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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杀人事件-高木彬光

_2 高木彬光(日)
『喔!火柴!请用,这是二十世纪科学进步的产品,保证一根就可点燃。』研三一字不差地说出贴在店头上的广告文字后,把火柴盒交给女人。
女人点燃一枝『朝日』,缓缓吐出紫色的烟,笑着说:
『谢谢!真舒服!』她的笑令人联想到那种青筋毕露的笑态,即使是粗野的松下研三也难免陷入遐思。这时女人举起手来,从白色袖口中微微可见青黑色,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气竟穿如此厚的衣服,研三实在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便开始试探:
『人很多嘛!其中有一半可能是来看热闹的,真难得来了这么多人。』『有些人可是爱管闲事的。』『听说入场券的背面印着,参加的男人有一百多名、女人数十名,可是女人有这么多吗?』『有!光我认识的就有十名左右。』『你也参加比赛吗?』对于这么不客气的问题,女人显得有些困窘,皱起新月般的眉,像外国女明星一样耸起肩膀,反问他:
『我……我看来像个不正经的女人吗?』研三这下慌了。
连答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哪里!真对不起。不,没什么,因你看起来很出色,又出现在这种场合,我才想到你可能也纹了身。如果有冒昧之处,还希望你多乡包涵。』女人像白蛇般的扭动身体,旁若无人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不必这么认真,我不想骗你,再说我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名女人啊!对不对?老实说,我也有纹身。』『果然不出所料……那纹的是什么呢?』『手臂上纹的是短句与男人的名字。』『喔!原来如此。』看到研三这么相信她的话,女人先是茫然地看着他,最后却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真儍,而且铁定是个外行人,你以为有这一点点纹身就能参加裸体选美大会吗?』『那么是相当大啰!』『虽然女人不该这样,但我可是个纹满背部的大姐头呢!』她用妖艳的眼睛注视着像挨了一棍,且一语不发的研三。
『反正是骗不了的,好戏就要开锣了。』说完就走入会场,研三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女人的背部,他实在无法想像在白色衣服下纹满色彩缤纷的秘密画面,极厚的布料看来像是化学纤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颜色;但他相信这女人不是在开玩笑。
研三觉得无法再待下去,便梦游似地走向会场大厅,经过树荫下时,一名穿着蓝色衣服的青年与他擦身而过,突然对方停下脚步。
『会不会认错了,你是松下吧?』『你是……』研三感到惊讶,这位面露微笑的年轻人,看来果然面熟。
然而从红唇上露出的微笑竟有嘲弄的意味,大而挺直的鼻,眉间有一条深且直的皱纹,黑色的眼睛像似有什么秘密,结实的肩膀,虽算不上英俊,却也颇讨女人喜欢。研三努力思索却想不出是谁,只好再次轻问:
『你……』『你忘了吗?我是最上久。』『呀!对了。』遥远的记忆立刻出现在研三的脑中。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在南方吃过苦头,脑筋变得有些迟钝。』最上久是中学时代的朋友,分开已有十年,难怪研三想不出来。
最上久比研三大三岁,但因罹患肺病而休学三年,两人在五年级时同班同学。
不知是早熟,还是性开放?最上久一直是学校中最受注目的人,曾经自西洋名着中摘录一段文字,一口气写了十封一模一样的情书,分别寄给不同的女同学,当时他的理由是非常与众不同的。
『女人心古今中外都一样,我有自信此十封情书至少可猎取一人的芳心。』还记得当时的他是那么的趾高气扬。
中学三年级时,他的柔道已系上黑带,虽因病休学,却练成高强的棋艺,而且自夸至少初段无问题。他对数学本就有天分,所以将棋对它而言可说是雕虫小技,倒是每次的代数或几何课,他总让老师站在黑板前不知所措。
中学毕业后,研三发挥了他的才华,考进第一高等学校,根据当时的制度,可以同时报考第一高等学校及北大①预科,而他竟然顺利的通过艰难的第二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容易的北大考试却遭落榜,由此看来,前者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最上久一开始就不念严格的公立学校,而进入某一私立大学工学院就赞,主修应用化学,此后两人很少见面,研三只听说他大学毕业后依旧放浪不羁、没有定性,所以过了相当长的流浪生活。
『啊!真奇怪,没想到你对这方面也有兴趣。』最上久微笑着点上一根『幸福』的香烟。
