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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杀人事件-高木彬光

_7 高木彬光(日)
『我想,最上久可能这样对他讲。竹藏听得咬牙切齿,终于等到机会了——这么想的他,握紧了手枪,一心只想报复雪恨,也没感觉到陷阱正等着他,就去赴死亡的约会。另一方面,最上久先到三鹰的鬼屋,躲在杂物的后面等他哥哥。等他过来,就从后面袭击,用浸麻药的手帕让他昏过去。然后把他拖到贮藏室里面,让他坐上废弃的空箱子,右手握住手枪,枪口顶着脑门,扣下扳机。一瞬间,子弹贯穿脑袋,竹藏的身体颓然倒地。第二件命案就做完了。他收拾完现场,马上离开赶去做第一件命案。』恭介好像自己是犯人似的,鲜明地把杀人的真相解说一遍。
『但是,看不出来有麻醉剂的痕迹,是什么道理?』『那种东西经过三四天,就看不出来。』『假使竹藏没带手枪,怎么办?』『那可能会用和第一件命案一样的氰酸钾。』恭介答得一点都不含糊。
时间又溜过不少,愈来愈冷得厉害。时钟已经过了七点。最上久的家四周布置了严密的警戒网。根据恭介的意思,一定要全力阻止最上久脱逃,不过一旦有外头来跟最上久碰面的人就放进去,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最后,松下课长及石川、秋田两位刑警、神津恭介、研三,就偷偷地潜进最上久的家。
最上躲在实验室内。从木板门偷偷进去,由窗口可以窥看到他在大型高压锅前面大步地走来走去。他的模样彷佛一具幽灵,头发蓬乱,两手突然插入头发,好像正苦思什么事。他沉思的形影,充满魑魅之气。
漫长的数小时过去。夜光手表的指针缓缓地绕圈子移动。四个小时竟如四天一样冗长难挨。
木板门轧了一声。恭介不由得用力抓住蹲在旁边的研三的手腕。
晚上十一点——全身裹着黑色外套,用黑色的围巾掩住脸庞的女人走了进来。望了望四处,女人才放心地拿下围巾。实验室的门一打开,灯光照出女人的脸孔,研三一看,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差一点叫出声音来。
这个女人和绢枝长得一模一样——珠枝?蛞蝓的女人、纲手公主就是她吗?
女人没出半点声音,就跨进实验室的门里。
『神津先生,就是那α吗?』『是的。大鱼落网了。』大家偷偷地跟在女人的身后,进入实验室。
由画室改建的建筑物,分成两个房间。里面亮着灯的那间是实验室,最上久人正在里头,前面是放着硫酸大瓶子的贮藏室。他们一伙人藏在门后,窥看实验室里的动静。
『哎!你说的是真的吗?』女人的眼睛充满血丝。身子倾向粗陋的椅子前面,像在喘息一般大声呼吸。
『真的……我看轻神津恭介这个奇人,实在失策。』紧倚着实验台,全脚像抽筋似地抖动,最上久无力地答道。
『警视厅听了他说的话,开始怀疑我从三点到八点的不在场证明。根据京子的描述,那个男人长得很白净,我想一定是神津恭介。昨天他和松下课长的弟弟一起来过,问起这件事,我按照预定的说词,让他们怀疑是早川博士干的,可是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也许计划已经失败了。』『你在说什么?振作一点,好不好?就算三点到八点的不在场证明露出马脚,但是只有那些,证据不足。只要你一直坚持是去赌博就行了。凭你的本事,黑的都可以说成白的,只要从九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成立,就没有问题了。警察不会想到我们是利用汽车的,只要我没被发现,你就可以安心了。』女人的口气非常泼辣。
『强硬一点……和以前一样……』『当然。碰到这种麻烦事,弱女子也会变得强悍,何况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气魄都没有……』最上久缄默不答,一直注视着女人的脸。他蹒跚地走近架子,拿出装威士忌的酒瓶和玻璃杯,倒出琥珀色的液体,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一杯交给女人,另一杯自己一口气喝下去。
『要不要喝?』最上久带着嘶哑的声音说道。
『不会渗了毒药在里面吧?』『哪有毒……我刚刚不是喝了?』女人听了才把酒杯拿到唇边。但却一口都不想碰,把杯子挪到最上久面前。
『我不想喝。你代我喝吧!』他用力把她的手拨到旁边。玻璃杯顿时从女人手里跳开,打破了桌上的大杯子、落到地上。
『你疯了,你想干什么?』女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着。
『你想把我杀了吗?』最上久什么都不答。两只眼睛要跳出似的,全身像疟疾的患者不停地发抖,看起来很悲惨。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知道事情秘密的只剩我一个人。我一死,你做的坏事,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你就可以高呼万万岁,哼!那不是大便宜你了。别开玩笑了。』像要吐出什么来的女人抢白道。
『我如果摸不清楚你的脾气,怎么会冒着危险跟你搭档这种事。我如果被你杀了,两天之内我寄给某人的信就会送到警视厅,到时候连以前的照片,你干的坏事通通都会揭发出来,我就是死了,也很高兴。你会跟在我后面报到,被吊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我一想到这里,你能够殉情而死,我就是现在被硫酸溶化掉,也心甘情愿。要杀就动手吧!』好厉害的女人。这种场面就像一出戏一样,扣人心弦。
