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花街往事

_7 路内 (当代)

双超级大眼睛,可以稍稍抵消掉她的粗俗和混账,不料初一的时候她发育了,除了少女正常的体形变化以外,她下巴上的一颗痣,逐渐地长出了细长的黑毛。她为此烦恼,找到了生物老师,把这英俊高大的帅小伙子当成了私人医生.不断征询关于去痣除毛的问题。生物老师也犯了愁,一时答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她趁机暗恋上了他。
那时台湾言情小说已经遍地都是,其中较
为著名的《窗外》。不但有书,还有林青霞主演的
电影在录像馆里反复播映,深得女性的喜爱。这
部小说主要讲一个师生恋的故事.结局虽然很
悲惨。却不妨碍女生们的憧憬。于是这憧憬全都
砸到了生物老师的脑袋上。彼时大部分男生都
还没有进入变声期,等到初二,女生们迫不及
待,坐地分赃,成绩优秀的女孩子必然率先得
手,领走一个同样成绩不赖的男生,而那些孤独
寂寞的、无依无靠的、残缺多余的笨蛋们,比如
我和野兔子,就只能相互嫌恶地瞪视着对方,假
装自己没有看过任何言情小说了。
生物老师是个外乡人。一口北京腔的普通
话,特别招入喜爱。他没女朋友,看上去也挺穷
困.冬天穿着开了线的毛衣来上课。然而初中女
生的爱情是绝对超然于人间烟火的,真挚的纯
爱加上生物老师本人近似坚贞的王老五生存状
态,使这所学校的爱情陷于一种宗教般的气氛。
他可以被信仰。却不能有任何实质的染指,否则
就是渎神。终于有一天。野兔子打破了沉默。她
给生物老师织了一件毛衣。送到了办公室。
这招致双重的嘲笑。女生们讥讽她,毕老师
也有点吃醋,心想自己也是破衣烂衫的,但野兔
子居然把毛衣送给了一个副科老师。生物老师倒有心把毛衣转赠给他,无奈他太胖,穿不下。毕老师虽然讴歌老庄,骨子里却是孔老二贪图腊肉,但真要是让野兔子给他织毛衣,他准保又会吓死。
由于我们是全班仅有的来自长征小学的学生.所以学号紧挨在一起。这倒也没什么丢人的,只是必须一起做值日生,轮到我们的时候,两个人放学后留下来在教室里打扫卫生。
多么扫兴,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里,我和她孤男寡女,我更想念罗佳,更讨厌这个野兔子。有一天她开口问我: “顾小山。你觉得生物老师怎么样? ”我说: “你不是已经给他织了毛衣吗?还想让我说什么? ”
野兔子说: “不是我织的。是我妈织的。”
我说: “你爸爸不知道这件事吧。要知道了肯定把生物老师打死,你们家打老师都出了名
的。 ”
“你不许传谣言,我念中学以后,我爸爸和我哥哥再也没打过老师。”她说,“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就打你耳光。不用我爸爸和我哥哥出手。”
“知道了.不说。”
我心想,就算我不说,难道老师们不知道吗?只能嘴上应承她。她开心了,抡着扫帚把教室里弄得灰尘四起.一个美好的黄昏就这么给
她破坏了。
我知道野兔子会倒霉,所有那些招来流言蜚语的人都会是这种下场,他不死在这个坑里,也会死在别的地方。樗的寓言告诉我,即使你有
毛衣也别随便拿出来.别人不一定会贪图你的
毛衣,但会找茬讨伐你。
有一天.野兔子安然地度过了一个上午,运气不错。没人找她麻烦,到了中午她忽然被英语老师叫住了。美丽婀娜而又洋气的英语老师在十米开外就看穿了野兔子的秘密——她半握着拳头经过走廊,好像在打虎形拳。英语老师喝道: “站住!你是不是涂了指甲油? ”野兔子一哆嗦,被英语老师捏住了胳膊,十瓣指甲亮晶晶的,英语老师说: “嚯!眉毛也拔过了.去教导室吧。 ”

个下午,她都在教导室里,香蕉水擦指甲.味道非常难闻。擦完了,化学老师过来检查了一下.认为她可以去上课了,但她拔除的眉毛却无论如何也装不上去了,物理老师建议干脆把她的眉毛全部拔光,这样她就能吸取教训。拔毛的事情当然是南生物老师来做,但他感念野兔子送毛衣的情义,又忌惮她的爸爸,遂借口肚子不舒服溜走了。政治老师比较聪明,对野兔子说: “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戴黑框眼镜上课,平光的还是没镜片的随便你,必须是很粗的黑框,挡篇长住你的眉毛,直到它长出来!”小
放学以后我们又做值日生,她皱着眉头把说指甲送到我眼前。问: “有味道吗?”
“很香。 ” 花
街“香蕉水啦,你这个笨蛋。”往
我凑过去看看她的眉毛.修剪得像两道触事