『哪里,只不过是作学术研究的参考而已。』『哦,不管你的兴趣在那里,我只是觉得像你这种出了名的懒人,在这样一个大热天到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你。不必骗我,你一定是看上某个女人的纹身。』『你的老毛病还是不改,无论什么事都喜欢和性连在一起,和佛洛伊德一模一样。』『有什么不对吗?人类剥下装模作样的一层皮后,还不是食欲、性欲、物质欲和支配欲,就拿今天的大会来说,之所以会充满这么多无聊的人,还不是因为有了这些欲望,暂且不谈纹身的花环,像小流氓、地头蛇和工人们,虽然多半有纹身;但不算稀奇,也不值得花车钱和时间来观赏,不过如果有全身纹身的女人,而且在二十人以上,就值得放下一切工作来参观。据说,美国工人经常有参观纹身的机会,可见女人比男人更有价值,人的心理是古今中外都相同的。』『日本有这么多的纹身女郎吗?』『当然有,比如那些流氓的妻子、太妹和大姐头们,可能没有一个是拥有雪白皮肤的,所以她们或许会自动前来参加。若是她们托身于经常进出看守所的男人,或是想趾高气扬的走在大街小巷中,则必须下定决心不再回到正途,与其涂蔻丹,不如忍受痛苦纹身,而且这些女人还要对性情粗暴的小喽罗发号施舍呢。不但如此,纹身对正派男人也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有些男人尽管热爱纹身;但是碍于社会地位、职业及众人眼光,不敢轻易尝试。倘若有机会天天和这种男人谈论这方面的话题,就算他们夫妻多么相爱,他们的感情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你的话的确很有道理,虽然我不敢说几百万的东京市民中找不出十几、二十个这样的女人;但我却很讶异竟能把这些女人一网打尽。』『在这时候,一万元是相当具有魅力的,她们是为了钱,我们是为了女色,反正都是人类的本能。』最上久说的如行云流水一般。
『那你也……』『我对这种野蛮的风俗不感兴趣,虽做过研究;但仍十分轻视,其实我是奉家兄之命前来保护一位大姐头的。』『你哥哥?』『他经营一间营造厂,名叫最上组,在我眼中他是名战犯。他在战争期间与军队同流合污,赚了笔大钱。战争结束后,又用不正当的手段从军队中批发缺乏的物质,现在又与驻日美军勾结,正想好好捞一笔……』最上久不停地数落他哥哥,也许有点内疚,便急忙改变话题。
『啊!我们不谈这个,毕竟我哥哥是在做生意,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拗不过我叔叔早川先生,他找到日本第一的纹身美人,事情就是这样了。』说完就若无其事的伸出左手小指头。
『也许是真正的美女,但我没什么兴趣,她叫野村绢枝。父亲就是纹身师雕安,听说背上纹的是大蛇丸。还有她这个人既没教养又趣味浅薄,只要和她谈一小时就会受不了。』研三想起刚才那个女人,她会是野村绢枝吗?内心突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还年轻吗?』『当然年轻,才二十几岁,正好是女人一朵花的时候,听说十八岁的时候就失去贞操,纹身大概有五六年的时间了,你是医生应该知道渗入体中的色素,时间一久就会被吸收或是有移动的现象,那么纹身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或褪色。现在这个女人正值盛年,所以不论是皮肤或是纹身都是最美丽的时候。不过,我哥哥也真是的,竟然让她在这种场合裸露身体,虽是无血缘之人,唉?我真不了解我哥哥。』『她是不是暴露狂?』『说不定哦!生来是纹身师的女儿,又在那种环境长大,可能有点心理变态吧!认为纹身就是她的衣服,所以裸体不一定就是裸体。当然,一开始在我们面前是文静的,穿上衣服,稍微有点风尘女郎的味道。原本我也不敢想像有如此大胆的女性,最初看到她的双手时,我真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是那个女的,不会错的。研三直觉地认为,好像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命中注定的吧!他竟然卷进野村绢枝的离奇杀人事件中。
『久,我还以为你到哪里去了?』走过来的是一位浓眉而且肥胖的白衣男人。
每一个人都应该这样,拍打肚子,豪爽地笑着,而且拥有英雄般的身体;但是这个人却完全相反,看起来略带神经质,神色也十分黯然。
他知道别人嘲笑他为暴发户,虽然如此,他是不能一笑置之的,显然度量不够大;但是手上戴的蒲鉾②型金戒指及身上的有链挂表和他的人却不太相称。
跟随在背后的是个看起来非常狡猾的四十左右的男人,他的脸稍低下,又不时地向上翻弄眼珠看别人,样子十分怯懦,又像是个好色之徒。
『啊!哥哥。』刚才不断地说哥哥坏话,现在反而有一点不好意思。
『你知道绢枝在那里吗?』『我不知道……』『会场都准备好了,到哪里去呢?』『会不会害羞……』『怎么会呢?本来就是她自己要来的。』看见哥哥不高兴的样子,最上久靠在哥哥耳朵旁小声的说了几句话,突然最上久的哥哥脸上露出笑容,很有礼貌地对研三点头。
『哦,那样吗?因为我不知道,所以对你有所失礼,我是最上竹藏,从前我弟弟受到你许多关照。』『唉?哪里,我才是。』『听说你是警务处松下搜查课长的弟弟,我对令兄仰慕已久,正希望有机会能和他见面,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若不是和人有约,倒是希望能和你吃个饭,我想改天好了,不知你何时有空?』想要射将不如先射马——研三苦笑着,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想要借着自己和哥哥的关系,约在警务处经济部门见面。
『非常谢谢你,我的酒量不太好。』其实研三的酒量是不输人的;但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最好拒绝。
『唉呀!不要那样讲,我想你还可以喝。』『怎么说我也是大学研究室的医生啊!』『我本来就喜欢这样热闹的事,而且深受早川博士的影响,无论如何,下一次我要好好请教研三先生,我的家人也做不花钱的玩耍,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刚才我听到很多人在谈论谁得第一的事。』『哈哈哈!说不定会有黑马出现。』竹藏用下巴示意,一起来的人立刻点头,并拿出名片。
