞庭院,山茶花已经凋落,从黑色坚硬的叶丛中抽出新芽;石榴的神经质般带刺的细小枝叶的顶端也冒出微红的嫩芽。所有的新芽都是直立的,因此整个庭院就像踮起脚尖伸直身子一样,仿佛长高了几分。
  聪子最近明显地不爱说话,经常陷入沉思。蓼科心里为她忧虑着急。但同时聪子变得顺从父母,凡事听从他们的吩咐,不像以前那样有时表示异议,总是淡淡一笑,算是接受。其实,在表面上百依百顺的诚实温柔的帷幕背后,隐藏着如阴沉沉的天空般无比冷漠的心态。
  五月里的一天,聪子接到去洞院宫别墅喝茶的邀请。按往年惯例,这个时候该收到松枝家邀请参加先祖祭祀的请帖,然而聪于今年最渴望收到的这份请帖却没有来,而是洞院宫事务官送来喝茶的请柬,交给副管家后就回去了。
  表面上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其实都经过精心周密的策划安排。语言不多的父母也和那些人一样,在聪子的寝室周围悄悄画了很多复杂的咒符,打算把她封锁起来。
  不言而喻,绫仓伯爵夫妇也被邀请参加茶会,如果让洞院宫派马车迎送反而显得小题大做,于是决定借用松枝家的马车。洞院宫殿下的别墅建于明治四十年,位于横滨郊外。如果不是去参加茶会,一家人乘坐马车去横滨可以说是难得的愉快郊游。
  这一天,天气放晴,伯爵夫妇满心欢喜,以为是吉祥的预兆。南风劲吹,一路上到处都是鲤鱼旗迎风飘扬。家里有几个男孩子,就挂几面鲤鱼旗,大黑鲤鱼旗中杂着绯鲤鱼旗,要是并排挂着五面鲤鱼旗,就显得有点杂乱,在风中摆动的姿势也不那么潇洒。伯爵坐在窗旁,突然举起白皙的手指,指着山脚下一户人家的鲤鱼旗,一数,竟然有十面。
  伯爵含笑说道:“真是人丁兴旺啊。”
  然而,在聪子听来,实在是一句与父亲的身份极不相称的粗俗的玩笑话。
  满眼都是嫩绿的新叶,山峦的绿色千姿白态,黄绿色、墨绿色……各种绿色争相交辉,其中枫树嫩叶闪亮耀眼的树下呈现出一片紫黄色。
  “哎呀,有点尘土……”
  母亲忽然看着聪子的脸颊,正要用手绢替她擦掉,聪子本能地身子往后一躲,脸颊上的尘土立刻消失了。母亲这才知道,原来是玻璃窗上的污点被阳光倒映在聪子脸颊上形成斑影的缘故。
  聪子对母亲的错觉毫无兴趣,只是淡淡一笑。她讨厌母亲今天尤其细心观察自己的脸,就像仔细检查一件从箱底翻出来的绸缎衣服似地。
  因为怕头发被风吹乱,就紧闭窗户,这样车子里热得像火炉一样。不停的颠簸、连绵不断的倒映着翠绿山峦的还没有插秧的水田……聪子不知道对未来盼望些什么,她一方面如此胆大妄为地让自己漂流到没有退路的境地,感觉心惊肉跳的危险;另一方面又似乎有所期待。现在还来得及。她盼望在最后一刻会收到赦免令,同时又憎恨一切希望。
  洞院宫的别墅坐落在高高的山崖上,可以眺望辽阔的大海。这是一座宫殿式外观的洋房,大门前是大理石台阶。伯爵一家由总管家迎候下车,望着停泊在港口里的各种各样的船只,不禁发出感叹。
  茶会在朝南的走廊上举行,大海尽收眼底。走廊上摆放许多热带植物,枝叶茂盛。入口处摆着一对暹罗皇室赠送的巨大的新月形象牙。
  两位殿下在这里迎接客人,亲切地请客人就座。侍者端来英国风味的茶,银器茶具上刻有皇室的菊花徽章。茶桌上还摆着小巧精致的三明治和西式糕点、饼干。
  妃殿下谈起前些日子的赏樱很是愉快,还聊起麻将、长歌的话题。
  伯爵夸奖一句默不作声的女儿:“小女在家里还是个小孩子,还没让她打过麻将哩。”
  妃殿下笑呵呵地说:“哎哟,是吗。我们有空的时候,还一整天搓麻将哩。”
  聪子不想说自己在家里玩黑白十二子的古代双六盘游戏。
  今天的洞院宫身穿普通西服,显得宽松随意,陪伴伯爵坐在窗边,指着停泊港口里的各种船只,像对小孩子讲解似地,告诉伯爵那是英国货轮、平面甲板型;那是法国货轮,防浪甲板型,表现自己的知识。
  从气氛来看,似乎两位殿下对选择什么话题颇感为难,不论谈体育,还是喝酒,只要有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就行了。绫仓伯爵总是处在被动的位置上,笑容可掬地聆听着。在聪子看来,从父亲那里学到的高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派不上用场。伯爵平时经常开一些与正在谈的话题毫不相干的、优雅机智的玩笑,今天显然不敢造次。
  片刻过后,洞院宫殿下看了看手表,像是忽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治典王今天正好向部队请假就要回家。我这孩子看似粗鲁,请不要介意,其实心地很善良温和。”
  一会儿,只听大门外一阵响动,看来正是治典王殿下回家。
  治典王殿下腰佩军刀,足蹬军靴,英姿威武来到走廊,向父亲致军礼。就在这刹那间,聪子感觉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徒有其表的威风,但她明白洞院宫非常喜欢儿子的这种武勇气概,而且儿子也不负父望,一切都听从父亲的安排。因为洞院宫的长子体弱多病,健康欠佳,父亲对他早已失望。
  治典王殿下的这种英武姿态里大概也有试图掩饰第一次与美丽的聪子见面的羞涩的成分。实际上,无论和聪子寒暄的时候,还是寒暄以后,他都不敢正面看聪子一眼。
