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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杀人事件-高木彬光

_3 高木彬光(日)
觉得自己还没完全醒——研三笑自己,并对自己说『镇静下来』,然后在住宅的旁边划根火柴点了根烟。
清晨的住宅区没有路人,经历战火后的市区毫无生气,街上看起来好像刚拍摄完电影的人工外景。
那儿有一个人摇晃着脚步,左顾右盼地向研三走来。
看到此人的面部,研三的脸顿时僵硬起来,急忙躲起来,等对方走过去。
那是稻泽义雄,还好他似乎没看到研三。
喜爱打扮的他,为何好像睡醒后没梳理一般,头发蓬乱不已,双眼充血通红,脸色如槁木死灰一般。他好像带了个小小的包袱,神经质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讲些什么,看起来有点恐怖。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经过研三身旁时,他如此嘟哝着,莫名的不安掠过研三心中:稻泽义雄怎么会这么早去拜访人家?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像猪一般的男人,是否与绢枝一起过夜?大概不会吧!
大概是暑热的关系,研三感到呼吸困难。他用绉绉的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向着稻泽义雄过来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才找到挂着『野村寓』牌子的房子,是那种战前公司课长或专科学校教授们,存了点钱盖来作自己房子的小住宅;虽是那样,但依目前为了十五坪以下的建筑而吵闹的住宅情况而言,实在是好得太过分了。
绢枝的住宅在这当中算是很好的,面对马路的是种满花草的围墙,混凝土的高墙与隔壁和背后的房子隔开,占地在一百坪以上。
研三按了下电铃没人回答,又按了两三次也没听到房中有任何声音。
大概是坏了吧!研三推一推门,但是从里面拴着打不开,不过旁边木制的通道门,却一点都没阻碍,很快地被推开了。
庭院里是菜地。不管食物取得如何困难,像绢枝那样的女人居然会自己种菜真是不可思议。院中的蕃茄、南瓜随意地伸出枝叶,大概收获的情形也很靠不住。
研三走过铺石子的通道,站在大门前。木板门还关着,好像里面的人都没有醒。
研三再按电铃,依旧没有回音。
『怎么搞的?』研三小声地说,一种莫名的不安渐渐浮上来,对稻泽义雄的嫉妒,更平添一份不知名的恐怖。
顺着此建筑绕到后面,有一块木板门像大门牙被拔掉似的开着,研三走近一步把头伸入住宅中。
『野村小姐!』本来是想叫绢枝小姐,但喉头一鲠却又叫不出来。
逐渐习惯了住宅中微暗的光线后,映入研三眼帘的是满屋狼藉的景象。
那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看来好像是绢枝的寝室,衣橱已被撬开,衣服散乱一地。有条红色带子从衣橱的把手一直拖到榻榻米上,因光线的关系看起来好像一只大蛇在游动。比这更让研三吃惊的是,他眼前两三公尺的榻榻米上染着一块如牡丹花形的血痕。
有人抓住研三的肩,研三的脸皱起来,好像遇到杀人犯一般颤栗不已。
很意外的,那是早川博士。纯白的麻质西装烫得笔挺整齐,没有一丝污点,头戴草帽,手持藤杖,态度十分优闲。
『你是松下先生?先生,你对刺青夫人仍是如此痴心?』『先生,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事情不得了了!』研三拉着博士的手腕,指了指榻榻米上的血痕。博士脸上的笑意尽失,已经点燃的『和平』牌香烟,也掉落在地上。
『松下先生,来!』博士叫着,脱掉鞋后将脚踏入住宅中,又慌张的回头看。
『不要破坏指纹,也不要碰到任何东西。』他以一种锐利的口吻警告研三。
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有两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也有两间,大部份的是三张杨榻米大,这就是住宅的隔间方式,两人到处搜查。所有的房间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好像没有人在的感觉。血迹从二人进入的房间开始,一直沿着中央的廊下到厨房。
若再仔细搜查,也许会注意到其他事情,不过对此时的两人而言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研三十分焦躁,早川博士亦惴惴不安。
研三将眼睛闭上,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一瞬间似乎传来了女子的泣声。
『松下先生,你有没有听到声音?』『有!但……到底是什么?』『水吧!水龙头开着水一直流的样子。』确实不错,是廊下的尽头传来的声音;走近一看,好像是间浴室,褐色坚固的门紧闭着,挡住了二人的路。
松下研三将手用手帕包起来,虽然没有锁匙孔,但门却打不开。
『谁?……是不是有人在里面?』博士不讲话,默默地跪在廊下。门有一点点裂痕,宽约一毫米、长约两三厘米,简直是不算裂痕的裂痕。
博士突然回头看。
『太残忍了!』他小声说,并指着裂痕给研三看。
研三凑过来看裂缝,由于太细了无法看见浴室的全部,但却看见在白色磁砖的地板上,有个像石榴般的女子手腕切口在那里。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会吓昏过去;但研三却有特殊的能耐——他是医生,又从军多年,已看惯了战亡的人,对尸体并不感到害怕。然而,在此时此地发现这种尸体,也给人很大的冲击。