『我是最上组的经理,名叫稻泽义雄,请多指教。』『哪里。』『你和令兄住在一起吗?』『不,我住在大学的研究室里,没有新娘会来的。』『哪里的话,是你眼光太高。』研三觉得对方是个讨厌的人,虽说不出来任何理由,但第一印象就非常恶劣。改天吧!——很有礼貌的打个招呼,然后走向会场。
研三看到那个背影,不由得大吃一惊,最上竹藏的背影和正面看来完全不一样。
一般来说,人的影子比较淡;但是最上竹藏的背影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寞感。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南方,研三以一个军医的身份看过几个人有这样的背影,这是无庸说明道理的,是一种死相,不管精神多么抖擞,横在士兵面前的除了敌人的子弹以外别无他物。
会场大概有一百张榻榻米大,虽然面积不大,却苦无容身之地。人群中有一半是拥有白色肌肤的参观者,另一半则是彩色裸体的会员。
天气极闷热,空气更是混浊不堪,每个男会员都照规定脱掉衣服,只剩裹住下身的白色兜裆布。
这样的景象确实很壮观,而且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欣赏他们背上的艺术作品,这些妖艳的色彩似乎是与现实世界脱离的独立体。
这些精美的图画有如海啸、雪崩一般,深深震撼参观者的心灵,人们仿佛置身于江户时代天保年间,而不是昭和二十一年。
女性会员也集中在一个角落,差不多一半的人脱光衣服,或是只剩下内裤,其中也有的像男性一样用白色兜裆布裹住,虽然打扮看来非常奇怪;但是和背上的纹身相对照,就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野村绢枝靠在参观者座位和女性座位的中央柱上,她没脱掉白色洋装,很认真的抽着烟,参观者座位上有好几双奇怪的眼睛不时地注意着这只既非鸟、亦非兽的美丽白色蝙蝠。
也许是忍不住吧!坐在隔壁且背上纹有金太郎的女人问。
『你也有纹身吗?』『嗯!纹了一点。』『那把衣服脱下来吧!反正大家都一样,穿那么厚,不怕热吗?』『我看大家的纹身都那么美丽,实在是很惭愧呢!轮到我的时候再脱好了。』女人听了不大高兴,便把脸转向旁边。
其实绢枝不是因为害羞而不敢脱衣服,如果真害羞就不会来了。
她认为这是个划时代的光荣舞台,而且不可能有第二次参加的机会,所以早已下定决心,一旦登场,就要像有名的演艺人员一样,非提高舞台效果不可,她相信自己有演员的天分,事实上这种天分已从无意识里流露出来。
舞台上较高的一层是评审委员所在的位置,连早川博士共有五人,会员一一走到桌前,照次序接受评审。
上场的是阿吉,绢枝曾在横滨的餐厅见过几次,她从前是神奈川有名大人物的妻子,白色的浴衣脱掉后,明显可见多肉的背上拖着燃烧火焰的车的二个青鬼,车上是被火烧身的美女,女性的纹身比赛已经开始了,紧张的大会气氛也终于白热化。
『四十七号,野村绢枝小姐。』喊到自己名字了,但是绢枝像是横纲③选手一样的威严,不做任何回答。
『大蛇丸——野村绢枝小姐。』绢枝这才站起来,丢弃衔在嘴中的香烟,全场观众的视线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大步横过会员座位中间,穿着洋装站在评审委员的面前,并对像是凝视追赶猎物的早川博士露出微笑。
『脱下衣服吧!』博士的声音充满干涩。
『好呀!反正都到这里来了,就像是砧板上的鲤鱼一样。』绢枝脱下纯白的洋装,现在身上只剩白绢衬衣和内裤,当然,裸露的手臂刺纹看得十分清楚,深蓝色的底,上有盛开的粉红色樱花和鲜红的叶片,的确非常美丽;但是绢枝企图透过单薄的衣服来衬托裸体的美丽,白绢把刺纹的颜色变为淡紫、桃色、粉红、绿色和紫色,不由得使人联想到彩虹的美丽色彩,这就是欲盖弥彰的效果啊!绢枝心中明白的很!
然后转身,脱掉白绢衬衣。
现在,覆盖她身体的只剩下模仿外国女性泳装所制成的内裤。
自己是看不见背部的,只能感觉到丰满的乳房兴奋地略呈红色,而且微微波动着,绢枝多少也为背上大蛇丸的出现感到害羞,这样一来,使得大蛇丸看来像在蠢动。
原本寂静的会场,此时充满惊讶的声音,绢枝心想此次的女王非她莫属,有谁能比得上她呢?想到这里,她就扬起眉毛看着五位评审委员。
也对那位与最上久并肩,并借她火柴,此时又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年轻人露出微笑。
①北大,北海道大学的简称。
②蒲鉾(かまぼこ),一种食物,通常盛放在“蒲鉾板”上。
③横纲,日本相扑选手的最高级别。
三种禁忌的咒语大会在盛况中结束,如大家所猜测的,野村绢枝获得女性的最高荣誉。
评审完毕之后,开始余兴节目,会员裸体跑出庭园,在瀑布下冲水或是树下乘凉。
『怎样,想不想再看大蛇丸?』对大会奇异的气氛尚感兴奋的研三,听了最上久的话后说:
『不管怎样,能再次谒见女王是我的荣幸。』像呓语似的毫无气力地回答。
『我介绍你认识是没关系,只是她出手很快,你要懂得保护自己,不然就危险了。还有她常常会说些奇怪的事,你说「是」就可以了,我想她的前身是那个样子,头脑难免怪怪的。』最上久一本正经地说,或许他曾经亲身经历过吧,研三这么想。
绢枝穿着洋装在院子里的大樟树下,四周都是人,全都带着照像机,像是新闻记者。
『不行,已经结束了,我不要拍照,要看的话明年再来。』当两人靠近时,绢枝急忙挥手。
最上久拼命地推开人群,想对绢枝说话。
『怎么了?你好像不知所措的样子。』『是啊,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赶走他们。』『你只要露出上半身,再大声骂几句,有谁不害怕的离开?』『我才不要那样做,不然就上了对方的当。』『现在是民主时代,如果你肯脱光衣服让他们照相,那就功德无量了。』『怎么可以这样,讨厌。』绢枝扬起眉毛,十分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请问你纹身的动机何在?』一个记者抓住机会询问,不幸遭到猛烈打击。 .
