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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杀人事件-高木彬光

_6 高木彬光(日)
『你为什么没有在前面两次杀人及最后一次杀人的案子当中,看出根本不同的性质呢?不止是你,连担任搜查的人,也没有发现到,真奇怪。』『哪里有破绽?』『说起来根本的差异是……你讲过,最上久把犯罪譬喻作下棋的残局。可是,我却把它比喻为刚开始下棋,如此才能够说明事态的真相。犯罪并不是像艺术创作,而是要有对手才能分出胜负。我不是指搜查当局和凶手之间的一较长短,而是凶手和命运一决死战。对方把所有的可能都计算在内,所以不管使出什么招术,都一一反攻。当凶手残暴地连杀两个人,认为大功告成,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没想到命运之神却轻笑地在棋盘上动了一子。这子是凶手看漏的棋子,就是自雷也。起初凶手并不警觉这只棋子的意义有多重大,一直观察,仔细地思考这一子的影响,最后才警觉这一子棋可怕的力量。就算不会输棋,但是想逃走,也脱不了身。如果让他继续活着……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棋子从棋盘上弄走,这就是凶手杀害自雷也的经过。』『哦——』恭介鲜活地描述案子的真相,用短短的譬喻,就点出了凶手的原形。研三听得呆若木鸡,一时不能言语。
『所以最后一次杀人有漏洞。他还是妄想用欺瞒的手段来掩饰罪行,但是和起初杀害两人的情形比较起来,就显得毫无计划。尤其前两次作案,凶手居然毫发无伤、逍遥法外,所以他必定志得意满、自以为是。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可以乘胜追击的弱点。』『这个漏洞具体的说是什么?』『这个杀人如麻的凶手,已经露出马脚了,就是那个在手腕附近扎上绷带的女人……』恭介一句一句,越来越尖锐的剖析,就好像钻子一般一步步钻进案件的核心。
『这件案子,我想到一点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凶手布置的计划虽然巧妙,事实上,一点都不想隐藏他自己的罪行。第一次杀人,就在绢枝家,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是藏匿分尸的躯体,死者的脸部却没有一点伤痕。把浴室弄成密室,阻挠有人发现尸体,却又故意不关灯,附近的人哪里不会察觉异样,无论你们去还是没去,都会被人发现的。暂且不提这个。不过居然半夜的时候发现尸体,实在是出乎人意料之外。可是,凶手可能预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发现尸体……所以才让电灯亮着,引人注意也不一定。』『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满足一下有偷窥狂的人吧!』恭介微笑又继续讲。
『这个想法,可以由后两次杀人看出端倪。第二件命案的现场,你知道,数天后这栋房屋会被拆掉。所以凶手故意选这个地方。第三件命案,凶手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剥下有刺青的皮肤,但是却让死者的脸孔完好无缺,如果把死者的脸孔毁了,也许死者的身份就无法认出来,案子就很难查了。』恭介稍沈默了一下,反问研三:
『你知道吗?凶手为什么这么大胆,竟敢暴露罪行?』『不知道。你是不是认为他是个犯罪暴露狂?』『不是那种毛病,凶手的确是个划时代的名演员。他要求达到的效果,连一分一厘都有磅秤秤过,然后才开始行动。如果以爱出风头的心理来看,这么做更好。』『……』『你知道什么是老千的手法吗?想骗人的把戏,不会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应该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真实的,只有最后一句是假话。这是一种外交哲学。人们被九十九分真实的力量压倒,所以连最后那句假话也就误以为真的了。这是心理学的公式,凶手事实上只是暴露了一些没有太大危害的东西,借此隐瞒非隐藏不可的秘密。』对于十分了解这个在第一高中时代,就被称为『推理机械』之名的神津恭介的研三,如今听他说的一字一句,仍然惊异不已。
随即向教室的教授、助教招呼了一声的恭介,就这样被研三拖着带到家里来。
恭介定睛地注视信封里的六张照片。一丝笑意闪过唇边,却一言不发。然后细看过研三整理的备忘录,就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整齐宛如印刷的字体写下——注三、第三件命案,死者只有刺青的皮肤被剥。第一件命案,死者被切块,胴体有刺青的部分整个消失,究竟其中的差异在哪里?
『你看漏了相当重要的一点,我把它写在这里。』虽然已经完全看透,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透露,这是神津恭介以前就有的怪癣。
平日松下课长公务繁忙,根本不会准时下班,正巧只有这天,在晚饭回到家门。研三离开座位,告诉哥哥有关恭介的事,英一郎非常高兴地听弟弟介绍。
『哦——这样啊,就读第二高中时代就发表了世界性的论文了?那时候已经有调查犯罪的经验,真不简单……哦!对了!你提过一次,就是钟台事件的名侦探先生。』口气虽然略带戏谑,但是目光却很认真。
『研三,给我介绍一下。如果真的破案,我这个搜查课长松下英一郎一定脱帽表示敬意。』他轻松地站起来。平常从不向人低头的课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一大让步。也由于松下课长的宽大,使得如此错综复杂的纹身杀人案得以理出头绪,连带往后发生的几件怪事,也获得解决的动机及开端。
恭介的态度,令松下课长非常有好感。他起身告辞,但被盛情地挽留,于是三人共进晚餐。恭介丰富而渊博的知识,使得话题精采有趣,无时无刻不令人为他敏锐的知性而倾倒,松下英一郎完全被他折服。恭介坚决地表示,从今天开始一个礼拜,一定指出真凶,说完就告辞而去。松下英一郎吐了一口烟说道:
『研三,你的这个朋友很好。这个年龄能够有这种才能及自信——实在是不得了的人物。学问方面,我虽然一窍不通。但是十年、廿年才出一个杰出的天才。如果进行的顺利,这个案子应该可以了了。』第三者听到这些赞词,也许会认为有点保守,但是在熟知哥哥性格的研三听来,却比什么都令人兴奋的话。
翌日,神津恭介依照约定的时间前来,连一分一秒都不差,要开始进行他搜查工作的第一步。身穿着灰色的西装及同颜色的大衣,头戴灰色呢帽,深邃的目光在半掩的帽檐下炯炯发光,他潇洒地站在荻洼车站,神色如年轻的英国绅士一般。
早到十五分钟的研三,走过来轻轻地招手,两人并肩而走。恭介预定的第一站,是到最上的办公室拜访,和稻泽义雄见面。
最上久的办公室马上找到了。面朝马路的一栋木造的两层楼建筑物,玻璃门上镶着金色的字,写着:
『土木建筑承包业 最上久』『是这里吗?』『我也是第一次来。』两人小声地交谈,而后进入办公室。这时,四五个看起来面露凶光的男人,正围着火炉在说话。其中一人——稻泽义雄一见到他们,像装了弹簧的玩偶般跳了起来。
『稻泽先生,好久不见。有点事想来请教。』稻泽义雄脸色一会见红、一会儿青,好像火鸡换了好几种颜色,显得有些狼狈。他的声音像喉咙梗着什么似的,说道:
『啊!刑警先生。在这里不方便说话,请到里面坐吧!』他率先站起,带两个人往里面的房间走去。研三不得不强忍着笑跟在后面走。那次在竞艳会上经人介绍和稻泽认识,后来案发,稻泽被他哥哥的威风吓住,竟误以为他是刑警。
『在这里谁都听不到了。』进到最内侧的这房间,遂请两人坐下。
『又发生什么事了?这次是谁?』他担心地问。
『不是,这次没有案子发生。如果天天有那么多人被杀,我们也消受不了。是这样的,这位是竹藏的老朋友,最近刚从爪哇回来,听到这件不幸的事,想要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所以陪他来这里。』『我叫神津恭介,曾经受过最上先生的照顾,这次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真是遗憾。』恭介依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词,表情郑重地打招呼说道。稻泽一听他们的来意,顿然心上放下了一块压得他不能喘息的巨石,安心地回答:
『这样吗?老板虽然是做这一行生意,但是从不树敌,发生这种事,实在是想都想不到。』『到底是怎么回事?方便的话,请你把当时的经过,详细地说一遍给我听。』稻泽答应了请求,抓抓头,说起当时的经过,和他以前所供的内容一样,丝毫没有差别。恭介面带同情的神色接着说道:
『这么说起来,你的境遇也很惨。不过,照你说,绢枝也并不是对你无意吧!太可惜了。』『哎!谢谢你。只要绢枝如果还活着的话……』稻泽用舌头舐了舐唇笑着说道。看得研三心里不免轻斥他这个不学乖的男人。恭介忍住唇端溢出的苦笑说:
『我想,绢枝小姐一定是个相当多情的女人。过去她和其他男人之间难道没有发生过问题吗?』『不,没有那回事。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传闻她与最上久之间关系不正常,不过,那只是风声而已。老板非常照顾他弟弟,阿久应该不至于有那个胆量去冒险才对。』『这么说,你做了相当危险的事情啰?』『不,都一大把年纪了……实在很惭愧。』『那么,现在公司方面怎么办呢?』『阿久先生,一点年轻人的干劲都没有。不过再怎么说,我们老板也只有这么个宝贝弟弟,我们都劝过他,但是他说这种粗重的工作,和他的个性不合,所以就把财产让给别人,解散公司。现在正在料理剩下的杂务……说实在,自从我做了那件不太好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实在不应该再来这里。不过,在这种情形下,我不来,事情就没办法了。只好厚着脸皮来这里收拾残局。』『其实,你也用不着那么自责。自古以来,食色性也。哦!听说你最近迷上跳舞?』『你是知道的。我吃这行饭,交际应酬总是免不了的……』『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稻泽被人猜中心思,觉得很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恭介又巧妙地引开话题,继续说道:
『那你没有其他的嗜好吗?』『没……有。真惭愧。活到这一把年纪,居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遣……』『不过,对赛马怎么样?』『是啊,赛马。』『不错,自己千挑万选才买的马票,一旦中了大奖,那种心情简直无法形容。』『真的啊!我在一九三八年赌的那匹中山马,得了一次大奖,我还记得当时的奖金有五百多块,数目不少哎!不过一高兴,喝酒都花光了。那次是很少中奖的一次。』『哦?那样吗?』恭介的口气,好像失去兴趣似的,只再闲谈了一会儿,两人就起身告辞,走出办公大楼。
『神津先生,你看我这个假设怎么样……他因为好赌,侵占公款,可是无法弥补,只好杀人灭口……至于绢枝,则是因为得不到手,由爱生恨,所以才下此毒手……』『哪有这回事!』神津恭介笑着不理会他的推论。
『像这种缺乏想像力,又胆小如鼠的人,那有犯案手法这么巧妙的本事。』『但是,他看起来很好赌。』『好赌是没错,不过倒不是个投机的家伙。赌马的条件错综复杂,没办法完全用智力控制的赌博,他哪里敢饮?就算把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发挥到最高点,也只能预测九分九厘比赛的结果,最后一厘千变万化,完全操在命运的手中,要有这种胆识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老千,他还没那个资格。』『不过,他没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你这句话有问题。他连杀人的动机都没有。就算他真的盗用公款,光是这个理由就要杀人吗?第一,他如果是真凶,那么所有可疑的情形,都会变成不利于他的证据,符合他杀人的种种条件。而且他的确有充分的时间、空间可以利用。如果凶手会把指纹留在浴室的手把外面,那么,内手把一定也有指纹留下来。这么一个到处走动,留下指纹,而且东西忘了拿走,留到隔天早上再来拿的三流角色,根本不必轮到我,警视厅早就查出来了。』研三听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瞧,已经走到车站附近了。
『接着要到哪里?』『嗯!我打过电话给早川先生,他要我们今天晚上再去。最上久家有没有电话?』『有。要我去打电话吗?』『算了。我们不打电话,来个突袭。去以前,先吃个午饭吧!为了答谢昨天的盛意,今天我请客。』『我想起第一高中时代,那次在饭厅的事。』『你还是饭桶。』就读第一高中时,研三被叫做超级大吃客,如今回想起来,忍不住大笑。
蛞蝓的足迹于是两人在火车站前的餐厅,简单地用餐。吃饭时,恭介一直开口说个不停:
『你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奇怪,为什么早川先生不为自己提出不在场证明。当然,普通人如果提出不在场证明,反而很不自然。譬如我们突然被人询问某月某日的某时到某时的行动,我们通常会愣住。如果正好有人可以为我们证明那段时间在做什么是最好的,不过通常很困难。但是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能说忘了就算了。就算没办法证明什么,但是总会申诉几句,这是人之常情。而早川先生冒着自身的危险,拒绝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实在是很奇怪反常的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是闹情绪吧?也许因为刑警侦讯的时侯,过于强硬,有点冒犯了他,所以……』『只是单纯的闹情绪,未免太不知轻重了……我想,是因为博士藏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外公开的秘密,为了自己一辈子的名誉,一定要守住和他一生命运相关的秘密。这恐怕不是件寻常的事……』恭介托着咖啡杯说道。
『另外不可思议的是,第一件命案,凶手为什么非把死者分尸不可?如果是执迷于刺青,大可以和第三次的手法一样,只剥下皮肤就好。你也知道,只去掉皮下组织,皮肤不经过加工,一样可以保存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人的身体有相当的重量,要清理血液,不是件简单的事。何况现在局势不稳定,连白天背着大背包也要被搜查,那在深夜里,驮着一大袋样子奇怪、还会滴血的东西,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这一点都没有人注意到,去深入调查一番呢?』『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没半个了解经济学。犯罪经济学的定理——』『犯罪经济学是什么?』『比如说,凶手把尸体带走,或是把刺青的皮剥下来,剩下的内脏骨骼怎么办?我把处理弃物的问题,叫做犯罪经济学。这可不像从焦炭制造染料一样。还有,分尸的时候,死者流出的大量血液都到哪里去了?庭园里有没有血迹?』『发现死者的浴室都铺满了瓷砖,一个晚上水龙头都开着,血液大概全部流到下水沟去了。后来调查下水沟,结果发现有相当量的血液流出去。』『相当量的血液——相当有意思的一句话。』恭介一口饮完咖啡,就站起来。他在席间提出不少值得深思的话,只可惜松下研三,跟不上恭介的思考方向。
两人横过国有电车的铁轨,从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来到一幢荻洼和西荻洼正中间的一大片住宅区中的大宅子。庭园的一角,盖了一栋独立的混凝土建筑,看起来好像是个画室。
『最上久会绘画吗?』恭介惊奇地问。
『哦,我不太清楚……』『算了。还是我来问问看吧!他如果懂绘画,就请他拿作品给我们看。一看,马上就可以知道作者的心理了。』研三于是按铃叫门。出来迎门的女佣告诉他们,主人到外地旅行,不到明天早上是不会回来的。两人只好约定明天下午再来拜访,于是回头就走。
『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没办法。像这种事,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这么说,并不是不服输。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宛如冬风似的暴风,被卷起的银杏枯叶,穿过两人间的衣缝。
甫从南方归来,病体未愈的恭介,一时寒意上身,瘦高的身子发抖地自语着:
『今天到晚上怎么办?』『嗯,我想去北泽的现场看一看,是不是请你哥哥来?』『好的,当然要请他们给我们方便。不过,我哥哥一向很忙,不知道有没有空?』『就这么办,你去找他来——就说神津恭介今天要解开密室之谜。无论如何劳驾他走一趟。』研三停下脚步,看着恭介的脸。深知这位密友的才能绝不落人后的研三,听了这句话仍然非常吃惊。搜查当局花了三个月都无法解开的谜底,而凶手也是费尽苦心才布置成的密室诡计,恭介连踏进现场都还没,就说出今晚要解开谜底的话。
『没问题?』『没问题。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恭介的眉间露出一股慑人的自信。
研三不免半信半疑地打电话。听到哥哥兴奋的声音,更增添他的不安。
『马上就来。要我们在现场等他。』『哦,那我们先走吧!』发出的声音,听不到一丝犹疑挂虑。
『神津先生,没关系吗?你对自己十分有信心是没错,但是万一失败,对以后的搜查工作,恐怕会带来不良的影响。不,我太多虑了……』『你啊——忧虑过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是人想出来的方法,一定有人可以破解。你想蛞蝓都能进密室,哪有人不能进出的道理。』压倒性的自信,令研三不能再添一词。
经过一个小时,两人来到北泽绢枝的家。这栋房子已经变成最上久的财产,他打算改建,然后脱手卖掉。不过警视厅希望他暂时保留原状,不要急着卖掉。所以,家俱装潢都搬走了,只剩下空房子。
『这里和以前一样吗?』伫立门外,察看屋子全貌的恭介,回过头来问。
『大致上没变。我想是按照当时的样子没错。』『我的运气好。如果翻修,就糟了。』恭介走在前头进入大门。庭园经过三个月乏人整理,呈现一片荒芜。大概是顾忌命案在这儿发生,根本没人敢进进出出。番茄在树上腐烂,看起来有点恐怖。
『底片掉在哪里?』『那边后面。』恭介快步地拐进建筑物的转角。
『我记得在这附近。』『哦!有铁窗的那间就是浴室。』『是的。从窗口进不去。』『这条下水沟是从浴室流过来的?』『一点都不错。』恭介蹲在那儿,拿起下水道的盖子。
『可以打开。和我想的一样。』『啊!神津先生,人怎么可以从那里进出嘛!』『不是人的问题。我只是在查蛞蝓的足迹。』恭介是不是发狂了?研三心里想。但是,他的双眼却清澄分明,好像看透了秘密似的,闪着耀人的光芒。
『神津先生,让您久等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报社的包围,哈哈哈哈!』松下课长身上裹着黑色的大衣,豪放地笑着致歉。
『那就进去吧!』三个人踏入房子里面,到处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研三不由得咳嗽起来。至今这栋房子还令人觉得有股血腥的气味。
『在这里发现血迹的。还有衣橱当天一片凌乱,翻得乱七八糟。房间里面有放啤酒的餐盘。』课长一手拿着照片说明当时的情形。
『那间有问题的浴室呢?』『在走道尽头的左侧。』三人经过走道,来到浴室前面。从褐色的门下面,那块门板拿掉的地方,可以看见白砖地板。恭介从那个缺口,爬进浴室里。
『蛞蝓在哪里爬?』『窗户旁边。』『门板的裂痕处?』『像这么一条缝,既不够宽也不够长,连根线都穿不过去。』『哦!是没办法。』恭介不动声色,一时闭眼沉思。
