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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_8 路内 (当代)
爸爸? ”忽然想起来那人可能已经淹死了,知道
自己说错了话,转头一看,罗佳板着脸说:“他没
这本事也没这胆子,他只不过是个赌棍。”
她是一个很容易得罪的人。多年来我小心谨慎地和她说话,仍不免冒犯她。我想向她道歉。才露出一点内疚的眼色,她就很敏感地翻了个白眼走到方小兵身边去了,两个人在本子上涂涂写写,进行着秘密的交谈。小兵乐坏了,我暗暗嫉妒.心想等回家了肯定把你的小本抢过来看看,到底谈了些什么。罗佳似乎了解我的心思,写完一张,撕下来,扯碎,纸屑向大桥下纷纷扬扬地飞落。她瞟了我一眼,依然冷峻。
那艘黑色的小船又出现了,歪头的捞尸人
站在船头,手执带钩的竹篙,有气无力地东戳一
下.西戳一下。这可以理解,凡是无主的或属于
政府的尸体,他们都敲不到竹杠,因此也缺乏动
力。桥上的人让他们卖力些,再这么捞下去,天
就该黑了.明天捞出来一具被鱼吃掉大半的尸
体,很不雅观。
方小兵不识相,拽着我的衣袖,对着小船指
指点点,意思是让我下去拜师。罗佳说: “这不就
是你要找的人吗? ”我很生气,我说: “我已经忘
记这件事了。”
罗佳扒在桥栏杆上,定神向河中凝视。船越
来越近,已经到了桥底下,我说: “走吧,别看
了。”罗佳不理我,像是要把这场恐怖电影看到
底。天色有点暗了,夕阳又一次落在河流的上
方。照得金灿灿的。在这过程中,她一直没有说
话。忽然听到一声吆喝,歪头老人双手交替从水
中拔出竹篙,一具尸体就此漂上水面。距离很
近。就在大桥的正下方,围观的人发出轰的一声
低喊,集体打了个哆嗦。

直到尸体上岸。罗佳说:“我们走吧。”又
嘟哝了一句,“真恶心,今天晚上做噩梦。 ”
我说: “早就让你回家嘛。”罗佳恶声恶气地说: “我是按你提醒的,看看淹死的人到底是不是我爸爸!”
罗佳曾经问我: “为什么我跟你在一起,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觉得你随时随地都会嘲笑我。 ” “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像方小兵那样。”
“做哑巴不说话? ”
“不.稍微笨一点。 ”她说,“你有时候显得太聪明了。 ”
若论方小兵的笨,可谓尽心尽力,万死不辞。那次探监回来,罗佳的自行车坏了,后轮卡死,她从车头那儿翻了出去。我下车扶起她,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说自己没事。这时方小兵已经在捣鼓她的自行车。后轮不转了,小兵和马福大
叔学过一点修车的知识。用小本子告诉我们:轴坏了。于是他扛起自行车,一溜小跑。我目瞪口呆,想不到这聋子能使出惊人的力量,是爱情使然吗?足足跑了一刻钟。来到一个修车摊上。换了一根轴。摊主要价二十元。小兵潇洒地从口袋里甩出两张旧钞。他妈的,我竞忘记了他一个月能挣三十块!而他为罗佳付出了大半个月的收入。六十六点六六个彩蛋!
我和罗佳的二人世界终结于方小兵之手。从此他与我们形影不离,在我身边有罗佳的时候基本上都少不了方小兵。聋子不用上学,在家画彩蛋属于早期的自由职业。他有的是空闲时间。罗佳也乐意他跟着。大概觉得他笨头笨脑很可爱,而且掏得出二十元的巨资。在十六岁的同
龄少年中非比寻常。
有一天我去方小兵家,他独自画画大概太寂寞了,手里拿着一根拖把杆子,趴在桌子上,摆出打台球的姿势,而那些台球,理所当然是他干活的材料:彩蛋。
我气坏了,他们单独出去过,而且罗佳教了
他打台球。这玩意儿我永远学不会.也不想去学,但它也未免太适合聋子了。在和小兵的比赛中我落了下风,为了弥补,我从我爸爸那儿借了

台傻瓜相机,又顺了几盒胶卷,于是在这场欢乐竞赛中我又领先一步,她可爱拍照呢。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不喜欢彩照,就喜欢黑白的。这么干了几次之后我发现拍出来的照片中没有我,只有罗佳,或是方小兵,或是罗佳和方小兵。如果把照相机交给小兵,让他拍我和罗佳的合影,冲出来的照片永远都只有她,我只剩小半个脑袋尖。这聋子有多聪明吧,罗佳根本不知道。
那时我们经常出去,虽然明争暗斗,也没有
伤了和气。在这个组合中,罗佳体会到了女王般
的快乐,我和方小兵,从远处看,她身边左右各
站一个残疾人.很没有品位,然而人间的快乐是
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
为了能像正常人一样出行,方小兵也学起
了自行车,那确实很危险,当他摔倒时从喉咙里
发出的吼叫能把人吓死。方屠户看出端倪,有个
美妞正在我和方小兵之间左右摇摆,虽然他此

生输给顾大宏,但他的儿子必须赢。有一天屠户 篇
从肉摊上骑回来一辆很旧的小三轮,郑重地交 小
给了方小兵,后者终于可以和我并驾齐驱了。为 说
了让小兵更安全,方屠户把该车刷成红色,好像
是救火队里出来的,又在车头上绑了一面镜子, 花街
充当后视镜,车尾用白漆刷了一行字: “聋哑人 往
在骑车 !” 事

