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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路内 (当代)
花街往事
1

苏华照相馆在蔷薇街东边.摄影师的家在西边,两处往返必须穿过整条巷子。街区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男孩的妈妈、摄影师的亡妻李苏华.人们对此抱有一种过度的尊
敬,觉得死者为大。其实这小铺子连工作室都谈不上。门面低矮,生意清淡,看上去随时都会倒闭的样子,但它竟然坚持存活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街道最初是石子路面,后来铺了柏油。这里地势低平,下水道始终没修好,往西不远就是护城河,雨季内涝,石子路柏油路一概难以通行。街道的东面是著名的解放路.戴城的宗教旅游商业胜地。拐角的墙上是摄影师用红漆刷的美术字:苏华照相馆。蔷薇街十三号,向内二十米,证件照,艺术照,冲印彩扩。这块唯一的广告牌为他招徕了一些生意。有一次男孩的姐姐和摄影师吵架,一怒之下把二十米涂改成了二百米.摄影师竟然没有发现。那个月的生意少了一半。一九八四年照相馆开张,男孩十岁,姐姐快满十六。这一年
个体户风行于神州,摆摊大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城市里。场面极其热闹。那些有公职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着穷光蛋和二流子出来现眼.随即惊讶地发现他们在短短数月之内成为了有钱人。
男孩的爸爸。摄影师。原先在国营光明照相馆上班,他既文静又帅,书生型的佐罗,整片街区最好看的男人之一。做摄影师讲究面相,那些爱拍照的女性都很挑剔。在这方面,摄影师既赢得了尊重,也招来了妒忌。有一天照相馆的吴主任让他打扫卫生。摄影师很自负地说不想千杂活,遂被派去修理道具。没过几天,摄影师辞职了。
人们觉得他疯了,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出来做个体户,与劳改释放分子为伍。男孩的姑妈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做个体户? ”他翻着眼珠说: “我不要做个体户.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照相馆。”
照相馆的原址,最初是一家南货店,一九八四年南货店关门.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门面.摄影师租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一家是老鬼子的烟杂店,一家是林雪凤的寿衣店。男孩的姐姐吓得要死,她胆子很大但是怕鬼,她说她爸爸是个大笨蛋。竟然和寿衣店比邻而居。其实,寿衣店为苏华照相馆带来了不少生意.有些死去的人需要翻拍遗像.就在照相馆里办了。烟杂店也因此受益.人们置办寿衣的同时不免要买些烟酒招待客人。更何况,寿衣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半夜亮着一个灯,虽然吓人,但是防贼。
男孩的少年时代.有一大半的时光都在照相馆里度过,以至于他长大后说不清照相馆是什么样子。起初是木制的柜台,后来变成铝合金的;起初是一台海鸥定焦,后来有了佳能;起初是单调的蓝色布景,后来换成卷帘式的,印着书房、花园、大海等等图案。拍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但人们喜欢。
摄影师坐在柜台后面,一年四季,他都穿着挺括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擦得很亮的皮鞋,有时是黑皮鞋.有时是黄皮鞋。他比较喜欢黄皮鞋,有时把脚高高地跷起来,搁在凳子上,像旧社会的花花公子。这时他会注视着皮鞋,让人以为鞋面上有个镜子。他和其他个体户真的很不一样。照相馆里面还有一间摄影室.摄影师有时在里面工作.柜台上由男孩或是他姐姐顶着.姐姐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经常跑出去玩,有时摄影师也会出去采风或者干脆是找女人跳舞.留下男孩一个人。男孩觉得照相馆像个港湾,包括不远处的家,包括这条街道——蔷薇街。男孩那时还不觉得这种生活很乏味。
姐姐相反,她不喜欢这里,她觉得在这条街上住着,在这条街上一E班,生病去解放路的第二人民医院。甚至念大学都选择附近的职业技术学院,是件极其无聊的事。在照相馆里能看到这片街区的很多熟人,他们的脸,他们定格着渐渐长大或者变老.全家福的照片上多了某个人。少了某个人。姐姐说,看着照片,所有的熟人都像是陌生人。有那样一个长得帅的爸爸。姐姐当然也是美人。照相馆开业的时候她正好念初三,她的照片理所当然地放在展示窗里。但它被电线杆挡住了。寿衣店的老板娘,那个喜欢乱出主意的林喾风就跑出来提醒摄影,最好把照片挂在电线杆上。摄影师因为开张志喜已经昏了头,他照办了。这是姐姐十五岁那年拍的最美的照片,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坐在课桌后面微笑,天生的鬈发略带凌乱,看上去像十八岁,或更大些,下面贴了一张红纸。用毛笔写着“欢迎光顾”。这张被她视若珍宝的黑白艺术照。成为了众人嘲笑、嬉笑、讪笑和淫笑的对象。姐姐大怒。指着爸爸顾大宏和林雪凤骂:戆卵。有骂自己爹是戆卵的吗?双方反目。那一年的毕业照。她是去汉民照相馆拍的,非常难看,直瞪瞪的大眼睛。头发全都向后梳着,根本看不出它是直的还是弯的。摄影师伤心欲绝,她是他艺术巅峰时期最优秀的模特儿,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永远留存在档案里的派司照,居然不是他顾大宏的杰作。他看着毕业照心想:汉民照相馆.戆卵!