『啊!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坏胚子!』女人痛苦地把双手手指插入最上久的发间,抱住他的头,对着他的脸颊、额头,像雨落下般地吻着。
『不要说那种没用的话。别想不开。有钱是人生一大乐事,趁着有钱,好好地享受短暂的人生。我们发过誓,要一起下地狱的。』『就快下地狱了!』『傻瓜!只要我不被抓到,你就可以安心。隔一阵子,警方摸不到头绪,就会放弃。那样我们就没事了。』『能那么顺利就好了。』最上久的脸部肌肉松弛,近乎痴呆状态。
『没问题的,不要一副委屈的样子。听你说的话,好像很危险。我看,以后我不要再到这里来,有事情就用电话联络,再到旅馆会面。』『好。』『对了,给我一点钱吧!』『上次才给过你。不要乱花掉。以后还要添购东西。』『不要那么小气。帮你解决了三个人。为了你,我连亲兄妹都下毒手。不喝酒,怎么受 『钱放在主房那儿……』『看你!振作一点!』女人把脸颊靠过去,像母亲一样一直抚摸他的头。
他不知道松下课长以及警视厅搜查课的精锐干员正隔着一扇门,看着他们两人热烈的拥抱。
片刻的陶醉。地狱前的拥吻。
不久两人站起来。突然,实验室的门打开了,最上惨叫一声。
拿着手枪的松下课长站立在面前。
『最上久,乖乖的束手就擒吧!你以杀人的罪名被捕了。』最上久瞬即弯下身,逃进屋里。课长的手枪开始吐出火舌,实验室的瓶子七零八落,桃红色的液体像水花般四溅而起。
躲在高压锅后面,最上久开始应战。
『啊,你——』一瞬间,蹲在门边忘了紧张的女人,向着最上久飞奔过去。想不到,竟发出啊的叫声,压住左边乳房倒下。最上久放出的子弹,由上到下,误中了女人的心脏。
课长躲在门后,猛扣扳机。随即最上久也一声尖叫,倒在地上。他右手背中弹,手枪滑落的瞬间,石川刑警冲过来,在他的双手扣上手铐。
这些事都在瞬间发生,从门外听到枪声的刑警们,马上赶过来。
『课长,有没有受伤?』『没问题。』擦拭额上的汗,看着倒地呻吟的最上久,课长粗哑的说道。
『送这个受伤的家伙就医。然后马上带到警视厅,女人不行了吗?』『心脏中弹。子弹在肋骨中间……一枪立刻毙命。没办法救了。』蹲下去听女人的脉搏的石川刑警站起来,看着鲜红的血滴下她的两手答道。
『哦,这样。』松下课长望了望四周,凝视着神津恭介的脸,郑重地叩头。
『神津先生,感谢您。托您的福,我松下英一郎,才不必切腹……这个女人是不是珠枝?这是那个在有乐町名叫林澄代的女人?』『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个女人,才是第一件命案的牺牲者——大蛇丸、野村绢枝。』恭介一面说一面慢慢剥去死者的上衣。刹那间,当场所有的人,都夺魂似地呆立不动。
两个姊妹面貌虽然完全相同,但是长大以后才纹上的刺青,到死也无法掩去。野村绢枝——的确是她。
伏卧向下的丰满美女身上,纹着雕安的杰作,大蛇丸的刺青,露出鲜艳的色彩,鲜血流出,慢慢地身体失去生命,纹身的色泽像逐渐消失的彩虹般,呈现微妙的色泽变化。大概是心理作用吧!背上那条呼风唤雨的大蛇,在气绝的主人身上,依然可怖地蠢动着。
第二十章 心理的密室『纹身杀人案,昨晚终于落幕了。绢枝会这样死掉,连我都想不到。哎!这大概是他们三兄妹不可避免的命运吧!母亲的罪孽,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就结下苦果。这是佛法所说的因缘。』翌晨,在警视厅的第一搜查课长室,神津恭介在松下课长及研三面前,说出这些话。他的心情又恢复到平静的学究生活,此刻,他像是遗忘了昨晚血腥的惨剧,淡淡地说:
『这种事,我不想多提。就把关系案子最大的秘密的纹身,向大家说明一下。因为凶手巧妙的利用纹身,所以成为世界犯罪史上破天荒的杰作。野村常太郎只看了照片一眼,就知道隐藏在案子背后的秘密。连早川博士一看底片,就联想到非欧几里德几何学。他看到冲洗好的照片竟发呆出神,原因到底是什么?当然,解答的关键,在纹身的那张照片上。
『第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大家看过绢枝和常太郎的刺青,但是没有人看过珠枝的刺青。可是绢枝说珠枝纹有纲手公主的刺青,而且有照片为证,所以大家都接受这件事。不错,不论是谁只要纹过身,到死都无法抹去刺青,小的刺青,用针灸、药品烧过,仍会有痕迹残留,至于遍及全身的大刺青,就不可能消毁。这么推论,就会下这个结论。从照片来看,两个相像的姊妹,各自有各自的刺青。一张大蛇丸的照片是绢枝的,剩下的一张一定是珠枝的。大概不能像换衣服一样,让纹上去的刺青消失,再纹别的图案。但是被发现的尸体,虽然现场留有头和手脚,但是最重要的胴体不见了。那么,被害者是谁呢?如果是珠枝被杀,从照片上的刺青来看,剩下的手脚应该有刺青的痕迹才对。可是完全看不出来。所以推定尸体不是珠枝的,一定是绢枝的。
『听起来是相当有道理的推论。这个推理,在逻辑上,一点漏洞都没有。但是事实证明,理论错误。至于推理错误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然在刺有纲手公主的女人是珠枝这一点上。但是,为了推翻这个推论……『「刺青可以消失……」『有了这个根本的逻辑,才可以进行讨论。你们的理论是在于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平行线永远不会交叉,不加以证明,就当做公理,建立在这种体系当中的逻辑就是欧几里德几何学。但是这件案子并非欧里德几何学可以解答的问题,而是非欧几里德几何学之中的一个问题。向刺青有永久性的公理提出挑战,相对的主张刺青可以消去,才是发挥非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否定平行线公理的一大突破。但是,假如没有领悟到这一点,那么案件的谜永远都不能解开。只看一眼底片的阴影,就猜中问题核心的早川先生,我实在敬佩之至。