『好。谜题解开了。』看着两人,笑了一笑。
『你知道了?到底凶手是怎么进出的?』『现在实验一遍。不过,一定要所有的条件都符合才行,得花一点时间。』恭介拿起浴槽的盖子把自来水龙头打开。由于长久没人使用的关系,红锈的水款款流出。
『我们到那边等一切准备就绪。』恭介先走出浴室。宛如泣音的水流声跟着三人的身后传出。
坐在家徒四壁、毫无气氛的六叠榻榻米房间里,恭介用好像上课的语调说道:
『一般要在日本式的房子弄一个密室,是很困难的。因为各个房间看起来好像是独立的,其实天花板和地板都相通。所以从天花板上下来,然后从壁橱进来,或者从地板下掀榻榻米起来,都很简单。不过这次凶手用的方法,不是这样。这栋房子的地板和墙壁下面的部分,都铺设瓷砖。天花板上连个通风孔都没有,连一块板都不能自由移动。至于窗户是由内侧上锁,而且外侧有很坚固的铁格子。门从内侧上门闩,门的上下完全没有空隙。像这样密不通风,难怪大家认定根本没有秘密的通路。像这种谋杀案,要做个可以逃走的生路,不管是把现场安排成自杀或他杀,都很简单。问题是死者被分尸以后,尸体下落不明……很显然地,凶手一定是用某种特殊的方法进出浴室。解开这个秘密的关键,就是现场看到的蛞蝓。』『蛞蝓?那是……』『听你说,最上久听到蛞蝓的时候,吓得脸色大变。的确,这次案子的起因确实是因蛇、蛙和蛞蝓者相克,互相纠缠,才有这样怪异的结果。他会大惊失色,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过凶手到底是什么心态,应该很容易判定。对一个犯罪的人来说,应该十分敏感,一点点动静也会很害怕。即使是犯案手法这么怪异的凶手,这种心理也是相同的。他既然能够精心地把浴室布置成密室,哪有可能没有看见到处爬的蛞蝓?如果他进入浴室的时候,察觉蛞蝓在场,应该会把它们弄出去。所以蛞蝓爬进来,是凶手离开浴室以后的事。只要注意蛞蝓的足迹,观察它们是怎麽进出的,就可以查出凶手脱逃的路线。』恭介注视着两人的脸,声调稍微提高了些。
『既然是浴室,不论什么样的构造,一定有水的出入口。这种地方的入口是自来水道,所以蛞蝓不可能进来。那么剩下的最后一条通路——就是水流出口、蛞蜍进入的路线,同时也应该是凶手脱身的方法了。』松下课长和研三互看着对方。的确没错,水流的出入口,两个人完全看漏了。
『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办事了。剩下的用针、线就可以了。』恭介毫不介意地下此断言。这时,已经可以听到从浴槽溢出的水声。
『啊,好像好像准备好了。我们过去吧!』恭介站起来,—请两人一起进入浴室。水从浴槽溢出,流过铺瓷砖的地板,然后从下水沟的排水孔流出去。
『绳子要三条——也许数目可以减少也不一定。但是三条一定够用。』说着,就从大衣的口袋拿出一团麻绳、两枝大针和三块小木板,切下三条麻绳,可在一端和木板打结。两条的另一端结上钉子,一支钉子钉在板上、门闩下,另外一支则轻轻地钉在墙上和门闩一样高的地方。最后一条麻绳的一端,打个小结圈在门的把手上,然后水平地绕过钉在墙上的钉子一周,斜钩到门上的钉子一周,最后再绕过窗户的锁头一周。
『把这三块木板用水从排水孔冲到外面。当然,只靠水流的冲力,没有办法自动地操作装置,现在只要等在外头捡木板,然后操作结了木板的绳子就可以了。请你们留在里面看。』恭介轻轻地从绳子下面钻出浴室外,把门关了起来。
松下课长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出神地看着门闩。不一会儿,绳子果然开始缓缓地移动。
门闩横着移动,然后卡答一声闩上小孔。墙上的钉子被用力地拉着,落到地上。接着绳子被垂直拖到下面,门闩的闩头被绳子拖向下到底。看起来,完全像是锁从内侧闩上的。瞬间,绳子被用力地拖落到地上。最后,钉子也连带落到地上。打了个结的绳子绕过窗户的锁头一周,从下水道排出孔被拖出去的同时,两枝钉子也从排水孔消失不见。
『哥哥,证明完了。』隔了半晌,研三才清醒过来,叹息着对他说。
『嗯——』眼睛发亮的松下课长,非常感叹地呻吟道。
这时,恭介从门裂痕里伸头进来。
『神津先生,非常谢谢你。这么高明的技巧,真是令人吃惊。』课长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说道。但是,恭介却一点也没有感动的表情。
『像这种机械式的圈套,实在算不了什么。你们到现在还没能解开,反而合我觉得奇怪。相反地我认为,凶手把浴室弄成密室,除了表面上的圈套外,反倒是凶手处心积虑所设的心理圈套,来得重大。』『咦?你这句话是……』『你们完全被凶手囚在心理的密室了,只在这里兜圈子,连一步都没有踏出去。』『心理的密室?』松下课长重复地跟着说了一次『神津先生,凶手到底是谁?』『等准备好了,再向您报告。不过这个圈套并不是十分、廿分钟就可以想得出来的。凶手必定对这里内部的构造十分了解。』『哦!这样么……』松下课长仿佛在脑海里浮现出嫌疑犯的脸孔,一时默不作声。
『一开始我就觉得很纳闷,凶手为什么要让水一直流着。现在看了实验,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把浴室布置成密室,非得把水龙头打开不可。』『是啊!不过,除了让木板流出自来水的下水道这个目的以外,我想还另有用意。反正这只不过是机械式的圈套,凶手事先应该有心理准备,密室的谜底早晚会揭开,自来水的目的绝对不只是这样而已。』『这样讲……』『从犯罪经济学的观点来看,一个圈套或是一个小道具,至少要有两三种用途,才有意义。就像一座水坝,对发电、灌溉农作物、治水都有益处,这是同样的道理。』恭介笑着用比喻来解释,却避开正题不谈。
非欧几里德几何学神津恭介和松下研三那晚一起到早川博士在四谷的宅子登门拜访。
研三如今完全被恭介所布的推理网所俘虏。虽然从第一高中时代,对这位密友的天才深信不疑,但是一开始还真担心他无法解开密室的秘密,如今这么巧妙地破解了密室的圈套,相信恭介对查出这整个纹身杀人案的全貌,也是胸有成竹,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剩下两个嫌疑犯,恭介要用什么对策来逼他们现出原形呢?这么想着的研三,不由得兴奋起来。
博士的家在四谷。很侥幸地没有受到战争的摧残,这栋具有欧洲风格的建筑宏伟地矗立在一角。
两人被迎进宽敞的西式客厅,研三不禁发出赞叹。客厅全部,简直就是一间刺青的标本室。墙上连一张油画都没有。仅以装在匾额图案绚丽的刺青皮代替,奇异的收藏品布满了整片墙。
房子的角落,摆了四尊没有头也没有手脚的刺青胴体雕像,乍看仿佛是大理石雕像。
『神津先生,大蛇丸的刺青,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凶手切下躯体的部分,如果没有马上处理皮肤的部分,就会腐烂掉,变成没有用的东西。』在这里姑且不提数量,以质量来说也不亚于东大的研究室,研三一面看着收藏品,一面问道。
『怎么了……我可不那么想。我想,大蛇丸的刺青一定丝毫无损,保存得完好无缺。我们能一睹雕安旷世的杰作,指日可待。』恭介依然露出和以前一样谜般的笑容答道。
门一开,出现的是穿着家居服、面带笑容的早川博士。
『哦,神津君。好久不见了。』『教授,好久没来给您请安了。哎!一直在战场上奔波,从中国到爪哇的时候,战争终于结束。不过,最近才回到国内,所以现在才来请安。』恭介郑重地招呼道。
『啊,别提那些。能活着回来最重要。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如果万一有什么不幸,对国家岂不是损失惨重。』随即博士的眼光移到研三的身上,略带讽刺的口气说:
『松下君,你多说了几句话,害口我被你哥哥整得好惨。』『啊!真是对不起。实在是那种特殊的情况,谁都没办法平静下来……』『算了,现在说这些,都于事无补。我也有错……请坐下来吧!』说着,三个人就坐在椅子上。
『教授,这是第二次看到您收集的艺术品,果然都是上等的精品。战争期间,恐怕很辛苦吧?』『是啊!如果房子被烧了,也是不得已的事。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一天到晚忙着疏散时事。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才又一一地拿回来,折腾得我累坏了——实在很讨厌。』『我很了解。这些可都是国宝级的标本。能够有教授这么奇特的搜藏家,实在是我们的运气,连后世的日本人都会感谢。』『你能够了解,实在很难得。不过,现在大家都当我是怪物,说好听一点,只不过是个怪人而已。』『这也是勉强不来的,只好求知己于百年之后了。』博士带着深得我心的表情笑了一笑。拿起茶杯,恭介把话题转到别处。
『教授,怎么没看到雕安的作品?』『很遗憾……』好像被触及要害似的,博士脸上的肌肉僵硬扭曲。
『很可惜,独缺雕安的作品。不过,雕宇、雕兼、雕金、雕五郎这些名家的作品,全部都有。就是少了雕安的作品。原来我很喜爱绢枝身上的刺纹,只是被凶手抢先了一步,我的工作都搞砸了。真是个恐怖的搜集狂,要是我可没有那个勇气为了刺青去杀人剥皮。』话里带着反驳恭介的挑战语气。
『的确是个恐怖的杀人魔。不过教授为什么不提出不在场证明呢?在松下君面前说句难听的话——一旦惹火了警察先生,恐怕不会轻易地放过你。教授,为什么要冒着危险,惹这个麻烦呢?』『话是这么说不错,不过,神津君,说话要有分寸。你把我跟这件案子扯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不错,那天是我发现尸体的。不过松下君也在场,而且绢枝和我之间毫无瓜葛,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杀害她的动机。竹藏的死,我得到将近一百万的钱,所以竹藏被害,我不能脱离嫌疑。可是杀了绢枝,我又不会多分到一毛钱,那一分都到最上久的口袋里去了。所以我根本和绢枝被害的案子,一点利害关系都没有。只为了喜欢刺青,就想去杀人,我才不是那种傻瓜。』『哎!博士你扯远了啦!』恭介提醒他,微笑地说道。