九八四年。照相馆开业后没几天,街道被水淹了。河水倒灌过来,阴沟全都变成了喷泉,先是家里进水了。拖鞋和脚盆漂了起来,唯一的那台落地式电风扇被搬到了床上。男孩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每年的雨季都是这样,但是照相馆— —它修葺一新,刚刷了雪白的墙粉,里面是
}粗口。苏沪地区常用的方言。表示蔑视,也可以在
好友中表示亲密。
摄影师毕生的积蓄和毕生的欠债。他骑着自行车.疯狂地冲向照相馆,对着大水中的店面欲哭无泪。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马福大叔家的房子被水浸塌了,马福大叔死了。开业那天他在苏华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以示友情赞助,但钱还没付。这下成了摄影师赞助给他的遗像了。
大水如期而来。如期而去,它是照相馆的噩梦。
雨季的某个午后,男孩蹲在照相馆门口发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水是臭的。它和栀子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一种令人情欲膨胀的气味。这时,大破鞋关文梨从街口走过来,大破鞋是东方点心店炸油条的,她炸了一上午的油条。中午晃过来勾搭摄影师。她穿着红色的衬衫,脚上是珍珠色的塑料凉鞋,高高地挽着裤管,露出修长的小腿。她走到店门口,曼声呼唤顾大宏,后者坐在椅子上,双腿搁在柜台上,说: “发大水了,停电,过几天再来吧。 ”关文梨就蹲下摸了摸男孩的头,身后咔嚓一声,摄影师按下了快门。
男孩忌讳别人摸他的头,但那次他不知为何。顺从地承受了这一摸。关文梨柔声提醒摄影师: “小出的歪脖子。你该给他治治了。他快长大了。”摄影师用一种懒洋洋的口气严肃地回答: “很难治的,上海都治不了。 ”关文梨说: “刚才你拍照了?”摄影师说: “嗯,冲出来我给你一张。”关文梨就满意地走了。
这张照片连同姐姐的 “欢迎光顾 ”一起。被摄影师投稿到了《戴城日报》的副刊,它们竟然顺利发表出来。尽管那报纸印刷粗糙.但并没有妨碍女孩的美丽。相反。她脸上的光线更为朦胧了。带着点柔光的效果,令人心生万般怜爱。这照片被命名为 “早晨 ”。至于男孩的那张叫做 “雨季”,大破鞋关文梨正在抚弄着他的歪头,在照片上,她才是主角。而男孩只是一个迎合着她的动作、类似于道具的背影.歪着脑袋好像还挺可爱的,你无法判断出人物的关系.整张照片显出
了一种迷惘的气息。
这是摄影师最得意的时刻.几乎抵消了洪涝带来的损失。摄影师将报纸压在柜台的玻璃台面下,诏告天下,他顾大宏不但是个开照相馆的个体户,还是个上了日报副刊的知名摄影师。
这是何等光彩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早晨 ”给女孩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她美丽的脸蛋被城里几十万人看到了。很多二流子慕名前来,堵在学校门口嘘她,不但早晨,还有黄昏。
至于男孩。很少正面出现在摄影师的作品中。在那里他是一个需要和场景浑然一体才具备价值的模特儿,每次拍完他,摄影师都会黯然地垂下眼帘。
因为他是一个先天的歪头,本来应该迟一长
点说出来,但是很不幸是躲躲藏藏、闪烁其辞人看出问题所在。
厶男孩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歪头.那是比记忆更深刻的东西,与生俱来,无法抹去。男孩路听说。有的钟表天生走不准时间,但那并不等于内报废。只要你忍受着它的走不准,它还是可以为你报时的。没必要去修它,修了,它很可能真的不走了。
这种病叫做肌性斜颈.刚出生的时候在他的右胸有个硬块,后来消失了。变成了一根无比坚强的缆绳,把他的脑袋硬生生地拉向右边,下巴则指向左边。摄影师这半辈子见过的人脸何止万千,知道这歪头不是好材料,正愁眉苦脸,旁边的护士说:“这孩子挺可爱的。像个外国人。 ”倒是医生更明白事理,冷冷地告诉护士: “用不了两年.他就会变成一个左右脸不对称的丑八怪。 ”又问摄影师: “你是少数民族? ”摄影师说: “汉族,不过我家里有俄罗斯血统。 ”医生说: “啊,苏联啊。 ”那会儿正在反帝反修,批林批孔.摄影师赶紧说: “是上上代的事情了,我连苏联在哪儿都不知道。 ”医生指着孩子说: “他脑袋歪过去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苏修。”
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病,比如疝气、斑秃、麦粒肿,当然也有可笑的残疾,比如歪头。它甚至连残疾都算不上,那个年代街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人,全都像加工不成形的废品,任其到处乱跑。男孩的幼儿期像当时的很多孩子一样,放在一个木桶里,木桶有时放在街边,让他看看外面的风景。到处都是脖子竖不起来的大头孩子,
篇,就像他的人生,每次都小,每次都是在一开始就被说
花街往事
他不算特别扎眼,但缺钙和斜颈毕竟是两回事。前者是时代病。后者是怪物。
男孩出生时,隔壁的方屠户也生了个儿子,唤做方小兵。他健康活泼,和方屠户十分相似,拥有一个强壮而端正的脖子。老方屡次在摄影师面前夸耀,顺带埋汰一下顾家的基因有问题。摄影师自认倒霉。过了几个月,男孩的脖子还是歪的,大家差不多看习惯了,方小兵忽然发烧送到医院打了十天的链霉素,出来成了个聋子。从此蔷薇街上又多了一个残疾人。这下摄影师又赢了。
不是赢了屠户.而是赢了他自己内心的愧疚。
男孩从知事起就接受了歪头的事实。凡有人问起。他就回答:天生的。好像这件事的责任,只能怪到老天爷头上。男孩被很多人扳过脑袋,那些不懂医术的人都以为自己拥有一双神手,可以赢了老天爷。他脖子下面的缆绳像是捏在