『但是,早川博士会想到这一点是有根本的理由。那就是刺青的图案。以纹身师的常识来说,把蛇、蛙、蛞蝓三相克之物,纹在一个人的身上是不可能的。蛇、蛙、蛞蝓互相纠缠,人绝对承受不起。自古以来就这么传闻,因此这种图案,也不能纹在人身上,因为它会使人视力减弱。像雕安这种纹身师怎么会不知道呢?虽然是分别纹在自己的三个孩子身上,但是应该不会选不吉利的图案。不过,大蛇丸及自雷也的刺青的确存在。为了避免触犯的禁忌,纲手公主的刺青,应该不能存在。可是纲手公主的刺青的确存在照片上。而搜查当局的根本缺失是相信照片的证据甚于实物——这就是最上久的目的,实在是很高明的设想。这也许是文字的缺点。照片并不一定是照真实的东西拍下来……』松下课长、研三都默默地听恭介的说明。逻辑推理明快准确,而且事实比理论的力量更强。
『为了帮助你们了解,稍再回过头来说。从戏剧和电影里的刺青说起。在戏剧里,纹身的场面,小的要穿贴身内衣,演员每天要几次重复做一样的事,但扮演的角色并不是每天都一样。此外,在肌肤上贴一层薄薄的纺绸。但是大型的纹身,就不适用这种方法。这时候,若用照片摄影,一下子就会看穿不是真的。电影的摄影并不适合穿贴身内衣。尊重写实的电影就无法像演戏一样以象征性的表现来满足。所以拍电影时要直接在皮肤上描绘刺青,为了防止流汗脱落,墨里面加洋漆。这么一来,到底是真是假,就无法从肉眼判断。用漆的感觉非常接近真的刺青,除了主观的判定电影中所发生的事是假的之外,否则根本无法辨别刺青的真伪。你们认为这张照片的刺青是真的,还是假的?』恭介从皮包里头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这是最近上演的电影里的一个镜头。江户时代有个浮世绘画师,在肌肤柔嫩细致的卖春女背上绘姥山帧及金太郎的刺青照片。松下课长和研三,看着这帧绘在肌肤的纹身照片,不禁叹息。
『古代的日本电影里头,有关刺青的场面相当多,从战争开始才逐渐没落。男人纹身的次数数也数不完。至于女人,就我所知,大概有五六人……『回到正题。客人去拜访纹身师,请他为自己纹身时,纹身师会拿出一本簿子让你挑选。其中有花鸟、人物及其他各类纹身范本,客人依自己的喜好,选出图案。纹身师会先用笔在他身上描绘图案。一旦纹上图案若不合意,又不能再修改,所以一定要很慎重。为了慎重起见,用线条画好,有的连色泽浓淡都画好了。最后我要说的是,纲手公主的刺青是他作稿绘的照片,并不是实际纹在肤上的纹身照片。如果注意到这一点,再仔细端详这张纲手公主的照片,的确有不自然的感觉。刺青的浓淡没什么变化,整体的调子稍嫌涩了一点。松下君虽然曾经感到有异,却认为是光线的关系。事实上,真相就在这里。绘稿是绢枝要纹大蛇丸以前描绘的,或者是在珠枝身上描绘的,究竟是哪一个?我也不能确定。珠枝大概纹了别的图案,总之,没有纹上纲手公主的图案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能够察觉问题的主要核心,其他的谜团就很容易解开了。最上久和绢枝私通,共同谋害杀人的事,罪证俱在。会想到这么巧妙的杀人计划,是最上久偶然在有乐町附近发现一个和绢枝长得很像的女人,得知她就是被人认为在广岛原子弹爆炸身亡的珠枝。最上久对哥哥早已萌生杀意。但是左思右想、踌躇不前,并不是他的良心阻止了他,只是还没想出可以除去嫌疑的妙法。自从见到珠枝以后,他凶残的杀机渐渐形成。为达目的起见,他首先把珠枝变成自己的女人,藏匿在某个地方。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对女人的确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河畑京子、珠枝都是牺牲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连绢枝都是牺牲品。珠枝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被利用的道具而已。那个男人为了满足私欲,不惜牺牲绢枝,在他看来人命贱若蝼蚁,算不得什么,所以就依照计划一步步进行。这时候说不定,故意把自己和绢枝的秘密关系,泄漏给哥哥知道。然后让绢枝参加刺青竞艳会,正好发现松下君这么个绝佳的角色,利用他做工具。』研三默然地垂下头,后悔和自嘲充塞胸间。
『如果没有松下君,那张照片,也许会交到新闻记者的手中。不过,以和警察当局接触最密的这一点来看,没有人比松下君更适合。绢枝那时候对松下君说的话中,隐隐约约地强调自己不久人世,听起来像是一出戏,但冷静的思考,这句话有蹊跷。当时绢枝并没有收到臼井的恐吓信,像这种纹过身的女人会那么害怕,实在很难令人理解。可是,后来竟发生和她的预感相符的事情,谁都没有怀疑她所说的话。所有的行动,都集中在绢枝装做被杀,给松下君的照片,绢枝的话,掉在浴室后面的底片,都是为了加强计划行为的效果。那么,把贴在相簿的一张照片撕掉的理由就很容易解释了。因为那一页写了有关照片的真相。而且,这项说明绝对不能让警方看到。
『第二件杀人案,有关竹藏的死,用不着再多说什么。在时间上,他比珠枝先遇害,最上久杀了亲哥哥以后,才再回去做第一件命案。虽然有很特殊的有利条件,才能做到这么巧妙,但是称它为艺术的杀人杰作,实在一点都不夸张。