『松下先生,打电话给警察局,这里应该有电话。』研三听到博士的话才猛然惊醒,急忙赶到大门旁的电话机那儿。
『喂!警视厅吗?请帮我接搜查一课长,请课长听电话……大哥!我是研三,有重大事情。』『怎么这么慌张,发生什么事了?』哥哥的语气强而有力,研三听到他的声音。如同获得神的援救一般。
『强盗杀人啦!』『杀人吗?』搜查课长的声音变了,但马上又接着问。
『地点在那里?』『北泽四丁目叫野村绢枝的女人家里。』『死者是谁?』『不知道,无法靠近现场,只能从缝中看见洗澡间内尸体的切口,门从里面反锁着。』『是谁发现的?』『我和早川博士,他是东亚医大的……有名的刺青研究家……木板门开着,榻塌米上都是血,衣服散乱不堪,好像还没有人发现的样子。』『我马上赶去,待在那儿等我。』课长挂断电话。巨大的身驱从椅子飞起,指挥众多的部下,跑下警视厅台阶的哥哥的身姿像幻影一样地浮现在研三的眼前。研三想到这儿,便有一股强烈的安全感,不过一想到自己与绢枝的关系——这是无论如何都需要隐瞒的——,不禁又再度陷入一片混沌的漩涡中。
博士振作起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脸色苍白毫无血气。
『松下先生,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博士问。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和她是在上次刺青选美会时,由最上先生介绍认识的。我想问她为什么刺青和听听她的身世,她说下次再打电话给我。』『那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昨天早上,打到研究室。』『有关她的身世,就对你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说,那女人真是多情啊!』博士好似看透了研三的心。
『那个女的确是绢枝吗?』『……』『那通电话,你怎么知道打去的是绢枝?』研三无法回答,博士欲探究他的心,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我真不了解,那个女人突然打电话叫你和我来,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是不是叫我们一起来会诊刺青?』平常最会挖苦人的博士,又马上出现了他的本性。
『你在警视厅的哥哥赶过来,不论多快也得三四十分钟。』『警视厅位于世田谷①。』『不如利用等的时间到外面去,解剖室和坟场的气氛都十分阴郁。』研三哪里会反对,走入璀璨的阳光下,好像又重现生机。
博士十分担心,垂着头将双手放在背后,在庭院中踱步。
『松下先生,依我想……』博士一直看着浴室外面的窗户说。
『你说什么……』『这窗外装有铁窗,窗户从内部上锁,玻璃完好如初,门是从内部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密室杀人!』『密室杀人,完全犯罪。这是所有侦探小说作家和现实的犯罪者的理想境界,简直是个难以实现的梦。』『那么……』『那种方法……这案件比你过去所看的侦探小说中的密室杀人案更神秘,若是单纯的杀人案那还好——但有如此智力的恶魔绝不会那么轻易放手……』话突然中断,博士的藤杖指着浴室旁的干土上。
『这是什么?』黑色的玻璃碎片,裂成四五块,将它全部拼起来约有明信片那么大,黑黑的有点光泽,好像是相片的底片。
『依尘埃来判断,并不是很旧的,我想大概是昨天才丢的,谁把这种东西……』突然,电话声划破沉寂的空气。
『电话……』博士走了两三步,又好像想到什么事,停下来。
『松下先生你去接,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不要告诉他这里的事,要注意对方的真实身分。』研三慌张地进入房子,拿起电话。
『喂!绢枝吧!』很低的、粗粗的男人的声音。
『绢枝小姐出去了,请问你是哪位?』对方并不回答研三的问题,马上挂掉电话。
这个直呼绢枝名字的男子到底是谁?研三脑中疑团一片。
不久,附近的警官汗流浃背地赶来,可能是警视厅联络他来的。
警官擦着汗,用坏疑的眼光看着他们二人。
『你们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怎么不马上通知警察?』他以官僚的口吻质问。
『这儿的主人——野村绢枝小姐,早上因一些学术上的问题要与她见面。我的哥哥在警视厅做事,我想直接与那边联络比较方便。』『在警视厅做什么?』『搜查一课课长松下英一郎。』警官十分吃惊,马上站直身子,采立正姿势。
『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我受命维持现场,两位请在庭院暂作休息。』研三就坐在院子的一隅等哥哥来。浴室中被杀的到底是谁?一定是绢枝没错。为什么要从手腕处切开?她的刺青现在怎么样了?——他就这样一直想下去。时间过得很慢,实在令人不耐烦,研三真想破门而入,直接进入浴室口『先生,那个刺青——大蛇丸不知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博士大步在庭园中踱来踱去,研三果敢地对他说。
『你也在想,我刚才也一直在想那件事。』博士瞬间似乎感到很吃惊,但立刻又装得很平静。
『刺青……刺青……大蛇丸和纲手公主……』早川博士又开始走来走去。警视厅的汽车高鸣着警笛,停在住宅门前,双唇紧抿的松下课长和许多刑事与鉴定员,顺着建筑转到庭院来,没有走近研三。
『研三,现场在那儿?』松下课长大声问。
『廊下尽头的浴室。』『你带路。』让研三走在前面,众人到达浴室。课长自己试了两三次把手,不久又放下手对部下中的一人命令。