  治典王殿下身材不算太高,但体格健壮,动作干练潇洒,态度傲岸高慢,年虽轻而颇具威严。洞院宫殿下眯缝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端详着儿子。洞院宫殿下本人虽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外面盛传他的内心深处缺乏坚强的意志。
  听说治典王殿下的爱好是收集西方音乐唱片,在这方面有其独特的见解。于是母亲对他说:
  “放一张给我们听听吧。”
  治典王殿下回答一声:“是。”然后向屋子里放留声机的地方走去。这时,聪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身子转过去。只见他从走廊大步跨进房间的时候,擦得铮亮的黑皮长统军靴上,耀眼地滑动着从窗户照来的白色亮光,连窗外的蓝天也恍若闪动着蓝色的光滑瓷片。聪子轻轻闭上眼睛,准备欣赏音乐。然而,等待的不安变成一块黑黢黢的阴霾横亘在胸间,连唱针落在唱片上的细微声音都如同炸雷般在耳朵里轰鸣。
  后来,聪子和治典王殿下也只是随便交谈两三句话。傍晚时分,一家人便告辞回去。大约一周以后,洞院宫家的总管家来访,与伯爵进行了长谈。谈话的结果是洞院宫家决定正式向宗秩寮征询意见。并将办理手续所需的报告也让聪子过目。报告是这样写的:
宫内大臣阁下:
  兹有治典王殿下与从二位勋三等伯爵绫仓伊文之长女聪子结婚事宜已经商妥,今特呈文征询尊意,专此谨奉。
                   洞院宫总管  山内三郎
                     大正二年五月十二日
  三天以后,宫内大臣发来如下通知:
            关于回答洞院宫事务官征询事
洞院宫总管:
  关于治典王殿下与从二位勋三等伯爵绫仓伊文之长女聪子结婚事宜已经商妥,征询宫内意见事,现谨复同意。
  专此奉复。
                          宫内大臣
                     大正二年五月十五日
  征询宫内省同意之后,便随时都可以奏请天皇敕许。
第二十三章
  清显已是学习院高中部毕业班学生,明年秋天就要升入大学。为了考取大学,有的学生从考试的一年半以前就开始复习准备。本多没有这样做,这使清显很满意。
  由乃木将军恢复的全校学生住校制度原则上必须严格遵守,但生病体弱的学生允许通学,像本多、清显这样,家里不同意他们住校的学生,自然持有正规的医生证明。本多得的是心脏瓣膜症,清显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两个人经常互相以各自的假病开玩笑,本多装作心脏病痛苦窒息的样子,清显则装作气喘咳嗽。
  谁也不相信他们有病,他们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不过由参加过日俄战争的下士担任教官的监武课是个例外。这些下士总是机械地、不怀好意地把他们当作病人对待。在教练训示的时候,往往连讽带刺地说,连住校都不行的那些病号,一旦国家发生紧急情况,他们怎么能够为国效力呢?
  因为暹罗王子住校,清显觉得过意不去,经常带些礼物去宿舍探望他们。王子和清显已经交情很深,一见到清显,总是发牢骚,抱怨管理太严,行动不自由。性格开朗却又冷酷的宿舍同学未必都是他们的好朋友。
  相当一段时间,清显冷落了本多这位朋友,现在又厚着脸皮像小鸟一样飞回他身边。本多并没说什么,依然交往如初,好像把清显忘记自己的事情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新学期开学以后,清显突然变了一个人似地,有一种茫然的快活爽朗的感觉,本多虽然疑惑不解,当然没有也不问,而清显没有也没说。
  即使是挚友,也不能袒露一切,这是清显目前惟一明智的做法。这样就不用担心让本多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孩子。他明白,这种安心感才使得自己在本多面前能够表现出自由自在、开朗快活的样子。清显不想让本多幻灭的心情,以及自己想在本多面前成为一个自由的解放的人的心情,这对于他来说,在补充其他无数冷漠疏远之后,足以表达自己友谊的最好证明。
  清显对自己的性格变化也感到惊讶。后来,父母亲以极其平淡的口气向他谈论洞院宫家与绫仓那天相亲的情况,说那个平时好强的聪子在相亲的时候也难免紧张拘谨,连话都说不出来。父母亲谈论的时候觉得很可笑,当然清显无法从他们的话里体会聪子的悲哀。
  想像力贫乏的人总是从现实的事象中立即获得自己判断所需的食粮,而想像力丰富的人往往在现实的事象上构筑起想像的城堡,把自己封闭在里面,关闭所有的窗户。清显就具有这种倾向。
  “现在就等敕许了。”
  母亲的这句话留在清显的耳朵里。“敕许”这两个字使他似乎真真切切地听到一个声响。在一道又宽又长的黑暗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他咬着牙亲自将一把坚固的黄金小锁锁在门上。
  清显出神地凝视着能够泰然平静地倾听父母讲述这些事情的自己,发现自己是一个不会被愤怒和悲伤压垮的硬汉子,觉得自己的意志十分坚强。我是一个比自己想像得更非常难以受到伤害的人。
  过去,他把父母情感的粗疏认为是对自己疏远,现在,他高兴地发现自己无疑正是继承了这个血统。他不属于容易受人伤害的那一类人,而是属于伤害别人的一类人!