这辆车子是欢乐的源泉。我和罗佳都不骑 路
车了,坐在三轮后面,由方小兵带我们。好几次 内
去探监都是如此。小兵任劳任怨。方屠户心疼不
已,对我说: “小出,小姑娘坐三轮我没意见,你
能不能自己骑个自行车 ?”我说: “你这就不懂
了,要是她一个人坐车,只坐一边,那车子会翻
的。 ”方屠户说: “我情愿让方大聪坐在车上 ! ”我
说: “好吧好吧,下次我来骑车,这总可以了吧 ?
谁让你非要写 ‘聋哑人在骑车 ’的呢 ?”
那时候我和小兵轮流骑三轮,去城东的监
狱。罗佳独自走进去,我和方小兵在大桥上把车
子骑成 S形路线.另一个人就躺在车子里。天气
总是那么好,太阳照在身上。令人想睡觉。我想
那岗楼上背着刺刀枪的哨兵一定觉得奇怪,这
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或者干脆说。是什么毛病。
我和方小兵曾经承受过一种嘲笑,即,那美
妞是耍你们的,你们痴心妄想。这种嘲笑来自瘸
子老炳。来自街道主任鲍翠芬。来自蔷薇街上很
多闲人,这种嘲笑像天边遥远的雷声,并不足以
引起警惕。但我可以看到另一个地方正在下着
滂沱大雨。雨也许不会来,也许很快就来,谁知
道呢 ?我和小兵都无所谓,他反正听不见,我假
装听不懂。只有一条秘密是我们共同保守的:绝
不告诉别人。我们是陪那女孩去监狱。
在我十六岁时,人们把这种感情称之为早
恋,也称之为少男少女的友谊,更有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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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朦朦胧胧的感情”,好像我们都是近视眼,不知道此生将会爱上 A型血呢,还是 B型血。事实上就在我更小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将会爱她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承认,这种爱情是朦胧的,
可一旦褪去那层雾,它将会变得异常锐利。
有一次我对罗佳说:“他们都说我们很早熟。”罗佳说:“你不早熟。我比较早熟.你就像个土豆,我像菠菜。”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比喻,土豆爱着菠菜。那么方小兵又是什么蔬菜呢?罗佳胡诌道:“他是西红柿,生的熟的都可以吃。”我大笑起来,请问土豆菠菜西红柿的好日子还会有多久呢?
她消失在晚春阳光明媚的时节.那时她忽然不愿意再和我们一起玩,我去过二十二中,看见她背着书包,和那群疯疯癫癫的女生一起骑
自行车呼啸而去。她的书包架上甚至还带了个人。那种速度不是我能追得上的,必须方小兵骑着三轮才可能让她们笑翻在地。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她,至于什么原因,我猜不出来。有一天她又在校门口遇到我,她对我说:“别再来找我了。”
“可是为什么呢?”
“前阵子我很伤心,有你们陪着。现在我好

点了。”
“我还以为你一直要和我们玩。”
“那当然也可以。”她犹豫地说,“可是想想
又觉得不甘心。”
我暗暗点头.她给了我十六岁时最诚实的
理由,即使还有其他原因都不必去猜了。
她跟我说过,小时候看过一个童话叫《绿野
仙踪》,多萝茜和狮子、铁皮人、稻草人一起去冒
险,但在童话结束的时候。狮子、铁皮人和稻草
人都得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他们不能和多萝茜