『光生,把板切下来,注意指纹。』不久,门的下方打开了一个可容一人大小的洞。
『唉!太残忍了!』『啊!怎么会这样?』看到里面的人,没有不叹息的。
砌着纯白磁砖的浴室,散置着好像刚切不久的女性首级、二只洁白的手腕,二只修长的腿。自来水龙头开着,水注满浴池,溢到整个地板上。浓密的黑发,每根发丝像无数缠绕着的蛇。
『犯人到底从哪里逃掉的呢?』最早进去的松下课长,看着门如此问道。
门锁是横拖过去再关下来的那种闩式,那根横棒是如此顽强地下压着,把门紧紧锁住。
窗户依博士的推测,从里面关了起来,真是连蚂蚁进出的缝隙都没有的一件密室杀人案件。
门从里面被打开的时候,看到里面的情形的研三禁不住叫了出来。
『研三!怎么样?你这个做医生的,看看尸体怎么会这样?』对哥哥的斥责之语充耳不闻,研三在窗户边发现一只蠕动的灰色小生物,令他不寒而栗。
蛞蝓这种有形似无形的动物,神出鬼没,这怪物出现在这个密室,使得此一凄惨的杀人案又平添一分诡异的色彩。
『还是我想的那样。』像被打垮了一样,早川博士嗫嚅道。
『老师……』『躯体到哪去了?大蛇丸的刺青怎么了?』『刺青?』『你们还不知道吗?这个女子在两手、两腿及整个背部,纹有日本最大的大蛇丸刺青。把那个刺青……这个恶魔!』浴室里找不到躯干,肘以上和膝以下都被切断了,有刺青的部分一点也没留下来。
呆立在这阴惨命案的现场,博士喃喃自语,仿佛进入另一个奇异的世界。
『蛇吃蛙,娃吃蛞蝓,蛇融于蛞蝓……』①世田谷,东京都的23个区之一,位于东京都西南部,是个交通便利、环境优良的高级住宅区。为东京都特别区中面积第二大、人口最多的一个。
完全犯罪正如早川博士所说的,在这毫无出入口的密室中杀人,永远都会成为侦探小说理想的国度。
从最早的爱伦·坡《莫格街杀人案》发端,经由卡斯顿·勒鲁《黄屋之谜》、范·达因的金丝雀和狗窝两个杀人事件,发展到狄克森·卡尔的诸作品之一连串系列,正是竭尽大脑的思维限度,像永久运动一样挑战着这个不可能问题的侦探作家们穷极努力的产物。
日本侦探作家中,小栗虫太郎的处女作《完全犯罪》,便是本超水准的杰作。
侦探小说狂的松下研三,自从听到密室杀人这案件后,将一些小说的情节、诡计一再反复地思索,好像在解数学应用问题一般。
但此时他的头脑完全混乱了,无法将难题快刀斩乱麻似地解决掉。
他仿佛可以感觉到恶魔的智慧,独创的犯罪天才——他听到博士小声地如此说道。
按照日本房屋的结构,要在密室中杀人简直不可能。各个房间都只用纸门隔着,看来虽独立,但天花板和地板都可相通。亦可从天花板潜入壁橱中,或由地板潜入推起榻榻米,要进入是相当容易的。
但浴室,地板和墙壁整个都铺了磁砖,天花板又糊上灰泥,门的上、下亦无空隙,研三想那个可以窥见里面的裂痕连针都无法通过。搜查当局做了显微镜式的搜查,完全没有发现所谓的秘道之类的东西。
瞬间由虚脱状态醒来的搜查当局,不久就如精密机械一般,发动各组织展开行动。
『研三,来!』松下课长叫弟弟到没有什么家俱,也不太乱的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坐下,点起了香烟。
『你为何来这儿?你和这个被杀的女人有什么关系?』与在家中温厚的面貌截然不同,松下现在是以一副严峻的面貌质问着研三。
『被杀的野村绢枝听说是一个叫作最上竹藏的建筑商的情妇,刺青师雕安的女儿。战前由父亲将她纹遍全身。本月二十日,在吉祥寺的纹身大会上,她获得了冠军。我因学术的关系参加此次大会,刚好碰到建筑商的弟弟最上久,也就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我和她经介绍认识,言谈间,她自己说有一种被杀的预感,死后背部的皮将会被剥去,真是奇怪的话。她一定知道我哥哥是搜查课长,否则就算对我说这些话我也没办法呀。昨天她打电话到大学的研究室,恳求帮忙。我同情她,所以今天早上就过来了。』将重点巧妙地带过,课长点头听着,烟雾飘至天花板间。
『这女人有大蛇丸的刺纹;但是她那有刺纹的躯干部分到底在何处呢?尸体最重要的特征消失了,那这残余的肢体确定是绢枝的吗?』『我只见过一次面,但印象很深,不会忘记,这个头一定是那个绢枝没错!』『哦!这样啊。』一阵女人的悲鸣从房屋的某处传来。
『那是……』松下课长询问了正好走进来的鉴识员。
『隔壁小泷先生的太太,一看到就昏了过去……这个女人真没用。』『不管谁看了都会昏倒吧,如果我们的职业不是医生,看了恐怕也是需要去找医生的。』『行凶的时间确定了吗?』『约死了十二个小时到十七八个小时,因为重要的内脏部分都没有了,所以无法准确掌握行凶时间。』『现在是十一时,那行凶时间应该在昨天晚上六时到十二时之间。』『这点应该不会错!』『死因是……』『无法明确,不过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内发现了一个空啤酒瓶和二个杯子。』『嗯!』『没喝完的杯子内有点氯化钠的臭味,经过检验后发现是氰酸钾类的有毒物质。』『氰酸钾——战时分给到军工厂做事的女子一人一份的药品,要调查这东西的来路真是麻烦?』『但是课长,我有个预感,这个案件可以很简单就破案。』『为什么?』『用氰酸钾毒杀人的家伙,一定不是个聪明人,所以等着吧!他一定会露出马脚来的。』松下课长闭上眼睛,摇了两三次头,经过多少历练的警官本能地觉得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鉴识员秋田刑警走了进来。
『课长。』他斜着眼睛看着研三。
『秋田君,没关系,这是我弟弟。向邻居打听的结果如何?』『报告:野村绢枝从去年九月和女佣二人住到这儿来,她对刺青并不感到特别羞耻,天气热的时候甚至只穿件无袖衬衣,成为附近大家的话题。』『像这样靠山边的住宅区,也难怪人家会议论纷纷。』『她在这附近并无深交,时常会有汽车停在这儿,对生活起居也不觉有何不便之处。附近邻居也没多想,大家本以为她只是个横滨的艺妓,现在才恍然知晓她是最上组建筑商的情妇。』『她与男人交往的情形如何?』『没有。除了这位先生外,似乎没见过一个男人出入过,关于这点附近的说法出人意料地一致。』『这怎么可能,一个女人一旦要偷男人,什么方法都有。』课长的话好似一柄锐利的匕首刺入研三的胸口。