须,十分精致。 路
“好看吗?”她问。内
这要是长在蟋蟀的脸上肯定好看。我违心
地说: “还不错。 ”
她知道我在奉承她。但即便是违心的奉承,在她的世界中也是稀有的。她很高兴地说: “其实英语老师也修眉毛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亏就亏在修得太显眼了,被人抓住了把柄。 ”我很想告诉她,你亏就亏在送毛衣了,但我没说,她会理解成英语老师暗恋生物老师,所以打击报复她。她头脑太简单,里面塞满了男欢女爱而不会有樗的哲学。
那以后我们开始正常地说话了,没用太多
时间。竞建立起了友谊。这是环境造成的:那段
日子她就像花园里的毛毛虫。天堂里的一摊鼻
涕,已经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我也有点郁郁寡
欢。青春期的到来使我陷入了巨大的惶惑中,我
暗恋上了英语课代表,还是老口味,那种干净、
漂亮、洋娃娃似的女孩子,像当年的罗佳,不过
她比罗佳有品味.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我暗恋
了一阵子,无趣加伤心,野兔子来找我了,她说:
“去你们家照相馆。给我拍张照。”
为了她那代价惨重的眉毛。
不是派司照,是当时最流行的,朦朦胧胧的艺术照。我爸爸觉得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大概
159
是成绩不错的,那年月都是以学习成绩来衡量

个人的好坏,拍完了也就没收她钱。几天后我把照片带给野兔子,她很生气,因为柔光效果把她的眉毛整个儿淹没了,她成了一个没有眉毛的女人。我赶紧解释,这是永久性的技术难题.并非我爸爸手艺差,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她眉毛稍微长粗一点了,再去拍一张朦胧照,同样免费。这下她满意了。很仗义地请我吃了一碗馄饨,我们就此不能罢手。
我是有点寂寞的,我的少年时代相对童年比较平静,什么都没发生,仿佛我掉在了近似沼泽的深河里,任我怎么挣扎也不会有半点水花。那些巨大而密集的浮渣在河流的表面.随着时间,随着我长大,它们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清除。等到我成年以后,死于这条河中。尸体也会静静地漂起来,它甚至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我意识到了这悲哀的前途,我需要一个人.谈心,解闷,发呆,形影相吊,哪怕她是野兔子呢。
樗是不需要考虑这些的,作为一棵树它天然地占据了一个位置,而我比樗麻烦,我必须走到某个地方去.最好不要独自一人。
毫不虚伪地说。我和野兔子在一起玩的时候是很愉快的。她带我去溜冰,我带她去看录像,有一次我们坐上汽车去了邻近一座城市,玩了一整天,回家的路上经过城北化工厂,我向她指点了, Il是硫酸厂~lJ是糖精厂,那夹杂在
tUL,JIL破败厂房之间的是聋哑学校,只是看不到而已。她觉得我很会玩。很懂,超出了对于歪头的预期。
我们玩的时候也谈论一点感情问题,比如生物老师。野兔子竟然像言情小说一样充满了柔情蜜意,把我恶心得不行。幸好她及时地恢复了下流的本色.神秘兮兮地告诉我: “到了初三他就会教我们生理卫生了,你知道生理卫生的嘛。 ”
我说: “生理卫生怎么了? ”
野兔子说: “第十章嘛。”
第十章是个暗号。指的就是生殖系统。我
说: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小妍的生理卫生课本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预习过。野兔子撇嘴说: “你怎么可能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 ”我说:
160
“没见过人,还没见过狗吗?我们街道上的狗经常.. ”野兔子说: “你真是一个恶心的男人。 ”说着大力拍我的肩膀。
她有个习惯,爱用手掌扇人,高兴了扇,不高兴了也扇,这是她表达情感的方式.偏生还是个断掌,扇人很疼。有一次在溜冰场我撞了一个小阿飞,被阿飞推倒在地。野兔子奋勇地冲上去,一巴掌扇得阿飞原地打转。这就是留级生的好处,换了英语课代表,或是罗佳,都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替我解决问题。陌生人问起来,我就说这是我姐姐,心里也很内疚.感觉是把小妍给出卖了。我的姐姐聪明漂亮剽悍无畏,是真正的战神加智慧女神雅典娜。不是野兔子可以比得了的。