『我跟这件案子毫无关系,那天晚上,我到哪里去了——那是我的自由。一般人哪有那么巧的,刚好有不在场证明。如果我是搜查课长,相反的,那些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可疑。神津君,你说对不对?』『对啊!假如提到的凶手,有不在场的证明,那凶手是个三流的角色。』『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日本的警察办案,应该要科学一点。听说已经改善很多,以前哪——只要有一点嫌疑,就要关在拘留所两三个月,然后严刑拷打,强迫他招供,这种情形不少。说真的,关在那种地方一两个月,大部分的人都会受不了,干脆承认自己是罪犯。』『真的吗?』恭介端着红茶的茶杯,停了一会儿思考着。
『可是,教授,你当时默默地把底片收起来,不太好吧?』『哦!为了那件事受人责备,实在没办法。当时我的怪癖又犯了,看了那个东西很喜欢,不由得就把它拣起来,放进口袋里。如果我真的是凶手,怎么会等松下君注意到那个东西,才要藏起来,收为已有,我怎么会那么傻呢?』『你说的很有道理。』『哎,末世就快到了。神津君,你对最近的社会状况有什么看法?』博士并不想碰触这件案子,因而转开话题。
『哦,我刚回来,到底怎么样……』『百鬼夜行——就是现在的情况。全日本八千万人都发疯了。主要的粮食配给不是迟发就是不发,虽然如此标榜低物价政策;但是到乡下买粮食的行为是要取缔的,而且烟草及汽车的租金则一直提高。这个世界全倒反了,石头会动,树叶会沉,鱼愈大反而愈容易从网里溜走,像我这种正直的人实在搞不懂什么政治。如果年轻四十岁,我一定投身做强盗。』『博士,您在战争的时候,就对军方冷嘲热讽,现在战争结束了,您还是这么反对。』『难道你不觉得那些相信大本营发布消息的人,头脑实在太简单了吗?刚开始发布消息,每天敌人的航空母舰及战舰有数只被轰炸沉没。后来我简直无法相信敌人的造船能力可以赶得上战争无情的摧残,实在麻烦,就不再计算战果了。记得最后一次是六十几艘被击中,虽然发布的战果辉煌,但是,事实上,对大型B29战斗机,根本招架不住。到最后连竹枪都使出来,真是叫人欲哭无泪,而且每天还涂油保养,这不是太荒唐了吗?恐怕接下去就要叫我们练习丢石子、用弓箭把B29打下来。还好,战争结束了。』博士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恶毒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那博士你还下棋吗?我记得出征前,讨教过一两次,那时候我们不分上下……』打断像流水般嘟哝个不停的博士,恭介问道。
『哦,下棋啊!我想,你年纪轻,一定很有进步。』『不,一点都没有。当军人,哪有时间下棋。』『隔下好久了。我们来一盘较量看看。松下君,没关系吧!』『请吧!反正我都是站在旁边观战的角色。』博士按铃,叫女佣准备棋盘和棋子。恭介拿了黑棋行礼示意。
恭介为什么挑这个节骨眼下棋呢?——研三无法理解。
英雄从容气吞山河,这么宝贵的时间,怎么白白浪费掉呢?研三愈想愈生气。
但是恭介的表情,像死灰一样的冷漠,看不出来他下棋的时候,是不是在想下一步搜查的手段。恭介看起来,除了费心布置棋盘上的黑棋之外,别无杂念。
一开始布棋的时候,黑棋看来比较有利。从左上角开始的战斗,慢慢地延伸到中央,没有活眼的黑白棋阵,厮杀得难解难分。
『神津先生,看来还少了一点。』博士破颜一笑。
『只要把棋子弄个活眼,黑棋还可以赢两子。假如教授让子,我反而会输。』恭介郑重地叩头。
一小时紧张的时刻终于过去,博士轻松地点烟。其实,恭介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教授,有好东西给你看。』他从皮包里取出装在信封内的六张照片给博士。看着照片的博士,脸上浮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果然,这是自雷也,绢枝的大蛇丸,还有我拣到的纲手公主吧!』拿着纲手公主照片的博士,手微微地发抖说道。
『这张照片,怎么会到你手中?是谁、什么时候拍的?』博士刚才说话讽刺的语气,已经全然不见,他的态度变得非常认真。
『其实,这几张照片是绢枝在竞艳会那天交给松下君的。自己兄妹三人身上的刺青,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她胡乱地说,自己觉得会被杀掉剥皮。而且要松下君去她家,要把详细的内情告诉他,结果等他一到,事情已经变成那样——她的秘密也无人得知了。根据最上久说,这张照片贴在相簿最前面,不过那页已经破损了,所以就算会有说明的文字,现在也无从查起。奇怪的是,她的哥哥常太郎只看了照片一眼,就看破事情的秘密。他后来打电话给松下君说,三天一过,秘密就要解开,可是三天还没到,人就被害了。』恭介郑重其事地说明。
『哦!这样吗?』博士默默不语,烟弥漫了整个屋子。使出最后一张王牌的恭介,执拗地缠住博士不放。
『教授,教授,你为什么把案子和非欧几里德连结在一起?』『那是因为密室布置得天衣无缝的缘故。只花一点点时间,就能够完全地做到这种地步,至少是一种天才。天才所想出来的东西,普通人是很难理解的。神津君,你对数学很拿手,你大概可以了解。在数学问题方面,解答问题比作问题更难的情形也有。』『你骗人。教授你会联想到非欧几里德,应该是另有原因。』『你说什么?!』博士好像有点吃惊。恭介和博士的视线,一瞬间像白刃般交错,在空中进出火花。
『教授,请你明白地说出来吧,教授您到底为什么要拣那张底片,为什么不肯和警视厅合作,实话实说吧?』『像我这种搜集狂的行为,哪里解释得清楚?我的心里,还有另一个自我。另一个我,偶尔会做出乎意料的事,那种行动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教授心中的教授,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虽然心怀憎恶、轻蔑,但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她忘情——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哪有……这种道理!』『教授,你的的确确知道这件案子的秘密。那个女人——藏在犯罪背后操纵一切的X的真相,你应该知道的。』博士一言目不发。像死亡般沉寂了一会儿,恭介随即告辞出门。
恭介不肯罢休,对到大门送客的博士,又同过头来给予最后一击。
『教授,现在我了解教授不肯提出那天晚上不在场证明的原因了。只要花一点点时间,就可以查出来教授那天晚上到哪里干什么去了,这件事很简单就可以办到。我想,至少是个不好让警察知道的地方,为了名誉着想,不论冒什么危险,都要守口如瓶——教授,我说的没错吧?』博士的脸上毫无血色,勉强支撑住好像要倒下的身躯,倚着墙说:
『神津君,你真是个可怕的人物……』他呻吟般地低声自言自语。
当晚,离开博士的家,恭介完全不谈这件案子。和研三分手的时候,才说:
『再两三天这件案子就可以解决了——请跟你哥哥讲,让他安心吧!』就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研三一回到家,他的哥哥松下英一郎就迫不及待地问他:
『研三,怎么样?今天的战果……』『根据大本营发布的消息显示,一艘敌军的航空部队在我军的急起直追下,双方于是展开激烈的歼灭战,预定还要两三天,海战可望结束。』『本海战叫做神津作战吧?』两人不由得同声大笑。像这样开怀畅笑的情形,自从命案发生以来,倒是第一次。研三的躁郁症,马上由郁转到躁。
『博士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是黑的,还是白的?』『教授是白的,神津是黑的……杀得很痛快。神津恭介用很漂亮的攻法,结果胜了两子。』『你到底在讲什么?』『棋赛的胜负。』『开什么玩笑。』『哎呀,哥,您不要生气。结果早川先生的秘密,通通被神津先生挖出来了。非欧几里德几何学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博士除了太座以外,还爱上了一个女人。恭介还说,只要再花点时间,就可以查出博士那天晚上的行踪。』『神津的话,如果真的实现了,那我这个搜查课长就辞职下台,推荐他做继任的人。』听起来,松下课长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翌日午后,按照预定的计划,恭介和研三一起到最上久的家拜访。
『对不起,两位,昨天我不在……今天早上十点才回来。』最上久略带倦意的脸孔,出现在客厅。大概是继承了哥哥的遗产的关系,看起来比以前略显发福,也比较稳重,言语之间也呈现身份地位的不同。
『哎!上次实在很失礼,今天我带了个客人来。这位神津恭介是我的前辈,现在在东大的法医学教室作研究,他对这件案子很有兴趣,想从你这里了解些情况,所以就和我一道来拜访你。』『哦!是这样啊!』最上久似乎很欢迎他们的到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
『欢迎你来。我是最上久。』『我是神津恭介。久仰大名。这次令兄遭遇不幸,实在很遗憾。因为我专攻法医学,最近,才从爪哇回来。从松下君那儿听到这件事,很想调查清楚。自己没有办法了解的地方很多,听松下君说,你对案情很有研究,有卓越的高见,所以特地前来拜访。』『卓越的高见——你这么说,我担当不起。』虽然谦虚了一番,但是,被夸赞的心情还是很爽快。最上久神色愉快地说道:
『总之,被害者是我的亲哥哥和他的女人——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比谁都大。自然会对这件案子,尽可能地作一番研究。我大致地组织了自己的想法,正想对松下君说,提供给他作参考。正巧你们来,我就趁这个机会说一说。不过我没有和松下君一样,发现尸体的时候在场,所以我揣测的都是以别人的传闻做基础,不敢说都没有错误的地方,这一点请多谅解。』恭介轻啜了一口热茶。最上久开始说道:
『整件案子,第一个令我觉得奇怪的是,案子的背后隐藏着非常理智及怪异的要素。如果把两宗杀人案,看做是一个人干的,实在无从判断、了解;如果认为是两个人分别犯案,我认为比较容易解决。我相信,神津先生一定研究过这件错综复杂的案子。犯罪案件之所以会纠缠复杂、无从下手,多半是由于把两件事当做一回事。』『果然,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过口』恭介感叹地说。