个恶作剧的小鬼手里,每当人们将脑袋扳直的时候,它就会清晰地突出于锁骨上方,绷得像弓弦一样,看得人们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松,缆绳又把男孩拽了回去。一切无可挽回地顺着斜坡滚下去了。他成为一个歪头、斜肩、左右脸不对称的小怪物,到两岁时赢得了“花街申公豹 ”的美名,放在木桶里,旁边是另一个木桶,里面放着聋哑儿方小兵。
男孩的名字 Ⅱ q顾小山,摄影师希望他像山
那样结实。乳名小出,两座山,希望他有出息。强
人所难。
男孩的姐姐,那个叫顾小妍的女孩,她完全
是另一种样子。
她出生时医院里就剩两个护士,其他都下
乡学习去了,等她着陆以后,连那两个护士都打
了绑腿背了铺盖走了。整个医院里,空荡荡黑漆
漆的,她哭得气势如虹,不屈不挠。天亮以后,人
们看清了她的长相.浓密而卷曲的头发,皮肤雪
白,粉嘟嘟的嘴唇,等她睁开眼睛之后,人们发
现她长了一对像花玻璃弹珠般美丽的瞳仁,略
带褐色,从圆心向圆周放射状的丝丝纹理,绝非
汉人所有。
蔷薇街最美的女孩就此登场。五年后,歪头
顾小山诞生。男孩估计自己要是没病,一定会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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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摄影师的相貌特征.成为这条街上的新一代美男,可惜,事不遂人愿,又或好事不成双,领衔美男的重任只能由摄影师继续担当.男孩则成为了这条街上的另一道风景。帅哥、美女、歪头怪物,都出自他们家。
男孩的童年时代过得还算平安.无非是领受些嘲笑。歪头这个问题。必须是到成年以后才会显出它的可怕— —从先天疾病定格为终身残疾。小时候他不太明白,只知道聋子是真的不方便,也不受人待见。聋子三岁那年,隔壁的屠户又生了个儿子,唤做方大聪,意思是大大地听得见。于是哥哥叫小兵,弟弟叫大聪。屠户还挺得意,儿子和摄影师一样,都是大字辈的。有了大聪.小兵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方家的人在晚上喊吃饭都懒得跟聋子比划,只站在门口曼声吆喝: “小出,叫小兵回来吃饭。”男孩对着聋子做了个扒饭的动作,聋子就默然地回去了。
男孩回忆起来。那段时间他和聋子就像两
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呆头呆脑脏兮兮地扔在某个角落里。聋子到五岁时还不太会人交流。手语仅限于吃饭拉屎等简单需求,又不认字,两人日E l厮混,其友谊只是建立在这些粗浅的沟通之上。倒是沉默的时候,呆立在街边,好像还能体会到彼此的存在。
有一天摄影师和屠户决定把两个残疾的儿
子都送到幼儿园去。第一天,聋子被幼儿园阿姨
关在了柜子里,阿姨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到想起
来的时候已经快放学了,聋子在柜子里睡着了,
并且拉了一堆屎。而歪头由于失去了聋子的陪
伴,在幼儿园里大哭不止,被阿姨放在了另一个
柜子的顶上,他就坐在那里哭了一整天。那以后
他们就再也没去过幼儿园,继续像两个矮小的
幽魂般游荡在蔷薇街上。
不久之后.聋子消失了,而歪头还在。
那是一个陌生女人,她来到了两个男孩面
前。男孩定定地看着她,发现她面相不俗,目光
如炬。聋子始终低垂着头,做出一副犯了错误需
要教育批评的样子。这个女人对他们说了一些
话,她很精明,立即看出男孩是个有毛病的人,
用手掰了掰他的脑袋,摇摇头。她后面说的话男
孩听懂了: “这个没人要的。 ”接着她就把聋子给
领走了。那天马福大叔在巷口摆摊,本来应该阻
止这件事的发生,但他睡着了,下午没活干他就
睡觉。于是。聋哑儿方小兵不见了。
男孩搞不清那女人为什么要带走聋子,她的态度很亲切.还给聋子吃了颗糖,比幼儿园的阿姨好上一百倍,只是那眼神有点不太干净。男孩伸出手去,女人也给了他一颗糖,塞住了他的嘴。他发了一会儿呆就回家了。
到了晚上。屠户的老婆又在吆喝: “小出,叫方小兵回家吃饭。”男孩还在发呆,一直到晚饭吃过了.屠户气势汹汹跑过来找人。男孩说: “他跟别人走了。”摄影师急了,说: “是不是遇到人贩子了? ”屠户说: “人贩子要一个聋子干吗? ”男孩说: “那个女的说.我这样的没人要。”摄影师说: “也许她不知道小兵是聋子。 ”男孩说: “她还
给小兵吃了糖。我也吃了。”
小兵的消失是件可悲的事。男孩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很多人都说。当时小出要是喊一声就好了,可惜嘴馋,为一颗糖就出卖了朋友。男孩心想,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我哪知道世界上还有人贩子这种东西?只有小兵的奶奶宽慰他。老太太一边洗脚一边大声说: “拐走就拐走吧。放着也是个麻烦。”
男孩的童年很孤独.失去了聋子就更孤独了。他问姐姐: “人贩子为什么不拐我? ”姐姐很生气地说: “这都想不通?因为你是歪头,小出。 ”
男孩摸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后来屠户拿着聋子的照片,到处问人家。这张照片是在光明照相馆拍的,也是摄影师的杰作,聋子虎头虎脑,一脸傻笑,手里端着一把苏式转盘冲锋枪(玩具),头上戴着小军帽,并不是解放军的那种,而是非常罕见的红军八角帽。人们看见聋子的照片都说他像潘冬子,这样的孩子应该不难找,也难怪人贩子选择了他,而不是歪头。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火车站、汽车站、轮船码头,后来连警察都出动了。
男孩心想被拐走原来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啊,看上去都出城了。男孩看着聋子的照片,有点羡慕也有点害怕,然后另一个问题钻进了脑子里:你说,工农红军到底有没有可能拥有一把转盘式冲锋枪呢?
J男孩的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的?这是个秘密,只有男孩知道。当时家里有个木箱,藏了母亲的遗物,平时是不给打开的,钥匙在摄影师手里。不料姐姐找了个锁匠,私配了

把钥匙,有时她把母亲的遗物拿出来看看。男长
孩对母亲的记忆有点淡了.但他知道姐姐比他篇悲伤。小
有那么一阵子.姐姐简直是这条街上的魔说星,毫无顾忌,左突右冲,一直到她的青年时代,此后就没那么灿烂了,但是一个中过邪的人谁花
街知道她会不会复发呢?往

