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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_3 路内 (当代)
这简直是最大的大头鬼,简直是诈尸。因为聋哑的小兵早已被众人遗忘.甚至连男孩都想不起他的模样。根据公安同志的介绍,当年小兵被一个拐子带离了戴城。坐火车来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那儿有一对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夫妇等着要做他爹妈。小兵从一个城市里的残疾儿变成了农村里的沉默孩子,跟在一群小孩后面捡麦穗,原以为他认生,不多时E t发现其实是个聋哑儿、残次品,不由大骂这拐子坑人,转手把小兵低价卖给了一个盗窃团伙。在那里,小兵算是进了哑巴大本营了。虽然挨打不少,但也学会了哑语和认字。当然还有吃饭的本钱:掏钱包。
可怜的小兵深陷泥潭,仍记得自己的身世。
都说哑巴聪明,不是吹的。没多久,该团伙被公
安部门一网打尽,逮住了小兵,他用哑语说出了
自己的身世。几经周折。送回了蔷薇街。
小兵一去两年,如今长得和男孩一样高,比
从前更黑更壮,当然,他仍是个聋哑。当他在公
安干警的陪同下出现在蔷薇街时,屠户的老婆

声惨嚎: “我的儿啊!”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众人搞不懂她的意思。是太激动了呢,还是太悲伤。后来明白了,原来是她怕小兵像旧社会的乞儿一样,被拐子剁了手脚,挖了眼珠。人们劝她: “已经是个哑巴了,不会再残害他的。 ”她还是不肯出来,只能由屠户接待了小兵。平E t里雄赳赳不可一世的方屠户,此时流下了两行清泪。小兵也认得自己的爹。两个人像电视里一样拥抱在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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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很不识趣地凑过去看热闹.方小兵发
现了他.对着他扬了扬拳头。男孩明白了方小兵的意思:当初我被人贩子拐走了。你他妈的就在旁边发呆,你欠揍吧。男孩呆呆地看着他的拳
头,有点害怕,随后方小兵走过来抱了抱男孩。
这就算是皆大欢喜了,后来屠户发现小兵既会
写字也会哑语,那就更是赚大了。
方小兵回家之后,出了两件事。其一是他仗着拳头大.胖揍了方大聪一顿。在农村和犯罪团伙锻炼过的小兵已今非昔比。再说大聪还是个五岁的孩子,两下就把他打翻了。究其原因,是由于大聪不停地骂他哑巴。聋子虽然听不见,但看得懂一点唇语(屠户又赚了),尤其是 “哑巴 ”这个词。打人的时候被方家老太太看见了,老太太生平最疼大聪。她才不管小兵是不是哑巴有没有受过苦难,哪怕全世界的哑巴都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她只要守住一个方大聪就可以了。
方老太太对着屠户大喊: “把那个哑巴送走 !不许他欺负大聪! ”她向着方小兵扑过去,却倒在了屠户的脚边。同样是脑溢血,她的血管像炮仗一样炸开了。
第二件事是方老太太断七之后。人们送了
白包,又陆续返回方家看电视,表情很肃穆。忽
然有人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一星期内有五
个人在方家被掏了腰包。人们留了个心眼,有一
天晚上把方小兵的贼手给捏住了。屠户走上去
打小兵一个耳光,众人劝道:“别打,他小孩
子。不是自己要学坏的。要怪还得怪你,怎么就
让他进了贼窝呢? ”
这种伟大的知书达理的革命情操,被方小
兵击打得粉碎,他被活擒之后仍不收手,继续作
案。他不偷别的,就爱掏腰包,这似乎是在炫技,
因为他得手以后会把东西还给失主,脸上挂着

丝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摄影师着了道,当小兵
把钱包递给他时,他看了看小兵,从钱包里掏出
两角钱.指了指嘴巴,意思是让他去买点零食
吃小兵微笑着摆手拒绝,他一无所求地继续掏
人们的腰包。这下大家都觉得很害怕,方家越来
越古怪了。后来,大人都不太愿意来了,只剩一
群没钱的小孩在屋子里赖着看电视。
男孩最后一次去方家看电视是冬天里。一群小孩蹲在屋子里,姐姐让一个孩子去换频道,这小孩拧了两下,电视机发出噗的一声,从屁股后面静静地冒起一缕白烟,画面和声音全部消失。方大聪愣了半晌,嗷地哭了起来,众人全都跑得没了影子,剩下男孩和姐姐在那儿傻了眼。
天哪.他们把电视机弄坏了。全世界最昂贵的东西,电视机,它值三百多块钱,商店里没有什么玩意儿比它更贵,现在它坏了,坏在他们手里。方屠户饶是大方,也不能放过他们,揪着姐姐去找摄影师索赔。姐姐大声喊冤,她根本没碰电视机,但屠户说她是教唆犯,比一切犯罪分子判得都重些。摄影师为难了一会儿,对屠户说: “你去修吧。修的钱都我来出。 ”一修修掉了一百五十块钱.再跑来结账的时候摄影师脸上挂不住了,铁青着脸从抽屉里掏出十五张大团结。姐姐问他: “你怎么有这么多钱?”摄影师愤怒地说: “我也在攒钱买电视机啊,现在没有了。 ”姐姐骂道: “干吗不早点买呢?人家都借钱买电视机的。”摄影师说: “我这辈子只有借钱给别人.从不找人借钱。”
这以后,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夜晚开一盏二十瓦的灯泡,听着收音机在饭桌上做功课。有时候,侧耳听一听隔壁传来的欢笑声。
越来越多的人家都拥有了电视机.倒是没有电视机的人家渐渐地成为了异数。男孩等着摄影师把钱攒够了,但这一天遥遥无期,到了一九八四年,他忽然辞去了光明照相馆的工作,做起了个体户。电视机变成了照相机,这事情整个地泡了汤。
o
苏华照相馆开张那年,街上出现了很多摆摊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社会闲杂人员.包括劳改释放分子,当地所谓 “山上下来的 ”。他们连个体户都算不上,个体户必须有固定的店面。他们只是小贩,占据着人行道上大约两平米的空间,抢地盘,抗税,骗顾客。这些贩子一概很穷,一概没什么教养,他们大多经营服装生意.

