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花街往事

_4 路内 (当代)
即便如此,他还是闯了祸。有一天一个女人的丈夫找到了他。把他堵在照相馆里。说: “你要是再敢带坏我老婆,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爸爸想半天不知道他老婆是谁。后来他也想通了,就开始教男人跳舞,最起码在有人上门打腿的时候,看见一帮男人在,可以收敛些。最起码,他可
以让自己不那么像个色狼。
2有一天工人文化宫来了两个美艳的

阿姨。她们正是我爸爸最喜欢的那种,水蛇腰,不穿外套,一件紧身毛衣勒出身体的线条,中年已婚育妇女特有的妖娆。她们站在照相馆门口问我: “顾大宏呢?”我指了指摄影室。他从里面探出头来。她们自我介绍了一下,说: “文化宫也要搞俱乐部,我们想请你来教跳舞。”
顾大宏说: “我跳得不太好,你们可以去找老克拉。 ”
她们说: “老克拉是个流氓,他迟早要被送去劳教的,还是你的名声比较好。顾老师,你不要谦虚嘛,都知道你是跳舞拍照双冠王。”
顾大宏说: “我要看店..”
她们说: “我们要拍一批工厂机关的宣传照片,做展览用的,有补贴。你来拍照,教我们跳舞。 ”
无法抵抗的诱惑.既有钱又能玩,还能体现他艺术家的本色。于是他换上皮鞋,套上西装,又问她们要不要带照相机.她们说照相机不必,文化官的器材比他那个破玩意儿好多了,他就跟着她们走了。临走让我找小妍顶在店里,一般的冲印生意她还是可以接的。
那时工人文化宫已经不太像是工人去的地
方了,碰碰车和高空脚踏车,录像馆和溜冰场,乱糟糟的电子游戏房.都是为青少年准备的。到了晚上全是小流氓。那两个美艳阿姨抱怨说,好好的工人文化宫已经没有工人的容身之地了,领导让把舞厅开出来。管他娘营业不营业呢。半营业!这总可以了P E?
顾大宏点头附和。是啊是啊,跳舞是高尚娱
乐,没啥可禁的,看吧,今年年底之前肯定开禁。
文化宫舞厅已经装修好了,诡称工人俱乐部。那是一个大厅,灯光音响俱全,只可惜水磨石的地坪还不够滑.顾大宏建议他们撒点滑石粉,更适合跳华尔兹。那两个阿姨认真地记下了。好多男女坐成一圈等着我爸爸来教舞蹈,其中还有当年揍过他的两位,当然他们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了。在那里,顾大宏教了他们各类交谊舞,慢四荡三最简单,快三伦巴不容易,有人想学探戈的,我爸爸摇头。探戈你就算学会了也找不到人跳,还是从简单的开始吧。一群人跟着
他磕磕绊绊。忽然走过来一面色绯红的中年女人,我爸爸一看就头大,是胖姑。胖姑说: “大宏.真没想到你还会跳舞,以前苏华都没告诉我。”
顾大宏说: “苏华以前也不知道的。”
胖姑说:“你要教教我。”
顾大宏说: “可以的。你先把手里的瓜子放下。”
教胖姑跳舞太费劲了,我爸爸很快汗流浃背,体力耗尽,感觉自己像个搬家具的,脚上被踩得一塌糊涂.很后悔穿了一双新皮鞋过来。教了个七七八八的。我爸爸累趴了,坐在折叠椅上喘气。胖姑站着,手里又多了一把瓜子。我爸爸篇长问她.怎么会想到来学跳舞。胖姑说: “大龄青年小

舞会呀。他们说我也是大龄青年。”
胖姑与共和国同龄,却至今还没找到一个男人。当时,各地以大龄青年交流活动的名义组花
街织起舞会,打打擦边球,抗衡国家禁令。像胖姑往
这样的,别说公安局,就是政府都不敢禁止她出事

来寻找伴侣。遂被文化宫请来做挡箭牌。我爸爸路听了暗中摇头。心想就凭胖姑的资质,在舞场上内怕是很难找到与之匹敌的,看她站得很累,就让她坐下一起聊天。胖姑说: “这儿的椅子不经坐,
我都坐坏两把了 ”
我爸爸开照相馆那会儿借了胖姑的钱,一直感念她的友谊.所以尽心尽力地又教了她几天,胖姑是真学不会跳舞,也找不到男人。舞厅里的人不免奇怪,以为顾大宏口味独特,就喜欢胖的,实际上他是有苦难言。过了几天,胖姑不来了,我爸爸才松了口气,没想到胖姑去了苏华照相馆。把他教跳舞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小妍。
是的,小妍说过,他只是商场门口的游戏机,现在这台游戏机自己跑了。照相馆有好几天没开张。做这种生意的。如果让顾客吃过一次闭门羹,下回人家就绝不会再来。我姐姐越想越生气,更兼胖姑在后面添油加醋。把顾大宏说成了万人迷:他跳舞时脚底像抹了油一样,皮鞋锃亮,西装笔挺,哎呀呀,跳芭蕾的都没有他好看。