起回家。那个童话我也看过,我说。多萝茜帮
助狮子找到了勇气,帮助铁皮人和稻草人找到
了心和爱什么的。她说这就是她打个比方而已,
天知道谁是多萝茜。谁是铁皮人呢。后来我想,
这不是童话,原来是谜语。
我一度以为她自甘堕落,但过了一些年,我
认为即使是那些糟糕的事情。也应该具有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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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意义,反正你很快就会度过十六岁,向更
远的地方去。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方小兵来找我,他用小本子问:为什么罗佳不来了?我告诉他,罗佳和别人玩了。小兵不解地写道:和别人玩,也可以和我们玩,这有什么关系?我很厌烦地说:“带着哑巴和歪头去打台球难道很有意思吗?”小兵无法理解,也听不见,他就走了。
第二天方小兵泪水涟涟,推着三轮车回到了蔷薇街,原来他去二十二中门口找罗佳了,结果小三轮的车链被人卸走,身上的钱也被抄空,聋子可能还挨了打,十分悲痛。小兵一生中挨打的次数并不少,且都是被成年人下的狠手。那种痛他受得了。因此我怀疑他有着更惨烈的伤口留在内心深处了。我一问,他果然告诉我:罗佳和很多男生在一起。那天他在二十二中门口苦等.坐在小三轮上既不像个运货的也不像个小贩。招来了很多异样的目光,等到罗佳出现了,他笑眯眯地走上去对着她打手势,她身边还有几个男生女生.显然他们都不喜欢一个太主动的聋哑人,于是教训了他一顿。而我们的罗佳,她始终低着头不说话。最后方小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她才跑过去劝解。小兵只看见她说
了很多话,具体说什么却不知道,然后,她就抛
下他.跟着那伙人走掉了。
为了方小兵,我再一次去了二十二中,防着挨打.在路口的电线杆后面等着她。等了三次才看见她落单,我走过去对她说:“以后方小兵可能还会来找你,别让人打他。聋子不懂事,好好地让他回家就可以了。”
“我只看到你又来找我了。”
“我来找你只是为了说这个事,”我说,‘
再见。”
日晕月晕
1男孩活到十六岁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
男孩了,可那时社会上开始把男孩女孩的标准
往上提。二十五岁以下的都算,于是他又留在了男孩的行列里,等待二十五岁的来临,到那个时候不知道行情会不会又变。
男孩仍住在戴城.几十年来,这座城市始终没有广场。直到九十年代末。崭新的市政府大楼落成,那是一片空旷的花岗岩地带,四周拦起围墙.正面是一个把守森严的滚轮栅栏门,遥远的大楼在空旷地带的尽头,一座方正无误的建筑,看不清什么细节,只有分布均匀的窗口,黑洞洞
的.远看像碉堡的射击孔。那片禁止入内的空旷
地带永远冷清清,既不长草,也没有半只鸽子。
在他的整个青少年时代,即使是这样的广场也不曾目睹过.成天在逼仄的街巷里走来走去。人们太热衷于植树造林,假如有一大片空地。人们一定会按照某种几何图形,种上冬青,围出一块草地。留下笔直或弧形的小路供人们行走。于是,很大的一块空地最终也变成了小巷。而草坪是不允许践踏的。
小时候,姐姐带男孩去人民公园玩。那地方阴森森的,有几个草坪和一个四周堆满假山的池塘。后面还带一个简陋的儿童乐园,沿着公园的围墙种满高大的乔木,积年的落叶全在脚底下。踩着觉得软绵绵的像地毯。这是个奇怪的地方,有人爬树,有人爬到凉亭顶上,都没人管,只有在草坪中心竖一块木牌:禁止入内。其实那也不是什么草皮.根本就是些长得比较顺眼的杂草.到了星期天有很多人跨过冬青树。在草地上坐着,谈恋爱,看书,写生,什么都有。公园管理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法不责众。过了星期天,禁令起效了。男孩的姐姐曾经被抓到过,由于她口袋里没半毛钱.也不打算喊摄影师来解释问题,于是接受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惩罚:他们让她举着那块木牌在草地上站着,站一个下午。
这种惩罚在男孩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从出生那天起,他就顶着歪头的名声。比木牌更可怕的东西。然而姐姐和他不一样,这是她少女时代最痛心的一次示众.她活得很成功。不能忍受这种羞辱。男孩到十六岁时发现姐姐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女人。那年她二十一岁。
那年春天男孩知道自己的姐姐失恋了。得与失都发生在她学校里,看她那样子,爱情必然轰轰烈烈。然后像一根烧红的铁棍戳进凉水,发出吱的一声惨叫,事情就结束了。那个谁也没见过的家伙据说出国去了,他飞机后面的尾气大
概就是铁棍最后冒出的一缕青烟。
后面几天姐姐回到了戴城。躺在里屋一言不发。她上大学的日子,男孩睡里屋,她回来了男孩和摄影师都得睡到吃饭间。家里就这么大地方。如此睡了三天,她出来的时候人胖了一篇长圈,其实是肿的。小
等到精神稍微好点了,她说: “他去了纽约。 ”说
男孩说蔷薇街上的朱常勇.他去了日本,在

什么地方刷盘子。他的老婆蒯红英正在和瘸子街老炳轧姘头。往他的意思是,只要出国的,就会有感情问事

题产生。不过姐姐没听懂。“那不是一回事。”路她说,“朱常勇是去日本做苦力,那个人是去美内
国留学。”。。
“反正能出国都是好的。”男孩说。 “你想出国吗?” “能有机会出去当然会,想有什么好想的? ”摄影师坐在一边忧心忡忡,偶尔扔过来一
声叹息。姐姐不爱听这声音,问他: “你呢?什么
时候和关文梨结婚? ”摄影师觉得那根凉了的铁
棍伸到自己眼前,还有点焦糊味,虽不足以烫人但也可以把人搅得一脸脏兮兮。摄影师只能说:
“我暂时不会结婚。 ”姐姐说: “结吧,你都快五十
了。我就算不出国也不想回戴城了,大学毕业我
要去深圳 ”
男孩说: “那我怎么办?爸爸怎么办?”
“我才不管你们咧,你们喜欢这儿。”
她回到上海以后彻底玩疯了,跟着同学长途旅行,然后打电话到老鬼子的杂货店,让去喊摄影师来接听。再汇点儿钱给她。不久她到达伟大首都,在那儿拍了一张乱糟糟的照片寄回了蔷薇街。她的脸仍然肿着,咧嘴大笑,张牙舞爪,整个人都像是被抢劫过了。摄影师忽然想起,当
年李红霞也有过一张照片。北京大北照相馆的杰作。不过。相比之下红霞小姨本人与背景的比例十分恰当.其人也赳赳英姿,不可一世,而顾小妍容貌晦暗,稍显模糊,那种傻瓜照相机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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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就把焦点对准到背景的一堆垃圾上去。