『研三,最上组在那里?』『在荻洼。最上竹藏的家,记得好像在中野……』『中野和北泽……的确是当情妇住宅的好距离。好!秋田君、横山君到中野去抓最上竹藏;龙泽君和野上君到荻洼最上组的办公室调查一下,特别是稻泽义雄,昨夜的行动更需要彻底问清楚。』四位刑警飞也似地前去执行命令。现在进来的是柔道、东洋剑道、空手道加起来有十二段的高手石川刑警,像阿特拉斯①一样晃着肩膀说道:
『课长,指认首级的邻家太太醒了,现在要怎么办?她说昨晚八点曾看到死者。』『八点好——好,带她进来。』脸色发青的小泷夫人被刑警拖着进来,带到课长面前。
『唉?很抱歉!我是搜查课长松下,被杀的人是野村绢枝吗?』『是……』『你昨夜曾看到被杀的绢枝吗?』『嗯……昨天晚上八点半,她从澡堂回来的时候,顺便拐到我这儿来……』『澡堂?自己家里有,为什么还要到澡堂去……』『好像不是那样。她刚搬来时,只是彼此打过招呼,我也不知她有纹身,直到有一次在澡堂看到,才令人大吃一惊。女学生都偷偷说她是个女贼——她知道后很生气,就很少到澡堂去了。不过,因为她的女佣请假,她觉得自己烧水很麻烦——这是她昨夜和我碰面时,对我说的。』『澡堂在那儿?』『离这儿约五十公尺,往火车站的方向,叫朝日澡堂。』『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没有,我的副业是裁缝……她大约站在大门口和我讲了十分钟话就回去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家发生什么变化?』『我弟弟和学校的同学,从九点到十一点都在二楼弹吉他。从二楼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这个门,也许会看到什么,我去问问看……』『一切拜托你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小泷夫人的表情稍有异样,松下课长已感觉到绢枝这个女人在附近的评价,她是不适合住在这种地方的。小龙太太和附近其他的女人一样,由于娟枝的刺青,使得人家对她以前的事都有一股莫名的嫌恶,对她的财产更是反感。课长不禁想着,对于绢枝的被杀,他们是否会寄予真正的同情?
『辛苦你了,以后我也许会再叫部下去拜访你,你先回去吧!』小泷夫人点了点头,急忙跑出去,明显地流露出不愿再踏入此屋的心境。
课长目送小泷夫人,苦笑着。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报告。
『你要我找的女佣住址已经查到了,是北多摩郡田无町二六三号,她的名字是吉田房子,二十三岁。邻居说她两三天前辞职,昨天来拿搬迁证明。』『小泷夫人的弟弟说,昨晚九点到十一点没有人从这家的门进出。』『周围都是高约两公尺以上的水泥墙,上面还有玻璃碎片,就是用梯子也没办法从这儿逃出去,所以人犯进出的道路,只有门或那扇板门。』『附近的人说,昨夜七点半时,这家门前停着一辆汽车,好像在搬什么东西。不是用卡车,而是用轿车,所以大概不是搬运什么大件物品。』『尸体的切口是用锯齿状的东西切断的,像是个外行人的手法。』『到朝日澡堂调查,确定绢枝昨夜去了那里洗澡。凡是有那种刺青的女人,只要看到,都会过目不忘吧。她是八点前来的,约二十分钟就回去了,因为那个时候快打烊了,所以时间记得特别清楚。』听完最后的报告,松下课长眨了眨眼说道:
『如此推断起来,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八点四十分到午夜十二点之间。今后搜查的方向,即以此线为中心进行。』指纹的收集工作完成,检查人员带着紧张的神色进来。
『课长,找到五种明显的指纹,除了被害者以外,其他还有三个男人的、两个女人的,都是最近留下来的。』『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男的是她先生最上竹藏,女的是佣人,那么就剩下二个男的、一个女的……研三!』研三好像猫一样静静地坐在房屋的一角,听到哥哥一叫,马上缩起身来。
『你大概没有留下指纹吧!』『是!早川老师有特别提醒,任何东西都没碰到,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才是,甚至打电话时,也是用手帕包着听筒。』『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让我查查看。』研三不得不对指纹鉴识人员伸出双手。
『没问题,不是这种指纹。』『也请早川博士按一下指纹,做好后请再回来一下。』『博士的指纹也完全不一样。』『这样吗?辛苦你了!』松下课长精悍的眼神明显地露出焦虑的神色,这也难怪,这桩尸体躯干消失的密室杀人案件是他在警界服务以来,首次碰到的棘手事件。
早川博士来了。到方才为止的兴奋情绪现在总算平静下来,在他深度近视眼镜后面,闪耀着冷静的科学家眼神。
『早川老师,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松下英一郎。我弟弟平时承您关照,真是谢谢您!』『啊,你就是研三的哥哥?久违了!』博士特别郑重,将头鞠得很低。
