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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杀人事件-高木彬光

高木彬光(日)
恐怖的雕像很少人知道纹身的美丽,而为这种秘密纹在皮肤之艺术所感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很可能是由于先入为主的偏见所造成的,譬如:看到街上的粗工或贩夫走卒之类的古铜色皮肤上,有着生手所纹的黝黑的蚯蚓后,即认为这就是所谓的纹身;或者认为不论男女,凡是纹身者皆为流氓、凶恶的罪犯,要不然就是居于下层阶级的人渣,以及人生战场上的失败者,他们无视于严肃的历史真相,甚至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人们对于纹身的看法,通常是以上两者之一。
然而在绵延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中,对于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是很难寻找其根源的,不如相信其来有自还来得妥当些。
美国某一心理学家就曾说过:
『纹身为性欲的表现。』一面为长而尖锐的针;一面为刺破皮肤注入液体,亦即赐与受——很明显地,这种风俗可视为从事性行为的两面。
纹身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行为,虽一时遭禁,乍看之下似乎完全消失;但是,终有一天会像只不死鸟一样地重生,纹身是不会死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观念,就连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日本人也是很难了解的。于近代的欧美各国,纹身绝非属下层阶级的专利,就在一世纪前,欧洲各王室及王侯显贵普遍都喜爱纹身,而且蔚为风尚。
我们可从历史上找到用针刺进玉体,而在皮肤上留下不朽图案的王者之名,譬如英国的爱德华及乔治两皇帝,苏俄最后一位皇帝罗马洛夫,及希腊的奥尔加皇帝等,实在不胜枚举。
这股潮流之所以成为一种风尚,乃导因于日本的纹身技术受到世界各国的肯定。
明治初期,已故乔治五世①还是王子的时候,在一次东方之旅中拜访日本,遂传出了他纹身的消息。除了伦敦爱华德报以外,所有英国的报纸都详细报导这件事情。但是由于当时通讯不便,所以王子纹身一事竟被下层阶级的船员误传为一箭射穿鼻子的两侧,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英国的上下两院立刻对这件皇室的丑闻展开激烈的论战,在野党的一名议员责备地说:『身为日不落国的王子,竟有如此不检点的行为!』然而,当时的首相对这事,却一再地答辩:『此事目前仍在详细调查中。』其情况至为窘困。
所有的英国民众都以恐慌的心情等待王子回国,幸好事实证明箭状的纹身是毫无根据的。
当时英国报纸为了安抚民心,都以头条新闻报导:
『皇储的鼻子非常健康。』这不由得使人会心一笑,事实上刻在手臂上的美丽龙纹,对于大英帝国的王位继承丝毫没有影响。
纹身在日本被认为是『文明人可耻的行为』;同时也被法律严加禁止,却因这位王子的以身试法,而开始传到欧美先进国家的皇室。更尴尬的是,第一位了解日本纹身艺术价值的人与浮世绘一样,并不是日本人自己,而是访问日本的外国人。
日本的纹身艺术进化到真正的艺术,时间并不算很久,大约始于距今一百数十年前,也就是江户天保年间②。
在争妍斗艳的江户男女的皮肤上,出现了或为纤细,或为豪放绚烂而华丽的色彩,此为日本民俗史上添加了特殊的一页,也成为大家的话题。
纹身如今已不仅是历史事实。许多名作、杰作都已化为泥土,甚至烟消云散,即使是凤毛麟爪也遍寻不获了。
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艺术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像纹身师这种生命坎坷的艺术家,是不敢企求在百年之后得到知己的,毕竟这是份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随着医学的进步,原本无法留给后人缅怀的纹身作品。如今,也可以作某种程度的保留了,一个方法是拍照;另一个方法则是剥下纹过身的人皮,然后经特殊的加工法保存下来。
位于本乡③的东大医学院标本室,就珍藏了近百张的纹身人皮。
标本室位于医学院总馆的三楼,占有一半的面积,通称医学博物馆,每年五月的祭灵当天会对外开放。该校不愧为日本的最高学府,其标本室中藏有许多珍贵的标本,而靠近入口处在色彩耀眼的棺木中,躺着一副埃及的木乃伊,此外还有内村鉴三④、夏目漱石和其他名人死后的脑髓。也有某医学博士夫妇死后所捐出的完整骸骨,只以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人们。于玻璃架中可见,曾轰动一时的玉之井御齿黑沟杀人命案⑤的尸骨。然而,以上种种比起挂在墙上的这张纹身人皮,就显得逊色多了,自然无法吸引人们的注意。
奇异的阿拉伯式图纹,表现的是纹身师与爱好艺术者的灵魂,死后就变成一幅曼陀罗图。
这些纹身标本都经过特殊的药物处理,裱褙于匾额后,就是一幅美丽的彩色图画;同时兼具豪华壁饰的情趣。
图形有牡丹、狮子、金太郎⑥、般若、花和尚、九纹龙等,可谓多彩乡姿,每张标本都象征着椎心刺骨的痛苦挣扎,每一针都注满了纹身师的热情与喘息,看到这些作品,令人不由得想起当时的情景。
单就一件作品而言,不可否认的,都可称之为艺术品;但是九十张作品集合在一起,却洋溢着一种不平常的怪异气氛及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向人缓缓逼进。静静注视标本的人,往往会无法压抑自己的思绪,而进入一种脱离现实的奇异世界里。
有一次,和我一起拜访这间标本室的一位新闻记者,用极微小但却激动的声吾说:
『唉!人死留皮——』当时他的表情非常复杂,交织着感慨、恐惧、兴奋与陶醉。
他又继续说:
『纹身确实是一种艺术,至少被收藏于此的标本是如此,我承认你的说法是对的。但是忍受痛苦、消耗体力来伤害自己的身体是愚蠢的行为,有知识的人是不会做。』是的,纹身是愚蠢又没知识的行为,可是以另一个角度来看,纹身却具有与鸦片一般的魅力,一旦成为这魅力的俘虏,就再也没有抵抗的力量了,而在纹身迷的心中,是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纹身的。
最显着的例子之一,就是将皮肤留在这个博物馆前的雕勇会⑦会长村上八十吉先生。
他的纹身范围可说是空前绝后,从前他在新富座打杂的时候,背部、腕部、股部自不待言,就连脸部、手脚指头、耳朵、眼睑,甚至局部部位都有,唯一留下与生俱来的白色皮肤只有手掌的内侧部分。
据说在他生前,凡是于远处看见他脸的人都会以为他来自印度或者其他地方,等到知道这是纹过的脸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他遍身都纹有图案,每次想到他的心境都不禁令我起鸡皮疙瘩,只能说纹身是他非常执着的事吧!
