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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_2 路内 (当代)
绝世高手才会有的寂寞和孤傲之色。
下课了.好多人过来鉴赏了男孩的歪头,然
后很肯定地告诉罗佳: “他是妖怪。 ”也有为他打抱不平的.说: “歪头不是妖怪,我叔叔就是个歪头。 ”罗佳问他: “你什么时候变成歪头的? ”男孩说我从小就这样。她很莫名其妙地顾影自怜道:
“我从小就很白。 ”
你白关我屁事啊,男孩心想。
他有点心烦.独自走出教室透透气。这里的风景让他心惊肉跳,操场四周长满了荒草,荒草上点缀着揉成面筋状的纸团,厕所臭不可闻,密密麻麻爬满了白色的蛆.沙坑里的黄沙粗粝而潮湿,泛着锐利的金属光芒。他走过去用脚捣了

下,捣出两块玻璃碴子,这与师范附小不可同日而语。最可悲的是国旗,旗杆已经生锈了。而且比师范附小的矮了不止一截。在同样的国歌中,它必须很慢很慢地升起,才能在 “前进进 ”的

刹那准时到达顶部。在操场上,他看见了一个拄着拐棍的瘸子、

个瘌痢头、一个罗圈腿.在厕所里他看见了一个弱智,在走廊里他看见了一个白化病的女孩,他们全都是长征小学的学生。男孩有点明白了。师范附小并不是为他准备的.真正适合他的是长征小学。师范附小云集着鲜花般的孩子们,而长征小学,邋遢、破败,从头到尾无可奈何,它或许是世界上最悲伤的小学。
认命吧,长征小学才是属于他的地方,不。应该说,是他属于长征小学。
上课铃声响起,瘸子、瘌痢头、罗圈腿、弱智和白化病们以及其他邋里邋遢的孩子一起奔跑着回到教室,就像马福大叔讲的《西游记》,嗖的

下把人都吸走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校园。男孩环顾四周,浑身颤抖,考虑着是不是应该从大门那儿逃出去,回到他的蔷薇街上,继续做一个无所事事满街游荡的孩子,但那扇冷气森森的铁门令他感到无能为力,连逃跑的勇气都丧失了。一分钟后,一个戴着红臂章的老师把他揪回了教室,确定无疑地将他按在了座位上。他发现课桌的正中部分画了一条白线,偷偷问罗佳: “这是谁画的? ”
“我。 ”罗佳双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说,“你不可以过这条线。”
“因为我是妖怪? ”
“人人都有这条线的,因为你是男生啦。”
男孩羞惭地低下了头,罗佳,美丽的女同桌,就在相识的第一天,她心目中的歪头已经从妖怪升格为男生。
U长征小学是个奇怪的地方,老师管学生管得非常严格,可是某些时候,又近似于放任自流。比如男孩穿了花裤子,那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而男孩被人欺负的时候却没有任何老师篇长愿意出来管一管。男孩的姐姐说过,长征小学小嘛,记得千万别去告状,老师不管的。男孩起初说是记得这句话的,后来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办公室哭诉。马老师以及其他老师连看都没看他。只花
街说了一句: “现在的学生真是缺乏管教。 ”男孩觉往
得自己撞上了大头鬼,后来发现,老师们对付那事

些捣蛋鬼的方法很简单:留级、处分、开除。老师路们不需要谁来告状。不需要谁来告诉他们何人内捣蛋何人听话,他们只按自己的方式行事,这对男孩来说可谓天威难测。最令男孩伤心的是,该校连音乐老师都不是善茬。喜欢用火筷子打学
生屁股。音乐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老鳏夫。他住在学校,自己点煤炉开伙,每天早上熏得操场上

片焦味。火筷子是他烧饭必备的家什。
这里充斥着大量的留级生.各班坐在最后三排的全都是,大部分蔫头耷脑,好像加了刑期的囚徒,也有十分不好管教的,在学校里称王称霸,老师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要不怕挨打的.都能成为学校里的滚刀肉。而留级生一般都已经在自己家里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马老师那点伎俩对他们来说简直不算什么。
那个叫康健的男孩是长征小学五年级的留级生,当时的小学实行五年制,他快要毕业了,终于,可以升初中或者毕业回家,反正不用再忍受留级之苦。他在这所学校里已经待到了第七个年头。
他是长征小学的孩子王,金字招牌,臭名昭著,即使是形销骨立的马老师也不禁畏惧他三分。他有两个更为霸道的哥哥。一个在坐牢,另