『像这种情形,要把甲乙两个因素分开来想,才明了真相。最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绢枝为什么让女佣休假,听女佣的说法,是绢枝要她休假的。她曾对我说过,自己有预感会被人杀掉、剥皮,连对初次见面的松下君都说过,以常理来判断,实在无法完全理解。』『我对这一点也无法理解。』恭介犹豫地回答。
『起初我对那个女人抱着同情的态度,渐渐知道详情的时候,我觉得她是自作自受。那天晚上,她为什么要叫稻泽来,我实在搞不懂,又不缺男人,干嘛叫他来呢?我想,稻泽也许知道她有个情人的秘密,把这个把柄拿来勒索,所以让她答应当夜的约会。不过死都死了,也不想多说她的坏话。哥哥居然被这种坏女人缠住。她的出身也不好,尤其身上还有刺青,简直就是个野女人,我认为她瞒着哥哥,另外有情夫。让女佣休假回家,趁这个时候好胡乱来。』『纹身是野蛮的习俗——你这么想吗?这件案子发生以后,我第一次遇到有这种正常想法的人。』『对一个有常识的人来说,早川叔父、哥哥以及稻泽的想法,实在无法理解。对我来说,乳房大的女人都比这个来得有魅力。』最上久这个男人,不论什么重要的话题,都会扯到女性论上。但是现在,最上久觉得有点出言不逊,于是马上转开话题。
『不过,我想哥哥并不知道她有别的男人。哥哥平常性情温和,但是另一方面,其实猜疑心很重。尤其是对那个女人的一切,经常疑神疑鬼的。有一段时间,连我都怀疑,实在受不了……可能当中哥哥监视过她的行动,大概掌握确实的证据。会不会是为了捉奸夫奸妇而去的呢?当然,那个女人也许对哥哥的心情也略有所知。至于另一个男人,恐怕是个对刺青有偏执狂的家伙,她把这两个人对她的感情加在一起,所以才对松下君说出自己不祥的预感。是不是这样呢?』『嗯,这种情形也不无可能。』恭介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天晚上,就是案发的当夜。绢枝的情夫,一定到过她家。可能恰好是绢枝到澡堂的时间到的。那时候,我哥哥突然来了,他慌慌张张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过屋子里可以上锁的地方只有浴室,只好躲进浴室。哥哥进门没有察觉到有人躲着。他压抑住满腔的怒气喝酒,等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回来。他打算等机会,在对方的杯子里倒氰酸钾。至于没有用手枪的原因,大概是怕枪声传到近邻,被人听到,就没办法对付那个奸夫吧!可是一看到那个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哥哥毕竟是爱她的,不由得心里悔惧交加。所以就没心情去管那个男人,离开了现场。这当中,约有三十分钟,时间十分充裕。不管谁作证,都无法一分不差地计算时间,所以他们说的话,可能有一点差错。哥哥离开现场以后,暂时到三鹰那栋鬼屋的贮藏室避避风头。可是渐渐地对自己所犯的罪,感到害怕,加上后侮,终于在里面举枪自杀,是不是这样呢?』『果然,那一个人已经知道了。另一个到底是谁呢?』『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个男人一看没有人了,就放心地从浴室里出来。不料居然发现尸体。吃惊的他,一时只想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以他的身份是没有办法报警的。他跨出庭园,正要逃走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隔壁二楼,有人望着这边。他想不能就这样走,于是又回到屋内,看着那具尸体。他比绢枝本人对她身上的刺青还要执迷。他居然想到可怕的地方,顿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刺青是属于你的,不要让别人拿走。他好像被什么缠住似的,就动手把尸体运到浴室,找了把锯子将刺青的部分锯断,然后用绢枝的衣服包裹胴体,头脚藏在浴室里面,再把浴室布置成密室。他是用什么方法,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侦探小说里有各种方法,我想一定办得到。把胴体包着出门的时候,稻泽正巧来了。他只好躲在大门旁的树荫下,侥幸地躲过去。稻泽进入屋内。但是浴室已经变成密室,要发现尸体也不是那么容易。他很放心地准备离开,但是为了慎重起见,四处张望,发现有一个男人朝这边看,又没办法出去。他非常焦急地一直留在现场。不久稻泽跑了出来。由于太慌张,根本没察觉到他。凶手避开进门的臼井,乘着没人监视大门的空隙,逃出去把尸体处理掉。』恭介的眼睛,好像发高烧似地炯炯发光,一直看着最上的表情。
『还有第三件命案,也可以这样推论。常太郎从松下君那里知道妹妹遇害、刺青的尸体失踪的事情,大概心里想到什么事,就拼命地到处去搜查,终于找到那个盗走纹身尸体的男人,向他勒索,要他三天之内把钱准备好,不然就要把事情的经过统统报告警方。大概开口要不少钱,那个男人惊愕得不知所揩。虽然绢技不是自己杀的,但是既然盗走纹身的胴体,怎么说都洗不清罪嫌。由于无法应付常太郎的要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付钱为理由把他诱骗出来,然后毒杀、把刺青剥下来,遗弃尸体。我想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最上久一步步的推理,似乎是想压倒有推理机械之名的神津恭介。听完这一连串巧妙清晰的推论,一点都没有矛盾的感觉,研三打心里佩服不已。
『嗯——实在很好。你的见解非常高妙。我很佩服。我完全没有想到两件案子被混为一谈的可能。』恭介心生感动地轻轻低下了头。对于一向不服输的他来说,竟会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很难得。研三这么想着。
『不,我的想像单纯浅薄,哪里承受得起你们的夸赞呢?』『听你说这些,就好像这次案子一开始就在你的计划之下进行似的,我看你最好要有不在场证明,否则就危险了。现在依警察的作法,像你这种人的嫌疑最大。』『真的。因为打架,被拘留了一个晚上,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就是啊……你的运气很好,才能够转祸为福啊!』恭介和最上久互视而笑。
『那么,那个第三号人物,就是切断胴体、剥下刺青的男人,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是谁。至少这个人的智慧很高,对刺青非常痴狂。只要是有这两种特征的人就对了。』『不错。像这种人,以我所知,只有一个……一点都没有疑问。虽然这样讲,但是我还有两三点不了解的地方想请教请教。』『到底是什么?』『第一是在现场附近发现的锯子。以你的推理,第二个犯人是发现绢枝尸体的时候,才临时起意的。但是在那种情形下,凶手应该用手边找得到的锯子才对。可是,女佣人说从来都没有看过那把锯子。那么,锯子是从哪儿来的?』『也许女佣放假的两三天内,绢枝新买的也不一定。』『哦,那是不一定。不过,一般家庭实在用不着两三支锯子。何况要买,也会买新的。为什么要买旧的锯子呢?』『那……到底是谁?是不是木匠来修东西,忘了带回去?』『那是他吃饭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忘记!虽然如此,也没办法强说是犯人带着锯子来找绢枝的。带把旧锯子当礼物——破天荒的,还没听说过。』『神津先生,你真会说笑。』最上久心里虽然不服,但是顾虑对方的面子,只好这么说。
『假如你的推理正确,浴室的电灯亮的理由实在令人不解。那么慎重布置密室的犯人,居然会漏掉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关于这一点,会不会是稻泽扯谎?也许是因为他听到自来水流出来的声音,所以才把电灯开开的吧。』『也可以这么想。那为什么没有他的指纹呢?』『不一定每个人都用手指头去开灯,你大概看过那种上下操作的开关吧!也可以用手掌打开,那样操作也很方便。』『不错。那暂且就认为是因为稻泽听到水声觉得奇怪,所以才开浴室的灯。不过,凶手为什么要让水流个不停呢?』『凶手的手法虽然很慎重,但是难免有疏忽的地方。是不是为了冲洗血液,才让水一直流不停?』『为什么怕血流出来?凶手并不想藏匿尸体,也不打算把行凶的现场布置成第二现场。那么即使浴室里面血迹斑斑也没有关系。随便把尸体的头和手脚弃置在浴室的凶手,为何对血液那么神经质?会注意到把浴室由内反锁,以防别人发现尸体,为什么对自来水和电灯却毫不在意?尤其是浴室内外都有电灯开开。』『神津先生,这好像走马灯,议论的恶循环。』最上久露出不悦的神情说道。
『对不起。我从以前就被人讥为希腊的诡辩论者。』恭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最后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凶手为什么要这麽辛苦地把那么重的尸体带走?如果喜欢刺青,照第三件命案的手法剥皮就好,不是省事得多吗?搬运又不是两三下的工夫。照你的推论,凶手把尸体裹起来放在庭园待那么久,为什么庭园里头没有血迹?到底凶手是怎么处理血迹的?』『这个……』最上久缄默不语。恭介用道歉的口吻继续讲。
『到现在为止,我好像是一直在找你的推论的毛病,其实是得陇望蜀的心情,根本上我认为你的推理非常高明,只要稍微修正部分小缺失,马上就可以判明真相。』『那就对了。我再怎么花心思想把完整的理论组织起来,也只是纸上谈兵,对我来说,要想得比刚才说的更详细,实在无能为力了。』空气似乎凝结停滞了。最上久郁郁地一直抽着烟草。
『听松下君说,你把这件案子比喻成下棋的残局,你对下棋有兴趣吗?』『嗯——我自己摆了一盘下到残局的棋。这是我的作品。』最上久说话的声调透着几许高亢,显然心情好转了,他从抽屉拿出一本杂记簿给恭介看。
恭介看着棋谱五分钟,就说起解法。最上久发呆地盯着恭介的脸。