夜之间,人们仿佛穿腻了中山装和土布棉袄.需要换点新花样。倒卖服装相当容易,只要跑到附近县城里拿点货,找个地头吆喝几声接着就
数钱。更有门道的人摆香烟摊,基本都是走私烟和假烟。这些人很发了财。
后来定慧寺一带也成为了集市,那是戴城著名的旅游景点。外地人来这里必须参观的地方。那里有天王殿和大雄宝殿,以及一座破破烂烂的塔,在夏天的傍晚飞出成群的蝙蝠。小贩们云集于此,卖香烛,卖零食,卖鞋子,还有一些并
不好玩的玩具是用来引诱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男孩听说,哪儿乡下人多,哪儿的生意长
篇就好做,但你不能把生意做到乡下人的家门口小去,那会被抢光。说有了这个集市.再加上附近的医院,这一带变得热闹起来。有时候会看见一个农民模样的花
街人,沿着解放路狂奔。后面是个杀气腾腾的小贩往
在追杀他。有时候看见小贩狂奔。后面是收税的事

人在追。还有一些时候,所有人都在狂奔,后面路是打群架。内
男孩十岁了,到了可以围观打群架的年龄,他爱看这个。那种有固定时间地点的约架式群殴很少发生在城里,更不会在闹市。男孩所见的,都是两三个人的口角,发展成打斗,输掉的

方很快召集了一群人把赢家暴打一顿。有时像滚雪球一样,挨打的人又去叫人,就会演变成

场非常惨烈的战斗,而这种战斗往往发生在街面上。警察不来.或者不把人打成重伤乃至死亡,是不会罢休的。
那是《少林寺》和《上海滩》风靡大街的年代,它们分别代表了两种思路:《少林寺》讲究强身健体,练出绝世武功,可以一个打二十个;《上海滩》讲究人多势众,心狠手黑,由一个帅气而
冷酷的帮主带领着.可以二十个打一个。政府为此搞了几次严打,男孩记得有个高中生经常到长征小学门口来抄钱.把小学生口袋里的毛票占为己有,有一天他被擒获了,五花大绑押在卡车上游街,按抢劫罪判了十五年。
巷口贴满了告示,全是判刑的。所犯的案子,有打架伤人,有抢劫盗窃,有强奸猥亵,居然还有一个叫顾大宏的,持刀抢储蓄所,和摄影师同名同姓但他只有二十一岁。越是严打,犯罪分子越是猖獗,告示刷了一层又一层。男孩感到越来越放心,城里的垃圾终于去了他们该去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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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听说是青海。那儿的监狱连围墙都没有。四周全是戈壁。如果你想越狱就往戈壁里面走吧。在那样的监狱里,警察只需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就可以了。这些都是马老师在法制教育的时候告诉他们的。马老师讲这些的时候越来越生气,最后她也感到很无奈,说: “我也搞不懂.既
然要严打,干吗还给你们看《少林寺》呢? ”
谁知道他们想干吗呢,他们一边点火一边浇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又怒容满面。
男孩起初并不知道摄影师辞去了工作,过了好几天发现他不上班,经由姐姐的口中才知道了这件事。那会儿摄影师还没找到店面,他带了一台“海鸥 ”相机。揣着胶卷,在定慧寺门口摆摊.想靠拍照挣钱.另外还想学点做生意的门道。这其实很容易,甚至不需要三脚架,只要一块广告板.上面贴着各种彩照,照片上是各种人站在定慧寺的各种景观前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张。是男孩的姐姐站在山门前,穿着一件豹纹的短大衣,头上戴了一顶贝雷帽,骄傲地、深情地、居高临下地看着镜头。这张照片为摄影师
带来了很多生意
摄影师在这一带是有点人缘的。收税的、卖票的、骑三轮车的都认识他,他长着一张童叟无欺的脸,又带了点落魄的样子,事实上他也是童叟无欺地落魄着.引来了很多同情。现在,光明照相馆的顾大宏已经不复存在了,个体户之星正在冉冉升起。顺便说一句,离定慧寺不远处就是东方点心店.他每天就在关文梨的眼皮底下忙活着,有时下雨,生意没得做了,他就去点心店里避雨.顺便吃一碗小馄饨。后来,流氓找上了他。
那是四个戴墨镜的青年,他们先是拍了一
张合影,然后用普通话问摄影师: “你相机里面
有胶卷吗? ”摄影师说当然有胶卷。四个青年说,那你把相机打开给我们看看。这时他们的齿缝间露出了戴城的口音.显然不是什么游客。摄影师的一生,大风大浪也是见过些的,但从来没和新时代的街痞打过交道,有点犹豫,这时关文梨从点心店冲出来,大喊道: “老顾,跑啊!”
摄影师抱着照相机拔腿就跑。世界上的摄影师,但凡喜欢拍点外景的,都很能跑。他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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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后脑被人揍了一拳,按他以前的风格,就躺在地上装死了,但这次不能,
因为那台照相机,它才是真正的目标。他跑过东方点心店,脸上带着微笑,向关文梨招手致谢,看到关文梨满脸的惊恐,回头一看那四个戴墨镜的紧跟在屁股后面.其中一个是一米九的高个子,他伸出的手。离摄影师的衣领只有半尺距离。摄影师吓得大喊一声,挺胸收臀发力狂奔。

口气跑到蔷薇街口,总算可以喘一喘了。回头

看还有两个墨镜,大高个子的手离他仍然只有一尺来远。这次他聪明了一点,没有拐进蔷薇街,而是

边大喊着 “抢劫 ,一”边往解放路的派出所跑。等他跑到派出所门口,再次回头,身后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了。他捂着小腹,弯腰喘气,照相机挂在脖子上晃悠.觉得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快要撑不住了。他慢慢地走回蔷薇街,到家把照相机藏进柜子里,喝了一口水,看见家里