个在工读学校。瘸腿的孩子被他绑了一根木头在腿上,于是不瘸了;瘌痢头孩子被他抹了一脑袋的花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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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说花露水治这个病;弱智每天被他和他的同伙戳几十个栗暴,这样傻子才能变聪明;白化病的孩子被他用墨汁涂了黑色的头发和眉毛.看起来又像个正常人了。某一天他在操场上看到了男孩。后面还有七八个同伙,像是一群捕蝶爱
好者终于找到了新品种。很快把他擒住。这个好玩.这个歪头新来的。
男孩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大哭起来。康健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长征小学的土霸王长着一张扁脸,既不凶恶,也不英俊,褐黄的头发,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假如他不是这么厉害,也许会
被人叫做 “黄毛 ”之类的。街头巷尾所有头发褐黄的孩子都有一个这样的绰号。但在长征小学没人敢给他起绰号。他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在下巴偏左的位置上长了一块枣红色的胎记.如此明显。大概也让他得意。以至于他经常用右手端着下巴。微微地掩住胎记,又从指缝里露出一些。仿佛那是一颗獠牙,既需要隐藏,也应该时不时地拿出来炫耀一下。这胎记差不多是所有人的噩梦,先是远远地看到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随后是枣红色的一道光刺穿你的视网膜。这时他已经近在眼前了。
猫脸也来了。在蔷薇街上,男孩是猫脸欺负
的对象,也是猫脸的跟班。男孩喊道,猫脸救救
我。猫脸谄媚地跟在康健身后,说: “小心啊,这
个歪头急了会咬人的。”
男孩的秘密武器是咬人,不过这仅限于对
付方屠户之流。把他逗急了一日咬过去,对方假
装害怕哇哇大叫。男孩不是傻子.知道这只是闹
着玩.用来对付好人的.让善良的人觉得有点不
好意思,其他都不管用。康健来了兴趣,也逗他,
小歪头。来.咬我一口试试看。男孩紧闭牙关,知
道这一口要是咬出去。大概满嘴的牙齿都会被
敲下来。康健夹住他的脖子,来,咬,他妈的你咬
不咬。男孩张大了嘴,泪水四溅,绝不上当。最
后。康健无趣地扔下了他,给了猫脸一个巴掌,
说: “一点也不好玩,他根本不咬人。 ”猫脸说:
“下次等他咬人的时候我再叫你来。”康健又给
了他一个巴掌。
现在男孩明白了.猫脸是康健的跟班,他也
是五年级.但他只留过一级,无法与康健比肩而
110
立。男孩一直以为猫脸独霸长征小学呢。
这是噩梦的开始,他才读一年级。每天都会受到上面四个年级孩子的欺负,同班同学根本都来不及欺负他,排不上队。男孩一度以为自己也能像面对猫脸一样,先是被康健蹂躏一下,然后成为他的跟班。这差不多是他童年时代的生存手段,但他失算了,康健不需要歪头,做他的跟班只能是丢他的脸,男孩只需站在那里被他欺负就够了。从歪头的呻吟中得到的快感大大地高于他谄媚的眼神。这不能不说是男孩人生的大败局。要是这世界与康健的观念一致,连投降的权利都被剥夺,那还不如早点死了算
了— —可悲。很多时候它正是如此。
九月末,长征小学召开了一次文艺汇演,以庆祝建国三十一周年。在马老师的带领下,这个班级的学生拎着自己的凳子去大礼堂看演出,罗佳走在男孩身边,对一年级的孩子来说凳子很重。他看到她有点吃力,主动要求帮她拎凳子,但被她拒绝了。
“管好你自己别被人夹了脖子吧。 ”罗佳说。
她笑了一下。男孩心里一震,像黑色沼泽里
冒出来的气泡。她太好看了,穿着绿色的裙子,
脚下是一双黑色的搭扣小皮鞋。男孩没有皮鞋,
不久之前他刚刚永久性地脱下了那双解放拖
鞋,换上了布鞋。然而那条花裤子,这一天仍然
出现在了他的身上,门襟开在旁边,束着一根灰
沉沉的白色裤带。
这时他看到了康健。这个霸王站在五年级
的队伍末尾,两手空空,而他身前的一个男孩愁
眉苦脸地拎着两个凳子。二列纵队中只有他这
尾巴是孤零零的,没有同桌,谁都不敢做他的同
桌。他只能一个人了。男孩愣愣地看着,康健敏
感地觉察到了。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歪头,不
许看我。”还没等男孩收回目光,康健从地上捡
起一个破篮子,套在了他的头上。
“不许摘下来。”
他的话就是命令,男孩无助地看了一眼罗
佳,她已经笑得弯下了腰。是啊,为什么要看她
呢?难道他需要等她的另一道命令才敢把篮子
摘下来吗?即使她用笑声来表达出嘲讽,或者是
愤怒地为他打抱不平,他是否就真的敢摘下这
个篮子?

直到他走进大礼堂。灰扑扑的大礼堂像是一个车间,四周人头攒动,喧闹无比,他坐定,透过竹篮的缝隙。看到的场面倒也别开生面,不料被台上的校长发现了,指着男孩大喊: “第三排那个同学为什么戴着竹篮子? ”马老师扭头,

张瘦脸瞬时扭曲成了麻花,她一把撸走了篮子。顺便把男孩的耳朵也拧成了麻花。
“为什么要作怪? ”她说。 “叫你作怪!叫你作怪!叫你作怪! ”他的耳朵已经从麻花变成收音机的旋钮。从他嘴里发出的叫喊随之提高了分贝。她一松手,男孩简直怀疑自己会像上了发条的铁皮玩具一样直奔出去。
罗佳说: “马老师,是康健套在他头上的。”
马老师说: “你闭嘴!”
男孩眼泪汪汪地坐着.赢得了校长的片刻关注。他是一个秃头黄牙的中年人。看上去有点像修自行车的马福大叔。不过他很严肃。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校长逐渐地歪过头来看着他,后来校长忽然明白过来了.扳正了脑袋。对着麦克风说: “第三排那个同学你为什么歪着头? ”
男孩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有人替他回答
了: “他是天生的歪头。哈哈哈哈。 ”
很多人一起笑。罗佳没笑。倒不是她同情男孩.而是被马老师训得不高兴了,但男孩还是从中得到了些许安慰。她没笑,只有她没笑,管她
为什么不笑呢?反正她没笑。这就够了。
校长讲话,大队辅导员发言,脸上涂得像猴屁股的报幕员宣布演出开始。一些人在风琴的伴奏下唱歌,一些人在风琴的伴奏下跳舞.一些人在风琴的伴奏下朗诵。弹风琴的鳏夫音乐老师手脚并用满头大汗,好几个地方弹走音了也无所谓。每一个节目的开始和结束都需要孩子们鼓掌,男孩卖力地拍手.并未获得马老师的表扬。所有人都在比着谁更卖力,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最卖力的人也不可能得到表扬。
马老师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们,既警惕又带着