想到跳芭蕾的男人穿着紧身裤,胖姑就有点害羞,这个比喻真是太下流啦。于是胖姑又说:他跳舞跳累了就坐在一边,男的发给他香烟,女的擦了火柴给他点烟。
小妍说: “他什么时候会抽烟了?”胖姑说: “我听见有女的说,这个男人抽烟的姿势真好看,而且,难得他的嘴巴一点味道都
129
没有。 ”
小妍大怒: “凑得这么近,连嘴巴都闻到了? ”
胖姑挺难为情地说: “我闻了闻。真的没有烟味。”
小妍听到这里就骑了自行车去找茬。那是黄昏,各处的小流氓都聚集在文化宫,看见她来了,都朝她吹口哨。她没理,停了车子直杀进舞厅,只见灯光旖旎,女人们全都穿着蝙蝠衫,血红的,雪白的,豆绿的,鹅黄的。我爸爸正坐在折叠椅上,头发梳成中分,一身囚服西装,跷着二郎腿抽烟,鞋底粘两枚瓜子壳。
小妍说: “顾大宏,出来!”
蝙蝠衫们一惊,以为正主儿上门了,发现是个小姑娘,漂亮而时髦,小小年纪就烫头发。我爸爸赶紧解释: “我女儿。”女人们说: “噢,遗传你啊,天生鬈发。 ”我爸爸来不及敷衍她们,夹着尾巴跟了出来。一路上又是口哨四起。我爸爸觉得奇怪。这丫头怎么那么招流氓?小妍说: “自从你把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全城的小流氓都朝我吹口哨。”
回家以后总算是解释清楚了。原来教跳舞还可以接摄影的生意。这是横财。我姐姐勉强答应了,并提醒他,不用太费心,拍好了照片挣到
了钱就赶紧回到店里。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她也就是趁着我妈过世了。敢对我爸爸指手画脚。为了补偿她,我爸爸买了一件湖蓝色的蝙蝠衫送给她。这是当时最为时髦的衣服,双手伸开很像蝙蝠。胳肢窝里夹两个炸药包都看不
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行这么难看的衣服。小妍很喜欢,还打算配条牛仔裤,这又未免太时髦了 (当时的高中生是绝对禁止穿牛仔裤的),会引来更多的口哨。
这件事结束以后。有一天硫酸厂来了一批青工,他们都是刚从学校毕业、还在培训的小青年.由于我外公活着的时候是硫酸厂的名人,因此顾大宏在那里也很有号召力。他们生拉硬拽。把他劝到了厂里去教跳舞。为了照顾我姐姐,劳资科长答应给我爸爸一个招工名额,可惜她要考大学,但顾大宏仍可以推荐其他应届高中毕业生去硫酸厂上班。那是效益很好的国营大中型企业。蔷薇街上的人起初对顾大宏抱有成见,
130
后来发现他以舞会友,神通广大,还有招工名额,附近街面上的应届生就全都来了。这造成了

个现象:他不再混迹于中年阿姨之间.而是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们丰润美好,天真可爱,年龄和我姐姐差不多大。这下隔壁的方屠户看不下去了。
屠户那时还在卖肉,他也快四十岁了,当年的潇洒和勇猛已不复存在。他曾经爱过我的红霞小姨。后者在他心里永远定格在十八九岁的模样,屠户活到四十岁的时候,看见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就会动情。但谁会搭理一个卖肉的中年
男人呢?
屠户先是跑到照相馆,和我爸爸谈心:老顾,你要是正经娶个老婆。大家都能理解,但你现在这样胡搞。太对不起李苏华了,反正你们家老一辈的人都死光了,也没人管你,但是我今天要告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会犯错误的,大耳朵和李红霞要是还活着肯定一枪崩了你。我爸爸说: “我没打算结婚。我就想这样。 ”方屠户被气了一下,过了一阵子,屠户的丈母娘去世了,他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回乡下的娘家奔丧,留
了方屠户一个人在家。其乐无穷也有点寂寞。他戴着一个黑臂章来我家了。
“教我跳舞。”
顾大宏嘿嘿地笑了: “想学啦?”
屠户说: “现在就教。我也想通了,我要像你