个没有广场的城市是可悲的,人都像是在管道里流来流去.稍不注意,就违反了交通规则。男孩活到十六岁时觉得凄惶焦灼。仿佛摇摇欲坠,仿佛走在薄冰上听到吱吱嘎嘎的碎裂声。罗佳已经离他而去,方小兵沉默而哀伤,摄影师
日日担心着关文梨的前夫跑过来一拳打瞎他的眼睛,只有顾小妍振翅高飞,但她这次并不打算带上歪头弟弟。初三的毕业会考近在眼前,男孩的选择,要么考一所马马虎虎的高中。要么干脆念个中专技校。总不能让自己十六岁就去上班啊。无论是不是歪头,十六岁都像个门槛,他得跨进去,万一不幸绊倒了,爬也得爬进去。事情就是这样。
他一个人在城里游荡,后来发现自己错怪了戴城,这里有广场.在城北的火车站。他很少涉足此地以至于竟忽略了它的存在,当然,它似是而非,基本上只能称为一个大集市.这样的广场并不惬意,甚至可以说是卑微。在这块占地十亩的水泥地上,用细麻绳拦起的行走通道.破碎的地面,形形色色的人们拎着旅行袋匆忙赶路。盲流们聚集在走廊下面,铺开他们的编织袋。坐着,躺着,散发着酸腐的气味。有四根高达十米的路灯竖在广场中央,顶部做成飞碟的形状,三十二个高能射灯在夜里照得地面一片惨白,底下的人都像是鬼片里出来的。这里还有花坛和雕塑,花坛仍旧是冬青树,围着阶梯状隆起的盆栽植物,一串红,菊花,猫脸花,视季节而定,国庆节它们还会拼成五角星或者是红旗的图案;雕塑则是一座布满灰尘终年不变的不锈钢赤裸人体,在一个禁止进入的花坛深处。足有三米高的健硕男性.夹紧双腿抬起双臂,阴部挡着一片不锈钢树叶。不知道是盘古呢还是亚当。
终年绑着红臂章的老太婆逡巡在广场的每个角落,她们面容近似,衣着近似,每一张罚款单上都印着 “五元 ”.无论吐痰还是扔垃圾都这个价格,骂人打架不归她们管。她们意志坚定,绝不放走一个违章分子,同时也坦然面对一切辱骂。这微小的执法权简直是她们的要塞,攻不破,也休想让她们投降。男孩曾经看见老太婆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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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个中年妇女,纠缠了半个小时,要到了五块钱的罚款,然后被这个中年妇女追着骂了半个小时的 “老逼 ”,她毅然决然充耳不闻地走向了下一个吐痰的人
姐姐说,所有城市的火车站广场都是这个样子,有些更糟糕,连不锈钢男人都没有,你必须穿过肮脏的广场,坐上肮脏的火车,才能去另

个城市,迎接你的仍然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老太婆,几乎没什么差别。那根本不是什么广场。真正的广场,尽管人满为患。仍让她感到惬意,阳光直直地照在硬地上,没有任何阴影,你可以往四面八方走,甚至走出很远很远时.发现
自己仍在广场之内。
但他忽然爱上了这个地方,在最无聊的夜里,他骑车来到火车站广场,四个飞碟正腾空而起,逆光望去,星辰失色。他为什么会在十六岁
那年迷恋于此?大概是因为它的宽阔无度.与城里景色截然不同的风貌。但那种乱糟糟的场面.混迹在旅客、小贩、司机和旅馆拉客女之间。并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他很快又会厌倦,看着四个
飞碟.吹一会儿风,回家去睡觉。
有一天他在广场上看到个乞丐,腿烂了。斜倚在飞碟路灯下,伤口流脓,紫胀发黑。照男孩的理解。这条腿是肯定要锯掉了。但他安然地躺着。面前一个搪瓷碗里放着几张钞票。以前的乞丐都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绝无一条可怕的烂腿。男孩心想,这到底是烂腿还是道具呢?抱着这样的怀疑。没有人敢走过去摸一下。
男孩坐着,他像是广场的神经。努力为它感知着变化中的一切。世界像一锅水。煮啊煮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忽然之间就沸腾了。所有的事情都像是突发事件,那四个飞碟上的灯,有一天忽然掉了一个下来。十米高空坠下一个脸盆大的灯,正砸在乞丐的烂腿上,他一点也不疼,但简直害怕死了,警察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他

直在大喊: “这是我吃饭的腿 !”
无数个盲流越过男孩的身子,走向他们要
去的地方。那年春天他站在火车站的宣传栏前
面,看到很多照片,全都是关于火灾的,有人把
汽油带上了火车,有人带油漆,有人居然带雷管。它们燃烧或爆炸成为了宣传栏上的照片,烧得焦黑的人体,半焦黑的,或者火功恰到好处的。总之都是烧烤人体。这个宣传栏告诉他,没事别坐火车,盲流太多,出了事情想跑掉没那么容易,到处都堵着呢。
某一天黄昏.几个戴城大学的学生来到了广场上。他们看上去很热,坐在飞碟路灯下面说话。男孩提醒他们,不久前这里刚出过事,最好
去安全一点的地方待着。一个女大学生很有礼貌地对他表示了谢意,但另外几个则毫不理会,他们对着他的歪头发笑。男孩冷眼看着他们,是
的.同一个地方两次掉下灯,把人砸中的几率很小,让他们发笑吧。一个大学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粗壮的灯杆上写了一首诗,然后他们钻进了检票口。女大学生还回过头来对男孩说
了声再见。她很像姐姐。男孩觉得那列火车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感觉像是一个做串了的梦,真是太奇怪了。
后来I临近中考。他终止了火车站的徘徊,回到蔷薇街。街上很热闹,电线杆子上贴了很多红红绿绿的纸,上面用毛笔字写了诗,那字颜筋柳骨。断不是常人所为。著名的天才画家方小兵路过,一时兴起,在空白处添了几笔,有些是荷花,有些是杨柳,有些是葡萄。空白处很小.但小兵在彩蛋的方寸之地已经练出了真功夫.众人一起品鉴,说他完全可以和唐伯虎媲美。后来街道主任鲍翠芬来查,带着人撕画,方小兵痛惜不已。跑出去揪着鲍主任,拼命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此乃方某人大作,撕不得。鲍主任给了他一个耳光,说: “你想死也找个好地方去。”
十六岁那年,男孩在蔷薇街上看见过日晕,
五月略显单调的天幕上有一个黄色的太阳,太阳之外有一圈紫色的光环。他看得头晕眼花。摄影师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风景照里面常有的,照片拍得好的话可以刊登在摄影杂志上。方屠户叹息说: “这东西不吉利,大概猪肉又要涨价了。 ”
2摄影师去了一趟上海把姐姐拎了回