也许是立场不同,不过标本室所收藏近百张的纹身标本,不也是由迷上纹身魅力的人所提供的吗?
如果是其他的标本类,譬如肺结核、癌症等病理标本,收集起来就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因为大学的附属医院中,本来就住有许多这类的患者,只要从中找出一些适当的病人,事情也就很容易解决。
但是,纹身标本却不是这样,首先,想要找到艺术化的作品就相当困难。
若是只找身上有纹身的人也不会有太大困难,走进澡堂就可以看见两臂上纹着小小的女人名字,或是背上纹着技术尚未成熟的人像的人。但想要找出技术已臻成熟的艺术作品,就非易事了。
不论任何时代,配称高手的纹身师数目绝对不超过十人。
明治以后,为了逃避严厉取缔而于小巷中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并继续保护不外传技术的纹身师,除了第一代、第二代的雕宇之之外,也只能找出雕兼、雕金、雕五郎和雕安,除了他们外,多半都是连墨还要刺朱的外行纹身师。
即使是被称为高手的纹身师,也不能像画家一样随自己的兴趣在画布上挥笔作画,能否成为满意的作品,往往取决于对方是否具有雪白无瑕、细致光滑及稍带润泽的皮肤,就算是一颗痣或一处伤痕,也会使纹身师失去兴趣。他们的理想非常高,而这种师傅是十分难求的。
假使一个人拥有上述条件的皮肤,还得看他是否有意纹身。上流阶级的人即使是作梦也不会想要纹身的,因为他们有着物质社会的偏见,而且怕痛。一旦纹身就不能半途而废,能够克服这个困难才能创出美丽的作品,所以要在皮肤上留下一生无法消失的烙印,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即使有意纹身,但全身性的纹身却也非泛泛之辈所能完成。每天插几千支针,甚至几万支针于皮肤内;同时注入墨或染料,连续这样要做好几个月,这会出现激痛和发烧的情形,甚至因白血球减少而消耗体力。另外,经济也是一大负担,难怪有许多人半途而废。
能完成艺术性纹身的人,好几万人中才会有一个,除非努力寻找,否则还找不到。
博士负责标本的收集,他数十年如一日,每天不断地巡回于各个澡堂间,又走动于流氓、贩夫走卒及各行的掮客之间,一个又一个的寻找对象,若是发现有因经济状况不佳而半途中断的人,就自掏腰包助其完成。
博士也是被纹身的怪异魅力所迷住的人。
就算经过一番努力得到一张杰作,仍然无法解决问题,接下来的难题就是让渡纹身的合约书,合约书之所以成为难题是无需强调的,一个人无论生活得如何困难,总不至于疯得剥下纹过身的皮肤,来交换衣食所需吧!所以只好一再拜访其家人,再设法说服那些迷信很深的人,让他们签下死后解剖及让渡纹身的合约书,最后交付订金——而这件事也是需要很大的耐心及极佳的外交手腕。
又不知要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才能等到对方死亡,也不能因等得不耐烦就采取非常手段来取得纹身人皮;同时在漫长的岁月中,对方的纹身是否能平安的保留下来,这也非一般人所能预估的,像天灾、战争和失踪等,意外事故实在太多了。
这数十张的标本,每一张都代表着苦心得来的经过,关东地区的老大们,为了向有刺青博士之称的F博士表示感谢,特别赠送他石灯笼,否则虽是东大医学院的权威,想成功地完成收集傲世的纹身人皮工作,也是相当困难。
但是,即使是苦心得来的标本,也不一定都能完全表现出纹身不同凡俗的美丽。
有生命的皮层上所呈现的深蓝色,死后会变得如墨一般的黑,朱红色则变成红褐色,就算忽视色素的变色或褪色;但是人死后的纹身图案也会变得极不自然,甚至有夸张的现象,这是因为人体的皮肤会有微妙的弯曲及凹凸表现,死後这些都会被拉成平面,才会导致这种现象。
当我们请纹身师画草图的时候,就可以发现画在布面上的人体各部分就像风筝上的图案一样,完全失去平衡,头大而手脚小,乍看之下显得幼稚笨拙。不过,一旦离开纸张纹在人的皮肤上,就会放出万丈光芒——我一再为这种情形感到惊讶不已,其实就像一位纹身师所表示的,纹身不能当作平面画看来,应视做立体雕刻。
像F博士如此的权威人士,当然不可能忽略这一点,放置于这间标本室中央桌上的几副只有躯干的雕像,就是最后的答案。
—把纹身人皮恢复为本来的人体形状,并赋与立体感,确实予人和裱褙在匾额中的人皮完全不同的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气氛。
没有头颅和手脚,只有纹过身的胴体,的确是非常恶心的形状,虽然色彩鲜艳;但图案越是逼真,就愈使人感到恐怖。
留下皮肤告别尘世的人,是男是女已无法得知;然而他们一生充满着人们所不知的变化与挫折,却是任何人都想像得到的。可是这些人的职业为何?他们纹身的动机是什么?纹身对他们有什么影响?无论如何,那已是过去的事,即使有所知也早为人们所淡忘,只不过还能稍稍刺激一下人们的想像力罢了!