  想到聪子的存在感一天天远离而去,很快就要去到自己远不可及的地方,不禁心中涌起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感。如同目送给饿鬼布施的灯笼将光影映照在水面上顺流远去的景象,清显期盼它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远,才能从中证实自己的确具有力量。
  然而,如此大千世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现在的心情作证。这使得清显轻易地欺骗自己的情绪。那个平时夸口“我最了解少爷的心情,交给我好啦。”的“心腹”的目光也已经从自己的身边除掉了。他为自己摆脱蓼科这个大骗子而高兴,更为摆脱饭沼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情同手足的亲密无间的忠实学仆而高兴。从此没有任何烦恼。
  父亲仁至义尽地把饭沼逐出家门,清显认为这是饭沼的自作自受。这个想法掩盖了自己情感的冷酷。而且蓼科信守“这件事绝不会告诉令尊”的承诺,这让清显高兴。一切都是这颗如水晶般冰冷、透明、有棱有角的心灵的功德啊。
  饭沼临走之前……到清显的房间来辞行。他哭了。清显甚至从他的泪水里领会到种种含义。看样子饭沼似乎一味强调自己对清显的忠心耿耿,这使清显感到不愉快。
  饭沼什么也没说,只是流泪。他想用这个方法向清显传递什么信息。清显与饭沼七年来朝夕相处,这始于清显十二岁那年春天,无论是感情还是记忆都模糊不清。如果回忆起来,自然有饭沼这么个人的存在。清显的少年时期,饭沼简直如影随形,一条脏兮兮的藏青碎白花纹衣服的黑黢黢的影子。清显越是对他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他的无法容忍的不满、无法容忍的愤怒、无法容忍的否定越是沉重地压在清显的心头。但是,也正因为饭沼忧郁阴暗的眼睛里潜藏的这些情绪才使得清显幸免感受少年时期难以避免的不满、愤怒和否定。饭沼所追求的东西始终只在自己的心里燃烧,他越是对清显寄予某种期望,清显就离他越远,也许这是自然发展的趋势。
  当清显把饭沼收买成自己的心腹,将他对自己施加的压力化为乌有时,也许清显就已经在精神上向今天的别离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对主仆不应该这样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饭沼垂头丧气地站着,清显心情郁闷地看着从他的藏青碎白花纹衣服的胸口露出的些许杂乱的、映照着夕阳的胸毛。他的强加于人的忠诚得到这个厚实、沉重、令人厌烦的肉体的保护。他的肉体本身就充满对清显的责难,连在夕阳映照下满脸脏兮兮的凹凸不平的粉刺的闪亮都如泥泞的光泽,以一种厚颜无耻的光芒叙述着相信他而与其一起离开这里的那个阿峰的存在。这是多么的傲慢无礼!少爷被女人抛弃,孤独痛苦,而学仆竟然得到女人的信任,趾高气扬地离开这里。而且饭沼相信自己今天前来告辞也无疑完全出于对清显的忠诚,这使得清显焦躁不安。
  然而,清显保持着贵族般的态度,显示出些许冷漠的人情。
  “这么说,你出去以后,很快就要和阿峰结婚啰?”