样风流。”
顾大宏说: “你丈母娘刚死,这不太好吧? ”
屠户说: “过了这次就没机会了,我丈母娘
又不会死第二次。”
于是老三篇,慢四荡三华尔兹,方屠户的两
只手带着浓重的肉腥味搭在我爸爸身上,看得
人心里发毛。屠户家里有一台单喇叭的录音机,
他是流行音乐爱好者,攒了很多磁带,趁此机会
都搬到我家。这下不用干喊口令了,而是播放着
各种舞曲数着节拍。屠户也没亏待我爸爸,把单
喇叭录音机送给我姐姐学英语,自己去搞了一
台进口的索尼四喇叭。
顾大宏这时才发现。屠户是个跳舞的天才。
才两个晚上,他就把该学的都学会了,联想到他
年轻时在枪林弹雨中蹦踺,子弹都打不到他,看来运动细胞是绝对一流的。第三天晚上他自认可以出去招摇了,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摘了黑臂章.跟着我爸爸跑到文化宫俱乐部。那会儿,
他丈母娘尸骨未寒。
屠户也是这一带的名人。很多中年人认识他,在猪肉供给很紧张的年代里(长达三十年),过年过节都会托他弄点热气肉。到了一九八五年。副食品供应已经日趋丰富,但大部分的女人们还是记得凭票买肉的艰难时光,谁他娘的能肯定这种日子不会回来呢?都不敢得罪他。屠户腆着肚子走到某个蝙蝠衫面前。大声说: “来!”其口吻完全就像在肉摊上扔出三两猪肝或是半斤排骨.蝙蝠衫只能强忍着恶心站起来,被他搂住,一路转向舞池。
屠户的舞技比很多初学者都强。但他有个很糟糕的习惯:跳舞的时候抽烟。这根烟有时在他嘴巴上,往往正对着舞伴的鼻孔。舞伴只能像跳探戈一样扭开头。有时香烟在他右手,那就是舞伴的腰里,偶尔的。会把人蝙蝠衫的胳肢窝烫出个洞来。有时在他左手。也就是舞伴的右手,像两个钻木取火的原始人在庆祝。有次跳完了舞他找不到左手的烟了.发现留在舞伴的指缝里了。即使他不抽烟。耳朵根子上也会夹着一根,或左右各一根,他随时都会把它摘下来塞到嘴里。
他活年轻了,在他老婆离家的日子里。他用《北国之春》的曲调高唱: “真由美啊,大腿张张开!”又用英语猛唱道,“三刻丝、三刻丝、三刻丝、三刻丝!莫妮卡啊! ”听者无不绝倒。这么癫狂了好几天,丈母娘火化的时候忘记去了,事情终于败露。
有一天下午屠户在文化宫俱乐部跳舞。他老婆终于忍不住杀了过来,看到花花绿绿的场面,站在门口悲泣,硬是没敢进来。不过她还带了两个来自乡下的弟弟,也就是屠户的小舅子,事实证明花花公子最怕的就是孔武有力的小舅子。他们两个,一个养猪的,一个劁猪的,冲进舞厅,像对付公猪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掰开屠户的手。将其与舞伴分离开来。舞厅工作人员前来阻拦,那两个小舅子表明了身份,工作人员只能向屠户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比较可气的
是那个舞伴,她早就看不惯方屠户,只是敢怒不敢言,此刻指着他哈哈大笑,说: “知道你会有这一天。 ”
屠户很遗憾.他对舞伴说: “你他娘的真不上道。”然后被两个小舅子架住胳膊倒拖了出去。
J我姐姐一九八四年在市一中直升高中长
部,那是戴城比较有名的重点中学,但不是最有篇名的。这很要命。这意味着该校的女生都还不小错,又漂亮又聪明,同时又不是书呆子。流氓要说是不来这里.真是对不起她们了。
那会儿我爸爸把 “早晨”发表在日报副刊花
街上,很多人都看到了。照片上的小妍美得冒泡,往
集中代表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女中学生的风貌,事


开始她自己也美得冒泡。不料引来了一些奇路形怪状的人。堵在市一中门口对她吹口哨。具体内来说,都是些小混混、青头鬼、穷困潦倒的流氓。偶尔也有时髦的。如果说他们是专程来堵她的,那会让她美死,也不太现实。真相是,他们本来就无所事事。市一中附近恰好是青年宫。招惹是非的地方,他们顺路过来吹吹口哨,而命中她的概率由于那张公开发表的照片存在。变得尤其
的大。
吹口哨分为好几种:一种是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低声地吹一下,带有一个弯曲向下的尾音,表示暗暗的倾慕和欣赏。一种是像逗鸟一样。啾啾啾地吹.有点急不可耐,表示需要获得回应。