譬如:据说其中一张是有名的泼妇高桥阿传的人皮,连F博士都无法证明此事的真假。又有传说,大阪医大藏有女贼雷根阿辛的人皮,后经证实为误传。
纵然权威人士一再的否认,传说依旧存在,可见人们的心中永远存着好奇心,他们无意识且固执地缅怀留下标本者的一切。
暂且不提这些传说,就这些标本中的某一人,或是其中某副躯体雕像,我都可以详细道出这张纹身人皮背后的可怕秘密。
首先来谈一谈置于中央桌上,精妙绝伦的大蛇丸纹身。
据说,在户隐山的深处,曾有一名妖术师和名叫自雷也、纲手姬⑧的怪人比赛妖术。目前这名妖术师的纹身像还是做妖术师的打扮,头上戴着帽子,脸上露出戏弄的冷笑,背部有一个象征妖术的记号,而这记号的周围、腋下和腹侧附近全是一片朦陇的黝黑色,中燃起红色的妖火。背部就像生苔似的黝黑鳞片与红色的蛇腹缠绕在一起,一条大蛇于左肩处伸出头来,被砍断的手臂部分纹满樱花和红叶,断脚的大腿处则纹满色彩鲜艳盛开的牡丹。
纤细的针迹及美丽的色彩,在众多的标本中显得更为特殊,有压倒群芳之势。
右腰部有纹身师的落款:
『雕安作,昭和十六年二月。』提起雕安,只要是内行人都知道,他是位纹身高手,这张大蛇丸更是他毕生的杰作。
这种刺青也曾跃动于一位绝代美女的皮肤上,而且栩栩如生。
这位绝代美女名为野村绢枝,乃雕安之女。
当绢枝和她的双胞妹妹珠枝诞生时,雕安内心的感触是难以言喻的。
他期望二人的肌肤能美如丝绢,丽如珠玉,在心中偷偷地许愿,一定要把自己的精力灵魂纹在她们美丽的皮肤上,所以才会取这样的名字。
他的愿望终于有实现的可能了,长大了的绢枝其皮肤果真如丝绢一般的美,曾替九十名女人纹过身的雕安,看到她那细致的皮肤时,便顿时浑然忘我。
由于遗传与环境之因,绢枝的心里兴起了一股不得不装饰皮肤的念头。
绢枝的体内流着雕安与母亲的血,父亲放弃了稳定扎实的生意,把自己一生奉献给纹身艺术,而母亲也是因为喜爱纹身而嫁给雕安的。有人说,在残废者的世界中,五官健全的人反而被视为残废者。雕安的客人不分男女,没有一个人拥有与生俱来的白色皮肤,在这种环境下,绢枝对自己洁白的皮肤感到羞耻。
决定女人一生的初恋开始了,绢枝的初恋情人是个开照像馆失败的流氓。他甚至公开表示没想到自己竟能攀上雕安,娶到一名肌肤雪白的女子。
绢枝的哥哥常太郎自小就接受父亲的纹身技术教导,这是因为雕安不愿将自己的技术传给他人,所以除了常太郎外,无人可以继承他的工作。
雕安于常太郎在征兵检查前为他作背部纹身,除此之外并没举行任何成年仪式,他只想把儿子的皮肤装饰得如锦似画,而这就是他所认为的亲情表露。
看到这种情景,一直压抑在绢枝内心的情感终于爆发了。
『我也要纹身,我不会比不上哥哥,帮我纹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图案!』绢枝伏在父亲面前苦苦地哀求着。
雕安并没点头,反而严斥怒骂:
『你就要出嫁了,这样像话吗?身为父亲的,我能这样伤害女儿的身体吗?』绢枝默默地离开,往后的两天里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雕安有股意犹未尽的感觉,女人或是有身分的人要求纹身时,自己总要先劝阻一番,这与其说是逃避责任,不如说是煽动对方的心情,好比火上加油,累积多年的经验,对于这点他是十分了解的……为什么当时不顺着女儿的话,纹一寸或是五分呢?雕安内心错综复杂,只要皮肤有一点纹身,往后就能够相当顺利;但是身为父亲的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那天傍晚,雕安结束工作回来时,绢枝露出神秘的微笑,对他说:
『爸爸,你现在还不肯替我纹身吗?』绢枝语一说完,便高卷右边的衣袖。
雪白的上臂呈紫红色,且有肿胀的情形,上有三朵小小的樱花和细细的蓝色雕纹。
雕安立刻明白这是常太郎干的好事,他望着绢枝的脸庞,眼中充满无限的感慨。
『怎样?爸爸若再不肯替我纹身,我就请哥哥帮我纹全身。』输了——雕安如此想着;但没有比这更能合他高兴的事了。
『到二楼去,把衣服脱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几个月后,诞生了一个新的女人——大蛇丸绢枝。
完成美丽纹身的当天夜里,绢枝被他情人有力且色彩缤纷的手臂抱住;但她却忍不住地哭泣了。
『我们如此地拥抱着,却根本看不到白色的肌肤,这样也好,除非我皮肤上的图案消失,否则我的心情是不会改变的。』纹身的图案并没有消失;但两人的爱情却无影无踪,不久,这个色彩缤纷的女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步上遥远而又彷徨的不归路。
很快地便发生了一场大战,使所有日本人生活呈现一片空白,不过,这个战争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
五年后,绢枝以成熟、妖艳的面貌出现于战后纷乱的东京,这时等待她的新闻记者一见到她,莫不惊讶地联想到『纹身杀人事件』,最后绢枝也被可怕的杀人魔所看中,因而招致被杀的命运。
一连串的杀人事件,皆由大蛇丸纹身所导出来,整个事件有如发生于妖术世界一般,更平添不少怪异的气氛。
譬如第一次的杀人事件是发生在谁都想不到的密室中,现场简直就是一幅地狱画,而且大蛇丸纹身不见了,突然出现一条大蛞蝓,更暗示着这个事件的真相是如何可怕,又令人恶心。
事件一开始,大蛇丸纹身就从人们的眼前消失得了无踪迹,一直都没找到,焦虑万分的搜查人员甚至怀疑凶手可能因害怕而加以灭尸。
事实上,大蛇丸纹身仍然存在世上,只不过是逃避有关当局的搜查罢了。