丝满足,显然并不想把同样的快感赐予他们。
男孩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阵子,马老师就是他的神,他可以随时向她下跪,只要她愿意:而康健是他的魔,他同样可以跪下,哪怕康健不
愿意。
那是一次非常糟糕的文艺表演,台上台下都乱哄哄的,轮到五年级表演大合唱的时候。霸王康健一脚把猫脸踹出了队伍,台下哈哈大笑,猫脸也哈哈大笑,他站回去,再次被踹出来。这个节目赢得了最多的笑声.连马老师都笑了。
男孩心想你们真难过啊,如此需要笑声,好像没有笑声就会让你们立即死去。
表演结束后,校长又上了台,他说,国庆节篇长以后会有领导到长征小学来参观,这大概是长小征小学二百年以来首次有领导莅临,因此校长说也显得很激动。他提出了一项要求,男同学必须穿白衬衫蓝裤子来上学,女同学穿各色裙子,否花
街则就不给进校门。同时他又拿男孩做典型,说: 往
“第三排那个歪头的男同学。叫你妈妈给你把花事

裤子换下来。不成体统!”路
再次大笑。内
男孩终于离开了礼堂.由于被校长连续地 “点名 ”批评。他能感觉到马老师的目光扎在身后,所谓芒刺在背。到了教室里,马老师让他走到讲台边: “把你的裤子脱下来。 ”男孩歪着脑袋哭丧着脸,马老师用教鞭戳了戳他的腚沟,男孩

时发昏,手指捏住裤带一抽,这条过于宽大本来属于姐姐的花裤子顿时掉在了脚背上。
“全部脱掉。 ”马老师连他的脚背都不放过。男孩向前跨步,走出了他的裤子。他想哭但哭不出来,全班的孩子都在笑,这次连罗佳都笑了。
男孩顺手把裤带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就光着回家吧,”马老师说,“告诉你爸爸,给你换条蓝色的裤子。”
那天放学男孩光着两条细腿。在众目睽睽之下。排队走出长征小学。花裤子像罪证一样捏在手里。队伍向蔷薇街方向走去,同学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男孩发现罗佳在自己身后,过去她一直在另一列队伍里。向另一个方向走。
“你和我一起走吗? ”他问。 “我要去解放路。我妈妈住医院了。” “我就住在蔷薇街。你去解放路会经过我家。 ” “你真的想这样回家? ”罗佳看了看他的光腿。 “马老师让我这样回家。”
“马老师已经看不见你了,你可以把裤子穿上。 ”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想要一条蓝裤子。 ”男孩愤怒地说,“我再也不要穿我姐姐的裤子了。”
罗佳抓抓头皮说: “我真搞不懂你.你怪透了”
尸,7
白衬衫和蓝裤子意味着什么?仅仅是秩序吗?也不尽然。那是一种稍嫌奢侈的格调,像风琴上的键盘,可以弹奏出美妙的音乐.既艺术又娱乐。花裤子在这里连杂音都算不上.只能是琴键上的一滴鼻屎。男孩回家一说,摄影师觉得不可思议,只有师范附小才会提出这种要求,这对一个师范附小的学生来说并不为过,但是,长征小学算什么东西?男孩大声说:“领导要来参观 !”
“领导怎么会来你们学校? ”姐姐疑惑地问。
“我不知道,”男孩光着腿往床上一躺.“要是没有白衬衫蓝裤子,校长就不给我上学。反正我也不想上学了,随便你们。 ”
“咖啡色的裤子不行吗?”摄影师说。
“蓝裤子!”
结果是在光明照相馆里找到了一套衣服,发黄的白衬衫,沾着灰尘的蓝裤子。它们是道具,给同样需要这种格调的孩子,摄影师甚至还带回来一条红领巾。男孩觉得衣服的成色都不对,这就没办法了,光明照相馆拍的都是黑白照片,原则上就是一条紫色的裤子也可以冒充蓝裤子。男孩问: “这套衣服归我了吗? ”摄影师说: “先应付过去,这是要还给照相馆的。 ”男孩沮丧极了,穿上这套衣服的时候闻到一股陈年的酸臭味。来自几年前甚至是几十年前的孩子身上,经过时间发酵的气味。衬衫偏大,裤子偏小,只能凑合了,它毕竟是戏装。姐姐替他把衬衫的下摆束到裤子里,看上去还挺不错,有点像年画上
的新中国儿童。
在男孩的童年时代.穿的都是姐姐的旧衣
服,女款,偏大,这种衣服穿久了会产生性别错
乱,其迹象是:跷着兰花指拿东西。并拢双腿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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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槛上,吃东西是闭着嘴巴咀嚼。如果不是那位秃头黄牙的校长,他会朝此一路发展下去。最后成为一个异装癖也未可知。
男孩宣布:以后再也不穿花裤子了。给我去做新衣服。
国庆节之后的第一天,他穿着照相馆的戏服,洋洋得意地去往学校,不料被值E l生拦住了,说他没穿白球鞋。男孩想了半天。不记得有白球鞋这件事,但已然被拦在学校外面。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康健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冰棍摊旁边,霸王身上既没有白衬衫也没有蓝裤子,更别提白球鞋了。他发现了男孩,似乎想扑过来,但手上的硬币已经递给了卖冰棍的小贩,男孩趁这个机会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蔷薇街。男孩在马福大叔的修车摊上玩了一上午,混了几口饭,下午又回到学校。领导已经走了,这样他又坐在了教室里,尽管没有白球鞋.但白衬衫蓝裤子还是让他自豪了一小下。连罗佳都夸他: “你今天看起来干净多了。”
“可我还没有白球鞋。”
他打量罗佳。天哪,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背带裙子,脚上是搭扣黑皮鞋,脑袋上还有个蝴蝶结。这些衣服很香,可能是樟脑丸的味道,遮掩了男孩身上的酸臭味。男孩听她讲了整个上午发生的事情,领导来参观,敲鼓队绕着操场走了