直到那年秋天,我在城西大桥上遇到罗佳,罗佳还在戴城,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而我竟然和她的仇人野兔子玩在了一起。内疚感像暴雨一样洒向我。
终于野兔子也倒霉了。可怜的孩子。她在地摊上买了一副平光眼镜,质量很差,两个月之后眉毛倒是长出来了,她自己成了个近视眼。这个随时都可能留级的女生,近视眼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她将来找工作更麻烦些。她不甘如此,摘了眼镜,眯着两个大眼到处探索,等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之后又会忽然瞪圆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会嫌弃我吧? ”她说,“对了,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
我歪着头努力避开她凑过来的眯缝眼,说, “去配副合适的眼镜吧,不要是黑框的。去眼镜店配,别再买地摊货了。我已经是个歪头,不希望你变成斜眼。 ”
她一时感动抡过来一个直径一米的巴掌,我早有防备。低头闪过。
“我以后找不到工作了。”她又伤心起来。
“你想做什么工作呢?”
“我想考烹饪职校,他们对视力要求很高
的。”她说,“除了烹饪职校,当兵啦,做演员啦,都有视力要求。” “我觉得你还是比较适合烹饪职校。”这次她没有抡巴掌.她戴上了自己的黑框
眼镜.很忧郁地找了一棵树靠在上面。她这种沉静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实际上她才十七岁。
然后我猛然意识到。她已经十七了,而我才十五.这中间的距离有多远我不知道,但要追上她真得花好几年的工夫才行。
野兔子一直觉得我是个有钱人。因为我爸爸开店做个体户。肯定很来钱。时至一九八八年,下海潮已经过去一波了,各处的门面和柜台租金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后面的人再想下海,就必须把裤子脱得更干净些。野兔子说她也想去做个体户,卖那种很便宜的羊毛衫,苦于没有本钱。我告诉她: “我爸爸的照相馆生意也不怎么样,地段不好。他挣钱的方式你学不会的。”
“他怎么挣钱的? ”
“他长得好看。很多女的都来找他拍照。”
“你爸爸是长得好看,比生物老师还好看。 ”野兔子说.“为什么你会长成这样?会不会觉得很自卑?” “我没什么自卑的,我早就习惯了。”我说, “我姐姐长得才好看。你要是看见她才会自卑。 ”
“我才不会自卑。我只会妒忌。 ”她说了句大实话,又说: “我还以为你会去做摄影师呢,我觉得男人做摄影师也不错的。”
“我要去做捞尸人,捞尸体的.我要去捞尸体,我要举着钩子开着船到河里去捞尸体,每次都能挣好几百块。 ”我故意说。
“你也就是说说罢了。你胆子比兔子还小。 ”
“我要找一个搭档,有了搭档胆子就不小了,我觉得你很合适。你划船,我捞尸,赚到的钱三七分账,我七你三。 ”
野兔子愤怒地说: “等你做上了捞尸人再来找我吧!”她扭头就走。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真是个恶心的男人。 ”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不理我了.我清净了几天很快就觉得难受,没想到竟会对她上瘾。彼时我和她的事情已经在学校里传开,歪头和女流氓搞早恋,我以为会引来无尽的嘲笑,然而没有,究其原因,还是野兔子太可怕了,没人敢公开讲她坏话。有一天开家长会,毕老师倒是把双
方的父亲喊到了一起,让他们注意管教一下。野兔子那个可怕的爹,瞪了我爸爸一眼,民间艺术家顾大宏先生立刻吓退了半步,回家就对我说: “离那个女生远点,我可不想被她爸爸揍一顿。 ”
“拉倒吧.我也不想被关文梨的前夫揍一顿。”我恶声恶气地说,心里无限烦闷。
野兔子终于又来找我了。长
那时她已停止了发育,同班的适龄男女一篇个劲地蹿个子,野兔子不再是最高的,但她仍坐小在最后一排。仿佛那是她天生所在的位置,背靠说着黑板报.不知道是否因为出于自卑,她微微佝偻着身体,总不能是出于嫉妒吧?她戴上了最不花
街想要的近视眼镜,黑板上的字隔着一众人头仍往
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她上课几乎已经不看黑板事

了。初三的课程她几乎全都听不懂,老师也懒得路理她,反正她成绩再差也会毕业,毕业了肯定不内会去念高中。不必再担心留级这种事。
每当想起她的样子,我总觉得.她是来自另

个世界.如果把青春期比作是花朵一样的年龄.她根本不属于学校这个花瓶,她是被强行采下来插在这里。人们憎恶她,觉得她根本就是来捣乱的,于是她自己也会觉得惶惑:我是不是真的来捣乱的呢?面对着这种质疑.她只能无所谓地翻个白眼,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表情,然而接受这个白眼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来找我,说: “一起玩吧。”不免显得低三
下四了。
“去哪里玩? ”
“去我家。”
某个星期三的下午,意外地不用上课,我跟着她跨过城西大桥。向那一片的新村里走去。她住在那里。
“我可不想遇到你爸爸。”我说,“还有你哥
哥,还有你妈妈。”
“他们都在上班。 ”野兔子一边走着,一边顺手摘下路边的野花。一种长得半人多高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小花。她玩弄几下,然后扔掉。
她家和穆巽家一样。位于公房顶楼最里面的那户。楼道里很安静,这不由让我恻恻,想起不久前穆巽的遭遇,不要落在我自己头上。进屋
161
子一看,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锅碗瓢盆放置有序,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全然不像是老土匪和女流氓的家。两室户的房子,厨房里还有一张床,是她哥哥睡的。
“你们家很干净。”我说。
她告诉我,她妈妈是个能干又聪明的女人,操持家务一把手(还会织毛衣),相比之下,我家里因为目前没有常住的女人。我爸爸再爱打扮也只是做些表面文章,和她家没法比。我在墙上看到她家的合影,爸爸妈妈哥哥以及野兔子本人,土匪似的一家人,全靠她妈妈在幕后撑着,有了她,这伙人才可以所向披靡。如果没有一个给他们打扫卫生的女人,我怀疑他们会像过于炽热的恒星,一下子就自我爆炸,成为一个宇宙黑洞
那个下午,野兔子和我在窗前说了很多话,我们再也没有谈什么远大理想,只是数落数落身边的人。顺带回忆一下小学往事。她忽然说: “你从小没有妈妈。一定很缺乏母爱。”
这倒从来没人说起过,甚至连我姐姐都不这么说。我无力地争辩: “我家里很和睦的,我有姐姐。”
“姐姐也不能当妈妈使嘛。”
“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个了。”
“那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吧。”
“以前就告诉过你,王茜(我们的英语课代
表)那样的。”
“你小学的时候最喜欢罗佳,人人都知道。 ”
野兔子说,“王茜和罗佳属于同一种类型,不过
性格不太一样的。 ”
想不到她还关心人类的性格,我以为她只
关心长相。这个话题渐渐让我烦燥起来。王茜不
是罗佳.罗佳和我的距离非常遥远,王茜则是火
星人.野兔子呢,大概是山顶洞人。我不怀好意
地胡思乱想。
野兔子问: “你还想罗佳吗?”
我说我曾经遇见过她,就在城西大桥上,她
现在在二十二中念书。野兔子说: “原来你又遇
见了她.我还以为她去了别的城市。”
“要不是因为你,罗佳根本就不会离开..
离开我。”
162
她哈哈大笑起来,太可笑了,罗佳,她不会,离开你,这个歪头。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我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有没有剪干净。十个指甲都看了过来,她还在大笑。好好的一个下午,事情就在此时急转直下。我向她扑过去,她顺势往后一仰.一个翻身把我按在了床上。
论打架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论调情更不是,我才十五岁,她比较凶狠,十七了。我们打了几下,翻滚几下。她咯咯地笑着,时而又被我撩拨得恼怒起来,等我想收手时,她又咯咯地笑了。我一欠身看到墙上的全家福,她的土匪爸爸正怒视着我.一想到这家伙有可能会推门进来,我就感到害怕。
她忽然不动了,骑在我肚子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我说你在想什么呢,她说: “别说话。 ”我呆呆地看着她,假装不明白她的心思,其实我在等待着她下一个动作。她埋下头,照着我的嘴
巴亲了过来。
我本来是可以献上初吻的,像班上那些早恋的同学一样,他们表面上很纯洁其实背地里都已经亲过嘴巴了。那真的很容易,只要有人给你亲。你亲了她,事情就办成了。初中的早恋很像是过家家和真实恋爱之间的过渡品,你甚至在亲过之后还可以赖说自己没有初吻,等到十八岁以后再把初吻献给另外一个谁,只要你没在当时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可悲的是我还在过家家,野兔子却是认真
的。而且没什么经验。她缓慢地凑向我,最后一
厘米她用了太多的时间,我觉得下巴很痒,伸手