群亡故者在墙上对着他大眼瞪小眼。
摄影师在家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他孤身走回定慧寺,去拿那块广告板。经过东方点心店门口,看见关文梨在里面,他还没说谢谢,别人就告诉他: “关文梨也被流氓打了,一脚踢在她肚子上。 ”摄影师慌了。关文梨坐在条凳上摆摆手说: “我已经好了。不疼了。你是来找广告
板的吧?我帮你收起来了。”她又说: “追你的那
几个人.是这里有名的流氓,也是靠着定慧寺吃
饭的。你以后小心点,他们还会来。”
踢在肚子上该有多疼。晚上摄影师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说: “也就是说,你是关文梨救的.她还为你挨了一脚。”
摄影师说: “是啊。 ”
姐姐说: “这下你欠她人情欠大了,比她的破鞋还大。 ”摄影师说:“不可以再喊她破鞋。 ”姐姐转头对男孩说: “你听见没有?”男孩心想关我屁事啊,都是你们在斗。那以后,摄影师去过其他的旅游景点,想在
那里谋生,那里早已经有人做拍照生意,看见他
来了,也没什么废话,一脚踹翻了他的小摊,或
者在他按下快门的时候凑到镜头前面扮个鬼脸。摄影师灰头土脸回到家里,男孩幸灾乐祸地想.原来他和我一样,离开了这条街就会被人欺
负.他比我更不行。得靠大破鞋来保护。
有一天摄影师宣布:我要开家照相馆。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连姐姐都很激动,他
们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像一锅白水煮着三个土豆。男孩想象着他们马上就要拥有一个照相馆,漆黑幽深,仿如幻境,那里面堆放着各种杂物。有点像工场。但是只要灯光亮起,取景器中
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经过裁剪和润色,与外面的一切都无关。这是制造幻觉的地方,他们成为黑暗中操控着幻觉的人,人们自动地走进来,奉献他们的脸。仅仅拥有照相机是不够的,你必须得有个照相馆。对三个土豆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吸引力?
摄影师开始筹钱,以前他说过,这辈子从没借过别人的钱。但这一次他必须改变以往的原则。他认真考虑了一下。先把家里的存款拿出来,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然后出去借钱,他发现,并不是他不爱借钱人们就会主动地把钱借给他,借钱是件很难很难的事情,即使他枯坐在我姑姑顾艾兰的家里整整五个小时,后者仍然表示无能为力,她也有一个发疯的丈夫和一个呆头呆脑的儿子要养活。
他又去了屠户家里,屠户一边喝茶一边说: “借钱这种事,只能救急,比如你生病了,你要讨老婆了。但你是开店,我的钱借给你,让你去挣大钱,这不太好。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
做生意的本钱绝不能靠借贷。 ”摄影师被他白白训了一通,多年的交情全都变成狗屁,非常生气。后来屠户总算心软了,说: “你总得拿个东西来抵押。”摄影师从箱子里拿出了那块瑞士女表。
那是亡妻的手表,早就坏掉了。正如姐姐向马福大叔介绍的,它在一九七七年从云南的某

处山崖上跟随着主人在车祸中坠落.后来拿回戴城,再也没修好。它一钱不值,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它从一九六九年开始。一直戴在了李红霞的手上。那是李苏华在知青下放那年转赠给
自己妹妹的礼物。屠户记得这块表,多年后乍现
于眼前,屠户一阵难过也太狠了 ”
,说: “顾大宏,你他娘的
这儿得手了,摄影师又找胖姑借了一点,还
不够,就再也借不到了,他又没收入,恨不得全
家每天只喝稀饭。这时男孩发现一个事实,他的
帅气的爸爸,这辈子根本就没什么朋友。他十分
孤独,徒有其表地好看而已。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男孩和姐姐都傻了
眼。
那是春天,摄影师在到处找门面,照相馆的

店面要求很高,不像那些卖杂货的个体户,只需 篇
一个铁棚子.或者在火车站大厅里租一节柜台 小
就能做生意。照相馆需要至少二十平方的空间, 说
房租相应的也会高些。摄影师看中了一块地方,
是已故顾长根把守的靳家花园,在一九八四年, 花街
它已成为城西著名的娱乐场所,楼下是茶室,楼 往
上是商业局的俱乐部.实质就是舞厅,只对商业 事