  “是的。承蒙少爷同意,是这么打算。”
  “到时候通知我一声,我要送点贺礼。”
  “谢谢。”
  “安顿下来以后,来信告诉我地址。说不定什么时候去看你。”
  “如蒙少爷赏光,我再高兴不过了。不过,蜗居小屋,恐辱贵体。”
  “这就不要客气了。”
  “是,既然您这么说……”
  饭沼又哭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再生纸擤了擤鼻涕。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从清显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在今天这个场合都恰如其分。显然,在这种场合,清显这么流畅说出的这些没有丝毫感情的话语反而令人感动。清显本来只是生活在感情世界里,现在因为需要,学习了心理政治学。必要的时候,这个心理政治学也应该可以适用于自己。他学会了以感情的铠甲武装自己,并且把铠甲磨得铮亮。
  从一切不安忧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的这位十九岁的少年,没有烦恼,没有苦闷,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万能的人。一件事情已经完全终结。饭沼走后,他从敞开的窗户眺望着绿叶葳蕤的红叶山倒映在湖里的美丽影子。
  窗边的榉树枝叶茂密,不使劲探头,就看不见第九段小瀑布落入水潭的景象。岸边的湖面覆盖着莼菜的淡绿,平蓬草虽然还没有绽开黄花,但透过大厅前面弯弯曲曲的石桥的缝隙,可以看见花菖蒲的利剑般翠绿叶丛上盛开着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清显注视着刚才停在窗框上的一只吉丁虫正慢慢地爬进屋里。它的闪耀着金绿色光亮的椭圆形甲壳上有两道鲜艳的紫色和红色的线条,缓缓地动弹着触角,线锯般的细腿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浑身凝聚的沉静稳重的光彩在永恒流逝的时间里显得沉重滑稽。清显的心不知不觉地被吉丁虫深深吸引过去。虫子保持如此灿烂优美的姿态一点一点往清显方向移动,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仿佛教导清显如何才能有声有色地美好度过每个瞬间都在无情改变现实局面的时间。他自己的感情铠甲又是怎样的呢?是否像这只吉丁虫的铠甲那样放射着自然美丽的光彩、而且厚重得具有抵抗外界一切东西的力量呢?
  此时,清显觉得周围繁茂的树木、蓝天、云彩、屋顶的脊瓦……所有的一切都为这只吉丁虫而存在,吉丁虫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世界的核心。
  今年的祭祀先祖的气氛似乎与往年不同。
  首先,在祭祀之前,饭沼一个人就早早地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摆好祭坛和椅子。今年饭沼不在了,这些工作都落在山田肩上。按说,这不是山田分内的事,而且以前一直都是由年轻人干,现在自己不得不承担起来,心里很不愉快。
  其次,没有邀请聪子。虽然只是少了一个应邀前来参加祭祀的亲戚,更何况聪子并非真正的亲戚,但是客人里面没有一个比得上聪子的美貌。
  神灵对这些变化似乎也不太高兴,正在祭祀的时候,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正在倾听神官念祈祷文的妇女们担心下雨,心里发慌。幸亏身穿红裙的巫女将神酒斟在每个人的酒杯里,天空顿时放晴,而且阳光强烈,照射在她们低着头从衣领露出来的如白色井筒般、抹着厚厚白粉的脖颈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这时,棚架上的紫藤撒下浓郁的阴影,坐在后排的客人受到荫蔽。
  祭祀时对先祖尊慕和缅怀的气氛一年比一年淡薄,如果饭沼在场,恐怕一定大为恼火。尤其明治大帝驾崩以后,明治的帷幕早已过时,先祖变成与现今的时代毫无关系的遥远的神像。参加祭祀的人当中虽然也有先祖遗孀等几个老人,但他们的哀悼的泪水也早已流干。
  祭祀仪式的时间很长,女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一年比一年大,连侯爵也不敢制止她们。侯爵现在也觉得这个祭祀已经成为沉重的包袱,希望仪式要轻松一些,不要太沉闷冗长。仪式进行的时候,侯爵一直注视那个琉球人长相的巫女,她浓妆艳抹,格外鲜艳,那一双倒映在素陶酒杯里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的影子让侯爵看得出神。仪式一结束,侯爵就匆匆走到嗜酒如命的海军中将的堂弟身边,大概说了什么猥亵的笑话,惹得堂弟尖声大笑,引起大家的关注。
  深知自己忧伤的八字眉容貌非常适合这种祭祀仪式的侯爵夫人的表情纹丝不动。
  至于清显,他虽然也在底下嘀嘀咕咕说话,逐渐失去虔敬的态度,但看着眼前整个家族的妇女都集中在五月末紫藤花叶荡漾的阴影底下,这些包括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末等女婢在内的所有女人,一个个面无表情,没有丝毫的悲伤情绪,只是服从命令地集中在这里,一会儿又风流云散而去。她们心头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沉重凝固的不快,一张张脸却如白昼的月亮般苍白呆滞。清显敏锐地感受到她们之中飘荡的空气浓郁的气味。显然,这是她们发出的气味,聪子也属于这个类型。即使用包裹着洁白币帛、缠着数重光滑坚硬的绿叶的杨桐树玉串也难以祓除。
第二十四章
  丧失以后的安心在慰籍着清显。
  他的心只是在这样感受着,与其害怕失去,不如知道实际上已经失去。
  他失去了聪子。这也好。连原先那样的怒气也会很快平静下来的。感情得到充分的节约,犹如一只被点燃的蜡烛,虽然明亮炽热,烛身却渐渐融化,待到火被吹灭,只剩下黑暗里的孤立,但当然也没有了身体再被腐蚀的惧怕。他觉得自己在处于这样的状态,这才懂得孤独就是休息。