来。男孩发现她把长发剪掉了,变成一个游泳头。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发型,也便宜了理发师,基本就是个男式头。男孩已经到了懂得欣赏女性美的年龄,他看了半天说: “头发真难看。 ”姐姐拿出一盒磁带,指着上面一个女歌星说: “看,这一个女人叫辛妮德 ·奥康纳,她剃了个光头,而且,她一直是光头。 ”男孩问她为什么要剃光头,姐姐说: “因为那种叛逆的勇气。 ”男孩心想,成绩不好
的孩子才叛逆,这个词跟你浑身没有关系嘛。
那时男孩在复习功课,迎接升学考试。男孩篇长看见这个最头疼,不但要比成绩,还要体检。他小去体检的时候,正好二十二中的毕业生也在那说儿,一伙女孩对着他狂笑。但他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个叫罗佳的。花
街在他十六岁时至少有一个好消息——他的往
歪头病没法治,但似乎也不会恶化,它指向十一事

点整的方向,在所有的斜颈症之中。这算不上什路么。男孩有一次出门被一个同样的歪头打了一内顿,那家伙歪得太厉害(几乎九点整),他以为男孩在学他。打完了以后才发现是同类,他不但不道歉,还有点妒忌,说男孩这种样子应该可以伪装成正常人嘛。
姐姐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功课很差,尤其数
学,只要涉及到解析几何他一概不会做。为了让
歪头能有个好前途.她不得不待在家里帮他补
课。这耽误了她的时间,日日嘲笑他是个笨蛋:
平时都干吗去了,也像爸爸一样不务正业P B?男
孩说: “平时叛逆去了。 ”姐姐说这个词你倒学得
挺快的.但你没什么资本叛逆,好好搞懂你的解
析几何吧。男孩就说: “像你们这种正常人,非要
把自己的头发剃了,把好好的东西弄残了,才能
像个叛逆。我什么都不做.站大街上就是人类叛
逆。”姐姐听了有点伤感,说: “听说有个女同学
陪你和方小兵玩? ”男孩沮丧地说: “她二十二中的,已经不跟我玩了。 ”姐姐说: “看来还挺善变的嘛。 ”男孩说那个叫罗佳的女孩曾经见过姐姐,她来照相馆拍过照,那会儿罗佳还是个小学生.然而记性糟糕的姐姐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到了六月末。中考已经结束了,~UL都
男孩 I,去不了,姐姐也是,两个人只能守在照相馆里,帮摄影师打杂。照例七月里都会有洪涝.这一年却很干燥,太阳一直照着.街道新铺了一层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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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原先凹凸不平的铺路石全都撬掉。两边的栀子花也都拔了。街道显得宽而平整。自行车经过不再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这下安静了很多。
五年来摄影师一直靠着这个小店维持生计,他干得不错,至少混成了街区的名人。不过这一年来求他教跳舞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该学舞的都学会了.不想学舞的都在家里叉麻将。摄影师的固定舞伴仍是关文梨,他们出双人对。非常醒目。对于这个已经过时的历史大破鞋,人们根本懒得猜测她何时与摄影师结婚。很少人知道给摄影师开了瓢的正是她的前夫.那个人目前就住在蔷薇街附近。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打电话给摄影师,让他送点钱过去。
姐姐回到戴城以后。偶尔会去找那个追求她的威特儿,那会儿人们不再喊他勉子,他从外宾招待所辞职出来,去了波顿大酒店做门童。他有一个新的绰号叫 “拉门先生 ”,这份职业比端咖啡辛苦,也更有前途。波顿大酒店有二十多层高.戴城最新的涉外宾馆,他在这里挣很多外快。每天从人手里抢过各色箱包,然后微笑着对这些人说,威尔康姆,阿里阿多,雷猴,踢不死 (Tips)。他去火车站接摄影师和姐姐,拎着行李回到家。放下行李不由自主朝他们伸出了手,结果被嘲笑了一个礼拜。
他曾经答应过姐姐,要开一家舞厅,这个诺
言对记性糟糕的姐姐来说如同罡风吹散了自
云.早就忘得一千二净,但他仍牢牢地记着。他