局的职工开放,每个周末散出来一些门票,外单 路
位的人也可以进去跳舞。摄影师看中了那栋洋 内
房后面的两间屋子。可谓闹中取静,既幽雅又有
着足够的客流量。这算盘打得不错,一个星期天
的下午,摄影师带着姐姐去了靳家花园。
那时跳舞尚属于国家监管的娱乐活动,尽
管满街都是打架的.尽管人们躲在家里打麻将
赌钱.尽管文化官已经出现了电子游戏,令无数
中小学生流连忘返荒废学业.但跳舞仍然在禁
区以内,公开的营业性舞厅会被公安局取缔。社
会上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讨论。社会主义国家
的群众到底有没有资格跳舞。结论是,不可以随
便跳,只能在单位内部跳,大家如果憋不住就先
跳起来再说,万一闯祸了算你倒霉。
摄影师说他想去看看门面,姐姐跟着一起
去,男孩由于太小就只能留在家里做作业了。实
际上,对于靳家花园的格局,摄影师比任何人知
道得都更清楚,他甚至知道草丛里仍有顾长根
埋下的玻璃碴子。他去看门面实乃另有所图,那
天他换上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西装,穿上了心爱
的黄皮鞋,谁都能看出他想干什么,姐姐却没明
白,她不知道爸爸会跳舞。在她心目中的顾大宏
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国营照相馆摄影师,最时
髦的事情不过是听几首邓丽君的歌,到裁缝那
里做了一件细条纹的有点像囚服的西装,托人
从上海买黄皮鞋,另外给自己微秃的前额上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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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发乳。够了,他已经像个百乐门的小开。但姐姐还是认为他老实巴交,直到那一天。
他们走进舞厅,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着慢四步的音乐,几对青年男女在舞池中很别扭地抱成一团。像拖把与扫帚不小心放在了一起。但他们都很高兴,嘴角扬起,眉毛扬起。还有几个老头子,头发花白,穿着化纤西装,钉着铁掌的皮鞋,他们的舞姿比较自然.他们是舞蹈老师。姐姐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当时她念初三,快满十六岁,不免感到惊奇。摄影师带着她坐在一边,他先是张望了一会儿,观察形势,寻觅舞伴,然后他一言不发甩下了姐姐,笔挺着身体走向人民商场卖热水瓶的女营业员。黄皮鞋在地板上踏出了一串骚叽叽的脚步声。姐姐看到女营业员欣然站起.摄影师的手虚搭在她的腰间,结伴走进舞池。这时是一曲华尔兹,一般的青年们并不擅长跳这个.而有经验的老头子又觉得太晕,体力不济。于是整个舞池里就剩下拍照的和卖热水瓶的。他像是把握着照相机,她像是提着热水瓶.两个人转了起来。绕着舞池一圈两圈三圈,音乐放了很久,他转得利索,轻盈矫健一丝不苟。人们看着摄影师的舞姿又惊讶又赏心悦
目,一曲终了,他停下,女营业员微微喘息着有点晕了,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就像一根被人扶着的电线杆,不但坚固,而且随时打算接受对方呕吐出来的午饭。
这是摄影师的成名时刻。以前有女的来找
他。无非是要求他掌镜拍照。现在又多了一件
事:跳舞,以及教她们跳舞。
摄影师回到座位上时.周围来了好多青年,有男有女,都喊他 “顾老师 ”。那个下午他跳了十七八支舞,舞伴有年轻女郎,有中年阿姨,甚至还有男的。反正大家都想领略一下被他带着打转的感觉,卖热水瓶的女营业员很生气,噘着嘴走了。姐姐百感交集,心想,真是没看出来,他还会这个,如此潇洒的爸爸,不能让你卖热水瓶的独霸了。更不能交给炸油条的。
下午三点钟,摄影师很满足地走出洋楼,去
往蔷薇街,一阵阳光像暴雨般落在他身上,多瑙
河蓝色的水纹倒映在他眼中.舒服。姐姐问: “哪
儿学的跳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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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说: “很早啦,以前照相馆的师父教
的,那时候我也就像你这么大。”
“怪不得没念过什么书,从小就不务正业啊。 ”
“毛主席还会跳舞呢。”摄影师说。
姐姐说: “你自己说说,你到底是来跳舞的呢。还是来看门面的? ”
摄影师翻了翻眼珠说: “看门面。”
“可是你没有去看过门面。”
摄影师停下脚步,懊恼地摇头说: “我们回去看门面。”
“不用了!”姐姐大声说。 “我已经替你问过了。这里的房子不出租,商业局自己用的。 ”摄影师叹了口气不说话。姐姐像一个好妒的妻子。冷冷地说:“真是不务正业。”
就这样,门面没搞到,摄影师不务正业地开始教各种人跳舞。连东方点心店的单喇叭录音机里都传来了《蓝色多瑙河》的乐曲,关文梨炸油条的时候,那些油条都像跳华尔兹一样在油锅里打转。有一次摄影师恬不知耻地说: “小妍,等你高中毕业了我教你学跳舞。 ”仿佛是为了弥补没有教她骑自行车的遗憾。姐姐恶狠狠地说: “你还是教会关文梨吧.她的脚那么大,当心踩死你。”
那时关文梨也帮他出主意,找合适的门面,找来找去。最后竟还是回到了蔷薇街。有一个叫林雪凤的女人,和一个绰号叫老鬼子的劳改释放分子,愿意和他一起合租原先的南货店,把前
面的店面和后面的仓库一股脑地改装成照相馆、烟杂店和寿衣店。投资很少,铺子极其简陋,林雪凤说先搞起来再说。以后会有发展的。林雪凤是个预言家,她不但卖香烛纸钱,还会给人算命,不过她只算对了三分之一,后来发财的只有
她一家。
姐姐不喜欢那个地方。她比较中意第一中学附近的商业街。在法国梧桐的浓阴之下,有一个空门面,宽敞,深邃,天花板有四米多高,深灰色的木地板踩上去发出咚咚的声响,简直是为
照相馆度身定做的。那会儿她是市一中初三年
级的语文课代表。能在学校附近拥有一个照相
馆.大概也是件自豪的事。摄影师去谈房租,觉
得有点贵.稍稍犹豫了一下,它就变成一个服装
店了,又过了几年它干脆变成了一个舞厅。
“他一辈子就是在犹豫,等到没办法了,胡乱选择一下。 ”姐姐沮丧地说。
然后。她指着苏华照相馆的门面,那个曾经的南货店的三分之一,旁边是烟杂店和寿衣店,说: “这照相馆跟东方点心店有什么区别?”
1U小学时代罗佳一直坐在男孩身

边。男孩思想上有点早熟,从四年级开始就爱上了她,这当然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成了小流氓。这种早熟一方面来自他胡思乱想,另一方面来自于姐姐的课外读物,尽是些言情小说,男孩
偷着看过不少。
男孩的学习成绩还不错。二年级加入了少先队,每学期都力争成为 “三好学生 ”,虽然体育方面差到了极点。但至少能捞一个 “好孩子 ”,那
是专门为了德智体不太全面发展的孩子准备的
荣誉。相比之下.罗佳显得平庸而简单,虽然她干净、漂亮、气质优美。但老师们并不因此就喜欢她,相反。这使她格格不入。
甚至连副课老师也讨厌她,美术老师发现她是色盲.绿和蓝分不清,音乐老师发现她是音盲.唱歌基本跑调,体育老师发现她没有一点运动细胞。连跳高都学不会。她不会跳橡皮筋。不会朗诵,不会做植物标本..如果排除掉上述