九八。年的春天.男孩看到对门汪仙居事

家里的门框上多了一个小木箱。上面还装着一路把挂锁,觉得很好奇,他走出去看,发现隔壁方内屠户家也有这么个小木箱,和信箱并列在一起,也挂着锁。过了一会儿,汪仙居走了出来,用一
把小钥匙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瓶白色液体。男孩问姐姐,那是什么。姐姐说那是牛奶,得去奶站订.每天清晨送奶工会把牛奶塞进木箱里。
“你喝过吗? ”
“没有 ”
“我在上海表姑妈家里喝过。”
男孩知道牛奶.在看图识字的卡片上看到过,男孩还知道奶牛是什么样的,可就是没喝过
牛奶。清晨的方大聪从屋子里踱了出来,他站在
门口,端着奶瓶,揭开纸盖,慢慢舔舐着盖子上凝结的奶糊.用四岁小孩的骄傲眼神看着男孩,说: “牛奶真好喝。 ”姐姐说: “来,给我喝一口。”方大聪扭屁股往里跑,说: “杀掉你!”
仿佛是一夜之间,牛奶出现在了生活中,鸡蛋糕也有了,商店里甚至还有巧克力。相比之下牛奶更神秘。因为买不到。如果想喝就必须订半年,想要解馋是绝对没可能的。男孩家里订不起牛奶。
某一天醒来,床头多了一瓶牛奶,与此同时听到汪仙居的老婆在大喊: “我家的牛奶被人偷走了!”
奶箱是锁着的。姐姐私配过的那把钥匙发
101
挥了作用,那个锁匠曾经告诉过她.这世界并不是一把钥匙对一把锁,其实一把钥匙可以开很多锁,关键是要不断地尝试。那天清晨姐姐早早地溜出家门,拿着钥匙,照着蔷薇街上的奶箱一通乱戳,最后打开的竟然就是汪仙居家的锁。
锁匠忘记告诉她另一件事:兔子不吃窝边草。
男孩终于吃到了纸盖上的奶糊.又喝了半瓶牛奶,那滋味很奇怪,既不甜也不成,带着独特的腥味,柔软地滑进食道。这对从小只吃水果糖和成萝卜条的孩子来说,多少显得异样。姐姐喝掉了剩下的半瓶,说: “好喝。 ”然后把牛奶瓶藏在了床底下。中午姐姐就拉稀了.看来是牛奶害的。男孩没事,坐在床上听姐姐抱怨了一通。
尝过一次就可以了,但男孩爱上了牛奶,他再次提出要求。那时发大水了.整条街都被倒灌的河水淹没,星期天大清早。姐姐趟水出门,到解放路去买油条,那儿有一家东方点心店。她先趁着没人,用钥匙捅开了汪仙居家的奶箱,把奶瓶放在了篮子里,用一张报纸盖住,然后拐出蔷薇街。男孩和摄影师都在睡觉。这件事是她偷偷干的。等到男孩睡醒了,床头就会有一瓶牛奶。
姐姐到了东方点心店门口。大破鞋关文梨
正在炸油条。这女人长得奇美无比,水蛇腰、桃
花眼、小葱一样的手指。用来炸油条真是倚天剑
当苍蝇拍使唤。附近的男人,好的赖的,都愿意
到她跟前来排一排队。眼睛闪闪的。他们之中有
些人甚至只穿了一条三角裤衩。
姐姐排了一会儿队,轮到她的时候,关文梨
瞄了她一眼.认出她是光明照相馆顾大宏的女
儿。关文梨喜欢拍照,破鞋都喜欢拍照,故此和
摄影师混了个半熟。为了报答摄影师。关文梨特
地给了姐姐比较粗的油条。那时姐姐已经十二
岁,有点懂事了,至少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她
只对油条感兴趣。并不把关文梨放在眼里。油条
到手。她拎起一根咬了一口,不幸咬到了一口
碱,又辣又苦地吐了出来。
她把油条扔了回去,对关文梨说: “碱。”
关文梨皱了皱眉头,尝了一日。带碱的那一
段已经被姐姐咬掉了,油条味道不错。关文梨
说: “没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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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说: “换换换。”
关文梨有点生气,觉得她太不识抬举,就把油条扔回了筐子里,用筷子夹了一根细油条放进了她的篮子里。姐姐说: “这根太细了。”关文梨说: “等你长大了再来要粗的吧。 ”这句话暗藏玄机,姐姐没听明白,后面的男人们已经哈哈大
笑起来。
姐姐真的生气了。她真的生气了谁也挡不住。她对关文梨说: “大破鞋。 ”后面的男人们惊了一下,须知,一九七九年以来,凡是敢当面骂破鞋的人都被关文梨挠花了脸。人们不由得插队到前面,打量这个深眼窝、鬈头发的女孩。与此同时,关文梨微笑着解开自己的围裙,说: “你是不是叫顾小妍啊?你爸爸是光明照相馆的顾大宏。 ”顾小妍一阵自豪,觉得自己也是名人了。便大声说: “是的!”其实她看到关文梨解围裙,就应该知道事情不妙.她这辈子总是陷于这种骄傲的错觉中。关文梨说: “各位,今天生意不做了。”一脚踢封了炉子,从油锅后面跑出来揪住顾小妍。说: “带我去找你爸爸。”
东方点心店的顾客们,以及揉面的师傅、烘大饼的阿姨、收账的大叔,全都面面相觑,眼瞅着关文梨揪住姐姐往蔷薇街走去。到了街口看到深达脚踝的水,姐姐穿着高筒套鞋,关文梨穿着皮鞋。姐姐还没来得及得意,大破鞋把她的皮鞋踢掉。拎在手里。赤脚奉陪到底。
几年以后姐姐才明白。关文梨纯粹是为了和摄影师搭讪才这么干的。破鞋果然诡计多端。
那天她被关文梨揪着。哭丧着脸走到家门口.忘记了篮里还有一瓶牛奶。对门的汪仙居正等着她呢。汪仙居说: “小妍,你别赖了,这瓶奶我让送奶的人做了记号,带我去找你爸爸。 ”
这件事让摄影师丢尽了脸面。最丢人的是
他穿着汗衫短裤出来开门,他以为是姐姐买早
点回家了,没想到门口站着关文梨。他跑回去穿
裤子,心急慌忙地忘记了把拉链拉上,问关文梨
什么事。关文梨说: “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这
是你女J Ln~?”摄影师点点头,看看姐姐,姐姐指
了指他的小腹以下。摄影师又回过身去拉拉链。
关文梨微笑着说: “我走了。”她撂下这对父女,
穿过围观的人群,拎着皮鞋,赤脚走向解放路。她的双脚踩出轻盈的水花,像白鹤那样,简直快要飞起来。后面的汪仙居都看傻了。
轮到汪仙居来告状,他是这条街上最有文化的人,仅有的摘帽右派。当年批斗他的时候,男孩的爷爷、姑姑、外公、小姨都曾经站在他身后.拧过他的胳膊,抓过他的头发。顾家对于汪家有一种强烈的心理优势。时过境迁,汪某人现在已经是一介人民教师,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害怕顾家的一群煞星。
汪仙居说:“牛奶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可你是怎么打开奶箱的呢?”
男孩在一边说:“她有钥匙。”
汪仙居使劲地把眼镜往鼻梁上推。说:“你
为了喝我们家的牛奶.所以配了我们家奶箱的钥匙?”
男孩说:“她一直有这把钥匙,开我爸爸的
木箱。正好也可以开你的奶箱。”
姐姐说:“算了,钥匙我也不要了,给你好了。”
汪仙居说:“我还是去换把锁吧。”
摄影师抄着鸡毛掸子冲了出来。他从未用鸡毛掸子打过孩子。这样子看来只是给汪仙居
消消气,但姐姐不想配合,她撒腿狂奔,很快追上了关文梨。摄影师追到关文梨身后.自然而然地停住了脚步,好像这个女人美丽的曲线之外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她回头看了看他,他实在有点狼狈。她说:“裤脚管全都湿了。”
这条街上的男人,在一九八。年发大水的夏季,都穿着短裤进进出出,连最有文化的汪仙居都是这样,只有摄影师穿着长裤。姐姐心想,今天这条裤子算是出风头了。摄影师在那儿讪讪地挽裤脚管.关文梨替他拿着鸡毛掸子,等他把裤脚管一层一层挽得妥帖了,她又递一1_这时姐姐早就跑到不知什么地
-鸡毛掸子。方去了。摄影师茫然四顾,关文梨笑了一下,又温柔又嘲讽地,好像看见了一只四处乱跑假装凶恶的小狗。这种眼神是她卖油条时从未有过的,甚至是摄影师,大半生对着人们的笑容。也不太见到这种样子的。过了一会儿隔壁的方屠户出来看热闹,关文梨已经走远了,屠户勾着摄影师的肩膀说:“你追她干什么?你不知道她是府前街最有名的破鞋吗?去年她轧姘头。她
男人一拳打瞎了姘头的眼睛。进去坐牢了。她被单位开除出来炸油条。”
这些摄影师可能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反正他哼哼哈哈了几声。意兴阑珊地握着鸡毛掸子回家了。到中午时姐姐回家看见他还在蒙头大睡。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某一个黄昏,姐姐背着