『在珠枝的尸体被发现以前,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珠枝刺青的部分带走,让人认不出是珠枝的尸体。这是绝对的条件。第一,尸体不能让人解剖。现代法医学已经相当进步,只要解剖内脏,就可以非常正确地推定死亡的时间。珠枝死亡的时间,大概是晚上六点到十二点之间。可是和最上久所想像的有非常大的差距。所以这中间绢枝特地到澡堂去,让人注意到身上有刺青。然后又到隔壁聊天,说出自己刚去过澡堂的事,再离开现场。让警方确信绢枝在九点以前还活着,行凶的时间缩短在九点到十二点之间,这么一来,最上久的不在场证明就可以完全成立。可是实际行凶的时间应该是从六点到九点,再从其他的原因推断,正确的时间是在六点左右。』松下课长露出非常感动的神情,默默地凝神倾听恭介所说的每一句话。就算推翻最上久三点到八点的不在场证明,对案情也没有帮助。对自己曾妄然下的断言感到羞愧。但是恭介的话一点都不带讽刺的语气,而且也不夸耀自己的功劳。
『尸体不是绢枝的,既然确认是珠枝,那么北泽的绢枝家,并不是第一现场。珠枝这个人绝对不能让第三者——尤其是住在邻近的人知道。如果被人发现,最上久巧妙的计划马上功亏一篑。行凶的现场到底在哪里呢?最上久的实验室,就他的目的而言,也许是最好的场所。昨天晚上,绢枝在实验室里说过。
『——被硫酸溶解也心甘情愿。
『这么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屋子里有分解蛋白及淀粉,作胺基酸、葡萄糖用的大型加压锅。锅子里有一层铅,用浓硫酸加压加热,一个人的尸体,可以简单地处理掉。
『把竹藏杀了之后,最上久马上回家等珠枝。可能吩咐女佣什么事,让她外出吧!他家附近又都是住宅区,白天过路的人少,而且是独门独院的建筑,从木板门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是实行计划最有利的场所。他在实验室杀害悄悄来访的珠枝,用锯子把头和手脚切断,只有胴体的部分放进加压锅内加压,提高温度,然后用浓硫酸溶解。需要的时间大约一小时到两小时。稀释溶液再倒出来,不能溶解的部分,再作适当的处置,他把切下的头部和手脚装在容器当中,开车赶到北泽去。讲到这里,各位应该知道了吧!
『并不是把胴体带出去,而是把头和手脚运进来。』神津恭介的说明达到最高潮。他原本平静的语调,顿时变得激烈高亢。
『我曾经说过犯罪经济学这句话。以最小的努力求最大的收获,这就是经济学的原则。从凶手的立场来说,犯罪也可以当作一种企业。至少会冷静的计划,贪恋物质利益的犯人,哪里会忘掉经济学的根本法则。在绢枝家杀人,然后把胴体切断带出去,非常困难,而且不必要。但是如果不在那里行凶,把剥了皮的尸体全部带进去,或者是切断头部和手脚再带进去,就比较简单。这就是阴影与白影的代换。黑即白、白即黑,这样想,秘密才能解开。
『把浴室弄成密室的机械性圈套,在我做了实验之后,你们应该明了了。不过一般的杀人案在什么情形之下,需要布置个密室,倒不一定。最可能的情形是让被害者看起来像是自杀,再不然就是凶手不留任何痕迹脱逃,让犯罪带有超自然的色彩。当然,在这件案子中前者是不能成立的,大概没有人能够自己灌了氰酿钾,然後用锯子把躯体切断,才进到浴室里反锁吧!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恭介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像女人般的酒涡笑了。
『神津先生,这么说,那个密室只是为了营造怪异的气氛吗?为什么要这么费事呢?有这个必要吗?』『要说不必要,的确是不必要。只是玩玩就算了。但是,这更隐藏了一件大阴谋是不能遗漏的。这个不必要里的需要,的确有巧妙的圈套在里头。最上久大概预想过,他利用线、针及水流做的机械密室诡计,总有一天会被识破。松下先生你应该会觉得,一旦解开犯人精心设计的诡计,吃惊之余,也不敢看轻它,认为那是没有意义的事。这一点,就是犯人的目的。机械性的圈套,固然有一天会被识破,但是心理的圈套,却在机械性的圈套瓦解之后,才能发挥威力。机械密室的诡计虽然崩溃,但是心理的密室却很难打破。从你们看到密室开始,心里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主观意识,在自己的心里筑了一个无法遁逃的心理密室,这就是案子错综复杂、丧失解决线案的原因……我对最上久安排的这一点,深深感到恐怖。
『这么推想,庭园里没有血迹残留的事,也就理所当然了。凶手为了让血液量不致被人怀疑,所以煞费苦心的安排。杀一个人然后分尸,无法避免大量的血液。虽然如此,但是也无法把全部的血液运来。剩下的血液量如果过少,会令人产生是不是在其他地方行凶的疑问,而浴室这种观场,是最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地方。他把水龙头打开,让水流个不停,然后把浴室布置成密室,让人真的以为血液全部流走。当然,他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定要用坛子装若干量的血液带进去。然后在浴室里留下血迹,故意做成从下水道流出「相当量的血液」的痕迹。不过,人体血液含量究竟有多少,并不容易目测。
『在第一件命案及第二件命案之间,处理死者刺青的方法不同,相信大家已经知道了。在第一件命案,有必要把尸体的死亡时间延后。第三件命案,凶手只要在犯案的现场弃尸逃走就可以了,没必要把尸体带走。绢枝叫稻泽晚上到她家去,是为了要让他发现尸体。以前我说过,稻泽是个愚鲁的人,所以在那种地方发现尸体,一定会很慌张,不报警就逃走,做出可能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这一切完全按照最上久的预定。比什么都重大的推定是第一件命案发生时间的最后的界限。之前的界限,已由绢枝自己出面证明。案发时间的前后界限确立,最上久的不在场证明才能完全成立。当然让稻泽卷进这件案子,在意义上来说有一利亦有一害。连他自己也没有料想到,竟然因为臼井出现,加上邻家的学生,致使绢枝家变成一个有人守护的大密室。原来费尽苦心想把罪嫌转嫁到早川博士身上,没想到这些人一搅局,反而间接地证明早川博士不在现场,真是讽刺。