切,她仍然是个正常的女孩子。然而一旦把所有的缺陷都归拢在一起,她就成了个奇怪的人。很不幸,小学老师最擅长的就是罗列优缺点,然后按照这份菜单来鉴定出人本身的优劣。有一次马老师恶毒地嘲笑罗佳:一个长得不错却什么都学不会的女孩子.她长大了只能去做..马老师发出一声冷笑。男孩心想,她长大了只能去做冷笑的职业吗?
四年级的时候,国家教育部门发了通告,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必须加入少先队。以前靠努力获得的荣誉,现在变成了平均主义。男孩很不适应这种场面:在国旗下所有人一起举起右臂。齐刷刷地行队礼,包括留级生、智障、打架大王,他们嘻嘻哈哈,一点没正经地窃取了胜利果实。
这些人之中也包括罗佳,男孩对罗佳人队表示欢迎,因为有过类似的先例,只要你长得好看。也可以优先戴上红领巾,但不知她为何如此背运.一直没能获得老师们的青睐。有一次男孩表达了这层意思,罗佳瞪大了眼睛说: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过了一会儿又说: “别以为你很努力,你再努力也是个歪头。 ”
这倒是实话。再努力也被人踩在脚底下,少先队的幻影反正已经像泡沫一样进散了。
有一天下午的体育课,老师说今天练习翻篇长跟头,就是鱼跃。不知道人们为何需要鱼跃,这小门功课不太适合男孩.老师也怕把他的脖子拧说断了,就让他在旁边看着。男孩看得无聊,偷偷溜回了教室。罗佳正独自坐着发呆,忧悒而无所花
街谓,总之闷闷不乐。她是因为穿了皮鞋上课,所往
以被老师呵斥回了教室。事

男孩坐在她身边。路
这感觉有点奇怪.人们总是在人头济济的内地方相遇,偶然有一天,这地方变得空荡荡的,他明明可以坐到别的地方去.但不得不坐在她身边。因为他就是被安排坐在她身边。
罗佳侧过脸看看他。每学期开学她都会说: “给我看看你头是不是更歪了。”这次她说了同样的话。
男孩转过脸给她端详。
“好像比前阵子歪得更厉害了。”她闲闲地说。 “你骗我。” “真的不骗你。”她抬手把他的红领巾向右拨过去一点,本
来它是六点半的方向,现在变成了七点四十分。她说这样可以显得脖子不那么歪。
男孩将信将疑地说: “这样会很滑稽吧? ”
“不滑稽。”
男孩与罗佳之间可谓恩怨交错。他们之间最惨烈的一次,她抽了他一个嘴巴,他差点叼下她手上一块肉。最可怕的一次,她给他吃了一把蓖麻子,导致后者几乎丧命。最温情的一次发生在不久前,由于她长高了,必须坐到后排去。后排戴眼镜的李喻芳坐在男孩身边。第二天罗佳被同桌的男生摸了脚,她在课堂上给了他一个耳光,被马老师发配到最后一排,象征着耻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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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罚的位子上,孤零零地坐着。男孩遂于同日在李喻芳坐下来的时候抽走了她的凳子.她一屁股摔了下去。男孩也抱着书包来到了后面。罗佳在那儿向他笑盈盈地点头,致以欢迎。
此时男孩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脚,横搭扣的黑皮鞋,把她的小脚裹成了一个近似椭圆的形状,露出好看的白袜子。一直以来她就穿着这双鞋,哦,他忘了她在长大,她可能换过很多双鞋,但都是这个款式,令人觉得。这就是她身上的标志。在男孩身上也有着标签式的特征,他喜欢这样的人,至少让他不那么紧张。他看见马老师这种毫无特征、只有情绪蔓延在嘴角的人就觉得
害怕。
罗佳忽然站起来。收拾书包打算离开。下课铃声还没响,这是一天中的倒数第二节课。男孩问: “你去哪里? ”
“回家。”她挟着书包说,“你走不走? ”
每天放学他们都是向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男孩从来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从未与她单独出去玩过。显然,患难与共的经历令她对男孩的好感陡增。男孩正犹豫着是不是该为了她而逃课。她说: “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他义无反顾投笔从戎收拾了书包跟着她走。
溜出学校,方向在东边,罗佳走得很快,男孩努力跟在她身后。心里揣摩着到底什么地方才称得上好玩。她带他跳上了公共汽车,花一角钱买了两张车票,汽车横穿市区.开了很久很久。起初他还觉得新鲜,后来晕车的感觉愈发强烈.觉得从胃里快要跳强一只猴子来。黄昏时罗佳一声令下:下车。又被莫名其妙地抛在了城郊的一座桥下。男孩两脚着地时,嘴巴也差不多扑向地面,好像要把地球啃下一块,最终吐出了一
串黄水。 ~UL
“这是 I?”他虚弱地问。
“监狱。 ”
男孩抬头望,原来他就在监狱的围墙下面。
彼时他尚年幼.高墙显得更高,一轮残日落入远
方的河道,衬出岗楼上背着刺刀枪的飒爽身影。
“我们为什么要来监狱?”
“我爸爸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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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小心翼翼地问: “你爸爸..他是在这里看监狱呢,还是坐牢?”
罗佳说: “当然是坐牢。”
男孩诧异地想,美丽的罗佳,她的爸爸竟然是个在押的劳改分子。有一种轻微的幻想破灭和轻微的幸灾乐祸。忍不住追问下去: “你爸爸犯了什么罪?”
“他嘛,赌钱,把家里全都输光了。”
“判了多少年?”
“问那么清楚干吗呢?”
她走到桥边,爬上桥栏杆并扭身坐在上面,两条腿晃悠着.表现出一种轻松感。完全看不出家里已经输光了的样子。男孩不无悲哀地想到了自己的爸爸,赌棍的女儿尚且能这么光鲜照人.看来摄影师连赌棍都不如— —这一年照相馆刚开张。钱全都砸了进去。他已经连续两个月没吃到肉丝以上的荤菜了。
男孩也坐在桥栏杆上,夕阳从他们的背后照出两条颀长的影子,他在她左边.脑袋歪向她的肩膀。看起来倒像是一对情侣。在教室里他坐她右边,很难体会这种感觉。
“你是带我来探监的吗?”
“今天不是探监的日子。 ”
“那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真哕嗦。什么都别问,陪着我就好。”过
了一会儿她说,“星期六,他们有一个机会可以
出来。如果运气好就能看见我爸爸。 ”
男孩想知道他怎么才能出来,越狱?但罗佳不再回答他,她坐在桥栏杆上伸了个懒腰,双手高高举起,影子一直摸到了对面的路肩。一艘机帆船散发着浓郁的柴油味道,从他们的屁股下面驶过。黄昏是浪漫的,在她小小的身上,男孩嗅到了一股成熟的味道,这未免太早,未免太让
人不可企及。
监狱的大门打开一条缝,两个穿囚服的犯
人各提着一个铅桶走出来,到河边打水,身边并
没有一个警察跟着。 “哪个是你爸爸? ”他低声问
罗佳。她跳下来,伏在桥栏杆上看着他们,并朝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男孩也下来了。犯人始终没有朝他们看一
眼,犯人打水,起身离开,往监狱里走去。只是在走上桥堍的一瞬间,其中一个人抬头,向他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罗佳一笑,那就是她的爸爸。和所有的犯人一样,他剃着光头,夕阳照得他的脑袋像个大橘子。
等到他们进去之后,很快又出来另外两个犯人,也是提着铅桶。罗佳说: “我们走吧。”
“这就走了? ”
“走了,他今天不会再出来了。 ”她说,“今天
运气很好,他排在第一个。”
他们过桥等公共汽车,等了很久。男孩说: “要是他跳下河,就能逃跑啦。 ”她靠在公交车站牌生锈的杆子上.略带疲倦地说: “那他就会被