『神津先生,你下多久的棋了?这么轻而易举就解开这局残棋,可不是外行人哦!』『学生时代非常用功。』『我们来下一盘看看,怎么样?』『领教,领教。』两人隔着棋盘对坐。外行的研三,也感到双方你来我往,杀气腾腾。恭介挪动棋子的手指微顿,最上久打出的棋子则发出巨响,一副声势浩大的样子。
双方使出浑身解数,战况激烈。想以一手定天下的最上久强硬地由右翼展开大反攻。恭介原本固若金汤的阵营立即溃散,将棋完全孤立无援。不过,最上久的将棋同时也被四面包围,危在旦夕。
『到此为止。』把棋子放回棋盘,恭介沉稳一笑。最上久松了一口气,一面拭汗,一面回答:
『哎!神津先生,你的棋力实在很高强。第一次遇到业余的高手。如果你那个棋子车,不走到那里,不知道谁胜谁负!』恭介微笑地行礼示意。
『有句话说——败将不谈兵,不过能和你下棋,我觉得很难得,下一局棋胜过百年知己。』接着,又天南地北闲聊了三十分钟。恭介在其间问了一句话:
『最上先生,你会不会画画?』『怎么问起这个?』『哦——那边那栋建筑物看起来像间画室。』『哦,因为以前的屋主是个画画的……现在,我把它改做化学实验室。』『是这样哦!难怪了,您是学应用化学出身的。在做什么研究呢?是不是可以让我参观一下?』『以前做一些氨基酸、葡萄糖,不过是为了战乱的时候做来吃的,没什么值得参观的玩意儿。』恭介不再强求,就起身告辞。
『非常谢谢您。我想有机会再来拜访。』『随时欢迎。』最上久客气地答道。
恭介步出大门,缄默地走在初冬的街道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垂着头,两眼的目光好像望着不存在于世上的东西。
走近荻洼车站,研三忍不住问起:
『神津先生,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我知道了。明天下午一点到警视厅,我会在你哥哥的办公室公布凶手的名字,失陪了。』说完,恭介转身往回走去。
华丽的竞技场翌日正午,研三坐在警视厅哥哥的办公室里等侯恭介。仅仅两天的时间,神津恭介解开了密室的谜底,看破博士行动的秘密,连最上久完整的假设也找出破绽,如今他表示真凶已经在掌握之中,这使得研三对于案子可以完全解决,毫无疑义。
『还没来吗?这次该不会轮到神津先生发生什么意外吧!』『可惜他身上没有刺青,把他杀掉也不能剥皮。』『你别急——我在想,神津先生是不是正在烦恼想不出答案?』『怎么?』『因为最上久的理论非常完整。至少有关这件案子,比警视厅任何一个人的推理都还高明,神津先生的推理也不能比他更好,也许觉得没面子,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办?』『大概不会吧!』『要立大功,谁都可以……但是我们一定要有证据才行。推理方面已经足够了,希望这次神津先生能够找出决定性的证据。』虽然带着开玩笑的口吻,但是松下课长依然无法掩盖心中的焦虑。
一点整,恭介才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恭介看起来脸色发青、头发蓬乱、眼睛充血,和他平常大不相同,穿着也显得漫不经心。
『辛苦了。请坐吧!』松下课长拉了张椅子,请他入座。恭介坐进深椅,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知道了。』『到底是谁?』『你们大概不会相信,怎么可能是他……』恭介睁开双眼,注视两人的脸,尖锐地说:
『凶手是最上久。』松下课长像被雷击似的,瞬间不能言语。但是,很快的,脸上露出轻蔑而怜悯的神情。
『神津先生。』说话的声音顿时变得带有职业性的口吻。
『我一向很敬重你。但是对于你的判断错误,觉得非常遗憾。绢枝到晚上九点还活着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至于最上久从九点到隔天早上九点都关在拘留所里头,我想这件事你应该不会忘记。该不是想侮辱我们日本警察吧!』『不,我的推理绝对没错。』恭介的声音像冰一般的冷漠。
『那么给我们看看可以相信的证据。把他的不在场证明推翻,我就相信你所说的,把他送上断头台。』松下课长一点都不让步。
『嗯,好。第一,请你把银座的洋裁店「蒙娜丽莎」的女店东河畑京子调来侦讯吧!』『神津先生,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最上和京子在一起是下午三点到八点之间。就算这段时间内他的不在场证明有一点漏洞,也不能证明他是杀害绢枝的凶手。』课长不厌其烦重新强调他的逻辑推理。
『是的,我知道。没关系,请赶快叫她来吧!』大概是被恭介充满自信的态度压倒,课长马上按铃。
『石川君,很抱歉。请你马上到银座的「蒙娜丽莎」把河畑京子带来。』对刑警交代完毕后,课长把回转椅又转向恭介这一边。
『我派人去接河畑京子,在她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这中间,请你把断定最上久是凶手的理由说一遍吧。』『好,我一定据实以告。首先,我认为他杀人的动机很强。至于他不在场证明这么完全,我觉得很怀疑。你刚才说,他在那段时间被关在拘留所的监狱里面,的确没有比这个不在场证明更令人信服的了。就这点来讲,臼井良吉在第三件命案也可以排出嫌疑犯之外。这三件杀人案,很明显地是由一个人计划实行的,虽然臼井并不是第一件及第二件案子的凶手,但是他对于破案却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第一,他发现在有乐町有个女人和绢枝长得一模一样。暂且不去追究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反正做那行的女人,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本名。有决定性影响的是,那个女人身上有没有刺青,很可惜的,并不知道。不过那个女人绝对不是绢枝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在想,会不会是传闻在广岛因为原子弹爆炸而牺牲的珠枝,其实还活在人世呢?只是她现在下落不明。这件事实对破案有非常重大的启示。
『第二,臼井确认当晚稻泽的行动和他自己的供词相符。他和稻泽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所以他证实稻泽两手空空逃出来的话靠得住。他的证诃和稻泽的证词相互补足,丝毫没有矛盾的地方。
『接着是稻泽这个人,我和他见面以后,他给人的印象是个单纯、没有什么想像力的人。虽然侦探小说里面经常形容罪犯具有双重性格。但是像他这种乖乖听从绢枝的话,半夜跑到她家,把绣了自己名字的手提包忘在现场,等到隔天早上才又跑回来拿,到处都留下指纹,这么愚鲁的男人,哪有办法设下如此巧妙的密室诡计呢?我想,他如果是真正的凶手,实在是个可怕的天才。一方面刻意地让人觉得他是个愚鲁的人,另一方面却躲在像小丑似的背后,按照阴险恐怖的阴谋,进行杀人的计划,简直是恐怖的双重性格。不过细想起来,却没有理由可以认定他犯罪的动机。而且,他留在那栋房子里面还不到一小时。到九时以前,他的不在场证明,大致还算完整。我最后问他的嗜好,知道他喜欢赛马。说到赛马的时候,他连脸色都变了。我不是说赛马是低级趣味,不过赛马的各种条件错综复杂,只有全力发挥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才有资格赌马。除非是真正的大赌徒,否则是不会去睹马的。所以,我把他排除到嫌疑之外。』『到现在为止,我同意你的看法。把那两个人从嫌疑犯排除,我没有什么异议。可是,早川博士呢?』对松下课长的反问,恭介依然不动声色。
『早川先生是第三位嫌疑犯。博士的确有很多不利的地方。而最上久,就是巧妙地利用他的弱点,想把罪名推到博士身上。第一件杀人案,死者纹身的部分都被切割,下落不明。第三件命案,又把刺青的皮肤剥掉。乍看之下,凶手好像是为了刺青才下手杀人的。而对刺青比谁都热中的,的确除了早川先生,不做第二人想。就算搜查全日本,也没有几个人会比他更着迷。不过对于这件案子,追根究底从心理上来说,博士是无法做到的。』神津恭介从容不迫而又明彻细微的推理,课长及研三不由得被吸引。两人不知不觉地垂下头来。
『博士在研究纹身的专家以及收藏家当中,他的热情实在令人惊叹。但是,还不到犯案杀人的程度。这一点,最上久根本就估计错误。博士无论就地位或经济状况来说,都相当优渥,一位超过四十岁的学者,哪有可能为了物欲或情痴的问题而杀人。从常理来判断,这是不可能的。不过话说回来,对刺青的钟爱达到偏执狂的地步,实在是用常理无法推断的。所以眼前如果有一具纹身的尸体,因为着迷而把刺青的部分带走,倒不无可能。这是我刚开始的想法。因为罪行被人识破受到胁迫,或为了自卫而杀人的可能性也相当大。最上久在杀第三个人之前,就是这么设想的。看起来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事实上却犯了相当大的错误。有特权而能公然实行的人,不可能诉诸非法的手段。比如说,可以公然地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会和黑市作交易。至少在医学人员之间,博士搜集刺青的特权是众所公认的。而且博士至今已有相当数量的收藏品,往后仍然可以利用公开的方法增加搜集的数量,犯不着为了一张人皮赔上自己一条命吧?』『不过,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相当有名的考古学家而且是大学教授,盗取国宝级古书的例子也有过。』『最上久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吧!不过以博士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是不屑做这种事的。他素以说话尖刻讽刺闻名。嘴巴不饶人的人,多半心肠直,愈是嘴巴不饶人的,行为愈是正直。这是可以充分认定的。谁的心中都潜藏邪念,嘴巴尖刻讽刺的人,借着适当的吐露,反而不会去干坏事,变成面善心恶的危险人物。会公然说出难听的话,反而不会在他批判的那方面犯错,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我为了确认自己的信念,和博士下了一盘棋。我把局面引导到对我有利的局势,等待对方反击。不论是围棋或象棋的比赛,陷入不利的形势,要想反败为胜只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彻底的被动。无论如何被欺侮砍杀,都忍气吞声,拼命缠住对方,等对手一有疏忽,再予以迎头痛击。第二种是完全采主动,孤注一掷的大攻势。把局面引导到纠结不清的混乱中,然后一决胜负。前者是彻底实行合理主义者所坚持的方式,后者则是大赌徒惯用的伎俩。而早川博士选择的是前一种方法。虽然知道自己屈居下风,但是每一步棋依然尽心去下,该守则守、该攻则攻,做到有始有终,后来我故意露出一两个破绽,引诱他开攻。如果博士是个好勇斗狠的人,一定会杀过来,一决雌雄。可是博士并没有那么做,胜败不足道,最重要的是顾全大局,不论谁观这局棋,都不至损及颜面。所以宁愿坚持信念,但求下一局好棋。最后我以两子获胜,如果最后博士背水一战,姑且不谈谁胜谁负,至少棋局上双方的差异,绝不仅仅这个程度。下完这局棋,我才完全放心地把博士从命案的嫌犯中完全排除。』松下课长的表情好像非常感动,但仍浮出一丝不服的神色。