『刚才太忙了,以至于没和你打招呼,失礼得很……』『唉啊!彼此彼此。你部下相当没有风度,我刚才在那边被比对指纹,要是宪法修改了,这样的事就不能做了。』『不!并非故意要对您无礼。先生和舍弟发现尸体时,可能会不小心留下指纹。目前现场的指纹有五种,若先生与舍弟的指纹在其中,我们就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调查手续。』『哦!就这么简单的算数问题。五减x等於y,这就是所谓的科学的搜查方法?单用这普通的方法,是永远也没有办法侦破这项案件的。』『先生,虽无法做到像福尔摩斯,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解开谜团;但今天已有五条线索,虽知其中四个与案情无关,依然需从五个方向同时进行调查,这看来似乎是个迂回的方法,也许可能是搜查的最短距离吧。』『若是一个平凡的杀人事件,或可用那样的初等数学的方法来解决,便可将罪犯绳之以法;但这恶魔有着比我们高出十倍、百倍的智力,非导入欧几里德的几何学概念,是无法解决的。』『你是说二加二变成五吗?』『可能会变成五,也可能是三,视情况而定;也有平行线会交于一点的世界。』『很遗憾的是,我们住在平行线永不相交的世界中。』博士接着说。
『会留下指纹的笨蛋,是无法犯下如此具有艺术性的杀人案件的。我虽身为医生,对犯罪心理学又稍有研究;但对那种人,也够让我吃惊的了。将有刺青的躯体切断,再从完全密闭的地方逃出去——真是太高明的手法。自雷也、纲手公主,最后是大蛇丸——自雷也兄妹都死光了,我收集的爱好啊!又失去了宝贵的资料。』『博士!你如此推祟那位犯罪者,好像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善恶、美丑是一种情感的判断,而我们又都不属于同一个范畴。你们视刺青如眼中钉,认为有刺青的人,都是凶恶的杀人犯或强盗,其实并非如此。世界上的文明国家——欧美等国,在王公贵族与上流社会间,刺青广泛地流传着,而且他们都认为日本的纹身已达世界最高水准。我劝你们撇开警察的立场,动一动艺术的眼光,那你就会发现纹身不可思议的美丽,就以此次战败的机会,取消刺青的禁令吧!』『博士,有关你对刺青的造诣,我时有所闻,希望能另找机会再听听你的高见。现在,我想请教你到这儿来的理由。』『这简单,二十日的刺青竞赛,绢枝小姐拔得头筹;但她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拍摄裸身照片。我央求她好几次,她才答允,顺便也要将她兄妹的照片给我。昨天早上,她打电话到我住处,叫我九点来这儿。当时木板门开着,按电铃都没人回答。我进来的时候,后面的板门有个年轻的男人将头伸入屋内,我起先以为是小偷,一出声才知道是松下先生。听说有血痕,房间又乱七八糟,我觉得一定出了什么事,便奋勇进去搜查,后来听到浴室里有水声传来,从门的裂缝可以看到人的手腕的切口;但门却打不开。因为我们是外行人,不好到处乱碰——就麻烦松下先生打电话。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只有这样?』『我另一目的,就是想买大蛇丸的皮……』『买皮?』对早川博士的奇癖,松下课长也并非毫无所知。但在这种场合,这种话便深深激怒了课长。
『博士,您能告知我们昨晚六点到十二点的行踪吗?』『问我不在场证明吗?』博士用一种挖苦似的口吻继续讲道:
『我是嫌疑犯之一,若对于这点我不回答,后果会如何?』『我无法奉告将会有什么后果,不过还是请您回答,省得以后麻烦。』『若是如此,我就拒绝回答。我跟这案件并无直接关系,警察无权干涉善良市民的行动。』『善良的市民?一旦发生刑案,善良市民就该出力帮忙解决才是!』『我也说过,若我昨夜的行踪与本案有关,一定会告诉你;但完全无关的私人行动,一定要我报告是不合理的。』『既然如此,博士,请跟我一起去警视厅吧!』『为什么?』『因为你是野村绢枝命案的嫌疑犯。』课长摊出最后的王牌,直接采用威吓战术。博士不动声色,反而浮现嘲笑的神情,点了根『和平牌』香烟。
『课长,你这位日本赫赫有名的侦探,好像要走霉运了,你有什么证据逮捕我?没有动机、没有利害关系,也没有直接物证——那个女人的先生最上竹藏,又是我亲戚。若竹藏也被杀了,也许会怀疑到我身上,不论我私下对收集刺青有多热衷,但也还不至于为了剥皮而杀人。』博士抽了口烟继续说道:
『首先,课长,你以为这事调查不在场证明就可以解决吗?那你就大错将错了。创造这事件的天才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对他而言有何困难?他现在也许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嘲笑你们白费力气,与其这样地浪费时间,不如对其他方面——像刺青——多花点时间来研究。』博士语气锐利,正面向搜查当局挑战。
松下课长脸上泛起红潮,二人一直看着对方,沉默达数分钟之久,屋内好像充满着短兵相接的气氛。
『哈哈哈……』松下课长以笑声划破紧张的气氛。
『博士,实在是十分失礼,也许真的让你生气了,其实,我只是以为你知道更详细的情形,想做个圈套来套你的话罢了,一点也没有怀疑你是杀人嫌犯,你可以自行离开了。』博士浮起胜利的微笑站起来,像讲完课一样,对课长打了个形式上的招呼,转身走出房间。
『石川。』课长叫来石川刑警,示意他随后跟踪。
『可恶的家伙,像这种搜集狂,脑中不知在想什么?本来是很有常识的人,一旦迷上了就像发疯一样。博士一定还知道些什么,只可惜没办法让他讲出来。』课长向身边的警部补自言自语道。
这时,研三飞奔进来。
『哥哥,来一下!』他拉着哥哥的手,跑出院子,绕到浴室后面,突然站住。
『那个底片?那个破片呢?』『什么事?』『你们来之前,我们发现尸体后,就在庭园里踱来踱去,老师找到了照片的底片,不过是坏的。』『底片?什么样的照片底片?』『不知道。那个时候刚好电话响了,我就去接电话。后来警察来了,也就忘了。』『博士在这段时间做什么?』『一直站在外面。』『这样吗?他一定把底片藏起来了。我们到了以后,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做,否则我部下搜查庭园怎么都没发现?』『现在怎么办?』『我已经叫人跟踪博士,若博士带着可以做为证物的东西,也许这事就有转机了。』『打电话到下北泽车站,然后打到涩谷与新宿;看到石川刑警叫他马上打电话回来联络。早川博士从这儿带走的底片,要尽速追回,带回警视厅当证物。』『课长,你看这相簿。』一位刑警拿着旧相簿进来。