  即将进入梅雨季节。如同正在康复期的病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摆脱特殊的保养,清显仿佛为了试验自己是否真的不再动心,故意回忆起聪子的许多事情。他把相册取出来,翻看过去的照片,两个人的胸前都挂着白色的围裙,并排坐在绫仓家的槐树下。虽然还是幼年时代,但自己已经长得比聪子高。清显看着这张照片,感到心满意足。擅长书法的伯爵热心地教清显和聪子学习和式书法,这个古老的书法源于藤原忠通的法性寺流派。有时两个人写得厌烦,伯爵为了提高他们的兴趣,就让他们轮流在卷纸上抄写《小仓一首》中的和歌。这些东西至今还保藏下来。清显抄写源重之的和歌“狂风激浪碎礁石,我心亦碎犹相思。”聪子便在旁边抄写大中臣能宣的和歌“皇宫卫士燔篝火,夜燃昼熄心落寞。”一看就知道,清显的字迹还相当稚嫩,而聪子笔法流畅精巧,不像是孩子的手笔。清显长大以后,极少翻阅这个卷纸,就是因为聪子的成熟与自己的稚嫩的差距使他感到自卑的缘故。然而,现在平心静气地观赏一番,发现自己的笔迹虽然稚嫩,但在拙劣之中包藏着男性情感的勃发,这与聪子的流畅柔美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不仅如此,当他回想起当年将饱醮墨汁的笔端毫不畏惧地落在这印有小松树图案的漂亮的金箔粉末纸张上的时候,当时的一切情景都浮现在眼前。聪子的又长又黑的浓密头发梳着一个刘海头,她弯腰聚精会神书写的时候,许多头发从肩膀滑落下来,但她的细小的手指依然紧握笔管,依然一丝不苟地书写。清显总是从她的头发缝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可爱的全神贯注的侧面、紧咬着下嘴唇的闪亮光洁的小门牙、虽然年纪还小却已轮廓分明的笔直的高鼻梁……。还有令人忧郁的暗淡的墨香、笔端在纸上滑动时如轻风掠过竹叶般的沙沙声、起着一个奇怪的名字“海与山”的砚台……看不见从风平浪静的岸边突然深下去的海底,只有黑暗的沉淀,墨的金箔被剥落散乱,犹如月光的零乱,那是永恒的夜之海……
  清显觉得自豪,自己可以这样天真地怀念过去。
  清显做梦也没见到聪子。一个像似聪子的身影一出现,却立刻转身而去。他经常梦见白天的宽阔大街,而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在学校里,帕塔纳蒂特殿下对清显说,请把存放在他那里的戒指拿到学校来。
  这两位暹罗王子在学校里的评价不是很好。因为日语还不能应用自如,影响学习,这还没什么,主要是对同学之间善意的玩笑完全一窍不通,起先大家替他们着急,后来就敬而远之。两位王子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在粗鲁的同学看来,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用意。
  让两位王子住在学生宿舍是外务大臣的想法,但清显听说,舍监为照顾这两位贵宾可是费尽心力。由于是准皇族待遇,学校给他们安排特别的房间,床铺也是高级的,舍监想方设法让他们和其他同学和睦相处、友好交往。但过了一段时间,王子们就躲在自己的城堡里,朝礼和体操也很少参加,于是和同学的关系日益隔阂疏远。
  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王子们到日本以后,入校前的准备时间还不到半年,他们对日语学习还不习惯,再加上本人也不太用功。本应该是得心应手的英语课,也由于英译日、日译英的练习使他们一筹莫展。
  帕塔纳蒂特殿下的戒指由松枝侯爵保管,存放在五井银行的侯爵私人保险柜里。因此,清显借来父亲的印章,特地跑到银行去取。傍晚时又返回学校,到王子的宿舍去。
  虽是梅雨季节,这一天没有下雨,阴沉沉的天空十分闷热。王子们那么强烈渴望的阳光辉煌灿烂的夏天看似近在眼前,却总是姗姗来迟。这个阴郁沉闷的日子仿佛就是王子们焦躁不安情绪的写照。学生宿舍简陋的木板平房掩映在昏暗的茂密树木的深处。
  从操场那边传来练习橄榄球的叫喊声。清显讨厌那种从年轻人的喉咙里进发出来的理想主义的叫喊。粗野的友情、新的人文主义、没完没了的时髦和俏皮话、不厌其烦地赞美罗丹的天才和塞尚的完美……这只是与古代剑道的叫喊如出一辙的新体育的叫喊罢了。他们的咽喉总是充血,年轻的肉体散发着青桐树叶的清香,高戴一顶无形的惟我独尊的礼帽。
  语言不熟练的两位王子夹在这样的新旧两股潮流之中,可想而知他们的日子是多么难过,现在已经从忧愁苦闷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心情舒畅的清显不禁对他们深感同情。虽说学校给他们安排特别高级的房间,却是在简陋的昏暗的走廊顶头。清显站在贴着他们名牌的一扇旧门前,轻轻敲门。
  王子一开门,见是清显,高兴地几乎想和他拥抱。这两个人中,清显喜欢那位认真朴实却喜欢幻想的帕塔纳蒂特殿下、即乔·披。原先比较浮躁喧闹的克利萨达殿下最近也变得寡言少语。两个人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母语悄悄谈话。
  屋子里除了床铺、桌子和衣柜外,连一件像样的装饰品都没有。宿舍本身的构造充满乃木将军当年的兵营风格,墙壁护板上面只是光秃秃的一面白墙,白墙上面有一个小架子,架子上摆着一尊金色的释迦牟尼像。大概王子早晚都要顶礼膜拜。整个房间里惟有这一尊佛像大放光彩。窗户两旁挂着被雨水污渍的细白布窗帘。
  两位王子的脸被太阳晒的黢黑,黄昏薄暮中,他们微笑时露出的白牙格外显眼。他们让清显坐在床上,迫不及待地问戒指是否已经带来。
  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围绕镶嵌的方形祖母绿宝石戒指发射出与这个简陋的房间极不协调的光芒。
  乔·披高兴地叫起来,立刻把戒指套在自己柔软的浅黑色手指上,这手指仿佛天生就是为了爱抚,那么纤细柔和,富有弹性,恰似从细小的门缝透射在镶木地板上的一道热带的月光。