杆枪出现在了街上。长
那是一把气枪。轻易搞不到手。有些青年拿篇着气枪沿街打麻雀的,大部分也是私货,未经派小出所登记。姐姐背着枪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说小孩.适逢摄影师和方屠户在家门口说话。都吓了一跳。屠户更是毛发耸立,眼睛里流露出异样花
街的神色,他一句话没说,反身回家了。姐姐本来往
不想搭理这两个男人,看到这副样子倒奇怪了.事

问摄影师:“老方怎么了?”路
摄影师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摄影师觉得她内太像十几年前的小姨子李红霞,如果她再长大

点恐怕会更像。后来他才想起来问她。枪是从 ~I
L,,
J来的。她不说用力掰开枪杆压了一颗子弹,用力合上,照着墙上打出了一个弹坑。
满街都是在跳猴皮筋的女孩子,只有姐姐拥有一把气枪,满街的男孩子都发疯了,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都来到家门口,恭敬有礼地说: “小妍,给我们看看气枪吧。”过去他们不是这样,他们站在很远的地方喊,歪头申公豹,外国女人顾大嫂。
男孩看到了气枪,在他的童年时代对任何武器类的玩具都没有兴趣。他只想要个洋娃娃。又说不出口。姐姐说:“小出。看,枪。”男孩说: “我摸过气枪的,太重了。”
这把枪就放在了饭桌上。摄影师去厨房做饭了。姐姐在做作业,但那些孩子们的叫声令她心烦,她拉开门,看见解放路上的孩子王,一个绰号叫做猫脸的男孩,后面是一群小喽哕。小妍不耐烦地说:“猫脸,滚远点。”
猫脸的手插在裤兜里,用鞋尖踢着门槛,以

种猫咪般的声音说:“给我看看气枪吧。”
“拿什么东西来换?”她冷冷地说。
猫脸说:“以后再也不欺负歪头了。行不行?”

瞬间男孩想起了猫脸一伙把他摁倒在地
103
上,用脚踩着他的脖子,让他发出呜呜的嚎叫.或是用两块木板夹住他的脑袋,企图让他成为健康人,扒下他的衣服、拨弄他脖子下面那根鬼魂般的缆绳..种种一切,下手的人未必是猫脸,但现在都成了猫脸。男孩大叫一声。趴在床
上哭了起来。
姐姐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哭泣,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然后就把气枪交给了猫脸,并叮嘱:“只给你玩一个钟头。”猫脸兴奋地点头。又接过半盒气枪子弹,尖叫一声跑掉了,一群小喽哕齐声发喊,跟在他身后狂奔。等他们都走了.她掩上房门,对男孩说:“你哭个屁啊?”男孩说:“我不哭了,以后猫脸不会来欺负我了。”姐姐说:“你想得美,最多让你好过两个礼拜啦。”
十分钟以后,摄影师回到房间里。发现枪已经不见了,接着他就听见外面的路灯发出噗噗的爆炸声,是猫脸一伙在用枪打灯泡。摄影师越想越害怕,用不了多久。这条街上的路灯就会被全部打爆掉,他刚想出去阻拦.只见两个穿劳动
布工作服的小青年快步冲过来。一把夺下了猫
脸手里的气枪,一巴掌把猫脸扇到了烂泥坑里。五秒钟前还在欢呼的小喽哕们.忽然跑得没了踪影,猫脸倒在地上,既不哭也不动,好像是休克过去了。接着。这两个青年来到了摄影师眼前。
枪是他们的。 “我们是文化宫保卫科的.你女儿偷了我们的枪。”
文化宫就在解放路上。是姐姐放学回家的必经之地。这一天她穿过文化宫,看到一间屋子里没人,一杆气枪竖在墙边,她觉得好玩,就走进去把枪背了出来,顺便捞走了桌子上的半盒子弹。这个举动非常疯狂。因为她背枪回家的途中,至少有一百个人都看见了,包括她的仇家——东方点心店的关文梨。保卫科的人丢了枪,跑出来一问,所有人的手都指向了蔷薇街。
摄影师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还没说呢.肚子上挨了一枪托,弓下腰时还不忘抬头看了看,眼神很哀怨.心想你们怎么跟红卫兵一个德性. “文革”不是结束了吗。那两个青年更生气.瞧你的样子,活该是被打的。举起枪托想照着摄影师的脸上再来一下,顾某人识相.立刻惨叫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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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躺倒在地,顺便打了个滚。那俩青年不便进屋子打人,便扛着枪走掉了。
男孩吓傻了,头一回看见爸爸挨打,这种震撼简直无与伦比,男孩不能相信自己那个帅气伟岸的爸爸也会被人揍趴在地上。这时屠户闻声赶来,屠户目睹了一切但他并没有阻拦这两个青年离去。直到他们真的离去了。屠户才用脚尖踢了踢摄影师,说:“你这辈子只要一挨打。就往地上躺,是不是?”摄影师闭着眼睛,牙关紧咬,身体蜷成一团。姐姐缩在饭桌后面。过了一会儿也走了过来,凑上来说:“打昏过去了吗?”摄影师跳起来抓她,她尖叫一声。嗖地蹿出屋子,拽过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左脚踩着脚踏板,右脚猛蹬几下,早已趟到远处去了。
摄影师喊道:“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车的?”
远远地传来姐姐的声音:“不用你教!”
摄影师曾经教会了妻子骑自行车。一九八。年,他对姐姐说:“你快念初中了,等个子再长高点,我教你学车,再给你买辆自行车。”这份舐犊之情夹杂着他对亡妻的怀念。此刻被女儿矫健的身姿击打得粉碎,再回头看看男孩,男孩歪着头,麻木的脸上忽然崩出皱巴巴的迟到的哭泣。他抽噎着说:“别打我爸爸。”
多么无奈,多么缺乏真实感。
猫脸从泥坑里爬了起来,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块肮脏的拖把。他走到男孩家门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淡淡地说:“你等死吧,歪头。”
男孩再次大哭起来。屠户摇头说:“小出.你都快上小学了。你以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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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家花园在解放路尽头的一条小马路上。那是戴城少见的法国式洋房,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前面是草坪,后面是树林。高达三米的围墙。上面纵横交错着生锈的铁丝网。男孩的爷爷,长风机械厂老钳工顾长根在这里看门。一九六八年武斗期间,他带着几个徒弟抓了些人,用铅丝缚住了关在审讯室里.不料半夜里这人运气挣断了铅丝,企图逃跑,顾长根的徒弟上去就给了他一锤子,当场红的白的都出来了,虽经包扎,仍因抢救无效而死亡。后来武斗结束,双方
各自算账,杀人的徒弟被判了无期徒刑,顾长根连带倒霉,吃了几年官司。放出来以后沦为看门人,守着这个靳家花园。人们说他一生的凶恶奸
猾.都变成了门房里终年炖在炉子上的一壶开水,咕嘟咕嘟,冒着一点灰溜溜的热气。
靳家花园已经荒废多年,按照它的规格,本来应该是个机关办公室,或者疗养院,至少也可以成为区级图书馆,但关于它的故事中。不但飘荡着孤零零的鬼魂,还有屠杀的血腥。它最后一任主人就是在后院跳井自杀的,此后多年,时不时会从井里爬出来.吓到某个深夜流连不去的傻瓜。井里哀怨的鬼魂已经无足轻重了,他就算可以爬出来.也会被诸多暴怒的亡魂乱脚踹回去。这地方没人敢来,但它还是需要一个看门人。人们有时都糊涂,顾长根究竟是守着大门不让人进去呢.还是不让那些鬼魂跑出来乱嚷嚷。
对男孩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它收容了自己的爷爷,否则这个傲慢、顽固的老头子就得住到蔷薇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男孩在念小学之前总算独自踏出了蔷薇街,现在他向靳家花园走去,这是他活动半径的极限。已经是夏天,情况有了点变化,一个古怪的流言,据说靳家花园里埋着财宝。那并非完全的空穴来风,根据报纸上的新闻人们知道,不久前翻修的定慧寺大殿里挖出了很多经书.很多奇珍异宝。如果定慧寺可以,那么这个神秘而可怕的靳家花园也可以。
男孩趿着鞋子走在滚烫的马路上,鞋子是