『就是因为受到像你这样讨厌、厚脸皮的男人的欺骗。』四周立刻出现一片笑声,那个记者满脸通红而且非常生气地离开,其余的记者见状后也纷纷离去。
『绢枝小姐,我来介绍一位崇拜你的人,是我今天意外遇到的,他叫松下研三,是我中学时代的老朋友,现在服务于东大医学院研究室,他有事请教你。』绢枝吃惊地发着呆。
『啊!就是你吗?』·『哦,你认识啊!真厉害喔!』『其实没什么,只是刚才向他借火柴而已。』『真的吗?我不相信。』『你在胡说什么嘛!』然后,向研三点头微笑。
『我刚才从我先生那儿听到你的事情,你也是来脱衣服的吗?』脱衣服,这话中有严重的讽刺意味,研三知道这是针对早川博士说的。
『哦,不是那样的。』『啊!真是对不起,医生总是让我想起那样的事,我们到那里慢慢说吧!』绢枝似乎想牵研三的手。
久未发言的最上久终于说话了。
『松下先生,回去的时候喝一杯吧!』新闻记者们大概放弃了,没跟踪来。
『你对我这样的女人吃惊吗?』两人坐在树下的长凳上,绢枝像个淘气的小鬼,睁大眼睛笑。
『唉呀!才不会呢!刚才听到最上久先生说大蛇丸纹身的美丽女人可能会夺魁,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你一定看不起我这种女人吧!』『怎么会呢,早川先生时常告诉我,纹身是一种艺术,我一直不了解;但是今天看到你的纹身,终於明白了,你何必自卑呢?应该大大方方让新闻记者拍照,刊登在报纸上。』『我最讨厌新闻记者,他们只认为我是很稀奇的斑马或是蛇女郎。』『也许吧!他们多半较冷酷无情的。』『真的是那样。』『不过也辛苦你了,美丽的东西得来不易啊!』『其实,女人是不该做这种事的。』绢枝叹了一口气。
『我大概是生来就喜欢纹身吧!父亲是位纹身师,有人告诉我小时候的事,不论如何爱哭,一旦看到父母的纹身就会停止哭泣,最后忍不住坚持请求父亲为我纹身,那的确是痛苦的经验,你虽是医生却不见得能体会,前后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纹身完毕,我也一变为成熟的女人,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事。』稻泽义雄来到两人身边,他告诉绢枝,早川博士想见她。
『请你等一下。』绢枝走了五六步后,又走回来。
『在这地方实在没办法好好说话。』研三像被迷住似的,挺直腰说:
『只要你先生允许,我们一定有机会再好好谈的。』『没问题,我先生一定会邀请你的,后天晚上有空吗?』第二天晚上,松下研三一人独自拜访色班酒馆,开门的是绢枝自己,她带路到二楼酒吧,那里除了穿中国式衣服的女人和白衣侍者外,没有一个客人。
『这地方是?』『是我经营的店,为了躲避警察,所以没挂招牌,刚好今天休息,警铃是不会响的,我从门内部上了锁,也不会有人来,你请坐啊!要不要喝酒?』绢枝凝视着研三,研三左顾右盼,似乎害怕绢枝有所企图。
『先生不在吗?』『他有急事,一大早就搭快车到名古屋去了,他叫我向你问好。』『哦!那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还是,下回再来好了。』『笨蛋!你要回去,回去好了!』绢枝生气地转过脸,美丽的脸颊上有着两三条泪痕。
研三心想,这个女人可能随时脱下衣服,继而大声吵闹,于是他非常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你到底怎么了?』『笨蛋!笨蛋!笨蛋!』绢枝投入研三的怀抱,大声地哭泣。
『你要女人说出那个吗……要我受到耻辱吗……』『隔壁的房间是……』研一二头脑乱纷纷的,他喘着气,心正在燃烧。
『那是用来打麻将、玩纸牌和轮盘赌用的,现在没人在啊!对了,那儿比较安静。』绢枝立刻站起来开门,这间房间大概有八张榻榻米大,中间有一张小桌子,靠墙壁的是豪华的沙发。
一入房间,绢枝把手移到背后关门。
『请你放心,谁都不会来的。』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社会经验,研三认为自己有如即将被蛇吞下的青蛙。
『虽然你是医生,但是还没碰触过有纹身的女人的肌肤吧!』人面兽心似的绢枝露出谜样的微笑,尽其所能的挑逗眼前这个男人。
『我好像冷血动物一样,全身冰冷,最适合在夏天触摸,可以的话你摸摸看……』绢枝一丝不挂地躺在沙发上,裸体极为多彩,细长的眼睛涌出几行眼泪,但她没意思去擦拭。
『你生气了吗?』绢枝小声地回答:
『不……女人是最悲哀的,竟然做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我只是不想输给男人,可是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今天晚上也很快乐,我第一次了解纹身的神秘艺术,有名的纹身师果然不同凡响,能细心地利用人体微妙的运动对背上刺纹的影响来纹身。』『当然罗!不然如何忍耐每天发烧三十几度呢!是我自己喜欢没错,当白色的肌肤纹上墨时,我既想哭又想笑,多奇妙的感觉啊!一旦做了以后,就变得大胆无比,已经无法消失了,挣扎也没有用,如果半途而废是丢脸的事,我可不愿意……我想这种心情就好像第一次认识男人一样。』『嗯!可能喔!』『你能了解吗?我想这次你能真正了解吧!若是不拥抱对方就无法真正了解纹身的美丽。我知道让你很为难,和我这样有两个名字的女人……』『你不要这么自卑,凡事没有绝对的,只看自己怎么想,你的纹身又是如此美丽,有的人因为讨厌而轻视它,社会中的确存有这种偏见,如果你介意它,就会孤立自己,并默默忍受痛苦。