就在最后一刹那间,纹身意外地被发现了,人们不由得惊叫起来。
这一副躯体雕像着实令人鼻酸,这是纹身杀人事件的一条线索,非但没有裱褙在匾额中,反而被制成没有头和手脚的胴体,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件是多么的可怕。
杀人事件的秘密与昭和十五六年绢枝的纹身有关;但是因写小说的关系,我不能收回历史,而从那个时候写起。
现在我的记忆中,还能出现战后一年的东京景象,当时这座大都市还未能恢复因战争所受的创伤,所以丑陋事件不断地发生,治安相当不稳定。那时大蛇丸的纹身,仍留在有生命的女人皮肤上,不时地飘散着芳香。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悲剧的序幕就此揭开。
①乔治五世(George V,1865.6.3—1936.1.20),全名乔治·弗雷德里克·恩斯特·阿尔伯特·温莎(George Frederick Ernest Albert Windsor),英国国王,是爱德华七世的次子。1893年,与泰克公爵的女儿玛丽结婚。1901年,爱德华七世即位,封乔治为康沃尔公爵、威尔士亲王。1910年,乔治即位,称乔治五世。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17年),乔治五世为了安抚民心,舍弃了自己的德国姓氏维丁(Wettin),将王室改称“温莎”。——本书注释乃扫校者所加,下同。
②江户天保年间,即公元1830~1843年。
③本乡,东京都文京区东南部地区,东京大学所在地。
④内村鉴三(1861年3月26日—1930年3月28日),日本基督教思想家、文学家、传道士、圣书学者。1877年考入札幌农学校,成为该校第二期学员,并加入了“信仰耶稣者誓约”。在这所学校学习的还有大岛正健、新渡户稻造、志贺重昂、武信由太郎、宫部金吾等日本近代史上的文化名人,但入信基督教的主要是前两期学员。从该校毕业后,内村曾赴美留学。1894年,德富苏峰邀内村为其《国民之友》撰稿。此后三年,内村为该报撰写了大量稿件,其中,他对甲午战争批判的文章引人瞩目。此后,内村曾长期为各种媒体撰稿,批判时事。内村毕生倡导基于福音主义信仰,兼具社会时事批判的日本独有的所谓无教会主义,其超越近代国家意识形态,以基督教的普世原则批判近代日本的理念,成为日本重要的精神财富之一。其重要作品有《求安录》、《基督徒的安慰》、《代表的日本人》、《地人论》等。
⑤玉之井御齿黑沟杀人命案(玉の井バラバラ杀人事件),昭和7年(1932)3月7日发生于东京府南葛饰郡寺岛町(今东京都墨田区)的猎奇碎尸事件,岛田庄司在其作《龙卧亭杀人事件》中对该案有详细记述。玉之井,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之后,发展成为着名的暗娼街区。齿黑,在日本语中亦作“铁浆”,江户时代的既婚妇女、艺妓有将牙齿染黑的习惯。御齿黑沟,是指当时为了防止艺妓脱逃而于娼馆区周遭挖掘的深沟。
⑥金太郎,日本武将坂田公时的幼名。据传,坂田公时生于天历10年(956)5月,被认为是雕刻师十兵卫的女儿八重梧桐上京都时,为宫中侍者坂田藏人有染而怀上的孩子。八重梧桐返回故乡生了金太郎,但因为坂田已死,决定不返回京都而留在故乡抚养。天延4年(976),遇到了源赖光,被视为拥有能力的家臣人选,之后成为“赖光四天王”之一。宽弘8年(1012),在征伐九州筑紫的乱贼途中,患热病死去,享年55岁。其故乡静冈县骏东郡小山町至今流传着金太郎的传说,祭祀他的金时神社也成为当地的重要景点。以上事迹在《今昔物语集》之前,未见任何史料予以记载,因此有人认为金太郎在历史上并不真实存在。现在的金太郎传说形成于江户时代,通过净琉璃和歌舞伎等艺术塑造,大力孩童的形象基本固定下来,大致是个手持钺斧、骑着大熊、身穿菱形围裙的少年模样。自此,日本各地凡是穿着菱形围裙的儿童常被称呼为“金太郎”。另外,也有金太郎是足柄山女妖山姥与雷神的儿子的说法,其传说在日本与桃太郎一样流行。
⑦雕勇会,纹身爱好者的民间团体。
⑧自雷也、纲手姬,与大蛇丸一起,为日本传说中的“三忍”。相关事迹请参阅岸本齐史的漫画《火影忍者》。自雷也,亦作自来也、儿雷也、地雷也。
色班老板娘日本从未经历过大战,战败后的第一年夏天,由于天气十分闷热,使得那些无法承受战败事实的东京市民身体变得非常虚脱。
战后的复兴迟迟不见很大的成果,战火的遗迹也还未完全消失;但四周已盖起看来不怎么顺眼的铁皮房子,原本销声匿迹的各类商品也摆设在店中,虽然如此,人们依旧贫穷。
银座附近的情形也是一样,白天人们带着无神的双眼彷徨于小巷间,外国人则趾高气扬的走在大街上,流露着征服者的优越感。入夜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不是求宿一夜的流浪汉,就是应召女郎,甚至连横行霸道的犯罪者也有回响在寂静的夜晚街道的手枪声也并不是完全绝迹了。
『东京真的变了……银座也变了……』早川平四郎博士站在西银座的后街,一间放下铁门的店铺屋檐下,如此喃喃自语。
他穿着白麻制西装,结着端正的领带,手上拿着藤制拐杖,看起来就像被时代遗弃的人,博士在这个变化无常的世间,把这身服装作为他最后的盔甲,是否想维护学者特有的自尊心呢?抑或只是单纯地秉持过去的习惯呢?还是没有时间去订制新的衣服?这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很可能以上种种原因都有吧!