双中号的解放鞋,把鞋帮剪掉了一圈。变成拖鞋.这非常难受。它集合了解放鞋和拖鞋的缺陷,既不跟脚,又磨脚指头。男孩夏天只有这么

双鞋,否则只能穿布鞋,他根本就不爱出门,但这一趟却必须去。因为那个猫脸.他声称要在靳家花园挖到
金银财宝,他根本进不去,就把男孩揪了过来。
“去把你爷爷引开,今天晚上我要去挖财宝。 ”
男孩心想,真蠢,怎么可能有财宝?他无力
反抗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如果拒绝跑这一趟,他就会被猫脸整得很惨。男孩现在的策略是,混过眼前就是胜利,只要今天不被人欺负,管它明天会发生什么。
沿着围墙往靳家花园的大门走去。墙内的大树落下厚重的阴影,这条路上白天也很安静,夏季明亮的午后使那种阴森感稍微淡了,男孩听见自己的鞋子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音。他有点紧张,倒不是因为鬼魂,而是他的爷爷顾长根。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
男孩走进靳家花园。发现顾长根在睡觉。他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微微地歪着头,发出沉重的鼾声。男孩走过去拍拍他的胳膊,他没有长
篇醒,继续打鼾这把藤椅平时都在门房里,这会小儿像宝座一样放在院子的正中央,面对着大门,说背后是一排乱七八糟的灌木.灌木后面是两棵银杏树。得绕过这个花圃。从侧面进去才能看见花
街洋房。男孩不记得自己去过那里。每次到靳家花往
园来,他和姐姐都只能在门房周围走一圈,顾长事