圈又一圈.穿天蓝色裙子的三道杠大队长升旗.奏国歌。献上一束鲜花。整齐划一的男生和花枝招展的女生跟随着大队辅导员的口令一会儿奔向这边,一会儿奔向那边,热闹极了。罗佳说: “他们说.我以后也会做大队长的。”男孩表示同意。所有的大队长都应该是一个洋娃娃似的女孩,由她来升旗,由她来敬礼。这样的女孩在长征小学可谓凤毛麟角。罗佳说: “我会成为大队长的。 ”男孩又想,不对吧,大队长还得是学习成绩优秀,每年都是三好学生,就连他姐姐这么出挑的.也只混到了一个中队长而已。这很难。罗佳推了推他,想听到他再次肯定的答复,讲台上的马老师一个粉笔头直射她的额头,咚
的一声击中。弹到了男孩的课本上。
“不许说话。”马老师恶狠狠地说,“把你的
蝴蝶结摘下来。它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了。”
男孩此后不能再回归旧衣服花裤子了,他必须和罗佳相匹配。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极限,当然忘记了秋天过去就是冬天.还得有灯芯绒棉袄和空军皮帽什么的,这些行头要全套置齐了,摄影师就得破产。男孩只是闹着要白球鞋.而且拒绝归还那套戏装。
摄影师已经不想理他了,觉得他得寸进尺,想把自己打扮成小开。解放鞋又结实又耐脏,白球鞋既昂贵也很难买到,在一九八。年的戴城,它就像某种进口的奢侈品,即使穿在男孩脚上,
用不了多久大概也会被人抢走吧。这件事姐姐

直没说什么。有一天早晨男孩起床,发现床脚边多了双白球鞋.有一点点泛黄,还沾着早晨的露水,而且,它没有鞋带。
这是姐姐从某户人家的窗台上偷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人家忘记收回去了。晾了一晚上,稍微晒晒就能穿了。鞋带我去给你买一副。 ”
男孩说: “JUL偷来的? ”
~l
“挺远的地方,他们不会发现的。”
“你不害怕? ”
“偷完了就不太害怕了。 ”男孩捧着球鞋说: “你小心点。你上次偷牛奶已经被抓住了。”姐姐说: “你自己小心点吧。到处都有抢白球鞋的人。 ”配了新鞋,走到学校去觉得很有面子。罗佳说: “这鞋不是你的。 ”
“你怎么知道?”
“半新不旧的,肯定是借来的。”
男孩松了口气。罗佳说: “旧的好,新的穿在你脚上不用多久就被人抢走了。”
他们都是有洞见的.仿佛早已知道了世界施之于男孩身上的会是什么,反正八九不离十。没熬到放学,男孩就在厕所里遇到了康健,这次他不是孤零零的,他身边有着一群跟班。鞋子很快就被扒下来,太小,这群大孩子没法穿。一只扔在男厕所,一只扔在女厕所。男孩也不要了,索性光脚回家。姐姐知道了大怒,说要揍死那个小巴拉子。男孩说: “他和你一样是五年级。而且留级留过两年。 ”姐姐也有点犯憷。算起来康健
该是初二的男生。男孩说: “你还是别打了,你迟
早打不过男生的。 ”
男孩在长征小学度过了很不如意的一个学
期。对于学校的那点向往已经完全变质,幸运的
是他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按照通常规律,如果你
有个成绩优异的哥哥姐姐,那你也不会差到哪
里去.更何况长征小学本来就是个垫底的货色,
在这里想要表现出智力上的优秀,似乎也不是

很难。令男孩感到遗憾的是,同桌罗佳竟然是个 篇
又粗心又不用功的女孩。反应迟钝.记忆力也不 小
太好。看样子做大队长是没希望了,做小队长也 说
不可能啊。男孩曾经暗暗地鄙视过罗佳,成绩不
好的孩子都应该受到鄙视,他希望同桌的是个 花街
美丽而聪明的女生。后来他又想,如果在美丽和 往
聪明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呢 ?还是美丽比较好,让 事