博士擦了几根火柴,最后以燃起的一支注视门牌上的号码,在微暗的火焰下勾勒出他那削瘦的侧面,轮廓相当深,老鹰般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有如瑞士恶魔梅菲斯恃一样地滑稽。
『六弄五十八号——就是这里了。』他低声呢喃,然后按了门铃。
这栋木造的二层楼房,门关得紧紧的,白天经过店前,透过带有店面标记和奇怪的罗马文字的玻璃窗,就可以看到盔甲、陶器、浮世绘,以及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廉价土产,杂乱无章的摆在那里,博士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购买这些东西的。
楼房侧门的小窥视口『咔喳』一声打开了,里面露出了像猫一般的眼睛,静静地注视黑暗的外面。
『请问是谁?』传出一个低沉的女人声音。
『我叫早川平四郎,不知太太您知道吗?』『是谁介绍你来的?』『最上竹藏是我外甥……』看来只知道名字还是不够,女人念经似地质问:
『蛇是?青蛙是?蛞蝓是?』『蛇会吞青蛙,青蛙会吞蛞蝓,蛞蝓会使蛇融化。』门神奇似地开了,在一盏黯淡而无灯罩的灯照亮下,展于眼前的是一座狭窄又陡峭的楼梯。
女人穿着白绸旗袍,身上有一股外国的体臭,年纪看来尚轻,而且十分惹人怜爱。
博士尾随其后步上楼梯,走廊尽头的右门突然打开,传出寂寞的唱片声。
原来内部是酒馆,除了墙上的柜台外,还有两排桌子。坐在柜台前的客人中站着一位长脸的年轻女人,她细长的眼睛充满着怪异的神情,注视着博士。
『欢迎光临!』黑底白点的和服裹住修长的身材,女人的声音中充满无尽的迷惘。
『老板娘,是我,还记得吗?』『早川先生……』白色瓜子脸蛋上立刻染成粉红色,掺杂着六分高兴、四分恐惧的兴奋,不由得便摆起款款动人的身材。
『真是稀客……好难得啊!不知和您有几年不见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你变了不少。』『你才变得多呢!』所谓的变有两种情形,在这大战之后,既有像从地狱升到天空一样的变化,也有像从天空打至地狱的变化。
早川博士感觉到她话中隐藏着一股嘲弄的意味。
『要喝什么吗?』『威士忌,就在这儿喝。』早川并没坐在柜台前,而是把拐杖靠在桌旁擦汗。
真是个闷热的夜晚,尤其面对着六楼大厦的窗户,并没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装于墙上和桌上的电扇慵懒地转动着,从房间的一角吹到另一角。
柜台前的一个男人酒酣耳热地说:
『好热,真受不了?』『把衬衫脱下来吧!』『谢谢。倒是老板娘还穿得这么讲究,不怕热吗?』此乃话中有话。
老板娘停止掷骰子,笑着说:
『因为我是女人嘛!』『打了败仗,又遇到这种夏天,真羡慕你们女人,最近的洋装看来相当凉快呢!老板娘怎么不像这位女士一样,穿无袖的洋装或旗袍呢?』『没办法啊!我不适合穿洋装,大概是我比较喜欢古典式的衣服吧!』『是吗?……我倒没这种感觉。』他说完后,另一个人又问:
『老板娘,店名叫色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请别人取的,我没什么学问,又不懂他们的语言。』『不懂?那我就告诉你,色班是法语,蛇的意思。①』『蛇?真的吗?为什么帮我取这个名字……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我是巳年出生的。』老板娘像个淘气的小鬼,转动着眼珠笑了起来。
『别装蒜了,你骗不了我的,我老早就猜你可能有那个。』『哪个?』『就是纹身,据说老板娘的全身有大得连男人都无法媲美的纹身,店名就是用它来取的,对不对?』用歌舞伎的方式是瞒不过的,这时男人显得有些激动,老板娘却处之泰然。
『唉哟!究竟是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真讨厌,如果是新桥②的什么组或是大姐头还有可能,像我这种人,连打一支都会发抖喔!』『我有一个最好的证明方法。』男人压住老板娘的手,她立刻挣脱,一不小心使桌上的玻璃杯滑落於地上。
『你干什么?真没礼貌。』『生气了?』『当然生气,你真的那么想看女人的纹身吗?』『是的,哪怕你骂我都要看。』『好,那就让你看吧!不过,你要绕三圈,同时学狗叫。』『可以。』『那你就看吧!』老板娘很快地高卷左边衣袖,手肘以上呈现一片蓝色,上面满布着色彩鲜艳的红叶。
『怎么样?还满意吗?』『啊!』对方传来轻微的叹息声,老板娘笑着卷下衣袖。
『背部呢?』『色班丸,哈哈哈!好名字吧!大蛇丸绢枝未免太古板了,以后我要自称为色班阿绢。』『我不能看吗?』男人像在喘息,老板娘挑逗似地笑着说:
『从前有一部电影,一时也忘了片名是什么,里面的女演员说过,除了丈夫与医生外,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可是,女人竟然……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我父亲是位纹身师,原本我是不愿意的,我只是被强迫作为实验品。』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当真,娟枝继续说:
『如果你真想看,就常来吧?我会看在老主顾的情分上,帮你完成这个愿望。』柜台一带的空气突然凝重而怪异起来,客人付帐后准备离去,绢枝在后面喊道:
『先生,你忘了。』『忘了什么?』『绕三圈和学狗叫啊!』绢枝看到男人狼狈的模样,像个骄傲的女王似地笑了起来。