枪打死。 ”
天黑时他们踏上了开往解放路的公共汽车.男孩饿了,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白煮鸡蛋给他,吃了半个把他噎住了,她抡起拳头照着他的后背猛捶一通。车子上只有他们俩。直到进入市区才上来了一些下班的工人,车开得飞快,拉着车杆的人很像是很多年后见到的钢管舞者。这

路上他没再晕车。
过后。罗佳警告他,关于她爸爸坐牢的事情不许在学校里说。男孩巴不得她提出这个警告,这意味着,囚犯爸爸乃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因为有了秘密,故此产生了休戚与共的滋味,可恨他
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和她分享。男孩只能说: “过几天我带你去看我爸爸。他是开照相馆的。”
她对照相馆很感兴趣。有一天下午.她真的跟着他来到了蔷薇街。走进苏华照相馆。姐姐在柜台里面站着,姐姐也很吃惊,没想到男孩带了个漂亮的小姑娘回来。在摄影师的安排下,罗佳拍了一张照片。后来姐姐说: “嘿。和顾小山再拍个合影吧。 ”罗佳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姐姐有点失望,罗佳说: “我走了,什么时候能拿照
片? ”男孩说: “过两天我带给你。 ”罗佳又露出了那种令人费解的神色,仿佛有什么不快.又难以说出来,或者她根本不想让人知道。
她说: “那你别忘了。我走了。”
她走了以后,姐姐问男孩: “真的是你同学吗? ” “是啊。 ”男孩说。 “看上去比你大很多,这小姑娘怎么会这样? ”
“因为她爸爸是个劳改犯。”男孩低声告诉姐姐。同时意识到自己破誓了,这件事他不应该告诉任何人的。
回到学校.男孩觉得他和罗佳走得更近些了。因为逃课,而且逃掉了最重要的课— —周六下午的大扫除。于是被马老师惩罚做一个月的值日生。每天放学留下来扫地抹桌擦黑板,他得以和罗佳流连于学校。薄暮时分双双离开。这时
长学校已经变得冷冷清清。连老师都下班了,男孩篇会与她同路。向着与蔷薇街相反的方向走,一直小走到一个邮局门口才转头绕回家。这样的行程说不必再列队,他走在罗佳的左边,一直是左边。她背着双肩书包。铅笔盒子在里面发出哗啦哗街花啦的声响。往男孩觉得这一个月过得真是高兴,可惜暑事