种是在人群中发出大力的唿哨。盏过一切声音,那表示他是个戆卵。这些小妍都遇到过。
那时她是个美好而文艺的人,抄了很多歌词在小本上,既有流行歌曲也有外国民歌,从 “池塘边的小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到“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大概有两三百首。星期天的下午她会坐在照相馆的柜台里。对着歌词本子唱上几首。高兴了唱一个下午。我在旁边做功课,听她唱歌,街上传来伴奏的口哨声。我说: “有人吹口哨啦。 ”她收声倾听,口哨声又没了。她说: “真的有人吹口哨?”我说: “你自己听不见,等会儿你再唱。”她唱了起来,口哨声又来了。她停下歌声对我说: “出去看看。 ”我跑出去,
131
口哨声又消失了,街上往来的人都很正常,看不见有什么小街痞。这很像是幻听。
小妍说过,对付口哨,最有力的回击就是同样用口哨嘘他。这是很大胆很厉害的行为。我去市一中门口看过。有人对她吹口哨,她像所有的少女一样低头疾走,没有胆量回击。她也只是在口头上表达一下自己的厉害,并不能真正付诸行动。不过,同样是低头疾走。别人都会涨红了脸,她是神色诡异,嘴角带着一抹轻笑。
我问她:“你怎么不把口哨吹回去呢?”
她说:“你真想让我像个阿飞吗?笨蛋。”
那时她是个乖女孩,成绩优秀,在学校很受宠。她于的唯一出格的事情,是交了个笔友。双方互通信件,直接寄到我家。我爸爸因为忙于做生意,自己身上也不是很干净。有关我们的一切都只能任其自由发展。信件来自北方的一座大城市,从笔迹来看是个男人,信封的落款是“凌云”,这很难猜,到底凌云是真名还是笔名呢?我不知道。她从来不给我看信。说这是个人隐私。
我学着大孩子写点日记,其中有关于罗佳的片段回忆,这本子藏在我的抽屉里,还加了一把锁,不过这对小妍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障碍。有

天回家我发现她正在看我的日记本,觉得异
常羞辱。我问她:“你说的隐私呢?”
她很无耻地说:“我看看你的日记有什么了
不起的?小屁孩的东西,你还当真了。”
我说:“你侵犯我的隐私!”
她说:“我就跟你妈一样,当妈的看看儿子
的日记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你的文采也不怎么
样。”
我对她的报复就是拆了凌云的来信。在这
封信中我看到凌云老兄对顾小妍的昵称:娜佳。
我差点笑昏过去。娜佳。这是一个俄罗斯姑娘的
名字,那我就是瓦西里了。信的内容倒是没什么
过分的,谈谈理想,谈谈学习,抄了几句诗。那会
儿我姐姐的唱歌本儿已经换成了手抄诗集,照
我的看法,是凌云先抄给了她。她又抄在了本子
上。我笑了很久。等她回家,开口就喊她娜佳,被
她一巴掌掀到了桌子底下。
然后双方谈判,她不看我的日记,我也不看
她的信。最重要的是她不要再觉得自己是我妈。
132
过了几天她来找我:“信箱里的信呢?”我说我不
知道怎么回事。她说:“邮递员说今天早上有信
投递过来的,你藏哪儿去了?”我们为此又吵了