  “这月光公主京香终于又回到我的手指上来了。”
  乔·披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克利萨达殿下也不像以前那样取笑他,而是打开衣柜,把珍藏在几件衬衫之间的自己妹妹的照片取出来。
  “我把照片摆在桌子上,说是我的妹妹,可是同学们都笑话我,所以只好这样保存起来。”克利萨达殿下几乎含带哭声。
  过了片刻,乔·披才把取回戒指的原委告诉清显。原来他已经有两个月没受到京香的来信了,虽向公使馆打听,也毫无结果。甚至和哥哥克利萨达殿下也没有联系,所以对她的情况甚为挂念。如果得病或者发生其他什么情况,自然会来电报什么的。要是发生某种连哥哥都要隐瞒的变故,乔·披殿下的猜测,尽管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残酷,只能是暹罗朝廷急于拿她搞什么政治策略的结婚。
  一想到这些,乔·披殿下就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盼望着明天也许会来信,可又怕来信报告的是不幸的消息,根本没有心事读书。此时惟一能够安慰王子的就是这颗公主在他临行时赠送的戒指。王子只能把自己的无穷思念寄托在那密林晨色般的祖母绿宝石上。
  这时,克利萨达殿下似乎忘记了清显的存在,把戴着戒指的手指伸到摆在桌子上的公主照片旁边,仿佛要把远隔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实际的存在瞬间凝结在一起。
  克利萨达殿下打开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乔·披手上的戒指在镜框玻璃的反射下,那暗绿色的四方形恰好镶嵌在公主白色花边衣服的左胸上。“这样子看,你觉得怎么样?”乔·披殿下用英语说,他的声音仿佛沉浸在梦境里:“你不觉得她的心脏如同一团绿色的火焰吗?也许只有在密林里从这个树枝爬到那个树枝状如藤蔓的细长的绿蛇才有这样冷绿的、带着细微裂纹的心脏。也许她正是期望我能从她温柔地馈赠的戒指中理解这个寓意。”
  “乔·披,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克利萨达殿下毅然打断他的话。
  “别生气,克利。我绝对没有侮辱你的妹妹的意思,我只是在说恋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议的。
  “她的照片只是照相当时的影像,而临别赠送的戒指仿佛忠实地映照出她现在的心。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在我的记忆里,照片和戒指、外貌和心灵总是分开的,现在这样合二为一了。
  “即使恋人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人们总是把外貌和心灵分开来认识,这是多么的愚蠢。现在我和她相隔万里,也许反而觉得比相见的时候更能看到一个形与心结晶的京香公主。别时痛苦见亦苦,见时欢乐别亦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松枝,是这样的嘛?我想探索恋爱就是像魔术那样穿越时空隧道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因为即使恋人就在面前,也未必就是迷恋对方的实际存在,而且人的美丽外表被视为实际存在所不可缺少的形式,所以如果隔着时空,就可能感觉到双重的困惑,但同时也可能双倍地接近对方的实际存在……”
  虽然清显不知道王子的哲学性思辩深奥到什么程度,但他还是认真倾听。其中一些话与自己的情况颇为相似。他相信自己现在对聪子“双倍地接近对方的实际存在”,而且的确知道自己迷恋的并不是她的实际存在,但有什么证据呢?说不定自己只是“双重的困惑”呢?而自己迷恋的果真是她的实际存在吗……清显半是无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他想起有一次梦见从乔·披的戒指宝石里出现美丽绝伦的女子的容貌。那个女人是谁呢?是聪子吗?还是未曾见面的京香公主呢?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可是,什么时候才是夏天啊?”克利萨达殿下说。
  他忧虑地望窗外笼罩着蓊郁绿树的黑夜。透过繁茂的枝叶可以看见远处学生宿舍的灯光,还有一些吵嘈的声音,好像是食堂正在开饭。有学生一边吟诗一边从树间小径走过,那粗鲁的怪腔怪调引得其他学生哈哈大笑。两位王子皱起眉头,仿佛害怕妖魔鬼怪会在夜间出没……
  清显归还戒指却在后来导致发生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几天以后,蓼科打来电话。女仆转告清显,但清显没去接。
  第二天蓼科又来电话,清显还是不接。
  这件事虽然也稍微挂在心上,但清显给自己划一条线,聪子的事姑且不论,对蓼科的非礼行径绝对不能原谅。一想到这个撒谎不脸红的老太婆又恬不知耻地花言巧语来欺骗,就气不打一处来,因此自己不接电话的些许不安也就全部化解了。
  三天过后,进入梅雨季节,连日阴雨绵绵。清显从学校一回来,山田托着漆盘恭恭敬敬地送来信件。清显拿起信,看了一眼信封背面,端端正正地写着蓼科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信封糊得很结实,从手感知道,封着的信笺装在相当厚实的双层信封里。清显担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产生拆信的念头,便故意当着山田的面把厚厚的信撕成碎片,命令他扔掉。他害怕如果把撕碎的信扔在自己房间的纸篓里,过后又憋不住把碎纸拾拣拼凑起来。山田的眼睛在眼镜后面惊愕地圆瞪起来,但他什么话也没说。