客人回去后,她对穿着白制服的调酒师说了些话,然后走向博士。
『先生,一直没招呼你,真是对不起,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补偿你。』如浮世绘美人的脸上充满着暖味的笑。
『谢谢,刚才那位客人也真是的!』『偶尔会遇到那种客人,反正我也习惯了,既不能赶走又无法隐瞒,还好参观费全算在消费额中。』『你后悔吗?我是指纹身。』『一点也不……本来我就喜欢纹身,只是和服和洋装不能交换穿,感到有点遗憾罢了。』『你还是老样子。』『不是说小时候的习惯到老都不会改吗?……我想先生也是一样,依然如故吧!』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先生现在住在那里?』『幸好房子没被烧掉,还在东亚医大当讲师,纹身博士的绰号也是十年如一日。』『最近有没有找到新的人皮?』早川博士举起酒杯,一口气喝完后,感慨的说:
『很遗憾,在通货膨胀如此激烈的日子里,想独善其身都难,那还有时间去想人皮的问题。』『是不是……这不能怪先生,若是时局改变情形可能会好些,还有……对了,我告诉先生一个只有你才能做到的赚钱机会。』『是什么?』『听说美国非常流行纹身,像我这种全身纹身的人,若是在电视上表演,就可以大大地赚一笔。』『你叫我和你一起去美国?』『不是的,这次和美军一起来的顾客中有位叫威廉的,他非常喜欢纹身,也曾参观过东大标本室,内心十分感动。据他表示,若能买到那样的皮肤,不论花多少钱他都愿意,你不妨卖他一些私藏的人皮。』博士听后相当激动,立刻用拳头敲打桌子。
『不可能的……即使我一贫如洗,也绝不会变卖那些收藏品。』『啊!先生的眼睛好可怕……一提到这件事情,先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和过去一样一点都没有改。』难怪绢枝会害怕,关于博士,过去曾有过这么一个故事。
有一次,博士在学校和一位东大外科的副教授共进午餐时,突然听到上野的某流氓老大因纠纷而被人砍断一只手臂,目前在学校的附属医院疗伤,博士曾为他手臂上的纹身付过订金。一听到消息后,立刻丢下筷子问道:
『纹身有没有怎么样?』博士不问对方的生死或情况如何,却问了医生不该问的问题。
那位副教授感到十分吃惊,后来每次遇到人就说:
『你不知道,早川先生那时的表情……我连第二句话都不敢说,若是他发现满意的纹身,很可能不惜杀死对方以获得……』早川博士对绢枝的话置之一笑,很可能是因为当时副教授所说的话。
『先生真有办法,竟然知道我在这儿。』绢枝悄悄地改变话题。
『有道是走过蛇走的路,一定可以找到蛇……我既然想看你,就会不远千里寻来,世界看起来虽广,其实却十分狭窄,最上竹藏是我外甥。我训练他如何寻找纹身人皮,两三天前他告诉我,他发现了日本罕见的杰作,追问之后才知道竟是你,我好像与初恋情人重逢一般快乐,有如爬上世界之巅。』『原来先生是他的叔叔……那和我也不是外人罗?我是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不知为什么,绢枝心头涌起一阵不安的情绪,声音听来也不十分自在。
『正因为我们不是外人,今天才有办法可以见到你,还好我是医生,有触碰女性肌肤的特殊权力,可能的话,请你把皮卖给我。』『先生贵庚?』『我今年四十六岁。』博士看起来不只四十六岁,可能是战争期间长久辛劳之故,头发都半白了,不但面黄肌瘦,皱纹亦很深刻,明亮的灯虽照亮了一身西装,却无法掩饰疲惫的身躯,金边眼镜下锐利的眼神是唯一年轻的表征,流露出只有偏执狂特有的固执与贪婪。
『我和你的年纪就像父女一样,先生保证能活到我死的时候吗?』『这倒无所谓,不论是由我或别人来剥皮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将纹身留给后代,这是你对过世父亲的义务,也是最后一次的尽孝。』绢枝微微地颤抖。
『我父亲曾说过,先生真是可怕的人,一旦看上对方,即使杀死对方也会……』『我是个偏执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绢枝燃起了一支『朝日』烟。
『我有菲力浦·毛里斯③的烟。』博士也点了一支外国烟,绢枝摇摇头说:
『我只抽有烟嘴的,因为一玩起骰子就会沉迷于胜负之间,而忘了香烟的存在,最后烧伤了手指,我总认为是不好的预兆,所以习惯抽有烟嘴的。』『所谓玩玩,是不是赌博?』『是的,有阵子我在横滨的赌场相当有名,如果我手气不好,就脱下衣服让大家看我的背部,说也奇怪,手气就不那么坏了。父亲曾说,纹鳞片、鲤鱼、蛇和龙一类的东西,金钱运会变得很好,很可能是真的。』从谈话中,博士觉得绢枝的身上缠绕着一股阴影。
『这样看来,纹身就成为女人的一种利器了?』『现在你还赌吗?』『不赌了。』『我是说骰子,最近升格为轮盘赌。』绢枝静静地注视隔壁的房间。
『武器——不错,既然你隐瞒不住,为何不把它当作武器来利用?』『利用?』『我听雕宇说,一位名叫阿若的舞妓,每逢夏季就穿上镂空的和服在浅草的雷门附近卖红梅煎饼,身上的衣服哪掩得住纹身呢?消息传开后,客人纷纷从四面八方拥来。』『你该不是叫我在新桥卖烤蕃薯吧!』『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认为以你的姿色和纹身做招牌,不管是经营这家酒馆或其他生意,该都会很成功才是。』绢枝闭上眼睛,过一会儿,轻吐出紫色的烟。