撸.摸到了她那颗长了毛的黑痣。
“你的痣,有毛。”我结结巴巴地说,忽然明
白了事情的可笑,我说: “你痣上的毛比你的嘴
巴更长。”
上天作证,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她,更不知
道这种伤害让她心碎,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玩
笑。她把我拎起来,照着水泥地坪扔了下去,她
大哭着向我丢过来被子、枕头、拖鞋,在一个茶
杯即将飞来的时候我拔腿就跑。
“滚!找你的罗佳去吧! ”她对着我的背影大
吼。 “我会找到罗佳的。 ”我很硬气,然后像一条挨了踹的狗一样落荒而逃。
我和她彻底掰了。第二天收到她的一张纸条,说我不珍惜她的感情,以后不要再和她说话了。我承认我是有点狼心狗肺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珍惜的东西不多,可以浪费的东西就更少了。数来数去,只有野兔子一个。谁让她非要在我面前提起罗佳呢?后来我又想.这也许是我在为罗佳报仇。
不久以后,有四个外校的女孩闯进西中,她们是来寻仇的。在西中建校两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有人来踢馆 (在别的中学则可谓司空见惯),她们看上去都是十七八岁了。而且不太像
是有人管着的样子.如果她们敢于奉献一点的话,说不定身后还有一些很有实力的男人。总之,这四个女孩在学校里左突右冲,马踏连营,她们的仇家是野兔子。
没有人给野兔子报信.甚至那四个女孩问起野兔子,还有人给她们指路。在走廊里她们撞了个正着。野兔子已经变成了近视眼,根本没看清人家的路数,被擒住了,脸上挨了几十个耳光。
大快人心啊,她就像《红楼梦》里的赵姨娘,挨了打以后,就真的一文不值了。各个班级的人蜂拥而出,既害怕又兴奋地围住了这五个人,野兔子挣脱了八只手,企图逃跑,但已无路可走,那包围圈的直径只剩下一米.连打人都不太方便了。我也去看热闹,一不小心,被众人挤到了最前面。野兔子被薅住头发.像揭开锅盖一样朝我抬起头来。某一瞬间她那巨大的眼睛瞪视着我,我十分惊恐,还没来得及撤.她一口血沫向着我的脸上喷来。
然后,她就像曾经的罗佳一样.再也没有出现。所不同的是,野兔子不可能转学,她回家了。
有一度我会梦见她,她满脸血污,低垂着头颅,像一个沮丧的女鬼,忽然抬头露出她的眼睛,张牙舞爪,定格,变成银行门口的石狮子。我被这个梦吓醒了好几次,祈祷它不要再出现。那种本身的恐怖,以及随之而来的可笑的恐怖.后来我终于达到了梦遗的崇高境界。
抛开野兔子不说(她让我头皮发麻),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这意味着我稍稍可以步入成年人的世界,在这里人们比较讲点规矩,不会随时随地扒下你的裤子,在这里更多的残疾人会集在一起。他们必须出来谋生,必须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没事,设法比正常人更强悍,比如捞尸的歪头、体格强壮的方小兵、白柳巷里擅长骂各种脏话的瘸子老炳。我这么想着。觉得又可以混过去一段日子了,烦恼的事情却接踵而来,街上新