假就快要来了。期末考试前的某一天,马老师忽路然在课堂上宣布: “罗佳,你爸爸是个劳改犯。”内众人哗然,她像是被人掴了脸似的,愕然转头看男孩,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男孩赶紧说: “不是我传出去的。 ”马老师鄙夷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传这个?学校对你们每个人的动向都了解得非常清楚 !”
罗佳强忍着眼泪。但禁不住它们无声地掉落。马老师看来打算赶尽杀绝,继续说: “罗佳的爸爸是一个赌棍。他输了很多钱,年初偷东西被抓住了。同学们,要记住啊,犯罪是可耻的,严打是无情的..”下面有人问: “马老师,罗佳的爸爸判几年啊? ”马老师指指罗佳: “你自己告诉大家。 ”罗佳趴在课桌上一头扎进肘弯,马老师响亮地宣布: “有期徒刑六年!”罗佳猛抬头,拉开凳子,像一只出笼的小鸟般扑棱棱飞出教室。马老师未及呵斥,她已经跑过操场,消失在校门口。卫生委员提醒道: “马老师.罗佳今天值日生还没做。 ”马老师镇定地说: “顾小山一个人做。 ”
等到所有人都消失后,夕阳照在玻璃窗上,世界变成焦黄色。男孩独自扫地,将灰尘扑打得四散飞扬,呛得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他又擦掉了黑板报上的几个字,把“社会主义好孩子 ”改成“土会主义女孩子 ”,从这种留级生才玩的无聊把戏,获得了一点快感,既搞破坏又搞自残的,但快感很快过去了,他又伤感起来。
125
马老师是个麻烦精,她本人当然很残酷。但她并不是有意要这样。她主要是觉得班上太清静了,必须弄出点话题来让大家惊悚一下。等到大家真的惊悚了,她便开始行使真正的权力:让你们丫的全闭嘴。掌握了她的这种心理,无论她说什么男孩都不会难过了,也不闹.他除了低头有点费劲之外,其他一切都很配合,她觉得男孩了无生趣,一副已经被虐待成渣滓的模样— —谁愿意去嚼那些被人嚼剩下的甘蔗呢?男孩一百次地告诉罗佳:对于马老师,甭理她就行。她劲头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劲头过去了就好。但是罗佳不理解这一点,或者说.她装不出那副渣滓
的模样。
四年级就这么过去了,升五年级之后马老师不再担任班主任,她轮换去教一年级的学生,新一拨倒霉蛋替代了他们的位置。男孩对罗佳说,你看,坏日子总会结束的,只要你熬得住。
她再也没有带他去过监狱,虽然她仍经常在星期六的下午消失,逃掉一节大扫除课,或更多。老师有时会问班长,罗佳呢?班长摇头。老师的目光转向男孩,他也摇头。是的,人们同然知道她是囚徒之女.但人们并不知道星期六的下午她去了哪里。男孩甘愿坐在教室里,假如他和她一起跑掉.那就太醒目了。但愿歪头男孩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你分享秘密的人,唯一可以安慰你的人。
有一天她没能逃掉,新来的体育老师把她
从校门口截了回来,这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
家伙。长得孔武有力。脸上密密麻麻的陈年青春
痘。他很不好说话,发了几个皮球给学生,让他
们自由活动,然后就把罗佳揪走了。
体育老师有一间器材室,就在大礼堂后面
的夹弄里,被一片肮脏的泡桐树遮挡着,非常安
静,轻易没有人过去。他掌管着钥匙。有时你会
看到他很抑郁地站在器材室门口抽烟,时髦的
健牌,醒目的白色过滤嘴,一件深蓝色的球衫,
袖子上有两道白色的条纹从肩膀直到手腕。他
扔掉香烟,走到单杠边上,那是小孩子玩的单
杠,他平举起双腿给自己做了二十个引体向上,
走到一边,又点起一根健牌。他的香烟抽得比语
文老师还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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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来了之后,器材室一带就成了禁地,轻易没有人敢过去。他经常把学生揪进去,反锁上门,几秒钟之内传出惨叫和痛哭,好像刑房一样。他揍人比什么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厉害多了。六年级的一个调皮大王在开学第二天就被打成了哑巴,整整一个月说不出话来,上课都瑟缩在墙角。该生的家长还跑到学校来表扬,说这孩子平时打骂都不管用,落在体育老师手里算是现了原形,现在乖多了。当然,事情也有闹大的时候。不久前他打了男孩班上的女留级生,绰号叫野兔子。野兔子的家长来寻仇,被体育老师一通乱揍,她的爸爸和哥哥全都趴在了地上。
人们畏之如虎,连同角落里的器材室。当罗佳被揪走时。男孩觉得自己的膀胱像火烧一样灼痛。她消失在了泡桐树后面.她还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要挨揍,但眼神里没有什么恐惧,仅仅是显得茫然失措,又带着闷闷不乐的神色。
野兔子说: “我们去看看吧。 ”
“看什么? ”
“看罗佳挨打啊。你不想看吗?你最喜欢罗佳了。”野兔子对男孩说。
野兔子召集了一些同学.蹑手蹑脚走过去看热闹.男孩混迹在人群里j忑不安。器材室的门已经反锁,里面很安静,根据一般经验,罗佳很快就会爆发出痛苦的尖叫,但他们等了好久也没听到动静。野兔子趴在门上,穿过一条窄窄的缝隙朝里面瞄,忽然,她直起身体,激昂而悲壮地回过头对后面的人大喊: “嗽!他在强奸罗佳 !”
器材室的门哗地拉开,高大威猛的体育老
师填满了黑漆漆的门洞,他惊愕地看着野兔子。
野兔子不依不饶地喊道: “你在强奸罗佳,你扒
她的衣服!我要告诉校长去! ”说完一溜烟跑了。
罗佳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半边衣服被撕裂,
从肩膀到脖子一侧有一片明显的红印子。她把
挂下来的衣服遮住了伤处,轻声说: “他没有强
奸我,是我要跑,他抓我,把衣服撕开了。 ”
可惜野兔子已经一路大喊着跑向人头攒动
的办公室。
罗佳的脸抽了一下,像是吃饭时候咬了舌
头.她懊恼地摇摇头说: “我回家了。 ”走出去几
步,又回到器材室里.拎出一只黑色搭扣皮鞋穿上,她就这么走了。
那天大扫除时。野兔子始终在讲着强奸的事。男孩争辩说: “罗佳没有被强奸,她自己都不承认。 ”野兔子说: “笨蛋,歪头,没有人会承认这个的。就算没有强奸.也是强奸未遂嘛。 ”男孩听得云里雾里的,野兔子已经发育了,她是女生,她懂得比别人都多。李喻芳说: “小学生不能强
奸的。 ”野兔子信心满满地解释道: “罗佳已经可以强奸了。她来月经了。”
猫脸曾经告诉过男孩,强奸是要被判刑的,白柳巷的王国栋因为强奸了一个女人最近被枪毙啦。男孩不明白强奸.仅仅是理解了强奸的意思,后来他还去问姐姐,什么是月经啊,被她一脚踢到了墙边。很长时间,他等待着罗佳的归来,也等待着体育老师被抓走,但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
有一天体育老师试图把李喻芳也拽进器材室,后者大哭起来,说: “不要强奸我! ”体育老师的脸色铁青,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他说: “谁说我要强奸? ”李喻芳大喊: “他们都说你强奸了罗佳,而且,你会把我们一个一个都强奸了!”
乱糟糟的秋天过去以后,连体育老师都消失了,据说是调到了县城的一所小学,比长征小学更糟糕的地方。男孩仍坐在最后一排。背靠着黑板报,矮小畸形,这下子显得孤零零了。有一天,新的班主任命令他坐到李喻芳身边去。她还是不乐意,但总算没有再哭,大概免遭强奸的际遇让她坚强起来了。男孩不关心这些,他只知道,罗佳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去问野兔子: “为什么体育老师没强奸你?”野兔子不耐烦地说: “你这个神经病,怎么还在惦记这件事?他谁也没强奸,我造谣一下而已,把他赶走了。我厉害吧?”男孩愣了很久,才说: “你这个骗子,妓女,臭留级生。”说完挨了她四个耳光。
男孩在小学毕业那年翻弄照相馆里的照片,很多人的脸凑在一起,很好玩。陌生与熟悉的,美丽与丑陋的。他找到了马福大叔.找到了屠户,找到了关文梨。他把这些脸拼起来觉得像是个特别的游戏,比如,方屠户和关文梨有什么
联系呢。福婶和厨子的结婚照边上凑上了马福大叔会不会很滑稽呢。他在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女孩,那是罗佳,干净,漂亮,平淡,眼睛里闪烁着她固有的犹疑。她的不信任,不只是面对着快乐,甚至连男孩的悲伤都是有问题的。男孩记得他把照片全部给了她,连同底片,但居然遗落了