他那黑色沼泽般的内心冒出各种气泡,很惬意, 路
很充满期待。. 内
冬去春来.男孩在第二个学期交到了一些
朋友,让自己不那么孤独。其中有白化病、罗圈
腿和萝卜眼。一度和他关系最密切的,是一个来
自乡下的孩子。他念四年级了,每天和男孩同路
回家。这个孩子是举家从农村迁入戴城的。他还
没有学会戴城的温软方言.讲一口笨拙的农村
土话。他的外形也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黑
而壮,脸上两坨暗红色的农村红。经久不褪。男
孩和他在一起倒是匹配。一个是胆战心惊的兔
子,一个是憨厚无畏的大熊,可以保护兔子。至
少有两次。大熊顺利地击退了猫脸.令男孩感到
十分放心。
现在他们遇到了康健。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春天了,康健在长征小
学的黄金时代即将过去。看来他爸爸并不想再
浪费这份学费,据他自己说。小学毕业以后他就
去电影院收门票。这一年他已经十四岁了,所有
人都巴不得他快点离开,包括他的同伙,大概连
他自己都有点不耐烦了。小学,的确已经不再适
合他,像一颗苹果在树上挂了太久,既不摘下也
不掉落,久而久之成了一个僵块。
他才是这所学校的怪物。
猫脸指着大熊,对康健说: “就是他。 ”
康健大笑起来: “你想做歪头的保护伞吗 ? ”
113
他们都听不懂什么是 “保护伞 ”,这很像是个新名词。男孩恐惧地摇了摇头,对方人太多了,足足八个。康健说: “那你们为什么会凑在一
起? ”
“我们放学一起回家。”男孩嗫嚅着说。
“我不喜欢你们在一起,”康健说,“你,歪头、瘸子、瘌痢头、乡下人,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猫脸凑过来不解地问。
“因为我说了算。”
男孩继续嗫嚅着说: “你放过我吧.你马上
就要去电影院收门票了..”
这句话激怒了康健。也令猫脸他们哈哈大笑,嘲笑地看着康健。男孩心想,又不是我让你去收门票的,想恨就恨你自己爸爸去。他看见康健下巴上红色的胎记变得晶莹透亮,好像被油擦过一样,只有真正愤怒的时候他才会变得这样。男孩脸上挨了一拳,蹲在了地上。下一个挨拳的是乡下男孩,在一群猎犬的狺狺狂吠声中,大熊发出了怒吼.双掌抡圆了一阵乱拍,居然把

个家伙打翻在地。众人骇然,一起望着康健,只有他的个头足以和大熊匹敌。康健扑过来拧住乡下男孩的手,两人角力,不分胜负男孩早就发现。在同龄的男孩中,康健并不是强壮的那

类,他甚至还有些孱弱,他只是在长征小学显得高人一头罢了。
有人想上来助拳,被猫脸按住了,一伙人明
白了他的意思,都坏坏地看着康健,看他在乡下
男孩身上占不到半点便宜的窘态。这很像是一
次期末考试。很快,康健松开了手,用一种很大
度的口气对乡下男孩说: “我不打你,你走吧。”
大熊刚才还在咆哮怒吼,此刻一溜烟地跑了。
男孩觉得孤独了,与乡下男孩曾有的那点同病相怜顿时烟消云散。天哪,你怎么就跑了呢,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现在猫脸他们又有点佩服康健了。因为他很智慧,他从根本上击溃了男孩— —你并不是输于体力和年龄,而是输于那种孤独,没有人和你在一起。
男孩如丧考妣。心若死灰。
康健说: “我听他们说,你的头是歪的,鸡鸡
也是歪的。你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我就不打
你。”男孩说: “你听谁说的? ”猫脸他们一阵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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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男孩说: “不是歪的。 ”康健给了他一个栗暴.说: “脱不脱?”
他被康健推到了土墙上。猫脸把他的蓝裤子扒了下来,现在只剩下一条短裤。男孩死死抓住腰际的松紧带,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人掰开,胯下微凉,短裤被撸到了膝盖。男孩像受难的耶稣