生的理想就是能做个老板。然后把那个大洋
马顾小妍娶回家。有一度他听说她谈恋爱了,觉
得很沮丧,但她的爱情竟比他的低潮期还短暂,
于是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信念。
无聊而平淡的六月过去了,这条街更安静,
狂风与惊涛离这儿非常遥远,没有人听到遥远
的地方火车的汽笛声,没有人企图离开,没有人
多说一句话。
七月的最后一天,那个叫牛蒡的诗人出现在街口,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那儿吱吱冒油,散发出沥青的焦糊味。牛蒡佝偻着身体,右手反扣旅行袋的拎把,将其甩在肩膀后面,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乌七八糟的长发被汗水裹着犹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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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泥浆,他的脸上还有两块明显的瘀伤。街道主任鲍翠芬迎面撞上了他,她警觉地用普通话问: “找谁的? ”牛蒡十分疲惫,低着头用普通话回答: “苏华照相馆。 ”鲍主任说: “往里走就是。 ”牛蒡指着墙上的美术字:苏华照相馆。向内二十米,冲印彩扩艺术照。字好久没刷过,有点退色
了。他点头说:“我已经看见了。”
他很快走进来,对柜台上的摄影师说: “找顾小妍。 ”摄影师问: “你是谁? ”牛蒡拽过一支圆珠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摄影师没看明白.这种野生植物他倒是知道的.但很难和某一个人联系起来。牛蒡面露诡异的微笑,说: “我的笔名叫牛蒡。顾小妍答应来火车站接我的,可是她没来。”摄影师明白牛蒡是笔名之后,感到很生气,他心想,好端端的干吗要取这种名字,爱文学也不能这样天马行空,他为什么不叫牛粪!另外,这个戆卵脸上有一种隐蔽的傲慢,他的微笑并非礼貌,仅仅是在告诉他自己:眼前这个中年人,他什么都搞不明白。摄影师阅人无数,他不一定理解人们的古怪念头,却看得懂最细微
的表情。他问: “你是哪个单位的? ”
牛蒡说: “我到处流浪,我是个诗人。”
笔名牛蒡的家伙.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从遥远的北方来找姐姐。她从里面出来,看到他。牛蒡说: “你好,娜佳。”她说: “坏了,我竟然忘记你要来。 ”然后她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 “你好.瓦西里。 ”
坐在一边的男孩想了起来.他就是多年前
和姐姐互通信件的笔友,那个北方人凌云,很可
能还是她初恋的对象,相隔四个寒暑,他们第一
次见面了。
姐姐念大学以后交过一些笔友,她有写信
的癖好,又染上了那个年代呼朋唤友的坏习惯。
寒暑假时。他们来到戴城,她带着他们去城里的
名胜古迹游览一番,还会下馆子。男孩在旁边蹭
吃.顺便长长见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学生,并
兼有其他的身份,比如青年作家、青年画家、青
年歌手之类,他们通常讲普通话(这在八十年代
的戴城非常罕见),迷人的风尘仆仆,令人过目
难忘。偶尔也有不像话的,曾经有个相貌古怪的
诗人,二十五岁已经开始掉头发了,非常狂妄地
说自己要成为中国的金斯堡,然后就开始调戏姐姐。金斯堡有调戏女人的吗?那顿饭吃完了他就去了另一个城市。
男孩见识过这些。觉得他们与自己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在一个固定的、封闭的地方,这些流动的人们,奇奇怪怪的,带着他们各种各样的想法.出现并消失,他们最后都去了哪里?
男孩看着牛蒡,心想这下好了。原配来了。这个比喻会让姐姐杀了他。
后来姐姐带牛蒡下馆子。把男孩和摄影师留在了照相馆里。男孩对摄影师说: “你别得罪那个人。他就是瓦西里。 ”摄影师记得,那年为了瓦西里的信,姐姐差点掀了桌子。摄影师说: “她的笔友都是这么邋遢吗? ”男孩说: “也有不邋遢的,但这个真的特别邋遢。比金斯堡还可怕。 ”他们都有点担心,平时有点洁癖的姐姐,跟这个浑身酸臭的家伙在一起吃饭,吃着吃着会不会打起来。
夜里,他们在家里,听到外面一阵车铃。开门一看,姐姐坐着三轮车回来了,车上还有一个醉醺醺的牛蒡,像一块融化了的酒心巧克力。姐姐对男孩说: “出来,帮我把他扛进去。 ”男孩不乐意了,说: “居然把他带回来了,难道让他睡在家里?”姐姐板着脸说: “正是。”
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加上一顿带酒的
晚饭以及三十多度的高温.没洗澡的诗人闻起来已经不太像是个人类。家里洋溢着动物园的气味。姐姐很恶心地说: “这家伙以前吹牛说自
己能喝半斤白酒的,结果四瓶啤酒就这样了。”牛蒡进屋子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肚子,脑袋低垂着夹在膝盖之间,嘟嘟哝哝,天南海北地骂,不知道骂谁,都是些没听说过的名字,后来骂的都是听说过的,摄彤师吓得赶紧关门。
他太沉了,喝过酒以后更沉。他们抬不起他。家里本来就很小,没有更多的铺位给他睡,牛蒡的第一宿是躺在地坪上度过的.给他铺了

张草席,姐姐睡在里屋,三个男的挤在外间。又给了牛蒡一个枕头,他不喜欢.伸手把旅行袋拽了过来,垫在脑袋下面。摄影师看着他做完一串缓慢而僵硬的动作,说。这种习惯确实是流浪
诗人.或者应该叫跑单帮的。
睡下去没多久,他起来吐了一次,还算清醒。从墙根拉过来一个铅桶,都盛在里面了。屋子里全是酸臭味,他接着睡。摄影师踢了男孩一脚,说: “给他去倒掉。”男孩说: “凭什么我去啊? ”姐姐在里屋说: “让你去就去! ”男孩说: “他妈的!”
后半夜牛蒡又起来喝水,他拉开电灯。摄影
长师和男孩又给弄醒了。他满屋子找水,后来去了篇天井里.找到大水缸,用勺子舀起来喝了大概有小两公升,胸口湿淋淋地又回来睡了。摄影师说: 说“这样会拉肚子的。”牛蒡不理会,继续躺下睡,