『以他整个计划来看,这些事情只是小瑕疵。最上久本身的不在场证明,并不因此而动摇。当晚七点半,他用汽车把珠枝的头和脚运到绢枝家去,然后丢在浴室里,布置好完全的密室后,再到银座打架,按照预定计划在拘留所留一夜,让不在场的计划无懈可击。
『另一方面,绢枝那边虽然说自己有被杀的预感,但是不去雇用保镖,反而让女佣休假回家,并叫稻泽来,还打电话给松下君和早川博士,让现金和贵重品被人带走,装作有访客、喝过啤酒的样子,把舞台布置完了才脱逃。在绢枝家发现的第四个指纹其实就是绢枝的,大概不会错。万事考虑周详的最上久,大概事先把珠枝的指纹先取下来,用橡皮或某种东西作成模子,或者是用死者的手直接在绢枝家留指纹,不过绢枝原本留在家中的指纹却无法消去。
『到了翌晨,从警察局释放出来的最上久仍然不免焦虑不安,为了确认他的计划确实进行顺利,所以就装作陌生人打电话过去试探动静,其次为了让案情扑朔迷离,故意不叫绢枝小姐,只叫名字,让人猜不透这个第三者究竟是谁,目的是要把警方搞得团团转,使得原本就很复杂的案件,更加混乱复杂,而陷入泥淖当中。当最上久一听到松下君的声音,终于放下心来。正巧早川博士的太太打电话给他,具备最佳防线的最上久,一方面装作关心博士和哥哥,来听听警方搜查的情况。他对于蛞蝓意外地出现在浴室的事,不由得栗然地想——是不是被害者纲手公主的灵魂化做蛞蝓显现了呢?的确,蛞蝓出现,就像命运之神在艺术精品上加了神来一笔。这件案子的一个象征,表面来看,产生像咒文般的效果。
『——蛞蝓要把蛇溶化掉。
『最上久会战栗不安,可想而知。名叫珠枝的女人从有形幻化为无形的蛞蝓,即使拼命的追踪,也无法擒住这个出神入化的女人。
『发现竹藏尸体的时间,他已经很慎重地计算过。如果被发现过早,麻醉剂的痕迹就会被察觉。反之如果太迟,对他自身的不在场证明,以及继承财产会产生不利的影响。所以,选了数天以后会拆除的三鹰鬼屋作杀人的现场,这些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最上久的计划成果辉煌。警视厅方面,也依照他的计划,判定是竹藏杀了绢枝,然后自杀,下了这个结论以后就停顿下来,无论再怎么努力搜查,依然毫无斩获。数以百万计的财产就落入最上久的手中,恶魔轻笑地大叫,大事已成矣。
『但这时,却有个出乎意表的人物出现,绢枝的哥哥常太郎,竟然死里逃生从南方回来,卷入这桩惨剧的漩涡之中。而且,他从松下君那里听到整个案子的经过,再看绢枝亲手交给他的照片,马上看破事情的真相。
『那是当然的事。珠枝根本就没有纹过纲手公主,这一点他最清楚,绢枝把做稿的照片装做珠枝的纹身照片交给松下君,又对他说些迷惑人的话,无论是谁都摸不清楚真相。他知道实情以后,一直非常不安,可能一直监视最上久的行动,因而找到绢枝。经过激烈的追问,他终于确认事情的真相。令他战栗难安的是,如果只是犯了小过错,他应该会付之一笑,不再过问。可是这场祸却闯得太大了,应该要送上断头台处死。无暇重温兄妹重逢之喜,他只得悲壮地痛下决心,劝绢枝早日自首,也许可能把死刑变成无期徒刑保住一命,只要有特赦,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常太郎对妹妹寄予最后的怜悯。但是三天一过,她再不出面自首,他不得已只好报警。
『从绢枝口中听到这些话的最上久,对命运的一击,更是忧心忡忡。行踪不明在军队是战死的代名词——自雷也的出现,实在太意外了。自己使用的武器反而伤及本身,变成双刃剑。原本沾沾自喜的不在场证明,而今已经直接面临崩溃的危机。一想到这点,就令他彻夜难眠,但是情势紧迫,不容拖延。三天期限迫在眉睫。他不得不下最后的决心——以血洗血,为了掩盖两件罪行,只好再做第三件命案。』『当时,我如果对哥哥透露一字半句的,今天可能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大声叹息的研三,带着愧疚的语气说。
『那是没办法的事。不论做什么事,往往事后才会恍然大悟。人如果太钻牛角尖,无论多努力,也会步入歧途——《浮士德》里也这么写着。』恭介安慰过发牢骚的研三,又回到正题。
『但是,有件事却很古怪。实力相当的人比赛下围棋、象棋,一局当中会有好几次各占优势的机会。这次案件也有同样的情形。第一次是早川博士拣到底片却置之不理,是不是没给博士识破圈套的机会呢?第二次是松下君难道没有对你提过自雷也出现的事吗?这两点都是破案的机会。』『不巧,两个机会都给溜掉了……我和弟弟各自犯了一次错。论罪应该是同罪吧!幸好,神津先生及时相助,我不顾面子请求大力支援,总算把握了第三次破案的机会。』『以我来说,能够意外地有所帮助,实在很高兴。事实上,第三次命案,凶手并不像第一次及第二次犯案一样,事先经过周详的计划安排。另一方面,凶手大概也想到如果布置太周密,反而显得不自然吧!第一次杀人,他原本让人以为凶手是早川的计划破灭,所以杀常太郎,再次强调他杀人剥皮的罪嫌。为了这个缘故,他把死者有刺青的部分剥掉,然后弃尸而逃。利用汽车在横滨和现场之间往返,作成其间的不在场证明。他从横滨以全速回到涩谷,利用绢枝诱出常太郎并不困难。大概是假借自首的名义,要他一道去。不过这次无论如何,绢枝要露脸,经过几番考虑,只好用绷带包扎手腕,让人联想到纲手公主的刺青。诱出常太郎以后,用氰酸钾毒死,再把尸体用汽车运到代代木的第二现场,把刺青的皮肤剥掉,然后弃尸赶回横滨,制造成不在场证明。当然,这样对最上久来说,并不完整可靠。可是这次早川先生的不在场更不完整了。这件案子终于实现了三相克的咒文。蛇吞了蛙。』所有的谜团都揭开了。所有的秘密,也都露出真面目。哎!可是这件案子是何等的凄惨、令人鼻酸呢!三兄妹残杀事件——真是一幅令人惨不忍睹的地狱图。