样张开双臂,歪过头,闭上眼睛。然后他听见接二连三的哐哐声。抓住他的那些手都消失了.他几乎是瘫软了一下,睁眼一看,姐姐正拿着铁皮铅笔盒子,照着八个男孩的脑袋上轮番猛揍。
那天正是顾小妍放学回家,看到这个场面.她怒容满面,花玻璃弹珠般的瞳孔像钻石一样闪出寒光。猫脸退缩到了一边。猫脸知道她要是真生气了可以揪着修车的马福、卖肉的方明一起到他家里来找麻烦,而猫脸的爸爸虽然不怕摄影师。却害怕修车的和卖肉的。于是只剩下顾小妍和康健,双方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身份,立刻厮打在一起。猫脸带着其余人在一边观战。
男孩的姐姐,从小人高马大,能跑能跳,在和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男生的较量中.她采取了声东击西的办法。先照着他脸上掴了一掌,不知为何。康健很夸张地举起拳头挡住了下巴。姐姐飞起一脚踢在了他的两腿之间。康健蹲了下去,不过他很快又站了起来,揪住姐姐的衣领,试图把她按倒在地。姐姐在后退中不慎摔倒在地。康健骑在了她的身上。双方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头部和脸部。男孩这时被某种力量驱使了,忽然扑过去照着康健的脑袋咬下巨大的一口,可惜嘴巴太小,没能吞下整个脑袋。康健用力一顶,男孩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发出咔嚓一声,一颗乳牙折断了,掉在了舌头上。姐姐张开五指,向着康健的脸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挠了过去。
康健痛苦地喊了一声,跳了起来,他的脑袋再次撞在男孩的嘴巴上,男孩的另一颗乳牙也折断了,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但康健的痛苦似乎远甚于他,康健捂着下巴上的胎记,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哈哈。他的胎记不能碰! ”姐姐扑过去掰开康健的手,照着胎记上又挠了一下,那儿出血了,康健大哭起来。这下猫脸也觉得好奇了,走过去也挠了一下,康健惨叫着爬起来狂奔而去。
男孩心想,这就结束了?他张开嘴巴,吐出了两颗牙齿.露出上下两个缺齿的黑洞,对姐姐说:“我换牙了。”
猫脸说:“小妍,你真厉害,你打败了康健!”姐姐说你滚一边去。捏了男孩的牙齿,一个
扔到了房顶上。一个扔到了地沟里。男孩心想,这下终于长大了。谁都不会想到,康健的霸王生涯终结于顾
小妍之手,从此以后,人人都知道他的命门在胎记上。无论是谁用手随便戳一下,他就会疼痛到瘫痪。下手再重些他就会大小便失禁。胎记像是

个出卖了他的按钮,他迅速沦落成为歪头、瘸
子、白化病一样的角色。在春天最后的几个月
里。人们经常看到他被猫脸一伙追得到处乱跑.
人们听到他的惨叫,像每战必败的野猫。男孩说:“那是我姐姐干的。”秋天到来的时候,这个曾经叱咤长征小学的霸王,再电没有回来。
男孩后来真的在电影院门口见到过康健.那时彼此都长大了一点,康健变成一个瘦小苍白的青年,穿着一件很时髦的高领毛衣,微微遮住下巴上的胎记。他显得安静而无害。对此男孩抱有戒心,所有安静的怪物都是这样,你焉能知
道他什么时候又变成个疯子?过了一阵子听说他的两个哥哥都放出来了,他跟着他们混社会。男孩心想怪物果然是怪物。

九八一年的儿童节.男孩去了区少年宫观摩一场汇报演出。只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才能获得这个机会,而他在小学的第一个学期就拿到了“好孩子”的奖状,若不是体育成绩烂到了极点,他就应该是“三好学生”。在这场全区小学
的文艺汇演中,男孩看到了姐姐站在台上,她是领唱,前排有.群孩子在跳舞。领队是他曾经见

过的那位马老师。师范附小的演出赢得了长久的掌声,而长征小学呢,居然派了两个神经兮兮的男孩一I_逗哏的居然忘词了.站在
s台表演相声。台上傻看着观众,观众也傻看着他们.足足有五分钟,最后这个笨蛋朝着台下吐了吐舌头。鞠了个躬,扔下捧哏的自己下台啦。真是丢尽了脸面,同时也让男孩感到愉快。
男孩告诉带队的老师,师范附d,71
个领唱的女孩是他姐姐。这位老师完全不相信他的话,
他感到气愤。巴不得她脸上也长一个胎记,像康健那样,让小妍挠一把,她就会相信了。
直到他长大以后,仍然憎恨这样的局面。他们只是部分地了解他,而这部分在他们看来就是全部了。对此他无能为力,每当他要展现出超乎歪头的那一部分时,他们不是显得麻木不仁,就是压根不愿意相信。有时候他真是羡慕康健,被人认为是邪恶也好,顽皮也好,这只是表象,

得等到很久以后人们才知道他的致命弱点,这篇
等于是打开了另一扇门.在康健的身上或许还小说
有很多这样的门。而歪头顾小山则恰恰是反向
的。他的弱点早在宇宙之初就呈现在众人眼前,在这扇门后面到底有多少门,人们根本无所谓,花
街他们只是把玩着他的弱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往
话,然后就走开了。 事