研三从他后面窥看,第一张好像完全被剪掉了。
若给早川博士看到的话,他一定会垂涎三尺,因为里面有太多珍贵的照片,从完全没有上色、毫无一点伤痕的裸体开始,渐渐地脸部、背部有了针的痕迹,一直到纹满全身为止,整个过程都有详尽的纪录,约有几十张照片。
在翻页的时候,从里面掉下了一张信纸,用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装着,日期盖的是二十三日的邮戳,内有一张粗糙的便条纸,上面写着拙劣的男人笔迹:
『绢枝,好久不见了,受到你很多关照,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等着吧!我杀死你后,再将你背上的刺青剥下来。』找不到署名。
『证物!』课长将相簿还给刑警。到荻洼最上组办公室的秋田刑警有报告来。
『课长,最上昨天一点多时说要去旅行,一去人就失踪了。往大阪去的二等车票与快车票,被撕掉丢在字纸篓中。』『稻泽呢?』『举动有点可疑,这个人一定知道什么秘密。要不要带到警视厅去,或是……』『带到这儿来吧!让他看看尸体。』松下课长用高亢的语调回答,然后放下听筒走到外面。
收集自各处的资料,整理后去芜存精,决定搜查方向的,就是搜查课长的职责。
一直不停地抽烟,松下课长目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已经离去的早川博士身上,他已慢慢走近自己所设计的网中……下北泽车站一直没有报告来。
涩谷和新宿也无报告传来。
逃掉了吗?——松下课长不住地盯着手表,石川这个人相当可靠,他一定会像猎犬般地紧跟在博士后面。
课长新点了根烟,仰视着天上浓密诡谲的夏日云彩数秒。
① 阿特拉斯(Atlas),希腊神话中的巨人。
刺青女人周围的男人被秋田刑警带来的稻泽义雄脸色铁青地进入凶宅,身子不住地颤抖,对周围投以不安的眼光,看到研三又马上把视线移开。
『研三!』『你刚说与你擦肩而过的人,就是他吗?』『没错!』『你也一起来。』他于是便在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开始询问稻泽义雄。
『劳驾你到这儿的原因,你大概知道了吧!』『是!不……』『你的姓名和年龄?』『我叫稻泽义雄,四十五岁。』『职业呢?』『土木建筑业,担任最上组的经理。』『请让我们采集你的指纹。』稻泽因害怕而无法好好地应对,伸出的双手不住颤抖。纸和打印机已经拿来。退到别个房间的指纹收集员回来,对课长耳语着什么。
『你主人的情妇住处,你大概不会都没来过吧!』『是!我偶尔会送钱来。』『昨晚你是来送钱的吗?』『不!昨晚是……』『早上才回去的吗?』『哪有这回事!』『撒谎!你早上拎着小包袱从这儿出来,有人看到了……』这一击正中要害,稻泽勉强挤出笑脸,却比哭还难看。他咬着香烟,要点火柴,却怎么也点不起来,左右两手一直无法协调。
『怎样?你干脆就承认杀了绢枝吧!你到底将尸体藏在哪里了?』稻泽的烟掉在榻榻米上,便将双手伏在上面,看着课长的脸。
『不!不是我!我到这儿时,绢枝就已经死了。』他大声叫着。
『说来听听。』『事实上,我偷偷爱上绢枝,也许你会笑我这么大把年纪了,替老板送钱到这儿,竟还产生那种中学生似的爱恋——一旦看到她背上的刺纹,啊!那真是不可思议的美丽,简直令人疯狂,丧失理智。一个过了四十岁的人了,又有老婆孩子,偏偏对主人的女人有非分之想——我自己骂自己也没用。起初,绢枝对我都不理不睬。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要告诉我先生,真讨厌!
『就这样,她很干脆地拒绝我,我知道她以前做什么的,也许是我自大也说不定,过去我会有说服女人的经验,觉得这件事并非完全没希望,只要一再努力,终有一天她会被我的真情所感动。大约十天前,事情稍有转机,一直到前天她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回音。老板搭昨晚的火车,从静冈到大阪出差。
『——明晚十二点,傍晚时人多,让人家看到麻烦,主人出差不在东京,女佣人也休息了……『听她这么说,才知道我的愿望终于达成了,一心只想快点用我的双手拥抱那美丽的刺青。』到底是在受讯问,还是在讲情话给别人听,真是让人难以分别。松下课长感到十分紧张,对他的一言一语都特别注意听。
『我昨晚到八点为止,一直都在涩谷我认识的那家餐馆喝酒,边喝边等,但又怕喝醉了会让她厌恶,所以八点多就去了。到了下北泽车站时大约八点半,在站前的茶店喝了杯冰咖啡解酒,约十五分钟就离开,步行到这儿来。家里的灯都关着,由于时间还是太早,路上还有人走动,我为了消暑就在附近散步,约十点半又回到这儿来。那时忍不住想着,不如进去算了。不过,当时隔壁家的二楼有学生在弹吉他,若被他们看到了,以后若发生事情就不好了。大概约十一点时,邻家的电灯关了,我就打开木板门进入家中。』『从你等待的地方,可以看到这家的门吗?』『可以啊!』『你从十时半到十一时之间,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个门进出?』『没有!』『好,继续讲下去。』『是。进去一看大门紧闭,我按约定从后面的板门进去,小声地喊:
『——绢枝小姐。
『一点回音也没有,我以为她在睡觉,便偷偷地进去。卧室都看不到她的人影,床也还没铺,我觉得有一种被骗的感觉,顿时便生起气来。廊下的尽头有流水的声音,啊!她在洗澡,因害羞不好回答,我便自作聪明地来到浴室前面,再叫她的名字,还是没回答,只有流水声,似乎没人在里面。我慌张地转动把手,但门却打不开。我觉得鞋底有点异样的感觉,一看,原来我一直踏着血走过来。』稻泽现在想来心里仍十分害怕,吞了口口水。