『神津先生,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博士为什么要把底片带回去?这只是很单纯的搜集狂行为吗?』『以我猜想,可能不是那样而已。那一张底片隐藏的是解开案件的大秘密。博士怎么会没感觉到?如果他把底片带回去,就可以自己去验证疑团。因为他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地说出非欧几里德这句话。松下先生,你做了一件相当可惜的事。如果那时候放手不管,让博士去做,不必等我出面,早两个月前就解决了。假如博士想那么做的话……至少可以防止第三件谋杀案。这么一想,就可以说明博士为什么告诉您他发现了底片,又想据为已有而被捕的原因了。』『那博士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不在场?』『这就是博士的要害。如果证明他的清白,博士和这件案子牵连的关系,马上会切断。但是博士故意不做,和博士下棋时所表现出来的性格一致。以我的想像,博士虽然不肯对警方说出那天晚上的行踪,也不能说博士是秘密结社的会员,或者是到赌场赌博。如果是去找女人玩乐,不敢对太太说,至少在同性之间,应该不成问题。这么一来,从博士的嗜好来推测,唯一的可能博士并不认为纹身是一件坏事。但是至今还没有公布新宪法,禁止纹身的法令还很严格,如果对警方透露纹身者的住处,势必会打击自己的信用,而且无疑完全断送一个身为纹身研究专家的前途。就像是把博士逼到死巷,他只好绝口不提,顽强抵抗。反正这件事情和自己的确毫无瓜葛,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最后警方对他的怀疑自然会冰消瓦解。就算逼上梁山,也还有最后的手段可以应付,一旦被移送法办,届时再提出不在场证明也不迟。到时候,那个纹身师也能谅解自己的苦处。心里这么打算的博士,于是冒着危险隐瞒事实。这是他把你们引到迷宫的原因之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在最上久的计划之中。』用鲜活得难以形容的分析,恭介一字一句地把秘密之幕揭开,直捣入案件的核心。
『最后要说的这个人——就是最上久。他如果不是凶手,我的推论就完全崩溃。结论至少会变成现在四个嫌疑犯,根本没有一个是凶手。我和最上久见面时,他以惊人的假设向我挑战。乍听之下,他的推理思路透彻,一点都没有矛盾。瞬间我感觉到——这才是他真正的计划。呕心沥血地一再推敲所写的剧本,终于还是被我识破。他一直在等机会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我自动登门拜访,令他窃笑不已。王牌是不错,不过他的对手可不好惹……即使不是我的话……』恭介的眼神好像看到对方可怜相似的,浮着微笑,平静地说。
『竹藏因为痴情而杀害绢枝,逃走以后,早川先生出现把刺青的胴体切掉带走。为了藏匿头和手脚而把浴室弄成密室。后来出现的常太郎因为识破秘密、要挟博士,所以博士干脆把他杀掉剥皮——这些就是他假设的要点。他期待事情会依他所愿解决掉,而且信心十足、自信满满。警方搜查的方针一再动摇、毫无把握,但的确朝这个方向走。他则躲在不在场证明的安全防壁后面,窥看事情的演变。他把罪过都推到哥哥和博士身上,自己则逍遥法外,享受犯罪既得的利益。博士每天晚上秘密的行踪一定被他用某种方法查出来,而且博士不肯说的理由也被他猜到了。反正都是到纹身师那里去,所以一定无法取得不在场证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且第一次及第二次命案,几乎都照他的计划进行。他到底不是神仙,对于那晚臼井良吉会出现在绢枝家附近,实在万万没有想到。不过稻泽到绢枝家的事,却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故意让浴室的灯亮着,就是要让稻泽发现尸体。这个心存不轨半夜到老板的女人家的稻泽,虽然发现尸体,但是一定不敢报警就逃走了——这全都按照他的希望进行。从那晚到翌晨这出名为「稻泽的行动」的戏,既是原作者、又是导演兼演员的最上久,真是表演得天衣无缝、令人咋舌。不过百密终有一疏,由于臼井良吉插进一脚,证实绢枝家从九点到十二点变成一个没有人进出的密室。所以,博士的涉嫌不能成立。真是个讽刺的结果。不过,他的计划并没有被攻破,他还是安心地享受犯罪的成果。天不从人愿,命运之神下一子棋,让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出现……』『是自雷也吧!』『没错。常太郎掌握了他的最后秘密,把他逼到绝路,这是最上久最意外的。不过,事不宜迟,他已经没有时间详加计划,最后三天的期限——他终于下决心采取凶恶的战法,用计把常太郎诱出,剥下纹身的部分,然后丢弃尸体。对他来说,刺青并不是他的目的,不过第一次杀人切断有刺青的尸体,然后藏匿起来,是情势所需。至于第三次杀人,剥掉刺青的部分,只是为了增添博士的嫌疑,强调他杀人的动机和第一次一样,所以才使出这么巧妙的诡计。我们应该重新斟酌最上久在第三件命案的不在场证明。他有三小时行动空白。虽然他说去看电影,但是利用这段时间溜出电影院开车冲到现场,扣掉来回的时间,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以作案的手法来看,时间相当充裕。当局原先推测凶手如果坐电车来回,那么行凶的时间就不够用。这是错估。一般说来,推算这么简单的问题,应该不会判断错误,但是因为他在第一件命案发生时提出非常完全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警方被他所惑,产生致命的错觉。
『当然,仅仅这些理由还不足以断定最上久是真凶。不过,最上久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不在场证明,还是有漏洞——这一点我要先强调。第一点,当我指摘他的假设中两三点矛盾的地方时,我一直注意看他的反应。当我提出锯子的问题、浴室的电灯和水的问题、搬运尸体的困难等问题有矛盾的时候,他露出动摇的神色。不过,还是继续强辩,想要逃出我的追问。他主张这整件案子是他哥哥和另一个刺青偏执狂,以及兼备最高智力的智慧型罪犯共犯的,他甚至坚持己见到最后一刻。照他这么说,这个智慧型的罪犯,除了早川博士以外,别无他人。
『我激起他的斗争心,两人下了一局棋。我不想自夸,但是以我三段的资格,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我花了相当的工夫,一开始就掌握机先。中盘终了的时候,我全面地压迫他,摆出胜利者的姿态。这个对手的确是个天生的大赌徒,至少他具备赌徒才有的头脑和胆量。他一看我的阵营有一点点空隙,就用杀鸡取卵的攻势对我开炮。以他来说,这个结果他虽然看透了九分九厘,不过最后一厘他仍是毫不知情。这局棋分出胜负——我虽然抵不过他顽强的斗志,下错了棋子,结果惨遭滑铁卢,但是塞翁失马,终于发现了他真正的性格,就是犯案凶手的心理。他是真凶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松下课长默默地听完恭介的话,脸上的表情除了泛着感动的神色,仍然无法完全接受他所说的一切。
『神津先生,你所说的一切,的确有很多地方很有道理。但是,实在很失礼,我认为那些论调都是凭空想像出来的,用下棋的道理,无法把一个人当作杀人犯移送法办的。』『你说的有理。所以,我才请你把河畑京子找来。京子到场以后,请课长您彻底追查案发当天最上久从下午三点到八点的行踪,并希望您特准我提出两三点补充的问题。』『没问题。不过,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一点有问题呢?』『因为其他的时间,通通有两个以上的人证实他的行动。可是关于这五个小时内证明他的行踪的人,仅有河畑京子一人。如果这个女人是为了深爱这个男人,当然什么谎都会说。而其中,至少第二件杀害竹藏的命案大有可疑。』恭介尖锐地断言。对最上久的不在场证明,无疑迎头一击,瓦解了他的安全防线。
这时,石川刑警走进来对他耳语几句,课长点了点头。
『叫她进来。』掌握整件案子关键的女人——河畑京子,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女人比想像中还年轻,大概不超过三十岁。看起来是个很理智而且个性强的美人。
『你是河畑京子吗?百忙之中请你到敝处。劳驾了。请坐。』京子行了一礼,坐到课长面前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袭色泽鲜艳的深蓝色洋装,胸前的红宝石闪闪发光。
『你认识最上久先生,是吗?』课长问过例行的问题,开始直接询问有关案子的事。
『我和他是朋友。』『只是朋友的关系吗?』『是的。』京子脸上微有怒意,但仍以平静的声调回答。