『如果那个人不那么善妒,我倒可以考虑一下,不过我想是没什么希望的,这里的经营方式有一半是做为公司的会员俱乐部。虽如此,就连我要上街,他也不信任我。』『会这样吗?现在不是男女平等的吗?』『总而言之,女人是可悲的。就算我是纹满全身的女流氓,也毕竟还是女人,女人永远是奴隶,即使是战败后也还是一样。』早川博士往嘴里放了一片点心。
『我看这件事下次再谈吧!我来是要告诉你,本月二十日雕勇会要举办一个纹身选美大会,你能参加吗?他们请我当评审,要是你参加,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含笑九泉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不供观赏,孝之始也;不使受损,剥皮而遗后世,孝之终也。』绢枝像在宣读古板的文告,口气极为严肃,但眼神却像淘气的小孩一样闪闪发光。
『你别笑,我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没戏弄你呀!』『雕勇会还在呀?』『嗯!这是战后第一次集会。』『忘了是哪一年,我到王子④的名主瀑布旅游,那时我还没纹身。』忆起往事,娟枝眼睛又再度闪闪发光。
『我看到一个漂亮女人的背上纹了件舞衣,我好羡慕,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她和男人一样,只穿了一件短裤就冲进瀑布里去。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对我说该早点入会。不知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是舞衣小夜吗?她已经死了,病死在女监狱,我还付给她纹身人皮的订金呢。』『哦!太可惜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把它当作是买了开发中国东北部的股票吧!想开点,这次选美也有女人参加吗?』『已经发出通知了,可能有二十个女人参加。』『就算一生只有一次,我也愿意参加,如果不让大家知道……不知那个人会怎么说?』『不必担心,我会帮你说服他的,嫉妒心再重的男人看到自己的爱人被捧得像女王一般,不高兴才怪呢!你一定也很想让人看看你的背部吧!若是长久压抑自己的情绪,最后会变得歇斯底里噢!』『真的,很可能会这样。』博士知道绢枝已经完全答应了,尽管外表看来毫不在乎,因其本身就出生于这种家庭,所以不会对本身的纹身感到难为情,非但不会如此,而且只要一有机会就愿意让别人欣赏。目前唯一的难题是说服最上竹藏,关于这点博士是相当有信心的。
他心里暗自欢喜计划已成功一半,第二个问题也可在最近得到解决,一想到这儿信心又倍增不少。
『你哥哥现在怎么样?』早川恢复镇静后问道。
『到南方后一直没回来,也不见骨灰,所谓行踪不明就是指战死吧!我们早就不抱希望了!』『珠枝呢?』『她的运气不好,战争快结束时,人还在广岛,恐怕被原子弹炸得四分五裂了,就算活下来,也活不了多久。』『珠枝有纹身吗?』『那当然,我和大哥都纹身了,她不可能没纹的。』『她纹的是什么?』『别再谈这些事了,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身上的大蛇丸纹身变成国宝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活久一点……』『少来,你一定想说,只要保护背部,而且快点死吧!』尖锐的嘲笑如箭一般刺进博士的心,他非但说不出话来,脸色也更加苍白了,绢枝看了不禁笑了起来。
夜深了,不过博士仍以轻快的步伐走向有乐町车站,他显得十分快乐,好像与初恋情人重逢一般。虽然最后的交涉没有成功;但今晚的试探就到此为止,相信只要有耐心定可达到目的。想到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博士甚至忘了自己的年龄。
三三两两的浓妆女子徘徊于黑暗中的数寄屋桥⑤,这是战败后才有的现象,平时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但今晚却想停下来打个招呼。
突然,博士像挨了一记闷棍似地站在那儿,犹如猫头鹰般地注视着黑暗处,原来是他听到了一对男女的密谈。
『是这个女人吗?这张照片没错吧!』『是的,的确是她,我见过两三次。』『这个女人的背部有大蛇丸纹身吗?』『……可能吧?我知道有纹身;但是你说的那个嘛……不是只纹两手吗?』以后的话无论怎么注意听都听不清楚,不久,男人离开女人,以小步走向有乐町车站,并经过博士面前,博士立刻保持一段距离,跟踪在这男人后面。有大蛇丸纹身的女人——会是找野村绢枝吗?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博士心中充满好奇。
车站的灯光照出男人的侧面,博士急忙后退,原本想和这位同行者搭讪的想法也消失了,甚至还有一种颤栗感。
这男人的额头相当窄小,又是尖尖的和尚头,正是犯罪学者龙勃罗梭⑥所说的典型的犯罪类型,身上穿着不太干净且带有斑点的卡其色军服,可能是从国外回来的军人。
然而使博士恐惧的原因是,邋遢的男人尽管看起来像疯子;但那双充满杀气的黑眼睛,更是令人无法忍受。
难怪早川博士的脸色显得如此苍白,他认为自己刚才注视绢枝的眼神也一定是这样。
①色班在拉丁语中原意为“蛇夫座”,法语写作serpent,此处为单词音译。
②新桥,连接东京都港区和中央区的一片区域,以作为上班族的通道而着称。新桥地理位置优越,东临汐留,北接千代田区内幸町,又与中央区银座相连。同时,在关西人的中老年上班族的眼中,新桥作为东京的地名,比涩谷和新宿的知名度来得高。此外,新桥地区有比较集中的歌舞伎所和演舞场,是“山口组”、“松田组”等黑社会团体的分部所在,不时有暴力冲突发生。