根不给他们进去。路
男孩看到一杆长枪斜靠在树边。它太长了,内放在屋子里几乎可以戳到天花板,铁灰色的枪头,上面还焊着四个倒钩。这是门房顾长根最擅长使用的。在一九八。年的夏天.令各路蟊贼闻风丧胆的丈八钩镰枪。
那个关于财宝的谣言越传越邪乎,有人声称自己在花圃里挖到了一坛银元。猫脸说,你们知道银元值多少钱吗,每一枚,都顶得上你们爹妈一个月的工资。那时猫脸也来过靳家花园。他当然算不上什么角色,只是个看热闹的小学生,混在真正的社会青年、二流子、不良少年之中,企图进入园子。他们没把顾长根放在眼里。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老头子并不好对付,那把钩镰枪是他特制的。既可以把人从墙上钩下去,也可以从门口捅出去。他弄伤了很多人,整夜不睡扛着大枪在花园里巡逻。有一次他赤手空拳制伏了一个翻墙进来的高中生,把人胳膊弄脱臼了。
猫脸也害怕这老头。那是不久前,顾长根回到蔷薇街,适逢猫脸在捉弄男孩,边上围了一群孩子起哄,顾长根走过去把猫脸拎起来,扔了出去。男孩仅有的一次干净利落的胜利。顾长根弯下腰,对男孩说: “无能。”男孩无所谓地说: “我打不过他们,猫脸都十一岁了,我才七岁。而且他们人多。 ”顾长根说: “你跟你爸爸一样。 ”男孩心想,我爸爸,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看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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揍我,只会皱眉头,但是像你这样把猫脸扔出去.下回你不在了我更倒霉。
男孩再次推了推顾长根,他还在睡,鼾声转了个弯又响了起来。男孩看见他的嘴角挂着白沫。可能是太累了。男孩想起了猫脸的命令,晚上把你爷爷引开。他说: “爷爷,爸爸叫你去吃晚饭。 ”顾长根还是没醒。男孩不敢再说话了,他绕过藤椅向里面走去。
高大的银杏树在头顶发出低吟,没有蝉声,
夏季太茂密的荒草里有种奇怪的焦味。好像是那些草的内部被太阳烤干了。男孩看到那栋高大宽阔的外国建筑。有两层楼,圆弧形的台阶正对面是一个干涸的水池.里面有一些树叶。大门敞开着。他走上台阶,这根本就是个空房子,里面一无所有,很多玻璃窗都碎了,地上有一些脚印。看来是那些闯入者留下的。男孩走进去,一
股热气腾腾的灰尘味钻进鼻孔,像是在某个巨大
兽类的口腔里。明晃晃的正午,他的眼睛盲了半
拍,慢慢地恢复过来,看到墙上的陈年标语,不
知道写着什么字。地上铺着深色与浅色的棋盘
格地砖,一条弧形的楼梯旋转着升向二楼,到处
都是灰.以及撕碎的纸屑。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的房子,高大,阴沉,骸骨般呼啦一下兜头而来。
你是想找到财宝呢.还是想找到亡魂呢?
男孩吓呆了。慢慢地退了出来。过后很多
年.他不明白自己的爷爷为什么要守着这么个
鬼地方,不让人进去。这房子按林雪凤的说法,
最好是很多男人在里面脱光了衣服撒尿,才能
解除一点阴气。
因为他是个守门人.他宿命地守着一个园
子.里面全是罪孽。他的目的不是阻止人们进
去.而是不让那些东西出来。男孩想。这当然只
是他的猜测.更简单的说法是:顾长根是个顽固
而自大的人.这是他的地盘。谁都别想闯进来。
男孩回到自己的爷爷身边,他还靠在藤椅
里。头歪得更低了。男孩忽然发现,刚才在他绕
过藤椅的时候。顾长根的鼾声就停止了,否则他
不可能那么清晰地听到银杏树的沙沙声。这真
是奇怪。他抬头看了看顾长根的脸,有一些血管
正在变成紫色,逐渐浮现在皮肤的表顽。
这时有人走进了园子.两个穿衬衫的青年,
都戴着墨镜,留着小胡子。他们停下脚步。说:
“老头。”过了一会儿又喊: “老头。”男孩说:“我
爷爷睡着了。 ”这两个人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弯腰看了看,然后一起竖起了身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其中一个人说: “真倒霉,赶紧走。”男孩说:
“你们是谁?这儿不许别人随便进来的。 ”那个人说: “你最好赶紧去找你爸爸,你爷爷死了。”
男孩站在园子里,呆呆地继续听着银杏树的声音。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顾长根脑子里的血管破了。大面积的脑溢血,就像无数蟊贼蜂拥而人占领了他的园子。男孩长大以后回忆这段往事,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树木发出的声音,又像歌唱,又像哗然。一直留在了耳蜗深处。
那以后男孩远离了靳家花园,新的看门人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乡下老头.他挡不住汹汹而来的宝藏探险家们.甚至对前来晾被子的妇女都束手无策。这园子被人们恶狠狠地犁了一遍,财宝没发现.很多人都被扎破了脚。那是顾长根
生前设下的埋伏。他把敲碎的玻璃瓶撒在了花
圃里。直至一九八四年,靳家花园忽然成为了商
业局的俱乐部,一楼化身为茶室,二楼是舞厅。
房子重新修葺,又找了一个花匠来打理园子,花
匠同样着了道,送到医院把脚缝得像粽子一样。
没有人知道顾长根到底埋了多少玻璃碴儿。
男孩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遗迹。你走过的
每一条街道.住过的每一栋房子,都可能有很多
人留下过他们的身影,时间中的事物是死去又
复活的东西。在有生之年,周而复始,重叠交错。
人的一生往往比这些事物活得更长久,但人无
法复活,只能徒然地走向衰亡。
几年以后.男孩还看见过那杆枪。它被一个
身披刺青的流氓握在手里,参与了一次相当残
酷的街头斗殴,它虽然不是很精美,但具有足够
的杀伤力.那些望风披靡的人甚至还被铁钩钩
了回来。后来更多的人拥来,刺青流氓把枪舞得
密不透风。陶醉在冷兵器的快感中。那杆大枪威
风八面,发出阵阵啸叫,似乎完全忘记了,在那
个夏天曾经和男孩一起目睹了主人的死去。
J一
_J、 男孩的姐姐在著名的师范附小念书

这里的老师都是正规师范学院毕业,教育质量高.对学生也温和。所有孩子的梦想:师范附小、机关小学、实验小学。所有的孩子都不想去那种破破烂烂的野鸡小学,被一群黑脸老师管教着,拎耳朵打手板罚站罚跪罚倒立。等到小学毕业之后就有一所同样破烂的中学等着你,运气不好的甚至被送到工读学校去。
现在这个男孩必须上小学了。虽然没上过预备班,但他对学校也并非一无所知,他曾经去师范附小看过姐姐上课 (这让姐姐很不乐意),明白很多规矩。比如上课得把手背在后面,发言之前要举手征得老师的同意,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才有机会加入少先队,在早晨升国旗的时候他们可以高举右手行少先队队礼,而其他没有红领巾的孩子只能把手放在裤腿缝上。
师范附小不远,穿过文化官就是,有一次男孩独自来到这里。操场上静悄悄的,教室里正在上课,传来阵阵朗读声,午后的阳光照着柔软的沙坑。他走过去抓了一把,很细很细的沙子从指缝间无声地流下,它们是浅灰色的,像肌肤一样有着温度。男孩在沙坑里跳了几下,觉得莫名的愉快,仿佛一条鱼接触到了水,接着他躺在了沙坑里。看着满眼的蓝天和微微的云丝,这真是一个惬意的日子。他从沙坑里跳起来,跑到操场司令台上,对着高悬于蓝天下的国旗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接着,他参观了学校的教室,虽然看过了好几次但总是看不厌,它们是一排排高大的红砖瓦房,砌得十分讲究,看上去有年头了。教室前面的花坛里有茶花盛开着。他想去摘一朵,这时走过一个青年女教师,她看出男孩是一个学龄前的儿童— —他穿着脏兮兮的汗背心,趿着一双剪去了鞋帮的解放鞋,她蹲下身子。温和地对他说: “不要破坏公物啊。”又把食指竖在她丰润的嘴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他要安静地玩。男孩被这柔情打动,一时失禁,
有几滴尿悄悄地喷了出来。
她走了。男孩呆立了一会儿,憋尿的痛苦使他暂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等到他回过神来,跑到教学楼边上的厕所里.站在小便池前痛痛快快地尿了一场。这儿比蔷薇街上的公共厕所干净了一百倍,透过水泥格子的窗洞,看到一只鸟
在树权上无聊地扑棱着翅膀。
他听到了歌声,是那首《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循声而去,找到了音乐教室。这时他们在唱:哇哈哈,哇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男孩躲在柱子后面探出头去张望,有一个女老师正在教室里弹奏着风琴.学生们跟着她歌唱。男孩热爱音乐,他有一副不错的嗓子,但这件事并不能成为他的骄傲,而是无穷的自卑,人们在