其实我是很能接受纹身的,相信只要有勇气就可以打破偏见。』『谢谢,会这样讲的只有你……不轻视我们这种女人也只有你一个。』『你后侮吗?我是指纹身。』『我不后侮,只是不喜欢这种图案,实在不应该任人决定,倘若能纹羽衣或是乙姬公主、静御前①的名字,该有多好,现在想来真是遗憾。』『你说不吉利……是不是因为它会施法术?』『不,你知道三禁忌的事吧!所谓三禁忌就是蛇吞青蛙,青蛙吞蛞蝓,蛞蝓溶化蛇。』『好像猜拳一样,可是为什麽……』『大蛇丸是使用大蛇妖术的人所有,有个故事是这样的,大蛇丸与使用大蟾蜍的自雷也,骑在大蛞蝓上的纲手公主,三人在户隐山中斗法。我父亲看到这幅画后,就在哥哥的背上纹自雷也,妹妹背上纹纲手公主,我则纹上大蛇丸。』『结果呢?』『哥哥和妹妹都死于战争,我虽然活到现在,但自觉不久于人世。唉!自雷也和纲手公主都敌不过战争,只有大蛇丸平安长寿。』『我想这是迷信。』『你如果站在纹身者的立场就不会认为是迷信了,虽然我不想活这么久;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苦短又有何妨!人的一生不是哭,就是笑,有不见天日的时候,也有重见光明的时候。』『不,人生并不是这样……』『不要安慰我,如果我现在死掉的话,早川先生不知会多高兴!要是没立杀人罪,恐怕他会立刻杀死我。』绢枝翻了一个身,开始大哭起来,左边肩膀上昂首的大蛇丸似乎在缓缓移动着。
的确,绢枝和大蛇流着相同的血液,研三几乎无法分辨蛇和女人。自古流传下来的蛇性淫荡,就是这个样子吗?但是他不知道要如何逃避这种恐怖的魅力,而且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大蛇丸的唇上,并在女王面前发誓永不变心。
一小时后,研三与绢枝分手,他十分心安地走向有乐町火车站,无视周遭的一切,脑中尽是粉红色的肌肤和急促的呼吸声,那是一幅生动的彩色图画。
突然有人在后轻拍他的肩膀,间头一看,是穿着白衣并露苦笑的早川博士。
『啊!老师。』『什么老师?你怎么搞的?像是被狐狸附身一般……要小心一点,最近东京时常出现狐狸之类的东西。』似乎数小时前和绢枝的情事被他看透似的,研三觉得很尴尬。
『你去过上次的大会吗?』『是……太拥挤了。所以没向你打招呼,真是对不起。』『没关系,那种事……来,陪我暍咖啡,你不忙吧!』博士带研三到附近的咖啡厅去,博士一面喝咖啡,一面高谈阔论,话题全是纹身——像是非吐出胸中郁闷不快不可。
『虽然把那个女人劝到会场,却无法拍到照片。』博士叹了一口气。
『你说那个女人是谁?』『唉呀!你都没认真听我说话,就是大蛇丸纹身的野村绢枝嘛!』『哦,是她吗?我以为老师有照片,她并不是最近才纹身的,已经有六七年了。』『不,那个女人纹身的那段时间,我因为军队的公事出差到中国东北,回来的时候,雕安一家已经不知搬到那里去了。这次是隔了好几年才见面的,虽然有些交情,可是她不愿意拍照。』『是不是吓到她了?您是不是又热切地向她要皮,这样她会起反感的。』『哼!』博士冷冷地笑着。
『应该不会才对,从精神分析学的立场来看,纹身是一种慢性自杀,自己在潜意识里会有罪恶感,只好以肉体所受的痛苦来代替自责的念头。自古以来,殉道者、犯罪者和单身的人这种意识特别明显强烈,所以把纹身人皮留给后世,这种要求是可以满足内心欲望的。』『是这样吗?理论也许没错,若是她因为涉及迷信而害怕,又有什么用呢?绢枝曾说过,纹上自雷也、纲手公主的哥哥和妹妹都死了,下一个就是自己了。』『纲手公主?』博士的脸色出现了难以形容的恐怖表情。
『谁有纲手公主的纹身?』『就是绢枝双胞胎妹妹珠枝啊!老师不知道吗?』博士摇摇头。
『那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为什么?』『她们两个是双胞胎,我见过好几次,时常会认错人,所以我劝绢枝纹不一样的图案,这样只看手腕就可以了,其实我只不过是说笑而已,但珠枝真的纹纲手公主吗……雕安大概疯了吧!』『我怎么都听不懂呢?』『你不知道吗?纹身有纹身的禁忌,譬如纹不动明王会发疯,若纹蛇卷身的话,则腋下看不到的地方要切开,否则蛇会紧缠身体,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三年之内会死亡,这种事虽然迷信,却也流传下来,这就是三禁忌中的一个。』『三禁忌?』『蛇、青蛙、蛞蝓,大蟾蜍是自雷也所有,蛇是大蛇丸所有,纲手公主则是骑乘在蛞蝓上,一个人的身体若是纹上蛇、青蛙和蛞蝓,三者就会互相争斗,人就会死亡,因有这种禁忌,即使拜托纹身师做也无法如愿。』『但是三人分开……』『松下先生,你想一想,如果纹在完全陌生的人身上还有话说,三者竟纹在有血统的兄妹身上,而且是自己的孩子……雕安,作为有名的纹身师……』博士的话很乱,又不时地耸动肩膀,似乎在回忆往事,凝视着漆黑的窗外。
『如果是真的,雕安恐怕是诅咒孩子,把他对他们母亲的愤怒报复在孩子身上。』『母亲?』博士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叹了一口气,说出更恐怖的话:
『假使那两个人真的死了,绢枝也不会活太久,我的希望快达成了,说不定她是幸福的,因为三个人都活着的话,一定会互相残杀。』这些话一点都不像从冷静的科学博士口中说出来的,研三不由得颤栗起来。绢枝相信这种迷信尚无话可说,可是连早川博士都……这三禁忌是多么可怕啊?