『松下先生,你错过了一件相当可惜的事。当初你发现密室的自来水、电灯等问题,看出凶手并无意藏匿尸体,实在是很高明的见解。可是往后如果再继续追究凶手为什么反而刻意暴露尸体的原因,也许当时就可以查出真相了。至予扎绷带这一点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那个女人是绢枝,她的手肘以下一点都没有刺青,根本用不着扎绷带。要隐藏的反而露出表面,要暴露的,反而藏匿起来。这就是凶手在案件中一再重复的伎俩——心理的密室。』『神津先生,你这么说实在是太抬举我了。像我这种凡夫俗子,实在是情非得已。』松下课长露出当天初见的笑容。
『可是,你怎么能够切中河畑京子的要害来质问她呢?』『我也实在不愿意扯那种谎话。』恭介苦笑着答道。
『不过,你不妨看一看松下君对这件案子所作的备忘录。那天所有人物的行动都条列出来。和证人有利害关系,而且在那段时间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最上久一个人。除此之外,其他的人都是间接的……由和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提出不在场证明。对这一点,我一开始就觉得很可疑。昨天早上来这里之前,我到东京剧场去,询问服务生,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结果和河畑京子说的一样,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间,有人从三楼的窗户跳楼自杀。证明她的确去了东京剧场。如果只是看新闻或是风声,哪里说得出正确时间。不过,最上久应该没到东京剧场,我认为以京子的个性来说,最上久托她证明不在场,是不可能把门票送人、一道去看戏的。到这里是我的推理,以后是我的恐吓。买的门票是靠在走道旁的两个连座,谁都会挑那个最靠走道的位置坐,这是人之常情。一旦她心理产生动摇,一波就会生出万波来。而他当天的服装,可能老早就串通好的,不过被我这么一盘问,以女人来说,大概都无法坚持己见。最后致命的一击——对女性来说,自己所爱的男人并不爱自己,没有比这个打击更叫人难受了。
『但是,追问京子并不是我的目的。我不过是用这个方法,给最上久心理一大痛击。他一旦知道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崩溃瓦解,一定会拼命采取最后的手段——这一点我大概可以想象得到。
『知道他最后的秘密的,只有绢枝一人。如果绢枝没有被人发现,没有直接的证据,要把他送上断头台处死,就比登天还难。而且被认为已死的绢枝,死在自己的手里,也没有人会怀疑她的死亡。』『哦!昨天晚上他把绢枝叫到实验室,就是想杀她灭口,然后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一点都不错。这是他最后的绝招。不过绢枝不愧是非常了解最上久的人。这个生死关头,她反倒利用托给松下君的照片,然后事先把事情的真相统统写在信上寄给某人。这么一来,自己如果没回来,那封信就会送到警视厅。一旦调查密信和照片,最上久的罪行就会被一一揭发出来。这是绢枝最后的一张王牌。』纲手公主——这么一张照片,居然扮演了悚栗恐怖的角色——最初是使珠枝的尸体让人误认为绢枝的有力武器,后来反而变成常太郎识破真相的证据,最后更变成绢枝要挟最上久的护身符。一波三折,任谁都意料不到。
『神津先生,非常的感激。托您的福,整件案子已经真相大白。不过我还有点不解,绢枝为什么要装作自己被杀,和最上久共同谋杀害妹妹呢?』恭介面露困惑地苦笑。
『男女之间微妙的爱情关系,像我这个单身汉实在没资格说什么。总归一句,性的深渊。这种深刻的问题,对第三者来说,实在不容易看出……只有一点可以明白的说,这是常情。
『绢枝非常爱着最上久。这个跟好几个男人交往过的女人,第一次觉得最上久是不能离开的男人。然而,这个男人的爱并没有那么深刻,一点都不在意离别的痛苦。绢枝一心想把最上久占为己有,无论如何都要拴住他的人,另一方面,她过惯了骄奢放荡的日子,最上久和自己的事一旦被竹藏知道,大概免不了要被扫地出门。至予最上久,他继承财产的希望也会随之破灭……这两个动机驱使潜伏在她体内的犯罪性遗传因子蠢蠢欲动。自己对妹妹珠枝本来就没什么感情。而且当初珠枝浪荡在外,自己还置之不理。此外,基于嫉妒的原因,说不定反而双手赞成这项计划。来自母亲恐怖的犯罪性遗传,强烈地淹没了绢枝,她装作自己被杀,把最上久据为己有,而且透过他可以自由地享受万贯家财。为了这项阴谋,最上久也绝对没有办法脱离这个女人,绢枝就像背上那条大蛇,用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把最上久卷进自己的怀中。
『对于最上久,我是一点都不同情。说起来,他还是一种天才。能想出这么巧妙的杀人方法,他的头脑实在叫人惊叹。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像他这么没人性,居然恩将仇报,应该被判最重的刑罚。这种藐视人性的犯人,绝对不能让他活着危害众生。』由于激动,白皙的脸孔变红的恭介,终于说完了。松下课长脸上充满感谢的神色。