表扬他歌声的同时总不会忘记添一句:可惜长篇
歪了。小说
在师范附小的下午。男孩跟随着音乐课痛快地唱了二十分钟.学会了著名的儿童歌曲“娃哈哈 ”。直到下课铃响,各个教室里的学生蜂拥花
街而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撞上姐姐,她曾经恶往
狠狠地警告他: “不许到我们学校来! ”他便趿着事

解放鞋快速地溜走了。路这段幸福的记忆藏在了男孩的心里,一九内八。年的夏天,男孩去师范附小报名,他盼着这

天的到来,就像他后来盼着尽快离开学校这个鬼地方。
摄影师骑着自行车.带他来到师范附小。他以为是去上学,摄影师说: “我们是去考试,考试通过了才能进去.小妍也是考进去的。 ”男孩问: “考什么呢? ”摄影师说: “识字.算术。唱歌跳舞。反正师范附小很严格的。”
暑假的学校安静而温和,撤空了的教室像是被遗弃的巨大玩具,有几个) U
草长高了,c草的女人正在走廊下忙碌,将割下的草堆放在一边,散发出淡淡的草香。一只蚂蚱从那儿跳了出来。它本该向着更深的草丛隐匿而去.却极为愚蠢地来到了水泥地坪上。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中年女教师,男孩叫她马老师。她非常温和却又十分固执,坚决不让男孩报名入学,其不容置疑的口吻让摄影师手足无措,同时她也捧起了男孩的脸,怪同情地看着他,柔声说: “顾小妍是我们学校很优秀的孩子,但是这个..太可惜了。”
是的,赫赫有名的师范附小,这里的孩子都
是祖国的花朵,他们经常被组织起来给领导做
汇报演出,经常有一些头头脑脑的人物来参观,
甚至是外宾.把这个歪头放在一堆祖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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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怎么看都像是被掐坏了花萼的.给祖国添了很多麻烦。
男孩急切地说: “马老师我会唱娃哈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我唱给你听。”马老师像被他的脸烫了一下,赶紧缩回了手。没等她拒绝,他已然不知羞耻地唱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九九那个艳阳天。浏阳河转过了几道弯。马老师出神地听着。一个胖胖的女老师从外面走了进来,特地问: “唱得真不错,谁在唱? ”特地走进来看了看,顿时又欣赏又惋惜,叉着腰对摄影师说: “你该带他去治治脖子.挺好
的孩子被你耽误了。”
穿过走廊.他看到操场上有几个孩子在训练着升旗,他们戴着红领巾。把鲜红的国旗展开、升起、降下,如此反复。在静默中,一名老师指点着他们的节奏,动作热烈。却听不到他说些什么。男孩神思恍惚,妄想着自己飞到司令台前,操场上人潮涌动,像一个无边的广场,他升旗.他歌唱。他敬礼。摄影师把他揪到马老师面前,让他鞠躬,说再见。男孩神志不清地弯腰说:
“马老师再见。”马老师看到他撇着脑袋鞠向旁边的热水瓶就乐了。
噢,这孩子唱得不错,可他该怎么谢幕呢?
看来只能回家了。
路上。摄影师说: “小出。我们可以去长征小
学报名。 ”男孩问他,长征小学有没有音乐老师,
摄影师说: “哪个小学都有音乐老师。 ”男孩又问
他,长征小学有没有国旗。摄影师有点不耐烦地
说: “都有。”男孩说什么时候去长征小学考试
呢?摄影师说: “那是地段小学。不用考。 ”男孩思
量了一下。说: “那我们就去长征小学吧。”
长征小学就在蔷薇街西边。男孩忘记了,曾
经欺负他的那帮孩子都是长征小学的,连猫脸
都是。
转眼到了九月,那个早上男孩挥别了摄影
师,并牢牢地记住了姐姐的话:学校里要是有人
欺负你,千万别找老师,长征小学的老师不管这
种事,告诉老师你就惨了。就在教室门口。一个
形销骨立的女老师对着他尖叫起来:
“天哪.这个学生穿的是什么裤子!”
他穿着姐姐穿不下的花裤子,女款,尿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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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边,挽起了三层裤腿,拖曳缥缈宛如裙裤。
女老师摇晃着男孩的肩膀,好像他是一团脏衣服,而他的背后有一块无形的搓衣板。“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裤子来上学!”
“我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尖叫起来。
“穿这样的裤子怎么小便?”她继续吼。
“蹲着尿!”
她是班主任,她也姓马.不过和师范附小的马老师相比犹如— —男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比喻,反正那个马老师是个女人,这个同样是女性
的马老师却是个男人。
她按着男孩的脖子,也许她早就知道他是个斜颈,也许她阅人无数,对于这种身体上的缺陷早已视若无睹,总之,她那只粗糙的大手把他按图钉似的按在了座位上。教室里很安静,四五十个人呆坐着鸦雀无声,有好几位的脸上泪痕未干,看来都已经被马老师收拾过了。过了好一会儿,同桌的女生忽然大哭起来,说: “老师我不要和这个妖怪坐在一起,他的头是歪的!”
马老师不耐烦地说: “闭嘴,要哭就站到后面去哭。”同桌的女生被马老师的气势镇住,激灵了

下,立刻收声,没刹住,又激灵了一下。男孩低声说: “我叫顾小山,我是歪头但我不是妖怪。”女生说: “我叫罗佳.. ”没说完。一个粉笔头从马老师手中飞出,精准地弹在她额头上。
“不许交头接耳。”
这叫杀鸡给猴看,一般来说,老师们都会挑

只很像样的鸡。男孩仔细打量了罗佳。她长得
挺好看的,男孩活了七年半.还没怎么和同龄的女孩打过交道。但好看难看还分得清。他正看着,忽然脑门上叭的一下。被第二粒粉笔头直线射中, tJ~/J,的白色固体像弹头一样掉在桌子上。
“不许左顾右盼。”
名不虚传。初次见识到长征小学的厉害,男
孩羞惭地哆嗦了一下.马老师捏起第三个粉笔
头。掐在手指之间仿佛暗器,目光横扫底下一大
片.颧骨高耸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武侠小说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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