拨的小孩跟在我屁股后面.欢呼着歪头哥。这使我恼羞成怒,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成天被长
篇七八岁的小孩追骂,我不可能继续装出一副孱小弱的样子,必须予以反击.但那等于说又坠人了说儿童世界。于是人们看到我凶狠地转过身体.对那些花
街小孩说: “滚!再胡闹就揍死你们! ”小孩大笑着往
撒腿跑掉。事实上我并不想让自己显得这么凌事
-
厉。我是个很温和也很机敏的人。路没有人发现我变得孤独而自闭了.他们认内为我本来就是孤独而自闭的。他妈的!我决定去找罗佳。
二十二中在百花巷,那是戴城的另一条花街,与蔷薇街遥相呼应。出于某种奇怪的自尊心,百花巷的居民都有点藐视我们,因为我们是贫民区,他们是清朝的老街,虽然同样地容易着火.他们烧掉的都是雕花梁柱。我们烧掉的无非废砖烂瓦,若一起着火那消防队肯定先浇他们。
那时已经是深秋,我请了半天病假,谎称去做颈部推拿。把唯一的高领毛衣套上,背起书包,跳进满城乱转的中巴车,这一一新型交通工具介于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之间。可以载我去城里的任何地方。到了百花巷口。车子开不进去。我下车,走进去一段路,听见眼保健操的音乐,知道自己没找错地方。我溜了进去.这所老牌中学的景色迷人,高大的银杏树像下雪一样撒落枯黄的树叶,凉风阵阵。国庆节残留的彩带丝条在头顶舞动。我溜达了一圈,找到一个上体育课的女生,问她: “初三的罗佳你认识吗? ”女生说: “哪个班的? ”我说我不知道。她很好心地带我去问了另外几个女生,立刻有人告诉我: “哦,就是前阵子被人打的那个,处分通知都贴校门口了嘛。”我说: “谁被谁打了?”女生说: “罗佳啊.有
163
两个女的在我们学校门口找茬,揍了她一顿。”
女生揍人成风了.野兔子惨遭不测.罗佳也是。我十分痛心,暗暗还有几分好奇,挨揍以后的罗佳不知道什么模样。女生说: “罗佳还来上学的,眼睛被打青了,你去那边二楼初三一班找她吧。喂,你干吗老歪着头跟我说话?我很滑稽吗?妈的,你好像是个歪头哎。”我暗骂她没见识,转身拔腿就跑。
在二楼的楼道里等了一会儿,下课了,学生们拥出教室。我看到了罗佳.她独自一人下楼,走得很慢。我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她没发现我,穿过一条小路,快要到达操场,我才意识到她是要去那边的女厕所,赶紧喊了一声: “罗佳。 ”她猛回头,情况没那么严重,眼睛上的乌青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她茫然地看着我,我朝她艰难地一笑,想以此来唤醒她的记忆,不料她从地上抄了一块砖头,对我说: “你要敢过来我就砸
死你。 ”我大声说: “我是来看你的! ”她说: “你是
来打我的。”
看样子是被人打出神经病了。我不得不向后退去,她看了我半天,把砖头扔在地上,说: ‘等我上完了厕所回来跟你说话。 ”
等了好一会儿.她从女厕所出来,表情也稍微缓和了些。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她说还有最后

节课,让我再等她四十分钟。
“但是别站在女厕所门口等,到校门口去。 ”
她说,“这几年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答应了.走到校门口,站在公告栏前看了
看,二十二中是著名的风流学校。他们出过打胎
女生,最要命的是那个女生不但打胎而且死在
了手术台上,成为了《戴城日报》上的社论。我看
到公告栏里贴着:高三某女生因作风问题而被
勒令退学,初三某女生因偷东西而被留校察看,
高二某女生在深夜的人民公园被联防队擒获,
虽然她干了什么没人知道但给予记大过。果然
名不虚传。然后看到初三一班的女生罗佳,因在
校门口挨揍而被警告处分。我无论如何没想通,
挨揍的人为什么也要受到行政处罚.看来这几
年她也没长进,老师并不喜欢她。顺便说一句,
当时的社会风气还很传统,一个初中女生若是
受了处分,那简直就是宣告了她破鞋、烂货、老
164
菜皮的未来。
再一次下课铃声响起,学生蜂拥而出。我在小摊上买了两支棉花糖,像握着两朵白云等待与她分享。直到人群稀疏了。罗佳推着一辆淡绿色的自行车走出来,我送上一朵云,她淡然地
说: “你自己吃吧。 ”于是我像个傻瓜一样手里拿着两坨棉花糖(现在它们不再是白云了),跟在她屁股后面,吃了几口,觉得自己太不像是个出来约会的男人。她左脚搁在脚踏板上,作势要上车,问我: “你没骑车?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
还不会骑车。 ”她故作惊讶地说: “还不会骑车? ”我说: “我很快就能学会了。 ”她带着鼻音哼哼地笑了起来,说: “那我们得走上好一阵子了。总不能让我驮你PE?你的棉花糖呢? ”我说: “扔了。 ”她摇摇头说: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哦,我心目中唯一的罗佳,你还是以前那样,尽管眼睛被揍青了,尽管你挨了处分看上去像是烂货预备队,但歪头男孩对你的爱恋不变.直到永远。我默祷着这些词,它们像纷纷而来的子弹打得我的心脏千疮百孔。