『神津先生,真的非常感激。全仰仗您的帮助,这件案子才能完满地结束。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哎!言重了。我从小就嫉恶如仇。因为憎恶罪恶,所以才专攻法医,算是实现自我的方式。以我个人的力量,能够为社会除去一个恶瘤——我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尽力而为。』恭介站起身,伸出手来。松下课长带着充满感激的眼神,紧紧地握住那只手。
步出警视厅的恭介和研三,穿过樱田门,朝皇居前的广场走去。晴朗的初冬太阳,加上冷冷的微风,逐渐把研三兴奋的心情平息下来。
『神津先生,我一定要向您道歉。』研三沉思了一会儿,遂开口道。
『什么?』『我会有所隐瞒,是为了那个女人……』『现在你不必再对我说什么了。最初我就猜到这一点。从你说竞艳会的事,为那个女人保管照片开始。我就觉得不太合理。自己想要下地狱的女人,为什么要把照片托你保管?像你这么单纯的老实人,哪里是她的对手……』恭介安慰他说。
『说起来,也许你认为我的推理一丝不苟,逻辑非常完整。其实,还是有漏洞。刺青的底稿并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只有脸部的轮廓当天在肌肤上描绘,然后着手纹上去……像纲手公主这种描在身上的完成图,就不是纹身的底稿。』『那为什么会留下这种照片?』『我借助一个女人下了结论,她是个在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人的太太,所以我不提她的姓名。我去早川博士家拜访的翌日,我和那位女性去拜访为她纹过身的纹身师……』『神津先生,那个人是——』『那个女人是谁,你凭想像就好。关于底稿的问题,完全和我的预期不符。从那位纹身师家的相簿,我有重大的收获。有几十个纹身的男女,在澡堂里拍照。我想一定是雕勇会的例行之类的聚会。其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因为闪光灯的缘故,照片里他闭着眼睛、模样很可爱。从两只手腕到胸前都有菊花的刺青。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纹着美丽的刺青,真令人咋舌。也许是父母或谁一时高兴,在他肌肤上描绘的也不一定。不过,这张照片里的他和其他会员的刺青,没有两样。』『哦,那样吗?』『这张照片使我对自己的推理有了自信。究竟绢枝为什么要在身上绘这一片的刺青图案,然后拍照呢?由于我认识的那个女人的话,使我完全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对皮肤白皙的女人不感兴趣。最上久说过,刺青是那种男人不可欠缺的触媒……但是,刺青图案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在肌肤上描绘刺青,就像用松根油或木炭装在汽车上,紧急的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性的深渊——神津恭介知道这是很不容易解释的问题。他眉间露出深沉的忧色,继续说:
『绢枝的初恋情人,听说是个摄影师。他自己身上也有刺青,不是什么正派的男人……也许绢枝绘上刺青的最初动机是为了爱情,那片纲手公主的绘图,大概是爱情的纪念像,仅仅一夜欢乐,就像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数年后的今天,却引起恐怖杀人案的动机,实在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事。』『早川博士应该想到什么才对。我记得神津先生当时说过,博士对某个女人既厌又爱。这是指谁?』『当然是说绢枝——不,也许是她身上的大蛇丸。我的揣测虽然慢了半拍,但是博士一看到照片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她还活着。至少我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他知道凶手是谁,虽然心里非常憎恶,但又希望她平安无事。就算不能一辈子平平安安,至少多活一天算一天。博士的心情不断地翻搅在矛盾之中。对肉体的眷恋,对刺青的迷恋……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有太多不可测知的深渊。』恭介的眼光好像站在断崖上窥看无底的幽谷。
转眼间数个月过去了。最上久在东京地方法院的第一审中,被判处死刑的数天后,东大医学系的标本室,添了一具新的标本。
雕安的杰作:大蛇丸——绢枝的纹身标本。
『哦,你制成胴体的雕像啦。』神津恭介望着松下课长笑说。
『只留头和手脚、没有胴体的案件。所以,便把缺头和手脚的胴体制成标本,特别有意义。』松下课长泛着复杂的表情说道。
『可怕……的女人,却又无法抗拒她。』早川博士胸中激起的情愫,仅能在独语中透出一丝。
他的话,研三很能理解。没有头和手脚的胴体,从右肩抬起的大蛇,仿佛活着似的栩栩如生。穿着铁制防护衣的装束,结合妖术于一身的大蛇丸,依然浮出媚人的笑意看着大家。
依旧妖媚的大蛇丸在美丽的女人身上跃动着。
对绢枝来说,也许是下地狱之前的一出戏吧!一夜缠绵,仿佛春梦,但是对研三来说,却是一场永志不忘、既恐怖又甜美的恶梦。
众人默默地站在标本面前。无论在场的哪一个人,都对刺青有着无限的感慨。
从松下课长和早川博士吸食烟草的嘴里吐出来的烟,就像一层淡紫的云,静静地飘荡在刺青的周围。那股袅袅上升的烟,看起来仿佛是大蛇丸的妖术卷起的妖云,亦或是祭拜牺牲的亡灵焚香吧!