  又过了几天。撕信的事这几天一直日益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清显不由得自己对自己生气。如果只是因为这封已经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来信搅得心神不安、发火生气,那倒没什么,他发现还掺杂着对当时没有当机立断拆信的后悔的情绪。这是他难以忍受的。当时撕信的确是出于强烈的意志力量,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只是心虚怯弱的表现罢了。
  白色的双层信封看起来不起眼,撕的时候,好像里层纸抄入柔软坚韧的麻线,很难撕破。其实纸张并没有抄人麻线,而是清显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如果不使用强烈的意志就无法撕信的意识。这大概是一种什么恐惧吧。
  他再也不想因为聪子而苦恼,不愿意让聪子充满不安的香雾笼罩自己的生活。因为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到清醒的自我状态……可是,他撕毁那封厚厚的信笺时,竟觉得是在撕裂聪子那黯然失色的白皙肌肤。
  梅雨期间突然放晴的一个星期日相当炎热的午后,清显从学校回来,只见正房门前人声吵杂,马车正在准备出发,仆人们把紫色包袱皮包裹的体积很大的礼物搬进马车里。每次把东西搬上马车的时候,马都动了动耳朵,从污脏的臼齿垂下的唾液闪着亮光,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仿佛抹了一层油似的铁青色鬃毛的脖子上,清晰地浮现出细密的绒毛下起伏的静脉。
  清显正要进门,恰好碰见穿着带家徽三重礼服的母亲从里面出来。清显说:“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我正要去绫仓家表示祝贺哩。”
  “祝贺什么?”
  母亲从来都不愿意让仆人们听见重要的事情,便把清显拉到门口旁边放伞架的昏暗角落里,低声说道:
  “今天早晨,敕许终于下来了。你也一起去祝贺吗?”
  侯爵夫人在儿子回答之前,就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阴郁的欣喜的亮光。但是,她急着要出门,没有时间思考其中的含义。
  母亲跨出门槛以后又回过头来,依然那副显得忧伤的八字眉表情,对清显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表明她并没有从刚才清显的瞬间眼神中体会到什么。
  “喜事终归是喜事吧,虽说关系失和了,这个时候应该真诚地表示祝贺啊。”
  “您去吧,算了。我就不去了。”
  清显在正房前送母亲出发。马蹄踩踏着砂子路发出雨点般的声音,车厢上松枝家的金色家徽在院子的松树间闪耀摇晃着远去。清显感觉到身后的仆人们在主人出发以后如同无声的雪崩一样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回头看着主人不在家的空荡荡的宅第。仆人们低头顺目地等着他进屋。清显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确实把握到一个巨大的沉思的素材,可以立即填补莫大的空虚。他瞧也不瞧仆人一眼,大步进屋,急匆匆从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此时,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跳动,仿佛凝视着“敕许”这两个尊贵、辉煌的大字。敕许终于下来了。蓼科频繁的电话和那封厚厚的信笺大概是敕许下来之前的最后的努力,表现出她的焦急情绪,肯定是想得到清显的宽恕,表示心灵的内疚。
  清显一整天让自己沉浸在想像力自由驰骋飞翔的空间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兴趣,目不斜视,把以往平静的明镜打得粉碎,让热风吹乱心灵,发出喧嚣。于是,以前在些许热情里必定伴随的忧郁的影子在激烈炽燃的热情中消除得无影无踪。要说与此相似的感情,首先当是欢喜。然而,人的感情中,再没有比这种无缘无故的狂喜更令人胆战心惊的了。
  是什么东西使清显如此高兴呢?那就是不可能这个观念。绝对的不可能。聪子和自己的关系,如同一根琴弦,被“敕许”这把利刃砍断,随着一声断弦进发的声音,一切都已断绝。他从少年时代开始在长期的优柔寡断中悄悄梦想、悄悄期盼的就是这样的事态。牵引裙裾时仰望春日宫雪白脖颈的昂然、坚毅的无与伦比的美是他的梦想的根源,肯定预言他的愿望能够实现。绝对的不可能。这才是清显对历经曲折复杂的感情始终不渝的忠诚导致的事态。
  但是,这欢喜又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欢喜的这种阴暗、危险、可怕的形象。
  对自己来说,惟一的真实就是只为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结果的“感情”而生存……如果因为这种生活方式最终导致他来到欢喜的黑暗深渊的旁边,那么剩下的就只是跳进深渊这最后一步。
  他又取出小时候和聪子一起练习书写《百人一首》和歌的卷纸,仔细端详,心想上面是否还残留着十四年前聪子焚燃的线香的香味,便凑近鼻子去闻。他闻到一缕略带霉味的遥远的香气,从而唤醒一个痛切的、在世上软弱无力却又疏狂不羁的、感情的故乡。玩双六盘游戏赢了以后,获得皇后恩赐的干糕点的奖品。他用小牙齿咬着红色菊花形干糕点的一角,濡湿融化的地方更显得红艳,接着又用舌头舔白色菊花形干糕点那像是冰冷的雕刻出来的棱角,甜甜的糕点在舌尖下融化着,泥泞般塌下来……那些昏暗的房间,从京都拿来的皇室风格的屏风,那寂静的夜晚,聪子黑发下的小小的哈欠……往昔的回忆历历在目,一切都荡漾着寂寞的优雅。
  于是,清显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向一个看也不敢看的观念靠拢。
第二十五章
  ……高音喇叭似的响声在清显的心头轰鸣。
  我爱着聪子!