直走到没人的地方。
她停住脚步,踩下自行车的撑脚,对我说:
“好吧,你是来看我的。现在给你仔细看,把我打
成这样,你来晚了,前几天更厉害。”
我说: “我又不知道你被人打。谁打的? ”
罗佳说: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是野兔子打
的。她在学校门口拦我,打我的眼睛,还掴我的
脸。我倒了霉了,被人打,还挨了个处分。”
野兔子!我眼前一黑。还没理清楚事情的大
概,罗佳告诉我: “野兔子说了,她喜欢你,你喜
欢我.所以她来打我。”
我差不多明白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了
想。总算可以有一件事安慰她: “野兔子也被人
打了,就在我们学校里,四个女的打她,可惨了,
满嘴是血。上个礼拜她退学啦。 ”罗佳残忍地一
笑,说: “你猜那四个女的是谁叫来的?”
我说: “哦,是你。 ”
好笑吗?悲凉吗?野兔子和罗佳,这两个女
的为了我,居然互相攻伐。一个退学,一个被处
分。我毫发无损,犹在梦里。罗佳说: “我刚看见你
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来给野兔子报仇的。这种事情,男人不要掺和进来。 ”我说: “我不会给她报仇的,我站在你这边。”罗佳轻蔑地说: “随便你。”
后来她跳上了自行车,一溜儿远去。我追了几步,喊她,她头也没回地说: “我要回家了,你别再跟着我了。 ”我大声说: “以后我常来找你。 ”她说: “等我养好了伤再来。 ”深秋的凉风鼓动起她的头发.自行车被夕阳照得熠熠闪光,晃了我
的眼睛。
我回到蔷薇街,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要学会骑自行车。这无疑又是件出洋相的事,我推着小妍的自行车。黄昏时分羞答答地上街。后面跟过来一群无聊的小孩,大喊: “快来看歪头哥要学自行车了!”我上车,我捏闸,我摔倒,都会招致一片喝彩,后来索性连大人都蹲在马路边观看这场免费的马戏表演。这种气氛之下什么都
别想学会,我只能改到早晨起来练车,天还没亮,借着路灯的照明,先迎来一拨上早班的人,再迎来一拨下夜班的人。等到买菜和倒马桶的
人出现时我就差不多该收摊了。
早起的世界是不同寻常的.因为安静.因为人迹罕见.有些秘密反而清晰地呈现于眼前。那时关文梨也搬到了城西住着.我爸爸每天早晨在家门口刷牙,关文梨去买菜的时候会经过,两人像是掐准了时间,每天都能打一个照面。脸上抹过两丝笑容。自从孙保生大败老克拉以后,顾大宏和关文梨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暖昧。
我还看到白柳巷的瘸子老炳.某一天凌晨从巷口蒯红英家里溜出来。蒯是花街著名的活寡妇,她男人去日本留学,顺便勤工俭学,搬东西,刷盘子,背尸体,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活,但挣的是日元。那几年对日本人没那么恨,都喜欢看
日本电视剧和动画片。所以也不觉得特别丧失尊严。蒯红英在街上算是有钱人.她家里有正经的日本原产索尼彩电。我对瘸子老炳说: “你是不是在蒯红英家里看了一夜的彩色电视啊?”老炳以为我说真的,趿着鞋敷衍道: “是啊是啊。 ”我说: “她男人明年就回来啦,你死啦死啦的有。”
还遇到过一个陌生人,他衣衫不整,神色慌张,走过我身边时对我说: “小朋友,帮忙去解放路十六号的朱家告诉他们,我走了,不回来了。 ”然后他迅速地穿过街道向西走去,消失在即将褪去的夜色中。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天亮了跑到他说的地址一问,原来他昨夜失手
杀了个人.这是去逃亡了。警察已经在家等着,
听到我说的,就打电话让人向西追过去。他的老
娘已经哭背过气了。凌晨的街道有另一种气息。被橙色的街灯浸泡了一夜的世界.既温润又寒冷地通往前方,
长熟悉的人们都消失了,其实他们只是缩在被窝篇里。隔了一堵墙。但他们置身于梦境确实是另一小种消失。那些在凌晨出行的人,带着隔夜面孔,说微微浮肿着双眼。半醒不醒,好像是被这个陌生的世界释放出来的游魂。直至天色熹微,朝阳出花
街现之前有一匹暗蓝色的巨兽跑过天空,它走了,往
白昼来临,人们逐渐恢复正常,街道热闹起来,事