第二天也没事.看来已经锻炼出了一个跑单帮街的肠胃。往
第二天白天,牛蒡保持了长久的呆头呆脑。事

这时男孩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的长发全部向后路梳,露出一个凸起的额头,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内睫毛可能超长了,显得有点多情,有点迷离。不过他的身形很壮,看胳膊上的肌肉很像是个体力劳动者,这又抵消了他眼中的迷离。男孩知道。姐姐的笔友都是饱读诗书,他们出来时手里不是捧着小说就是捧着哲学 (更拉风的背着吉他),好像是那个年代最基本的装饰品。然而牛蒡什么都没有,他也不爱看书,只是坐在窗口发呆,呆够了就看电视,对着电视机两只眼睛又直了。
现在这个家伙有三个名字。牛蒡、凌云、瓦西里。姐姐解释说,他的真名叫凌云,笔名牛蒡,花名瓦西里。男孩扳指头算了算,问她: “你的真名和花名我都知道,有没有笔名和他配对呢?
苍耳还是猪笼草? ”姐姐用北方话骂道: “滚你丫的蛋。 ”
摄影师问:“他为什么会有牛蒡这样的笔名?”姐姐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更古怪的都有呢。 ”摄影师问: “那么他发表过什么作品呢? ”姐姐说: “他们自己印点诗刊随便发发.发表作品这种事情多俗气啊。 ”
男孩说: “我记得他比你高一届,应该还在念大学嘛。 ”
姐姐瞄了他一样。说: “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记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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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对牛蒡没什么兴趣,诗人他见识过,在姐姐的笔友之中。初中时的体育老师也热爱诗歌,她是女的,有两条雪白的大长腿,用来打排球是再合适不过了,可她偏偏还写点诗,比语文老师更文艺。已故母亲厂里有个诗人,他的笔名叫杨马,在城里赫赫有名,日报副刊上经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然而他本人是一个宣传科的干事。总而言之,诗人可以是各种各样的,牛蒡这样的实属正常。男孩自己也有一本《朦胧诗选》,姐姐送给他的。那上边有他画的各种线条和杠杠,宛如当年姐姐的手抄歌词本。
对摄影师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摄影师活到四十六岁没见过一个活的诗人,以为都应该是徐志摩这样的,或者比较激进些,一九七六年清明节的那种。摄影师特地留在家里,和呆头呆脑的诗人聊了几句.他觉得自己在日报副刊上发表过摄影作品,至少也该有点共同语言。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给牛蒡看,几张放大了的彩照(风景、肖像、夏天的荷花冬天的雪景,一些搔首弄姿的女性.其中居然有关文梨),诗人呆滞的脸上又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摄影师很生气,不再搭理他,收拾收拾回店里干活去了。
诗很危险。流浪也很危险,男孩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座城市很小,街道像管道一样闭塞.这里的人们从来不谈什么流浪诗人。如果说到诗人肯定认为是文联办公室里某个喝茶看报的— —即便是这样的货色,他们也觉得怪透了。只有男孩,因为看过那本《朦胧诗选》,觉得和诗人的距离很近.但并不亲,仿佛他们是一些枪手,已经走到眼前,随时都可能打爆他的头。
下午,姐姐告诉他们:牛蒡要住在家里。
摄影师十分反感,家里太小,容不下第四个
人。假如能容得下.他也许早就结婚了。摄影师
对姐姐提出抗议.她建议他睡到照相馆去。摄影
师不答应。问: “到底什么时候让他走?照相馆到
了晚上全是蚊子。 ”
“你可以点蚊香。”姐姐说。
“我没问你怎么对付蚊子,我问你他什么时
候走。 ”
“还得多住几天。”
“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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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人们出来玩,都是住在亲友家里,只有公费出差的才睡旅馆。但是像牛蒡这样。搭住在异性家里的,并且超过了两个晚上的,仍属罕见。摄影师怀着不满和猜疑。去杂货店借了一张钢丝床,搭在照相馆里。这时牛蒡终于表现了一
点点教养,他说: “要不我睡到照相馆去吧。 ”摄影师吓死了,赶紧表示照相馆蚊子太多,不宜招待客人。那地方是他挣钱的唯一阵地,绝不能给牛蒡占领了。牛蒡又说他不想睡地铺了,能不能和男孩一起睡。男孩强烈地表示拒绝,因为他身
上的味道太难闻。摄影师不得不去了方屠户家,
又借了一张折叠钢丝床,专门给牛蒡睡。
摄影师招呼牛蒡一起掰开折叠床,牛蒡使劲扩胸,他成功了。摄影师的手指还在接缝处,结果那张床像一把巨型的剪刀在摄影师的右手食指上切开一道伤口,又粗又深,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把手指抱在胸口,哀怨地看着牛蒡。
牛蒡说: “对不起啊叔叔。 ”
这算是运气。要是摄影师的手指再往里挪两公分,那就会变成一个九指。姐姐一边骂牛蒡是个笨蛋.一边给摄影师包扎。牛蒡手足无措地站一边看着,有点像内疚,也有点像看热闹的。男孩说: “食指要是切下来,就没法做摄影师
了。”牛蒡讪讪地说: “用中指应该也能按快门
吧? ”摄影师听到这里忍无可忍,说: “中指?去你
丫的中指。”
男孩白天还去照相馆,把姐姐留在家里陪
诗人.两处离得不远。不必担心他们孤男寡女出
什么事。即便如此,摄影师还是会让男孩时不时
地回一趟家。自从有了钢丝床,牛蒡就一直坐在
床上。把双脚搁在床沿,背靠着墙壁。姐姐总是
坐在饭桌前面和他说话。他们低声嘀咕,好像有
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时也看到牛蒡洗衣服,洗好了,晾在小天
井里,那里到了夏天有点背阴,但他似乎并不打
算把衣裤挂到大街上去。
后来是姐姐告诉他,牛蒡不会待太久,他要
去云南.路费没有了才搭住在这里。男孩问姐
姐: “你想去云南吗?”
姐姐说: “要是攒够了路费,我为什么不去
呢? ”
男孩胸有成竹地说:“你要是去了云南,拉门先生怎么办?”
“每回说我要去什么地方,你都会说,谁谁谁怎么办。你说你有没有出息?”姐姐说,“你居然想做厨子。”
男孩初中毕业时填的志愿,一是高中,二是烹饪职校。男孩觉得做厨子也不错,那会儿发榜了.七门功课加起来四百多分,看样子不是去普通高中混一张没前途的文凭,就是去烹饪职校学习抡菜刀和勺子。相比之下还是菜刀和勺子比较实际些,然而姐姐不喜欢身边都是些第三产业的傻瓜。她觉得诗人比较不错。
男孩心想,如果你跑了,那不是流浪,有一个现成的词等着你:私奔。他吃不准姐姐是不是已经爱上牛蒡.她看起来很需要爱情。
,J:I
雨一直没下,街上仅剩的几棵泡桐树,每到黄昏都晒蔫了,低垂着叶子仿佛那是一些纸片。夏季的街道即使烦闷也不至于死气沉沉,太阳横扫一切,总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有一天来了几个警察.把杂货店的老板老鬼子给逮捕了,因为他喝醉了用啤酒瓶砸了一辆无辜的汽车.他当时跑了,可是被旁观者记下了脸。押走的时候老鬼子的脑袋也像泡桐树叶一样低垂着,他
老婆吓死了.把店也关了。蔷薇街唯一的公用电话就在柜台上。以前有电话打过来,找街上的谁谁,老鬼子都会冲过去喊人出来接电话,自此之后.人们总是隔着铁门听到里面有电话铃声.谁也没法接电话。老鬼子要是知道自己无意中把摄影师给坑了,他或许就不会扔出那个啤酒瓶。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全都像是见了鬼。
两个男人是下午一点钟来到蔷薇街的,这是夏季最安静的时候,该上班的都上班去了,不该上班的都在睡午觉。没有人知道他们来。两个男人,一个鼻子是歪的,剃着小平头,长得孔武有力,另一个比较瘦,左眼睛大,右眼睛小,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右眼珠是假的。
壮的那个绰号叫强盗,他吃了很多年官司,
去年刚出狱。他的前妻就是关文梨。由于她常常
出没在这条街上.附近的人都知道强盗的名声.
但没见过他,现在终于可以见识见识了。那个独眼的绰号就叫独眼,他原先是一家工厂里的仓管员,十年前他和同厂的关文梨过了过,不料被人告发出来,双双开除,然后强盗一拳打爆了他的右眼。后来他去做生意,赔光了本钱。如果让
脑子正常的人猜.这两个家伙是怎么组合在一起的,估计永远也猜不出来,故日世事难料,现在他们搭伙来找摄影师的麻烦了。
摄影师正躺在柜台后面睡觉.钢丝床上铺篇长了一张破烂草席。他的双手安详地放在胸口,面小朝天,很像一个死去的基督徒。不过当他被强盗说拽起来的时候,头发蓬乱,双眼发直,这副样子已经和安详没有任何关系了。 花
街“我打了很多电话,没有人接。”独眼说。 往
“因为老鬼子被公安局逮捕了。”摄影师整事