毫无办法。 路内
Q
U蔷薇街上的第一台电视机出现在一九八。年的秋天,是方屠户家里买的,这是划时代的电器,它很快战胜了收音机,唯有四喇叭录音机可以与其相媲美。这台十二英寸“孔雀”牌黑白电视机让方屠户出尽了风头.整条街的人都来到他家里看电视,自从方小兵被拐走以后,屠户很久都抬不起头来。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十一频道是中央台,六频道是上海台,就这两个台,很多人围着电视机,看了中央台看上海台。看了上海台看中央台。其时方大聪已经四岁,他奋力阻止着各色人等在晚饭后拥人家门,并大叫道:“不许来我家,电视机是我的,杀掉你杀掉你杀掉你!”人们尽管讨厌他,却并不怕他,照样蹲在l
JL看电视。起初大家对电视机抱有敬畏之心,只敢看,不敢碰,后来熟了也就无所谓了,拧频道的,拨拉天线的,惹得方大聪嗷嗷乱叫。对屠户来说,扬眉归扬眉,时间久了有点架不住,每天晚上都有几十号人蹲在家里看电视。方家老太太的床在电视机旁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洗脚,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众人仍不散去。电视机音量开得巨大,人们一边看着她躺下,一边看着电视机的画面,反正她是老太太也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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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讳什么。看电视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男孩通常坐在第一排,姐姐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摄影师在后面,方大聪肯定是在前排正中。人们按高矮胖瘦自动排列好座序,很像是在拍集体照,有时候又觉得是在瞻仰方家老太太的遗体。
有一天屠户家门紧闭,一群人急着看电视剧,就在外面拍门,过了很久,方屠户的老婆在里面说: “今天不开放。 ”众人大骂。说方屠户你这个缺德的,有种就不要买电视机.爷今天还非要看《加里森敢死队》了。屠户隔着窗户骂道: “他妈的,天天晚上都来,你们也让我过过夫妻生活,好不好? ”众人骂道,死胖子,吃多了猪鞭,八点钟你就想搞?爷在门口等着,看你搞多久,搞完了赶紧给爷看电视剧。过了五分钟屠户老老实实地出来开门了,众人又骂,吹什么牛,你不就是一根香烟的工夫吗,片头曲还没放完呢你就结束了,以为自己是驴啊?
轮到屠户讨饶,众人一阵嘲笑。有人说: “还是把电视机搬到老顾家去吧,反正老顾也没有夫妻生活。老方,让你过个痛快。 ”说完动手搬电视,方屠户叫道: “别搬,别搬,我已经过好了,今天不过了.以后也不过了。求你们了行不行?”
方屠户开风气之先,不但儿子被拐,还拥有
了电视机。还发明了一个动词:过。后来在蔷薇
街上,人们说到搞性关系都很隐晦地用了这个
“过”字,今天你过了吗,你想不想和关文梨过一
过。其实关文梨只想和顾大宏过..
关文梨常来.她不住在这一片.东方点心店
下午打烊了。她在店里吃过晚饭,就晃到蔷薇街
上来了。其实白柳巷也有一台电视机.九英寸黑
白的,机主是个非常爱慕她的老色鬼,人称瘸子
老炳,但她不爱去,她只爱和摄影师坐在一起,
非常安静地.几乎不说什么话。偶尔地,会有不
知情的人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个女人下班了不
回家,屠户就会告诉他们: “她的男人坐牢去了,
她回家就是独守空房。”
“像她这样的女人还会有空房吗? ”知情者
反问。
屠户认真地回答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房
间空不空。就算不是空的,你还能把她怎么样?
挂破鞋游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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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每当关文梨出现,人们就会主动地把摄影师身边的座位让出来,还挤眉弄眼的。男孩尚不知事,姐姐却被惹怒了,她决定坐到爸爸身边,但摄影师的位置是在后排,前面一堆脑袋,她看不到电视节目,再说关文梨也不是天天都来,这个座位占得很没意思。几次之后。姐姐也就放弃了,毕竟看电视更重要。姐姐认为。摄影师应该主动地对关文梨这种女人表示抗拒.她过来了,他就坐到别的地方去,或者干脆回家,但是很显然,摄影师并不想这样。他也想看电视,而且希望身边坐一个安静的人。
有一次,摄影师和关文梨都不在,人们忽然
在广告时段谈到了他们。马福大叔说: “小妍。看来关文梨是想做你的后妈。 ”姐姐撇嘴说: “我再借给她一个胆子! ”这时方屠户端着茶壶说了一句近似于真相的话.“我觉得她不会想做任何人的后妈,她就是想和老顾过一过,这个胆子她一直都有。小妍,你应该借个胆子给你爸爸。 ”方屠户的老婆骂道: “当着小孩说这个干吗。你是不是也想和关文梨过一过? ”
人们说现在的日子不一样了,有电视看,不用天天开批斗会,即便是关文梨这样的女人也能自由出入,换了以前,早就拴上一只烂布鞋去游街了,就连老实巴交的摄影师也脱不了干系,老实巴交的照样可以游街,这才是旨趣所在。现在不能游街了,不好玩。过了几天,有个回城的知青在看电视的时候说,真没劲,只能看中央台
和上海台.要是能看香港台和台湾台就有意思
了.以前在乡下经常抱着个短波收音机偷听敌
台的。言者自以为潇洒,听者吓得全都不敢说
话。第二天,街道干部从回城知青家里缴出短波
收音机和黄色歌曲磁带。送到公安局的卡车上
游了一回街,这说明游街还是存在的,只是破鞋
不用再去娱乐大众罢了。
时至一九八一年,蔷薇街上又发生了惊天
动地的大事— —很多人家同时搬走了,场面有
点恐怖,但搬走的人都是欢天喜地的。护城河之
外的农田上造起了很多六层楼的公房,这都是
戴城各个工厂的福利房,有阳台,有抽水马桶,
这就足够让人们疯狂了。各单位狼烟四起,为了
分房子的事情走后门拉关系打破脑壳的大有人在.这时你就能看出谁在单位里混得比较好,谁混得比较差。哪怕分到房子的人,从他们家的楼层和户型也能比出一个高下。
男孩家里没指望。光明照相馆是个小单位,造不起公房,单亲家庭就更没可能了,按照当时的规定,即便摄影师能分到房,也只能拥有半套— —和另外一个单亲家庭合住一个两室户。
有人来动员摄影师再婚。李苏华去世已经四年.大概是过了守节期,反正续弦这种事情也不需要找什么借口,毕竟他还很年轻。男孩期待或者害怕着有一个后妈出现在眼前,男孩听说所有的后妈都会毒打小孩.想打姐姐估计很难。打他那绝对是手到擒来。其实他觉得关文梨也不错,对他一直很温和,如果是关文梨做后妈,
男孩是可以接受的。可惜。介绍过来的全都是离婚丧偶的。以前他总觉得只有自己没妈,是个特例,进了这集市才恍然大悟,世界上竟有这么多旷男怨女。摄影师见了几个。发现对方的目的都不太纯洁,一般都问 “你们单位分房吗 ”。看到他摇头就跟着一起摇头。彼此摇很久很久,让人觉得挺冷的。也有气粗胆大的,曾经有一位拖油瓶阿姨带着两个儿子主动出击。来到蔷薇街。拖油瓶阿姨放出豪言,只要摄影师和她过在一起,她单位里就能分一套大两室房。听起来不错,但算
到人均居住面积时,大家又不免要摇头,夫妻俩住一间,剩下那间住四个小孩赶上集体宿舍了。这阿姨的两个儿子顽皮无比.到家不由分说翻
箱倒柜,临走前终于忍不住过来玩弄男孩的歪
头。姐姐还忍着,拖油瓶阿姨已经暴怒起来,分
别赏了他们一人两个耳光。这阿姨怎么看也不
合适,对自己儿子都那么狠.真要在一起了肯定鸡飞狗跳。
来得比较勤快的是胖姑。那是李苏华当年的工友兼徒弟,武斗时曾经被摄影师救过一命,她一直没嫁出去,一直暗恋着他,并有着为他守身的疯狂念头。男孩和姐姐都喜欢她,不过她实在是太胖了,自从一九六七年逃过一劫之后.她便看透了人生,穿着打扮越来越接近于隐士.唯独那张嘴没闲着,挣来的钱全都花在吃食上了.本身又是脑垂体分泌异常,文化大革命那么困难的十年她都没瘦,打倒 “四人帮 ”之后就别提伟大。屠户为了街道群众的娱乐生活。连夫妻生
了,一路狂飙增肥,达到了两百二十斤的水平。
男孩亲眼看见过,胖姑掬起一捧自来水,那水过
了一分钟还没流掉多少。
李苏华去世那会儿。胖姑感念当初的友情,
发誓要让摄影师及其一双儿女过好日子 ——她
唯一能做的,就是经常带点好吃的过来,大家一
起趴在桌子上吃东西。有一天姐姐吃着胖姑的
蛋黄花生,问道: “胖姑,我妈厂里分房子吗 ? ”胖