我推着自行车从孤独的少年重新回到一个庸常路的歪头。魔力瞬间褪去。内
某一个凌晨我骑在自行车上,左扭右拐,艰难向前。差不多半个月了,自行车在我胯下始终难以驯服,我摔够了,我想要是再学不会,就学
着瘸子老炳那样去搞一辆三轮车。很多瘸子都拥有一辆三轮车,可能它才是我的宿命之选。我在一个下坡处丧失了一切勇气,绝望地叉开双腿,可是奇迹发生了,车子顺坡而下,在获得那种平衡感的瞬间我也体会到了幸福,与暗蓝色的巨兽一起跑过世界.一股触电般的酥麻感从下身蹿到心脏。我把持不住,发出了一声女人般的呻吟
城市变小了,自行车可以带我去几乎所有地方,二十二中不再遥远。我获得了自由然后决定自投罗网。
那时候我们能去的地方仍然屈指可数,为了避开仇家,我们不敢再去录像厅和溜冰场,她带我去了一个地下室。里面没有顾客,摆着四张小号的台球桌。她要了一局,拿过球杆在撬粉上擦了擦,盯着桌子上的十五个球,毫不理会我的惊讶和无奈,自顾自打了一杆,啪的一声脆响,球撞得四散滚开,她从桌子上扭过头问我: “会打吗?”
“不太会打斯诺克。”
165
“不是斯诺克。最简单的,谁先打进八个球就赢。”
真看不出来她会这个,以前她念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平平,音盲加色弱,完全不具备打台球的气质 (后来她说她不太会打斯诺克就是因为分不清蓝色和绿色球)。我拿过球杆照着她的样子捅了一杆,打出一个跳球。白球飞过红球击中蓝球落袋。这次轮到她傻眼了。可惜这一杆以后我就再也没打出像样的。看着她打球。我说: “我从来没见过初三女生会打桌球的。”
“我也没见过。”她说。灯光照在她的头顶,头发上有一圈亮光,像是一种天使的造型。
我在那台球馆里转了转。这是一九/ kA年最潮流的场所。看场子的是个打毛线的大妈,一边看罗佳打球一边对着我傻笑.手里的毛线活还没停。她身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美女打台球的海报。美女打扮得像香港录像片里的小太妹,短发,巨浪般翘起的前刘海,以及赤裸的臂膀和黑色的半指手套.她紧紧地握着球杆。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我。这和罗佳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形象,后者仍是个初中生,但眼睛里除了台球
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打完这一局,有一群高中男生走了进来,他
们多看了她几眼。她感觉到了。把球杆横放在桌
子上,对我说: “走吧。”
在路上,我问她: “谁教的你?”
“教什么?”
“台球。 ”
“不用教,”她说, “别人给讲讲,站在边上看
看,自己打几次就学会了。我爸爸说只有桥牌是
必须认真教的,其他什么都可以自己学。”
“这是赌棍的天分吗?”
“我可以叫他赌棍,你不可以。”她说,“嗬,
你竟敢说我也是赌棍。 ”
“我什么都没说。”
“你嘛,也不陪我玩。你说你来干什么呢?只
会看录像片的人。 ”
我指指自己的头,说: “我脖子扭不过来,你
打桌球的姿势我摆不出。 ”
她怪同情地看看我,说: “是的。我也看出来
166
了。以后不带你来打台球了。”我说: “我也不想看着老太婆对我怪笑。”
然后我迎来了圣诞节。
有一段时间我们短暂地失去了联系。我找不到她。在十二月二十日那天我寄出了一张贺卡。贺卡很好看,是我姐姐的一个台湾笔友送给她的,我从中挑出最适合罗佳的那一张。一个大
头细腿的美女在打台球.写上自己的祝辞寄了出去。没有回音,她像是被冬天的寒流吹走了。过了几天,我在冷飕飕的街道上遇到了她,她和几个女的在一起,然后我认出来她们之中就有曾经揍过野兔子的。我那时已经喊了她的名字,引起了她们所有人的注意。 “啊,真的是个歪头! ”她们捂着嘴巴笑了起来。我退回到电线杆旁边,靠在那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烂糟糟的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她们笑得前仰后合。罗佳走过来把香烟一把薅走。 “装什么深沉呢你? ”我看着她不说话。那些女的跟了过来。说: “我们都知道你的。你的头歪得没她说的那么厉害。”这时我说: “我也知道你们。 ”我这么说是一
语双关,管她们听得懂听不懂,但我不想得罪她
们。这些女的与我年纪相仿,还处于看到残疾人
就忍不住发笑的阶段。但她们出手打人时可不
像是开玩笑。
罗佳回过头说:“去去,你们走吧。我要和他说话。 ”这几个人勾肩搭背离开了。我继续靠在电线杆上,感觉到很无助,很彷徨,总之是被几个举止轻佻言语乏味的女人给捉弄了。罗佳说: “你怎么不来找我了? ”
“我给你寄过明信片的。”
“没收到。寄我们学校那肯定是被人冒领了。 ”
“明信片有什么可冒领的。”
“也许他们觉得好玩。 ”
“那几个女的是谁?”
“同学。 ”她说,“有几个是高中部的。问那么
多干吗.查户口? ”
我没再问下去。在她脸上刚才还流露出的

丝轻佻忽然又变成了怀疑和厌烦,这种表情我太熟悉了。她从小就是这样,随着成长而变得隐蔽、坚硬,再有一百个马老师恐怕也难以攻破。
我们去了很远的郊区,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在空旷的公路上她逐渐加快速度,我问她要去哪儿,她不告诉我。继续加速像是要甩掉我。我们离开戴城已经很远,柏油路变成了土路,天色阴霾似乎要下雪,周围全剩下些农舍。我觉得离公墓区越来越近,心里一阵阵的疑惑,后来她停下自行车说: “知道吗?我现在和你一样。”
“哪儿一样?” “我妈妈也死了。 ”她说,“她是气死的,人要是总在生气就会得癌。” “我妈妈是车祸死的。”我说,“那你现在住在哪儿?和你爸爸一起住?”
“我爸还没放出来,我和爷爷奶奶一起住。 ”
我想我渐渐明白了。你为何喜怒无常,但也许两者之间并无关联。也许只是你喜怒无常。后来她说。她本来是要去墓地,可是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天黑了。我们往回走,我说我认识