然而这种恐怖预言是没错的,原是妖术世界中的事,不久就要展现在眼前,想要解开这个谜,就不能不从三禁忌的咒语图案中着手了。
①羽衣,室町时代剧作家世阿弥(ぜあみ,1363年 - 1443年)创作的能剧《羽衣》中的仙女。乙姬公主,事迹见日本古典和歌集《御伽草子》,是位龙宫公主。静御前,战国时期名将源义经的爱妾。
被附身的女人那里躲着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躲在东京的角落里。
似乎是被遗忘的女人,傍晚五六点钟时从住处走出,直到隔天早上才回来,好像怕见阳光似的,躲在阳光的影子下,直到晚上才又恢复生气。
虽没有任何迁居证明,旅馆主人也不坚持质问身分。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即使从这里消失也不为人所知,反正老板的脸上写着,按时付房租的就是好客人。
战后东京夜里,充斥着烟花女,她只是普通的一个,如果战争不发生,这个女人的命运也是一样的。
旅馆主人对这个女人可说是一无所知,其实她的身上全是美丽的刺青;但都是不吉利的烙印。
她自己不知道刺青是一种怎样的诅咒。
之所以会纹身,完全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她的哥哥、姊姊、父亲、母亲全身都纹满了优美的刺纹,到家中拜访的客人,不分男女没有一个拥有洁白的肌肤,有人说在残废者的世界中,五官完整的人反而被认为是残废者,因为这样,她对自己的白色肌肤感到羞耻,姊姊对她的态度也相当冷酷,尤其姊姊纹身以后,更对自己未纹身的肌肤生气不已。
『纹身是相当痛苦的,像你这样懦弱的人,那里耐得住?』听别人这么一说,她气得哭了出来,于是她坚持要父亲为她纹身。
『我以为只有你例外,蝌蚪虽有尾巴,但不会变成鱼的。』终于父亲在她背部刺青了,她咬牙忍着痛。
自从她刺青后,家中相继发生不幸事件,警察到家中没收工具和素描画,一旦纹身师的身分暴露后,那儿便无法再住下去了。
从此他们不断改变住处,父亲酒量又日益增加,工作量越来越少,使得生活陷入困境,当她的刺纹快完成时,父亲却因心脏麻痹而死亡。
接下来的便是一连串流浪的生涯,全身都有刺青的女人如何嫁个好先生呢?姊姊在横滨当妓女,她则漂泊于东京、名古屋和广岛各地,过着出卖灵肉的生活,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战争结束的当时,她本在广岛,幸好与客人出远门,才逃过原子弹的灾难。
战争结束后她很想回到东京,可是没有可居住的家和可口的食物,纵然归心似箭也难以如愿。战后半年,她终于回到东京,可是东京已变成废墟瓦砾,更成了犯罪者的温床。
废墟是不会产生奇迹的,她为了生存不得不又开始同样的生活。
然而,这种生活也无法长久持续下去,非常意外地,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这是段初恋,赌注般的恋情,她可以为他而牺牲生命,甚至死在他手中亦无妨。
令人鼻酸的纹身杀人事件已迫在眉睫,她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在此次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这个女人的假名是林澄代——父亲为她所取的名字则是野村珠枝。
凝视着由工作室改成的实验室中的加压鐤①,最上久不禁叹了口气,为了制造胺基酸和葡萄糖,特别借钱买来这些设备,钱还未还清,又在东京粮食紧缺的情况下,可说客观条件非常恶劣。
但他并不悲观。材料有麦糠、脱脂大豆和腐烂的腌鱼等,这些材料不是时时都买得到,所以闲着的时间很多。不过,若是下一次可以买到材料的话,就可以弥补这次的失败。
理论是了解的,浓硫酸加热加压后,蛋白质就会分解成胺基酸,淀粉则会分解成糖。
加压鐤的外壳漆上蓝色涂料,使他想起刺青的事。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野蛮的风俗习惯呢——他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忍受疼痛来自傲自夸,实是太愚蠢的事!
自己是不得已才去参加那次大会,真可说是一群痴人的集合啊!