张,真是有点奇怪。他很矫情地对着照片上的罗佳说。但愿你知道,有一个男孩他仍然记得你。长
篇那个男孩是谁呢?小那个男孩就是我。说


跳舞时代 往


路内
1


九八五年,我爸爸在蔷薇街十三号搞他的照相馆,那时他是全城跳舞界的名人。顾大宏少年学舞,得自解放前上海滩舞厅的真传.中年丧妻,不肯续弦,没有人管着他。他长得好看,又爱穿西装,甚至打领带。种种一切,把城里想学跳舞的女人全都引到了蔷薇街上,她们就
在光天化日之下搂着他。没有音乐.他们像做早操一样喊着一二三四.在照相馆对面的晒场上转圈圈。
那些女人大多数都步入中年,她们很时髦,通常都烫着头发.穿着街面上流行的衣服.有的还喷洒些香水,气味浓烈.不过我姐姐说那只是香波或者花露水而已,真正的香水不是这样的。她们一茬一茬地来,跳舞之余,有时在我爸爸的照相馆里拍张照,有时更滑稽,来拍照的女人看见我爸爸教跳舞,在拍照之余她们也要求加入学员行列。街上被她们搞得闹哄哄的。那会儿跳
舞还是一项被禁止的娱乐。最起码不能在街上公开跳,也不能有营业性的舞厅,街道主任鲍翠芬就冲了过来,指责我爸爸有伤风化。这些女人对鲍主任一概嗤之以鼻,并用我爸爸日常所说的话回敬鲍主任: “毛主席还跳舞呢。 ”我爸爸本人是从来不敢对鲍主任提及毛主席的。
对于开放时期受禁阶段的交谊舞,人们的
127
态度很矛盾。比如不爱跳舞的人,说这是淫乱活
动,应该取缔,并且把摄影师顾大宏之类的渣滓都送去劳教;比如爱跳舞的人,说交谊舞是一种健康运动,活动活动筋骨,跟做早操没啥两样。这两种思潮都有点说不过去.跳舞不该坐牢。也
不该像做早操。如果折中一下,跳舞,它只是跳舞,那人们又会说。这是放屁,世界上有那么单
纯的事情吗?
我爸爸之所以没有被送去劳教.在于他的谨慎和潇洒,他教跳舞不收钱!当时有一些老头子就靠这个挣钱.虽然也没把老头子送去劳教.但我爸爸这种中年美男就很难说了.他正是坐牢的好年纪。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经过跳舞培训,一传十,十传百,蔷薇街上的苏华照相馆很快挣来了名声。太可悲,他自诩为戴城 T OP 10的摄影师,结果却靠出卖色相来维持经营。
我姐姐讨厌他不务正业,然而她很快就明白了道理所在。当时顾小妍念高一。是个贪财的女孩,喜欢身上有点零花钱,买书买零食买衣服,既然能挣钱,她就不说什么了。我们家穷得太久,已经没资格再嘲笑金钱了。后来我姐姐说,这就好像商场门口的游戏机,游戏机并不能维持商场的开销。但它带来了人流量,做出了市面。我爸爸就是这台游戏机。
由于名声太响亮,后来的事情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那些上门学艺的女人不再是清一色的时髦阿姨,她们的档次逐渐往下降,有的烫了很难看的鸡窝头.有的穿着纺织厂的工作服,有的大嗓门,有的斜眼睛。这他娘的太扫兴了,我爸爸硬着头皮对付了一阵子。自己也觉得很没脸,他藏起了自己心爱的囚服西装和黄皮鞋。打扮得像个工人师傅一样,但阿姨们仍络绎不绝,丝毫没有看不起他。最后有个卖皮鞋的阿姨送给了他两双小方头的牛皮鞋子.并叮嘱我爸爸,下次再教她跳舞,他必须穿上她送的皮鞋。
我爸爸中年以后的红颜知己,就是关文梨。
她那时在一个工艺品商场里卖毛笔。贼贵的那
种货色。与她当初炸油条一样,她的美貌以及破
鞋的历史让人们格外青睐,戴城所有的书法家
都在她的柜台上买毛笔,然而毛笔毕竟是奢侈
品,普通男人再也不可能像买油条一样的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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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她了。
她仍然爱着我爸爸,她跳舞都是我爸爸教的,可是在一九八五年他们之间出了点小问题.那是顾大宏大红的一年,他的门口才排着队,而她那边反而冷清了。有一天她来苏华照相馆找我爸爸,听见碧波饭店的女老板扬言。只要顾大宏愿意,她随时可以嫁给他。关文梨有点受不了,她默默地走开了,后来她转投一个绰号叫 “老克拉 ”的家伙门下,跟着另一伙人跳舞。我爸爸呢,因为太热闹,并且他也没打算娶任何开饭馆或是卖毛笔的女人,时间过去,感情渐淡,竟
也没有再去找关文梨。
那时各个单位里都有内部的舞会。我爸爸常去。他对场子的要求很高,最起码得是水磨石的地坪,最好是木地板。他最为中意的地方是靳家花园的商业系统俱乐部,最烦纺织厂的食堂,那地坪实在太糟糕了.用来开批斗大会还差不多。他没有固定的舞伴,也就是所谓的 “舞搭子”,人们觉得他过于清高,不过很快也就理解了,像他这样一个以传授舞蹈为己任的人。是不应该有固定舞伴的。他是蜜蜂,而她们是花朵。他的舞票(或日入场券)都是另人送的,总是孤身一人骑着自行车去舞厅,就地挑选舞伴,如果没有合适的舞伴他宁愿不跳舞,就在边上看一会儿。被他邀请的女人都有一点点得意。他从来
没吃过皮蛋.也没有发展出更深入的感情.甚至连手帕交都没有一个。这成为他的风格、特色、标签,以及做人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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