条小路离城更近,但二十分钟后我们被一条河挡住了,河上的水泥小桥塌了。我们失去了方向。远处的农舍亮起微弱的灯火,河面上的薄冰泛着冷光。我们下了车子,她转头看我,在薄暮下我眼角湿润,泪光盈盈。
“你怎么回事? ”
“我一想到你妈妈去世了就难过。”我说。
她愣了半晌,忽然愤怒地说: “谁要你同情我?你给我找到回家的路才是正经!”
同病相怜是不存在的。即使是相同的遭遇、相同的残疾,人们也会认为对面那个人患的不是自己那种病。比如我和方小兵在一起。他觉得歪头可悲,我觉得聋子可笑。又比如我和罗佳,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但至少她不会承认自己落到了和我一样的境地。我也这么认为——她比我更惨些。
冬天里我们又断了联系。我一直记得那个迷路的夜晚,我们从断桥处折返回去,顶着北风,天黑时还在土路上猛踩自行车,内心非常焦急。农村的野狗成群地窜过眼前,发出一连串的怪叫。我想安慰她几句,刚一张口,一股冷风吹进食道,这一路上我始终在打嗝。等到进城后,
我总算松了口气.再一转头发现她已经消失了。
剧情总有起伏.此后我没敢去找她,这样也好。我时常缺课已经引起了毕老师的注意,消停

阵子有助于我恢复元气。到了开年春天罗佳来照相馆找我了。

“我要去看我爸爸。 ”她说,“陪我去吗? ”
“不是说就要放出来了吗? ” “又加了一年刑。”她沮丧地说的去探监。” “要给他带什么东西吗?”
篇小
,“这次是真说
花街
“不用。”她说,“他要的东西我全都没有。 ”往我们约好了星期天碰头。到了那一天,罗佳事

又出现在照相馆门口。这次遇到了我爸爸,他依路稀有点记得。几年前她曾经在照相馆拍过一张内照。我总共就带过两个女的光顾过他的生意,一个罗佳,一个野兔子,也难怪他会想起来。那天方小兵正好在照相馆里玩,终于,又轮到小兵出场了,我始料未及。
小兵看到罗佳。扔下了手里的一切。我赶紧在他小本上写:我们要出去,你自己玩。但小兵已经无心看他的本子.他微笑着抿着嘴巴站在了罗佳身边,天知道,这个聋子以前看见女孩子都是张着嘴的!我推了自行车想溜,但聋哑人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眼尖手快嗅觉灵敏,他早就揣上了自己的小本子.蹿上了我的自行车书包架,并且兴奋地向罗佳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
“下去! ”我用力挥手。方小兵闭上了眼睛。罗佳说: “带上他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 “方小兵啦。”
小兵不会骑车,这和他的残疾有关,聋子的平衡感比较差,学会了也容易出交通事故,他听不见汽车喇叭声。我的车技有了长足的进步,已经可以带人了,于是方小兵坐在书包架上,我驮着他从城西骑到城东.累成一摊烂泥。小兵嘴里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罗佳问我: “他在干吗?”
我说:“唱歌。”
“哑巴唱歌? ”
“反正就是这么唱的。”
167
“天生的哑巴?”
“打链霉素打出来的.聋了.然后就不会讲话了。你可别正对着他的脸说哑巴这两个字,他看得懂口形的,所有的聋哑人都看得懂,会揍你。”
“我既没见过哑巴唱歌也没见过聋子打人。 ”
快到那座桥时,我问她: “我可以进去探监吗? ” “当然不可以。” “我倒也想去监狱里看看什么样的。” “想进监狱很容易。”她微微地嗤之以鼻。 “骑不动了。 ”我停下车子。前面就是大桥的
斜坡.小兵顺从地从书包架上出溜下来,在小本上写道:这是哪里?监狱。我告诉他。我们是去探监,看罗佳的爸爸。
小兵点点头,一点没露出惊讶的神色。后来我想起小兵八岁的时候就和犯罪团伙生活在一起,他见多识广,比我厉害。
过桥就是监狱。我和罗佳推车上桥,小兵掏
出本子写道:罗佳你好。
我向罗佳介绍: “他现在已经是画家了,每
天都在家里画图,他画的彩蛋每个三毛钱有人
来收购的,一天画二十个他就挣六块钱,一个月
挣一百八十块。不过收购的人只要一百个彩蛋
就可以了,所以他现在一个月只能挣三十块,以
后等他画出名了.或者学会画扇面啦、屏风啦,
就能挣到好几百了。”
“你在讽刺他。”罗佳说。
“都是真的。”
“你在背地里说过我的坏话吗? ”过了一会
儿她问。
“没有,从来没有。”
她摇摇头。看她的样子是不相信我的话。
大桥上全都是人,他们趴在桥栏杆上向河
中探望,河岸上大批警察。一问才知道,是有人
越狱了.警察在后面追,这个犯人向警匪片学
习。跳进了河里,企图泅水而逃。
“结果他沉下去啦。 ”看热闹的人说。
罗佳走过去问了一下,被告知今日探视一
律取消。罗佳说: “真倒霉,白跑一趟。要是有人
越狱,狱警都要扣奖金的。”我说: “会不会是你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