  清显生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千真万确的感情。
  他想,高雅就是犯禁,而且触犯至高无上的禁忌。这个观念教给他长期被禁锢的真正的肉感。回想起来,他的摇摆不定的肉感肯定暗地里一直追求这样强烈观念的支柱。他费了多大工夫才发现真正适合于自己的角色。
  现在我才真正爱着聪子。
  为了证明这个感情的正确性和确实性,它只要成为绝对不可能就足够了。
  他心神不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去,平时身体总是感觉烦躁忧郁,现在却充满青春活力。以为自己被悲痛和敏感打跨,原来那全是错觉。
  他敞开窗户,眺望阳光辉耀闪亮的湖面,深深吸一口气,闻吸着扑鼻而来的榉树嫩叶的清香。红叶山天际的云彩已经饱含沉甸甸的光的分量,像夏天的云朵那样耀眼。
  清显脸颊发热,眼睛闪亮。他已经变成一个新的人。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十九岁了。
第二十六章
  ……清显在狂热的幻想中消磨时间,一心等待母亲回来。母亲在绫仓家呆的时间太长不合适。他终于觉得不等母亲回来,脱下学生制服,换上飞白花纹棉夹衣和裙裤,叫仆人备马车。
  他故意在青山六丁目下车,然后乘坐刚刚开通的六丁目通往六本木的市营电车,在终点站下车。
  六本木意为六棵树,现在只剩下三棵榉树,位于通往鸟居坂的拐角处。和电车开通前一样,树下仍然竖着写有“人力车停车场”几个大字的招牌,立有木桩,几个头戴圆顶草帽,身穿印有字号的深蓝色短褂和紧腿裤的车夫正在等客。
  清显叫来一个车夫,先付给他格外多的一笔钱,让他拉到其实近在咫尺的绫仓家。
  松枝家的英国造马车进不去绫仓家的长条屋,所以马车在门前等候。如果大门左右敞开,说明母亲还在里面。如果马车不在门口,而且大门紧闭,说明母亲已经离开。
  人力车从长条屋门外经过,清显发现大门已闭,门前留有来去共四道车辙。
  清显让人力车回到鸟居坂附近,自己坐在车里,让车夫去把蓼科叫出来。人力车成了他的隐蔽所。
  蓼科久久不出来。清显从车篷的缝隙看着外面,开始西倾的夏天的阳光如同丰富的果汁明亮地浸泡着绿叶茂密的树梢,从鸟居坂附近高高的红色砖墙里矗立着一棵高大的七叶树,巨大的泛着红晕的树冠盛开无数的白花,如同一个白色的鸟巢。他回想起那天观赏晨雪的情景,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涌上心间。但是,此时此地非要见聪子并非上策。他已经具有明确的热情,所以没有必要由感情支配行动。
  过了好久,蓼科才出来。她跟着车夫从便门走出来。清显掀开车篷,蓼科一见是清显,不由得停住脚步,茫然伫立,不知所措。
  清显拉着她的手,把她硬拉进车里。
  “我有话要跟你说。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吧。”
  “可是……也不能这么突然……松枝太太刚刚回去……还要准备今天晚上的家庭庆贺,我忙得很啊。”
  “不用说这些,你快告诉车夫去哪里。”
  清显抓着蓼科的手不松开,蓼科只好对车夫说:
  “请去霞町。霞町三番地附近有一条饶到三联队正门的下坡路,顺着坡路下去。”
  人力车上路以后,蓼科一边神经质地拢着鬓角的头发一边注视着前方。清显第一次和这个浓抹白粉的老太婆挨得这么近,心里觉得厌烦,但也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身体这么小,像一个侏儒。
  在人力车的摇晃颠簸里,蓼科好几次叽里咕噜地唠叨着:
  “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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