了整衣服说。路独眼说:“你该给店里装部电话,这样我们内好直接找到你。你也可以挣点电话费。”
“太贵,装不起。”摄影师眼珠转了转,看看门外,没一个人,这下有点放心了。他说:“你怎么找到店里来了?说好了不到店里来找麻烦的
嘛。你把那东西放下— —”强盗正在参观照相馆。他像个好奇的孩子,东摸一下西摸一下。独i~t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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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在柜台上看照片,为独了差不多十年的眼,他现在看东西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真要给他一个新的眼珠,他反而不习惯了
这两个人现在都穷困潦倒。前面说过,每隔两三个月他们就来找摄影师,摄影师没奈何,送点钱过去。起初只有强盗敲诈他,后来又多出来

个独眼。独眼对此的解释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现在你在关文梨那儿最吃香.又是个很有钱的个体户.不敲你敲谁啊?
照相馆里的东西是不给随便碰的,独眼说: “碰碰又不要紧.不会发霉的。你还碰了关文梨呢。”摄影师和这两个人没什么道理可说,更不想耍嘴皮,摄影师说:“你们以后别再来了,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独眼说:“又不经常来,隔好几个月才找你一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摄影师说:“这根本就是敲诈勒索。”独眼说:“因为你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如果没把柄,我们凭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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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敲诈你呢? ”摄影师说: “我不跟你废话了。 ”
这时强盗走进了摄影室,摄影师急了。那里面有器材。他从柜台里走出来,打算制止他,不料强盗从门帘后面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拽了进去。摄影师夏天只穿了一件衬衫,为了不让衬衫撕坏,他只能跟着衣服一起进去了。
强盗一直没说话.他搬了一把凳子过来。坐下了。他说: “里面真热。 ”说完把汗衫脱了,露出

身肌肉和身上的刺青。左胳膊上有一只蝙蝠.右胳膊上比较滑稽,一只大鸭梨。只有知情人才明白大鸭梨是指他的前妻关文梨,可他为什么不刺一朵梨花呢?摄影师心想,真没文化。
强盗说:“一次一次地借钱.很烦。 ”他的声
音雄浑低沉,每说一个字,周围的器材都会感觉到震动。沉默了片刻。他又说: “所以一笔钱买断吧。 ”摄影师不说话。强盗点了根烟。眼睛都没抬,抽了一口。说: “一万。”
摄影师柔声说: “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强盗又抽了一口烟.说: “这店值一万.拿不
出一万就把店给我。”
摄影师说: “店不能给你。 ”
强盗抽了最后一口烟,他把这根只抽了三
口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说: “一个星期
之后来拿钱。现在你写欠条。 ”
摄影师终于感到,有废话总比没废话好些.
至少可以拖延时间。这个简洁有力的强盗,他根
本不在听摄影师说话.每一秒钟他都若有所思.
然后,随时都能打过来一拳。
那天摄影师的肋骨上挨了五拳。全是强盗
打的,独眼负责数数字。第一拳下去,摄影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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