③菲力浦·毛里斯(Philip Morris),美国着名集团公司,成立于1847年,是全球最大的包装消费品制造商。小说此处指的是该集团名下的世界第一大香烟生产商——菲力浦·毛里斯公司,其产品种类繁多,知名品牌主要有万宝路、百乐门、维珍妮、力佳等。
④王子,东京都北区中部地名。
⑤数寄屋桥(すきやばし),1629年江户城外濠上架设的石桥。1929年桥的西北面依次出现了近代建筑风格的旧日戏剧大楼、朝日新闻社东京总社大楼等建筑,成为了银座地区知名的独特景观。1958年因东京高速公路建设被拆毁(该处的高速公路桥被命名为新数寄屋桥)。现在的数寄屋桥公园(东京都中央区银座5-1-1),里面竖立着纪念石碑,在附近地带名字中含有数寄屋桥的建筑也相当之多。
⑥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1836-1909)意大利犯罪学家、精神病学家,刑事人类学派的创始人。1876年发表了他的成名作《犯罪人》第一版。其主要着作有《天才与堕落》(1877年)、《天才》(1888年)、《女性犯人》(1893年)、《政治犯和革命》(1895年)等。
纹身选美大会的女王东京现在也有纹身男女所组成的团体,名为『江户雕勇会』,将近有一百名会员;但是这个数字绝不是指全东京纹过身的男女。
譬如有身分的绅士淑女中,有些人在前半辈子因某种原因而纹身;但如今却因身分的关系不敢公开真相;还有的是为生活忙碌没时间参加,因此这数字简直是九牛一毛。
不过这种团体在日本很可能找不出第二个,打开江户风俗史会发现天保年间经常强行这种聚会,虽然目前的雕勇会与他们无直接关系;但每个会员心中都自许为传统的继承者。
雕勇会的形式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每年举行庆典时,会被请去抬神舆,或是某牌位、碑落成的时候应邀前去庆祝,以便带来好兆头。每年还有一次大会,以乘凉方式在王子瀑布一带举行。
当然,大会于战争期间无法召开,战争结束后,原本支撑社会的道德观念完全崩溃,大家只求暂时的刺激与快感,甚至不惜牺牲一切,于是粗糙低级的纹身便开始流行,有人便皱起眉头感慨地表示,再这样下去会降低纹身的价值。终于,一群自认为江户文化继承者的人起而抗之,他们就是现在的会员。
曾经有人提议为死去的会员举行追悼会;但因当时时局动荡不安,便改为战后生存者的聚会,并请来有力的支持者,举办战后首次雕勇会,纹身选美大会如此才步上轨道。
日期订为八月二十日的下午,本想于名主瀑布举行;但因尚未恢复旧观,遂改于吉祥寺附近的某餐厅。大会采比赛方式,选出优秀男女纹身者各一名,颁赠一万元奖金。
不管通货膨胀如何严重,一万元在当时是一笔大数目,虽说江户人对金钱的观念较淡泊,可是对会员而言,这笔奖金有相当的吸引力。同时,每个人皆认为自己的纹身是日本第一,因此,几乎所有会员都参加这次选美大会,再加上临时入会的,突破一百大关亦不足为奇。
由于不注重宣传,参观的人潮显得不够热络,尽管如此,听到稍息拥至会场的人也在百人以上,松下研三就夹杂在这些看热闹的人群中。
当时的松下研三不过二十九岁,一年才抹几次发油,自然看来并不十分出众,才华也很平庸,因此和几百、几千人站在一起并不抢眼。
既是这样的人,也就没有能完全了解江户情趣的纤细神经,对纹身的兴趣和知识,亦不因接受过东大医学院标本室的教育而更上层楼。
自第一高等学校的理组进入东大医学院毕业后,一直担任军医,幸好能九死一生的从菲律宾回来,不过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就是所谓的『南方呆』。
他的哥哥松下英一郎得战后人事大调之助,连跳好几级,当上警务处的第一搜查课长,研三本来也希望能因哥哥的关系进入警务处监识课服务,可惜无缺,于是留在大学的法医教室研究基础医学。这次不知是什么风吹来雕勇会的招待券,他哪知道就因这张招待券却改变了他一生。
从不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胡子任它胡乱长,上半身是件短袖港衫,配一条卡其色长裤,底下是美国军鞋,研三就这个样子和穿着印有雕勇会标志衣服的小喽罗、背着照相机的美国大兵一同进入会场。
就在这时候研三和一大群人挤在庭园里,他的痼疾躁郁症又复发了。
当时在菲律宾深山,心中充满彷徨,自以为必死无疑,于是罹患这种神经障碍的疾病,病发时就像火烧一般的难受。他虽对东大医学博士的头衔感到自豪,一旦情绪消沉就会失去信心,认为自己毫无才华,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撞电车一死了之,这种愤世嫉俗的想法,使他有世界之大却无容身之处的感慨。
大会一开始的气氛,就与他的个性格格不入,他忘记自己是为了医学研究而来参观的,只想到自己有如沧海一粟,不敢步入会场大厅,怕接触众人的眼光,便悄悄躲在富有天然情趣的广大庭园之一角,然后点上亲手卷制的香烟。
『对不起!能否借个火?』听到背后的声音研三急忙转身,看到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她将头发往上梳,身材修长均匀,加上可人的瓜子脸,看来非常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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