姑吃着自己的蛋黄花生。说: “分的,不过我没 篇
有。我一个人,不给分房子。 ”姐姐含着蛋黄花生 小
说: “要是你和我爸爸结婚了,就能分到房子了, 说
对不对 ? ”胖姑含着蛋黄花生说: “那就会分房子
了。也许明年也许后年.肯定能分一套。 ”姐姐拍 花街
桌子说: “你嫁给我爸爸.我来做主。 ”胖姑又吃 往
了一粒蛋黄花生。说: “你觉得有把握吗 ? ”姐姐 事

说: “我觉得你挺好的。 ” 路
第二天姐姐就对摄影师说了: “胖姑要做我 内
后妈,我和小出都同意了。 ”摄影师吓了一跳,随
后嘲笑道: “你想让她做你妈,你就尽管喊她妈
妈好了。 ”姐姐不由分说,把摄影师关在里屋,等
胖姑来了也一起关了进去,顺便截下她手里的
一袋梅花糕。男孩和姐姐在外面吃糕,他们在里
面说话。很快胖姑就出来了,摄影师说自己还有
点事,拔脚就跑。姐姐知道事情砸锅了,抱歉地
看着胖姑,胖姑倒是显得比较冷静。吃了一块
糕,也就不难过了,自言自语说: “我又不是非要
嫁给他,我是看小孩可怜没人管。 ”姐姐说: “胖
姑你别难过。我爸爸主要是长得太好看了,被很
多女的捧得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等他老了就知
道你的好了。 ”胖姑摸了摸男孩的头说: “唉,他
要是像小出一样是个歪头就好了。 ”
这事就这么吹了,摄影师始终没能结成婚,
很多年里,他们一直住在蔷薇街破旧的平房里,
看着别人搬出去,搬进来,年年享受大水淹没房
子的感觉,年年闻到栀子花肥厚浓烈的香味。
一九八一年,对门的汪仙居搬走了。直至搬
家那天人们才发现,汪仙居家里竟然也有电视
机。这个曾经的右派真是太不上道了。有人怀疑
他的电视机是藏在立柜里的,晚上看电视了就
打开立柜,拉紧窗帘,压低音量。反正他就不乐
意人们去蹭电视。这无形中又体现了方屠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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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都不过了。汪仙居搬家那天招致了无数嘲讽,他现在虽是一个研究所的干部.右派的帽子早
已摘掉。历史清白得犹如被漂白粉漂过,但在人
民群众眼里仍然带有鬼鬼祟祟的气质。当他连
同那些破烂家具和崭新的电视机一起上了卡车之后,他对着蔷薇街大喊了一声: “我恨透了这个地方!”人们齐声起哄: “再见.戆卵!”
街上陆续有人家添置电视机,但很吊诡,买了电视机的人家很快就搬走了。大概他们也明白,搬去新公房以后就不能蹭电视看了。数来数去,还是方屠户最可靠,老方的名声如日中天。忽然有一天,方小兵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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