『八月廿七号,你和最上久去东京剧场。关于当时的情形想再请教一遍。』『这样吗?以前说过了。我们早先就约好,那天一起到东京剧场看晚场表演。为了避免他到店里找,店员们闲言闲语的,所以约在东京剧场前面等。我大约两点半离开店,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大概三点的时候,最上久先生从银座那边走过来。如果被熟人撞见,实在很讨厌,所以就马上入席。三点半开演到七点半散场为止,都坐在一起。散场以后,因为我住在目黑,所以他送我到有乐町车站,分手的时候,大概是八点以前。』『回去的时候,他没有说要请你喝茶的话吗?』『最上先生是邀过我……不过,我不好意思告诉他那天我肚子不太舒服,就谢绝了。』『那你晚餐怎么解决的?』『我事先准备了三明治和红茶,所以就在座位上用餐。』『没有到餐厅或者贩卖部去吗?』『没有。』『座位呢?』『以前调查时,门票已经交给你们了。』『嗯,不错。是D排走道的两个连号。』『是的。』『在里面有没有遇到熟人?』『没有。』『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比如说某个演员得急病、临时换角,或者演员在台上出丑,被观众喝倒彩等等。』『我记得没有这种事发生……听说第二幕完的时候,有人从三楼的窗口跳下去自杀,引起了一阵大骚动,所以第三幕开演的时间稍微慢了一点。』『这样吗?当天的服装呢?』『穿圆点的洋装,戴珍珠首饰。』『最上久呢?』『穿白色西装、戴新的草帽、穿白靴。』松下课长搔起头来,一直看恭介,好像是对他说一般询问已经完了,你想问什么的表情。
『课长,我有话——』恭介站起来到房间的一角,和课长说了两三句话。然后松下英一郎回座,言词尖锐地说道:
『你说的话不实在。这里有一位有名的私人侦探,那天正好在东京剧场,他坐在你稍后的D排位置上,他说开演中一直只有你一个人。』京子的脸色瞬间发青。恭介代课长开始询问:
『你对我的长相大概没什么印象,不过,因为职业的关系,只要我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当然,我也记得你的长相。你买的座位是两张靠近走道的连坐吗?』『坐在靠近走道的是最上先生,我坐在旁边。』『你扯谎也没有用。我记得你是坐在靠走道的座位,隔邻的席位在开演中,一直是空着的。』恭介不理会她,冷冷地说:
『说这句话的,不只我一个人。当天东京剧场的服务生,他也说当天你一直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未免太大意了。』京子的嘴唇微微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接着要讲的是当天的服装,你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可能会特别注意别人的服装,对这一点我姑且相信你的话,不过这么一来就奇怪了。最上久当天晚上在银座打架而被警察关在拘留所,那个时候,警方检查过他的衣服,他穿的是黑色的短靴。以常识来判断,男人在外头换靴子是不可能的。』『……』『你说谎。受最上久之托,为他的不在场作证,不过你白费力气了,哪有那么容易就瞒骗过去。』『不,我说的都是事实,真的。我没有说谎!』京子拼命地叫着说,但是恭介很冷淡地打断她的话。
『你被他骗了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个有名的风流小生,过去不知道骗过多少痴情的女人,说要跟她们结婚,结果呢?旧贵族的千金、富孀,还有纹身的女人,不下二十个。』京子的眼睛立刻掉下斗大的泪珠,像母猫似的全身微微额抖。激动的情愫不由得从胸中涌起,脸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恭介用冷酷而清澈的眼神,一直看着她被狂风吹起的美丽黑发。
『今天到此为止。以我们的立场来说,相当同情你。如果,你肯好好地考虑。』恭介好像安慰她似的温柔地说。听了这句话,仿佛得救似的京子擦了擦泪站起来,默默的向大家致意,就走到隔壁的房间去了。
『神津先生,为什么要再进一步追问她的时候,就打住了?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就可以完全知道他的不在场证明……』松下课长还起头看着恭介的脸,诘问道。
『连你几乎都相信我的说法了……其实那只不过是诱饵。对凶手来说,相反地,我的立场不过是一种武器罢了。再怎么追究,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最上久不在场证明已经开始崩溃了,用不着再深入侦讯她。他一旦知道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已经瓦解,案件很快地就可以解决。我等着他来挑战,看他今天晚上会使出什么最后绝招,重建他快要崩溃的阵营。无论他怎么反击,都是自掘坟墓,这件疯狂的案子就要落幕了。他主演的这出戏,只剩下今天晚上这个机会。纹身杀人事件已经接近尾声了。』神津恭介使出得意的一招——完全掌握先机的他,不由得自信满满的说。
他的话一点都不夸张。纹身杀人案虽然仍然留着若干未解的谜团,但是令人战栗的最后一幕已经揭开了。
地狱前的约会神津恭介请松下课长派人尾随甫离开警务处的河畑京子。同时,在最上久家的周围即刻埋伏刑警和警员。
『河畑京子应该马上会和最上久联络才对。我想,她会直接到他家去。但是,万一有什么情况发生,就不妙了。应该把该补上的棋子补上去吧!』神津恭介现在的作法,令人觉得好像太过慎重。他的行动如疾风般的神速,但心里仍然游刃有余。
『神津先生,有一天你提过未知数α,是不是指河畑京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松下课长问。
『当然。她是β也好、γ也好,都不是影响最大的人。她到底对整个案子的秘密知道多少,我也怀疑。』『你侦讯京子的时候,我本来想采她的指纹。』『虽然,花那么多时间还是没有用的。她应该没去过下北泽的现场。』『那么,那个叫α的女人是另有其人啰?她就是诱出常太郎,在下北泽的现场留下指纹的女人吗?』『没错。因为有这个女人,才能做出这么精细巧妙的案子,想起来就觉得恐怖万分。美丽的女恶魔……』『是谁?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是——』恭介正踌躇着,一个刑警走进来报告。
『从石川刑警那边传来报告。河畑京子一出警视厅,就直接往荻洼最上久的家去。根据潜入最上家的警员报告,他从二楼的窗户看到好像他的身影。』『神津先生,现在怎么办?』『我们走吧!到最上久的家,等鱼儿自投罗网。』松下课长点点头,连同恭介、研三一起坐车前去。
从荻洼车站再走五分钟,距离最上久的家约五百公尺的派出所,充当警方临时的本部。初冬的太阳已经下山,寒冷的空气更加沁人心脾。
众人在派出所里面的二间办公室,吃起便餐。
『河畑京子现在离开了最上久的家。』埋伏的警员进来报告。
『很好……我想大概没问题吧!像他这种罪大恶极的人,总算还有一点良心。』恭介像放下心头重担似的叹息道。实在是情非得已才让河畑京子做诱饵,他现在大概既受良心的苛责,更对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心里苦恼得不得了吧!
安心下来的恭介,再继续推理。
『我想了一段时间,现在来说明第二件命案吧。其实,这次杀的人,才是最上久真正的目的。第一次杀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的一种作战而已。
『关于第二次杀人,他的动机非常明显。不管他再怎么做不在场证明,或者是让他哥哥装作自杀,都无法使警方的注意力转到其他地方。他真正的目标是杀了第一个人、设计自己完全不在场的证明,让人认为凶手是他哥哥竹藏,布置成自杀的样子。他利用相当复杂的手法,好不容易克服这一点困难。
『从侦讯河畑京子的过程中,你们应该知道最上久八点以前的不在场证明,根本不能成立。这之间可以认定,凶手去杀了竹藏。不过为了什么原因竹藏要携带手枪、出现在三鹰的鬼屋呢?为什么凶手会拿竹藏身上的枪让他开枪而死呢?——对这个问题,我想答案只有一个。竹藏原本为了对付对方而来到这里,但是武器反被对方所用,落入自己设的陷阱。』『他杀人的目的是钱,这是争夺财产的一种阴谋。』『是的。也许有另一个直接的动机也不一定。只是弟弟妄想哥哥的财产这种理由,不足以令竹藏亲自下手杀亲弟弟。最上久曾说过,哥哥曾怀疑他和绢枝之间有暧味的关系而感到困扰,只是单纯的猜疑吗?我想,没那么简单。以他的性格来说,他要隐藏一个秘密,其余九十九个真实的事却不会刻意隐瞒。当然,这种关系,有一天总会传到竹藏的耳里。竹藏一旦知道实情,会怎么想呢?绢枝如果真的有别的男人,做出不轨的事,他一定会义愤填膺,但最后只好看破,把绢枝让给对方。可是,问题是对方竟是自己最信任的、最挚爱的弟弟。对这种双重的背叛,使得无子无妻的竹藏所有的希望都破灭,所以想要到弟弟和绢枝私会的现场捉奸,把他们干掉。竹藏会产生这种心情,并非不可思议的事。而且他曾对狭山律师说他想更改遗书的内容,也许是因为查觉这件事是真的。另外,绢枝违背竹藏的意思,参加纹身竞艳会,到匠是什么原因呢?就算绢枝有暴露狂,违背自己所爱的男人,把自己身上的刺青暴露在众人面前,但真的做得出来吗?以女性的心理来说,应不会那样做。在那个行动的背后,恐怕有恶魔在煽动她的意志。
『哥哥既然感觉到他们暧昧的关系,同样的,最上久当然也知道,他不免焦急狼狈。好几次为他解决大笔借款的哥哥,如果从此不理他,那么自己彻头彻尾的完蛋了——他大概这么思忖吧!不止这样,他对自己哥哥的脾气十分了解,在哥哥动手以前,自己不如先采取行动。他终究下了最后的决心……』神津恭介巧妙的话,鲜活生动地描绘出这幅残虐的地狱图全貌,两兄弟间的残杀事件,一方死亡。大战结束后,道德观颓废在这件案子中表露无遗。
『而那个机会终于来到。八月二十七日午后,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装作第三者,打电话给竹藏。
『——你弟弟和绢枝约好在三鹰的那栋房子偷偷幽会,你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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