『我害怕得想逃,但又很想探究浴室里面的情形,门下有一点缝隙,露出些微的亮光,我便从那儿窥看里面——看见人手腕的切口,我差点昏了过去。我到底怎么昏睡过去的,现在已记不得了,等我醒了想离开,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我后来连怎么回去的也忘掉了,只知道到达大森的家中是早上三点。回到家,头脑一片混乱,那只断腕不停地浮现在眼前,一直到早上才觉得不得了,我昨天想送给绢枝小姐的皮包竟遗忘在那儿,包袱上又绣有我的名字。』稻泽用绉绉的手帕拭去额上的汗水。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做。杀人现场留下自己证物,……所以我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要把东西拿回来不可。我没吃早饭,又从家里回到此地,那时已过八点,幸好街上还没什么人。逮到个好机会,又潜入住宅,昨夜屋内还好好地没被动过,但今天却好似遭了小偷一样,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我感到相当吃惊。我还是找我遗落的小包袱,结果在廊下浴室前找到了,就很高兴地跑出庭院。看了外面没人,才安心地出门到下北泽车站搭车,转往新宿再到中野上班。』稻泽冗长的供词终于结束了。
『浴室的灯亮着吗?』刚才一直默默听他讲话的课长如此问。
『是的。』『你记不记得关灯了么?』『没有!』『研三,来!』松下课长站起来叫研三到走廊,以慎重的口吻问:
『你们刚发现尸体的时候,浴室的灯是不是亮着?』『没注意!』『你们有没有动开关?』『我没有!』『博士呢?』『不知道。』『你打电话到警视厅的时候,博士在哪里?』『站在浴室的前面。』『电话的位置可以看得到浴室吗?』『看不到。』『这么说,博士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你就不知道咯?』『对!』『嗯!当我们进去时,浴室的灯已经通过外面的开关被关掉了……』松下课长好像想到什么,看着弟弟的脸小声说。
『我觉得有点奇怪!吃了这么多年的警察饭,以为练就了灵敏的第六感:犯人将死者藏于密室,延迟证物发现的时间,这是所有犯人共通的心理。但若如此,水一定要关,电灯也一定要关才是,假使稻泽所言非假,而博士又没有动开关的话……这点要特别注意。』课长回到座位,却对这点不再追究,转个话题继续问绢枝与竹藏的关系。
『我昨晚说过,他该到静冈去。但凌晨两点我问他从哪儿打电话来,他好像很不高兴,「我要去之前,还要拐到别的地方,也许会晚一班车,不用来送我了。」『他这么说着,就从办公室出去了。约五点的时候,我打电话到他家里,那边说他还没到。我想他大概直接到车站去了,但昨晚值班人员因有事,打电话到他静冈的投宿地点去,那边也说他还没到。』『今早也没回到住宅吗?』『是的。』『最上到底有多少财产?』『大概有七八百万日币,其他无法估计的还不知有多少。』『他的家庭呢?』『我们老板的想法很奇怪。他并不是讨厌女人,就我所知,那些跟他有关系的女人,没有一个入户籍的。
『——女人,我很快就腻了,若娶为正式的老婆,将来要赶还赶不走呢!
『这就是他的口头禅。』『那么绢枝也一样,是他暂时享乐的对象吗?』『稍微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像这样全身有纹身的女人,只有她一个。起初是因为好奇,最后便一直陷下去——他这么告诉我,好像一点也无法摆脱。
『——就因为那个大蛇的关系,我好像被大蛇绞住,无法动弹。
『他曾私下对我这样说过。』『这样!刺青有如此的魅力吗?』课长独自念着,而在一旁的研三早已脸红起来。
『最上的家族呢?』『只有弟弟阿久,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跟早川博士有什么关系?』『他是老板母亲的弟弟。』『哦!舅甥的关系,若最上有亿万的家产,将来由谁来继承?』『我想是他弟弟,详细情形我并不清楚。有位叫狭山先生的律师,是公司的法律顾问。我们老板私人的问题也会跟他谈,可以问他看看。』『最上这个人怎么样?』『很难说,他度量很大,对属下也很好,不过一旦做出违背他的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会完全不理这个人,而且一旦他决定这么做,不管几年,用什么方法,他都是非达目的不善罢干休的。』『你也是很危险,为了这个女人,愿意牺牲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将来的希望?』『是……』松下课长浮起困惑与同情的表情,对稻泽所言难断真伪。四十几岁男子真挚的爱恋虽不正当,但这份情感却使人感动。
『叫绢枝的那个女子,没有其他男人吗?』『以前的不说,自从受我们老板关照后,就都没有了。我们老板的个性绢枝也知道,绢枝自己都说:
『——刺青就好像动物的保护色,虽然我不这么想,但男人们都会有戒心,这一定不是平常女子,不是女贼,就是……而纹身女人的对象,也大都是不正当的男人,所以我们这种女人一生都将陷于泥淖中,永无翻身之日。』『一副自谑的语调。』『你说「以前的不说」,你知道她以前的男人吗?』『怎么会全部知道,只不过有所耳闻罢了。』『当初知道刺青的事就令我很吃惊,连男人都无法忍耐,很多人都半途而废,今天这个女人竟能完成!绢枝笑着说:
『——刺青在关西话就叫「忍耐」,是一种对金钱与疼痛的忍耐。因我是纹身师的女儿,所以在金钱方面不用花一毛钱,家中上自父、母、兄长都有刺青,到家中的客人没有一人有雪白的肌肤,我自然会喜欢纹身。一开始,除非我离家出走,哪能逃得掉?』『嗯……』『照片找到了吗?与裸体的男人一起拍的全裸照片。』『我不知道。』『我记得那个男子纹的是金太郎抓鲤,那也就是绢枝的第一个男人,他照像馆生意失败后,就成了流氓,到雕安家纹身时与绢枝发生感情,绢枝也是受他影响才会纹全身。』『他叫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她以前还有个在横滨当流氓的男友,目前在狱中。』『哦!其他呢?』『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最上竹藏、照像师,流氓情夫、你、早川博士——与这个有刺青的女子有关系的,就是这五个男人。』松下研三因自己的名字没被念出来,而松了一口气。
与绢枝有关系的男人中,当哥哥举出早川博士的名字时,他发现他有一种特别强调的感觉。
早川博士……早川博士……博士到底怎么搞的?那底片,是什么照片的底片……这个家伙到底打算干什么?跟踪早川博士的石川刑警在途中咬牙切齿慢慢地想。
离现场最近的电车站是下北泽和东北泽,而他却不向这些地方去。他从商店街跨过平交道,通过有驻军的半圆型军营,走过教堂附近左边住宅区的狭窄坡道,一直到寂静的商店街。
从池上搭电车打算去涩谷吗?——石川刑警这么想,结果却不是这样。
他过了车站再左转,弯了几条小路到以前航空研究所和电车路线间的低地,到日本民艺馆,再从车站搭往涩谷的电车。
可恶的家伙,他一定知道我在跟踪,想甩掉我,没那么容易,我偏不让你如愿。
刑警急忙从窗户跳入车内,不想让早川博士离开。
博士老早就感觉到有人跟踪他,所以他认为直接去涩谷相当危险,便在终点的前一站神泉车站下车。
圆山附近的风化区己化成废墟,战后的重建进行得很慢。
博士走进叫黄兴楼的中国餐馆。
『东京租界!』石川刑警不觉地叫了出来,战争结束仅一年时间,第三国竟如此跋扈,唉!战败国真是悲惨啊!
——算了!看来只有赌一赌运气了。
石川这样自言自语着。靠近建筑物那边,他看到从二楼窗边的桌子,一直往这边看的博士的眼神。
石川刑警马上改了方向,一转身,在马路尽头的商店借电话,向课长报告现场的情况。
『打从出来后,他就一直打转,弄得我满身大汗。现在博士正在涩谷的黄兴楼,一家中国餐馆吃饭。』『第三国人经营的吗?』课长的声音有点踌躇。
『辛苦了,但绝对值得。博士从现场带出也许是重大证物的底片,这照片的底片是一种破片,大概不会中途处理掉吧!』『有我跟踪,怎么会让他做出这样的事!』『将他带到附近的警祭局去——查查看有没有底片?这报告以后再说。』石川刑警马上勇气百倍,大步横过马路进入黄兴楼,并到二楼走近博士的餐桌。
正在吃凉面的博士静静地抬起头来。
『啊!是你,走路很热,一起来吃凉面吧!』『博士,你为什麽要到那些地方?』『散步!把整个事件好好地想想!』『相当长的散步!发生那种事后,你还可以吃得下去?』『我的职业是医生,若是每次解剖尸体都吃不下饭,那要如何工作?这是一种宿命的工作。』『博士,请你跟我一起去警察局。』『警察局?做什么?』『你有持有杀人现场的重要证物的嫌疑,奉了上司的命令要找到你,做搜身检查。若在这儿执行,给人家看到有损你的人格。』『来吧!』将筷子丢在盛食物的盘上,博士愤然站起来。
『去调查吧!』口袋中并无底片,只有皮夹、手帕和卫生纸。
『底片呢?你说到底在哪里?』只剩下衬衫了,博士骄傲地摇着白扇。
『请在这儿等我回来!』石川用极不高兴的口吻这么说,就离开警察局,再从外面向现场的课长打电话。
『到黄兴楼查一查!』命令简短有力。石川擦着汗,再度回到黄兴楼。
他上了二楼,女服务生手不住地发抖,将啤酒瓶掉落在地板上。
『我是警视厅的……』走到那个女侍的旁边,石川刑警如此说。
『刚才那个客人是杀人案件的嫌疑犯!』『是……』『你有没有替他保管什么东西?』『有……』那位女侍踌躇地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来给刑警。
石川打开一看,心中不住地欢喜。黑的玻璃碎片!的确是照片的底片。
他向着窗户一枚一枚地拿来看。
女人的裸体——从背后照的,一丝不挂。因为是底片看不清楚,好像有一些奇怪的图样,从背到腕到大腿,一直到全身。
『谢谢!』他步下楼梯打电话给松下课长。
『马上将博士带到警视厅,我们马上就回去。』石川刑警在博士面前拿出底片给他看。
『博士!怎样?你没法再装傻了吧!』『没办法了!』博士脸色并没有多大改变,小声地说。
『我是个收集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种刺青的照片怎么可以放弃。』『博士,请跟我一起到警视厅一趟。』『唉!这也是不得已了!』『那照片,事后可不可以分我一张?』『我也不知道,要由课长决定,还要查一查这照片跟本案有无直接关系之后再说。』『关系?当然有关系,有刺青女子的照片,哪里会与本案无关!』博士的瞳孔,燃起兴奋的神情。
『底片的黑与白若相反的话,那这事件的秘密一下子就可以解开了。』『博士请吧!』石川刑警冷漠地请博士出去。
残局松下研三从下北泽现场出来,回到中野的家中时,已近傍晚。
他相当疲累,对前来开门的大嫂说:
『我回来了!』简单地打过招呼,对这事只字未提,便上了二楼躺在榻榻米上。
也没有气力做任何事,抽了两三根烟,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打开在车站买的晚报,上面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其中一版的头条新闻是『纹身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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