解说小泉喜美子『对于这件案子,第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非常理智的要素和非常奇怪的要素互相纠缠。』作者高木彬光先生在处女作《纹身杀人事件》中,借着其中一个人物说了这样的话。
对了!根本上,侦探小说不应该忘掉这句箴言——非常理智的要素和非常奇怪的要素。
侦探小说虽然改称作推理小说,但是这两大支柱却永远不变。
法国推理小说界的第一把交椅摩阿洛·那鲁斯贾克为推理小说下过定义:
『推理小说就是由推理营造出恐怖,再由推理敉平恐怖的故事——换句话说,推理小说是创造一种令人身历其境的恶梦,而且从头至尾都有绝对合理的轨迹可循。』另外,丸谷才一也说过:
『尸体呈现在我们面前,然后侦探出现,识破不在场证明,终于擒住真凶。仅仅如此,并不足以称为推理小说。真正的侦探小说,一定要有一种令人感觉像大人的童话般的独特味道。』这些话对真正能意会出推理小说妙处的人来说,早就了然于心。
日本的推理小说界在两者并重的要件下,却倾向一边,只有一端非常有力,使得起步的阶段,就有分裂的趋向。
『理智的要素』在现今的推理小说中,不过是取材自平凡无奇的社会新闻,以枯燥无味的说明写成的中篇小说,或者是在图表和时刻麦的分割游戏中『成长』,结果不知道是让读者享受阅读的乐趣,还是叫读者坐在数学、社会学的教室,听这些案然无味的故事。
另一方面,就奇怪的要素来说,进展却非常大。奇怪沦为色情或变为恐怖。不久,最新的推理小说早晚会变成『色情狂按照时刻麦互相残杀,糊涂刑警追击真凶的社会新说明书』这种类型。
高木先生所着的《纹身杀人事件》,对推理小说界来说,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在『两大支柱』精湛的均衡中,创造出完美的境界。
借着自雷也、大蛇丸及纲手公主这些纹身的图案,和杀人案结下一段因缘,像这种带有虚无主义的主题,在大时代中,以巧妙的『理智』型游戏,捉住读者的心脾,令他们目眩神迷、为之陶醉,的确是看尽繁华人生、圆满的闭幕。
关于纹身的美学,在季刊杂志《歌舞伎》第三号所载的落合清彦先生《血溅的男人》一文中,有如下的说法:
『纹身是象征通过死亡的预备仪式;同时,也是杀人犯认定资格的测试。用尖锐的针,一针一针地刺入肉间,仿佛是透过小规模的流血仪式,体验到近乎死亡的境地。(中略)由此他可以获得司掌死亡和流血的资格及权利。』高木先生在撰写处女作、寻思之前,我推想他本能地受过如前所述的美学影响。我愿意在此向大家呼吁,他所独具的特长,正是现今的日本接理小说界所欠缺的。
『博士,我似乎很赞赏犯罪的人?』『那是没办法的事。善恶和美丑的感受,完全属于另一个范畴。你们嫌厌纹身,像眼中钉、肉中刺一样,把纹身的人,全都看做凶恶的杀人犯或是强盗这种作奸犯科的人。可是,事实并不尽然。在文明世界的欧美各国,钟爱纹身的人不乏王侯贵族、上流社会人士,纹身对他们而言,反而是大行其道的艺术象征。』然后,高木先生再继续写出由禁忌、嗜虐交织而成的绚烂世界。女人背上纹着大蛇丸,当她气绝的时候,大蛇丸依然蠢动翻搅,看到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瞬间战栗油然生起。
《纹身杀人事件》是近代推理小说中的杰作,内容有巧妙设计的密室之谜,以及明快的解谜妙法,而且密室之谜本身不单单是物理的魔术而已,更是『奇怪的』心理上的魔术,由此结合成扣人心弦的杰作,具精妙之处有目共睹,用不着再引用江户川乱步先生的赞辞。
就这部以纹身为象征的作品的另一个角度来看,对其嗜好及感觉的特异性,确实值得给与高评价。放眼看现今日本的推理小说,像这种被人遗忘许久的美感、飞快感及战栗的表现风格,已经不复重见了。
为什么描写的尽是——在小公寓的一间房里,一个蓝领阶级的家伙和酒吧的女侍纠缠不清,演出一出情杀案?
为什么描写的公式是——刑警胡乱地吃了一碗饭,或是新闻记者火速赶到现场附近访问有关的人,还有住在那个住宅区的主妇们提着菜篮在一些三姑六婆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的情景,试问——读者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
为什么日本的推理小说不知不觉之间竟变成『老旧』、『平凡』、『无聊』的东西?是不是这样比较富有『现实的』、『社会性』、『不至变成没有价值』呢?
这是何等的贫乏!有梦与诗,使得情节曲折动人,该人拍案叫绝,这才是推理小说的本质。
哈梅特、钱德勒、乌鲁里斯,以及莱丝等人所写的小说独树一格、一脉相承。他们不忘一定要究其本源,承继真正的精髓,他们非常了解,侦探小说在二十世纪是一条醉汉的船。
不会把理智的要素转化为数字讲义或犯案纪录的报告书,不会把奇怪的精神降格为荒唐无稽、低级粗俗的色情文学,所以才能完成《纹身杀人事件》,行文之中得以自由平衡地运用两大支柱。二十五年来,高木先生在只有优秀推理作家才能做的『美丽的恶梦』中,创造一连串持续不懈追求合理性的作品,使得这桩『美丽的恶梦』清晰有力地展现在各位面前。
不论安东尼·西法在他的剧作《侦探》一书中,如何彻底地戏弄侦探作家,都无损推理作家、推理小说的光荣,因为『作弄』原本就是推理小说的根本精神。
《纹身杀人事件》在一九四九年出书时,出乎版元岩谷书店的意料之外,竟然大爆冷门成为炙手可热的畅销书,这是作者把他呕心沥血的宝贝赶到当铺所追回的经典之作。
后来,又补述三百页以上,成为六百五十页的巨着,在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绽放灿烂的光芒的,就是这部作品。
作者简介:
小泉喜美子(1934年2月2日—1985年11月7日)日本推理作家、翻译家。旧姓杉山。东京人。高中毕业后入早川书房从事翻译工作,并与时任该社编辑的小泉太郎(生岛治郎)结识,于25岁时与之结婚。曾以《辩护证人》应征《ALL读物》推理新人奖,尽管没有入围却得到了评审委员高木彬光的赏识而得以出版作品。1972年与生岛离婚。之后开始大量发表原创小说和译作。1985年,醉酒后失足摔伤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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