其实有什么好值得虚荣的呢!就好像决斗时受伤的大学生,或是挂有勋章的日本军人,都是虚荣心作祟……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种器官的扩大物而已,至于有没有纹身都一样。
——女人就是道具,为了达到目的的道具。
他小声的说着。
明天和河畑京子约好去东京剧场看戏,那个女人是道具,这个女人也是道具,通通都是为了达成目的的道具。
他自己也在想,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样轻视女人,而女人主动地追求男人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离开加压鐤后,看见窗外的庭园里,有条小蛇正旁若无人地爬过去。
绢枝的纹身是大蛇丸——恐怖的图案,这个女人的心理令他难以了解。
虽然如此,现在的社会仍然有许多男人被这样的纹身所迷,譬如哥哥、早川博士,或许经理稻泽也是,还有松下研三也说不定。
这些人的狂态在他看来,相当可笑,这一女四男未来的命运又是如何呢?想到这点,最上久的心情有了奇妙的变化。
八月二十七日早上,研三在大学研究室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文字看来十分笨拙,翻到后面却令他大吃一惊,是野村绢枝寄来的。
研三急忙把信放到皮包里,趁着暑假没人上课,躲在教室的角落拆信。
信封里有六张照片,分别是二女一男,全是正面与背面的纹身相片。
『自雷也、纲手公主、大蛇丸。』研三小声地说,然后把信打开。
——『我思慕的研三先生』最初的这行字使得研三脸孔登时火热起来,文章的语法很乱、错字也乡,但内容却令人相当吃惊。
死亡的阴影依旧笼罩着绢枝——我不久就会被杀,可怕的死神已逐渐逼近,不管如何,希望你能来救可怜的我,除你以外,没人可以来救我。那天晚上你说想要我的相片,现在已来不及拍了,这些虽是旧相片,不过希望你会喜欢,哥哥和妹妹的相片也请你保存。
『这是被害妄想症。』研三注视这六张相片。
这是数年前拍摄的,已经有变色的痕迹,像是从相簿中剥下来的。
男人纹的是自雷也,照片背面则是女人笔迹所写的野村常太郎。
两个女人长得的确很相似,果然是双胞胎姊妹。绢枝也说过,的确,穿上衣服的话确是很难辨别。研三一张张仔细地看,他对纲手公主的纹身最感吃惊。
这个女人非常喜欢纹身,可能比绢枝更热中——他这么认为。
男人还有话说,女人既然喜欢纹身,为什么不喜欢让陌生人看到,夏天还要穿有袖衣服以免被看到纹身。一般人纹到手肘为止,但这个女人至肘下部分,全纹上美丽的鲤鱼图案,左膝盖下则纹了一只挥鳌的螃蟹。
骑在大蛞蝓上的纲手公主纹身并不逊于自雷也和大蛇丸,不过,色彩之明暗、浓淡感颇为强烈,也许是光线的关系。
相片放在皮包里后,回到研究室来,年轻的女办事员也正好带着笑脸进来。
『松下先生,电话。』『谁打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说完她就笑着走出去,真是爱笑的女人。研三的心里有一种不祥感。
『喂!我是松下研三。』听筒传来女人娇柔的声音。
『研三先生,我是绢枝。』『你是绢枝小姐吗?』研三慌张地看着四周。
『信和相片收到没?』『我收到了,谢谢!』『你在说什么嘛?』像是在埋怨,却又马上改变说话的口气。
『好好保存,万一我发生危险的话。』『怎么又说那个,要振作点!』『但是……』绢枝不知为何欲言又止。
『在电话里没办法详细说,明天早上可以来吗?出事了,我感到好害怕,到时候再慢慢告诉你,希望你能帮忙,明天早上九点钟,可以吧?』『但是……』『没关系,那个人不会来的,女佣人也不在,只有我一个人……你不必担心。在下北泽火车站搭车,北口下车,然后沿着市场一直走到商店街,走到街头时再向左转,最后在朝日洗澡堂向右转就到了。』『没关系吗?』『你在说什么?拜托,我的一生……』电话突然挂断,研三的耳中仍留着女人的余声,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如此,他还是挂上沾满汗水的听筒。
那天对电话感到恐怖的不只研三一人。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中野的最上组办公室,最上竹藏也因接到一通电话而脸色大变。
『哦……这样吗?真谢谢你。』『砰』的一声,挂断电话,竹藏发呆似地说不出话来。
他起初脸上是毫无表情的;但很快就有了变化。
『杀……要我杀人!』他发出恐怖的话,站起来大步走出房间;不久,又好像想到什么事似的,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蓝色的二等车票,将它撕碎丢入字纸篓。然后,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黑亮亮的手枪,『喀』的一声,查看一下弹夹,就放入口袋中走出董事长办公室。
隔壁办公室的稻泽义雄,像个玩具箱的弹簧偶一般站了起来。
『你要出去吗?』『嗯!』『会不会再回来?』『我打算不回来了。』『那么我送你到车站。』『或许我会搭晚一班车,你不必送了,我一个人走比较方便。』『那么,三友大厦的投票怎么办?』『三友大厦?』竹藏想不起来稻泽所指何事。
『啊!那个!随便啦!没关系的。』也不给他任何指示,竹藏就从办公室出去了。稻泽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站着不动。
『稻泽先生,老板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一个办事员来到他身边说道。
『的确是……大概是天气太热吧!』『老板对工作那么认真,却好像被狐狸精附了身似的。』办事员喃喃自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稻泽喊住了。
『江滕先生,你有莱卡照相机吗?』『有!』『美国天然色底片,在黑夜里拍起来效果如何?』『要多少钱?』『那种相机外行人也可以拍吗?夜晚时室内……』『晚上的话,只用照相机大概有问题。底片的感光度很低,若用闪光灯颜色还是洗不出来,一定要送到美国去洗才行。』『有没有问题啊?』『什么问题?』『在寄送的中途会不会遗失?』『啊!这点没问题,但你打算拍什么?裸体照吗?』『不!没有,只是问一下而已。』稻泽不再讲话,开始打开文件。
当晚近八点,在下北泽的朝日澡堂中,发生了一件事。
澡堂因燃料不足而缩短营业时间,快要打烊时,女浴室十分拥挤。一个过去没见过,穿麻叶花样浴衣的女孩进来时,并没有特别引人注意;但当这女人一脱下衣服,众人的视线一下子全都集中在这有色彩的女人裸体上。
这若是在闹区还说得过去,但在这山区的澡堂中出现如此好的纹身女子,真是一件罕有的事。
这女人并没有害羞的表情,在拥挤的人潮中大家让出一条路,她大步地走着,在供水池中舀起水,旁若无人地洗起澡来。
『那个人是谁?』『这附近也有那样的女人吗?』『一定不是良家妇女……』在更衣室,飘荡着这样的低语。
『那个人是女贼,有前科的。』『她身上刺的是什么花样?恐怖,像那样大的刺纹连男人也少见。』小声谈话的有妇女也有学生,都在浴池内外议论着。这个女人的举止正如女王般大胆,她背上蠢动的大蛇,将蛇头高高抬起对着周围的人吐着红信,被温水泡红的大蛇似乎正在嘲笑那些畏畏缩缩的景况,一直盯着不放。
『妈妈,那个人为什么穿着衣服洗澡呢?』对这个天真孩子的质问,没有一个人发笑,只有害怕且充满好奇的眼光,不是从正面,而是从旁边或侧面注视着这女人身上的刺青。
约过了二十分钟,绢枝从浴缸出来,站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背并不住地回头看,然后慢慢地穿上衣服。绢枝活生生的刺青被人家看到,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在绢枝活着的时候看到此大蛇丸的人,只有那个恐怖的杀人魔而已。
当晚约九点,研三在家中,与哥哥搜查一课长松下英一郎下着将棋。
棋盘旁的威士忌已喝掉半瓶,由研三的脸色和盘上的棋子判断,二个人都醉了。
『研三,最近学校那边如何?』看起来似乎棋的形势较有利,英一郎的眼光便从棋盘离开,问研三。
『每天都一样,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过的。』『嗯!我想也是,既然你也学法医学,是否也偏向现实主义来了呢?』『现实主义吗……是,我走了。』『你的马到这来会给我的兵吃掉,谢谢你,我吃了。我是问你对侦探小说已经研究得可以毕业了吗?』『侦探小说……好!将!』『唉!那一步我一点也不怕。我做了十几年的搜查课长,都是处理杀人事件;但却都没碰过像侦探小说中的情节。我这样接你这招如何?』『过去也许没碰过……但将来的事,你又不是神,如何能预知?』『将来也不会发生,这就是我的现实主义。你看车就这样来,你这下子可输了。』研三看着棋盘叹息,却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哥哥对下棋这方面,看来也不太像是现实主义。这个车将错了,这地方有我的马守着。』『我看!我看!』看出究竟的英一郎,也同样地发出笑声。
『嗯!果然是啊!到底什么时候你的马竟跑到这儿来了?』『若我没喝酒的话,你前几步怎么走我都会记得,怎么会在不让你的情形下,你我平手呢。』『哈!这盘算平手好了。』英一郎笑着将棋收入盒中。
『今天很闷,好像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是啊!讨厌的夜晚,心中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不要吓我,至少像这样的夜晚也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成天案件、案件的奔波,真让人受不了。』『被称为「鬼松」②的哥哥,有时候竟也喜欢休息!』『到了民主时代,就是在地狱,鬼也会罢工。』两兄弟如此地谈笑着。在侦探小说会出现的事件过去没碰过,以后可能也不会碰到,这一直是松下课长的主张。自称热中侦探小说的研三,很遗憾至今还没有可以反驳哥哥主张的材料。
但就在今夜,二人下棋的时候,在大东京的一隅,发生了所有侦探小说中也无法比拟的怪异杀人事件。而松下搜查课长也想不到他弟弟研三,一个五尺六寸高、二十二贯重③的柔道三段高手,这个现实主义者竟然会成为这出惨剧的发现者。
确实是个令人难以入睡的夜,一点风也没有,窗口的风铃也毫无声息。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高昂的火车笛音,像是女人将死的悲鸣,划破阒寂的长夜。
①鐤(dǐng),金属制的鼎状物。
②鬼松,可能是戏称,当指松下英一郎破案能力近乎鬼神。
③五尺六寸高、二十二贯重,约合一百七十公分高、八十三公斤重。贯,重量单位,1贯约为3.75公斤。
没有躯干的尸体八月二十八日的早晨,是个天空连一块云都没有的晴朗日子,松下研三在下北泽车站下车,仰视天空,眼中还残留着宿醉的影子。
火车站前排列着在战后随处可见的简陋摊贩,有大蒜臭味的人们以很奇怪的眼光看着研三的脸孔,他马上就脸红了。大概是因为一大早去找有刺青的女人——野村绢枝,而感到良心不安吧!
第一次到这儿,觉得这儿的路奇怪而又复杂。虽未见战祸的痕迹;但稍走偏一点,就可通到令人想不到的地方去,以为是走离了电车的轨道,在那还是隐约可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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