架。晚上我爸爸回家,忽然想起来问:“谁是娜佳?”我姐姐大怒,要掀桌子。我爸爸把一封拆开的信拍出来,顺便按住了那张即将四脚朝天的桌子。原来这次凌云在信封上写着“娜佳收”,而不是顾小妍。我爸爸说:“我很奇怪我们家哪有娜佳?”
小妍说:“我就是!”
我爸爸一边摇头一边往外走。嘀咕说:“那么瓦西里又是谁呢..”我拿过信一看.真的笑过去了,凌云老兄这回的落款竟然就是瓦西里。
自此,我姐姐公然自称娜佳。这个名字挺好的,比什么柳德米娜听起来年轻而可爱,名字里有“佳”的姑娘都好。我们街上的邮递员是个糊涂虫.有次他把娜佳的信投到隔壁方屠户家里去,屠户就送过来,说:“娜佳,你的信。”然后很自以为是地告诉小妍:“我觉得冬妮娅这个名字更好听,哈哈哈。”
“懂你丫个头啊。”她用北京话大声地回击。
暑假以后.瓦西里的来信日渐稀少,我姐姐
时不时地去看看信箱,tJ空荡荡的像一个弃
~l
D
置的鸟巢。看上去凌云是另有所寄了。后来她告
诉我:“凌云考上大学了,他在北京。”她看起来
有点惆怅,不过很快她就忘记这件事了。她也快
要考大学了。
有一天我在信箱里看到了一张明信片,那
是当时非常少见的东西,正面是一幅世界名画,
反面写着:娜佳,新年快乐。这不是凌云的笔迹,
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落款,显然是直接投递到
我们家信箱里的。我把明信片给了她,她有点疑
惑.不知道是谁干的。
“有人喜欢你。”我说。
为了表示无所谓,或是抗议别人随便喊她
娜佳。她把明信片撕碎了扔到街上。
过了几天。她放学出来。那时青年宫举办新
年游艺会,虽然不能跳舞,但可以搞搞猜谜语
啦、钓金鱼啦、比赛骑自行车谁更慢啦,类似的
无聊活动,来了好多青年,其中更无聊的就跑到
市一中门口,寒冬腊月在那儿看女高中生,聚了比平时多十倍的人,以及多十倍的口哨。我姐姐挤出去的时候听见有人低声说: “娜佳。”她霍然回头,周围乱糟糟的人,找不出这个笨蛋在哪里。
你知道。总有一些小流氓是不满足于吹口哨的。
开年。她有了一辆自行车,不再买月票上下学。简直就是为那个笨蛋准备的,因为小流氓都喜欢骑自行车,他们很少会跟踪一个坐公共汽车的姑娘。那时还下雪,校门口比较冷清,她放学回家的路上必定会穿过几条小巷,听到背后传来口哨的声音,还吹出调门了,正是方屠户最爱唱的那首 “莫妮卡 ”。小妍心想见了鬼,总不见得是屠户在跟她吧?停下自行车,驻足回望,只见一条人影猛踩自行车。嗖地从她后面超了过
去。背影是二八凤凰,驼色大衣,飘一条白围巾。
她后来观察了一下,学校里没有这号打扮的,就
断定是个社会青年。
那会儿屠户把他的单喇叭录音机送给了小妍,用来听英语,也听歌。她多了一项买磁带的开销.基本都是香港流行歌曲的杂锦,其中有一盒张国荣的原声带,一九八四年出品的俏货。但好中意莱斯利,觉得他鼻子好睇。那首 “莫妮卡 ”也是她最喜欢的歌,可惜被屠户唱得像杀猪。如果屠户也喜欢这首歌,那她就宁愿不喜欢,但那个小流氓偏偏就对着她吹这个口哨。
我姐姐也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骑自行车的时候爱唱歌,尤其在无人的小巷里唱得起劲,第二天竟不小心被这流氓带了过去,唱起了“莫妮卡 ”,后面口哨声跟着又来了。她没理。歌声响亮,自行车骑得飞快,听见后面哐哐的声音,她猛然捏闸,一随口哨版的 “莫妮卡 ”顺着左耳滑了出去。又是那个戴围巾的。于是这个学期她几无宁日。每隔几天 “口哨 ”就出现,每次都是 “莫妮卡 ”,成了他们的接头暗号。但她始终没看清这个人的模样。
冬去春来,小妍放学有时走大路,有时拖课很晚回家,这样遇到他的机会就不是很大了。某

天她忽然发现,很久没见过这个家伙了,去哪儿了呢?天暖和了,街痞明明又都出来了嘛。过了一阵子学校开运动会.门口又站满好多人.隔着栅栏看女生在操场上比赛,发出阵阵喝彩。忽
然有个戴墨镜的家伙出现在人群里,飞机头,花色夹克衫。手里拎着一台四喇叭, “莫妮卡 ”的巨响声从喇叭里传来。小妍正在绕圈跑八百米,听见音乐,转过头去看他,他冲着她招手: “娜佳,加油!”小妍气不打一处来,第二圈跑过去发现他被几个人按倒在草堆里,十分凄凉地大喊:
“不要抢我的录音机! ”他想爬起来又被踹回去,如此挨了七八脚。我姐姐大为得意,发力狂奔,

口气跑了个全校冠军。篇长
那天放学比较早,我姐姐在学校里偷了个小哨子,挂在脖子上出门。她看见飞机头郁郁寡欢说地坐在人行道上,墨镜没了,花色夹克撕坏了,头发里沾着几根草棍。她推着自行车经过他身花
街边,噗地笑了,他非常严肃。她又居高临下端详往
了一会儿。他没反应,她就骑着自行车走了。事

她经过小巷时,用口哨吹着 “莫妮卡 ”,没有路回应。她回头望去,只见飞机头骑着自行车,双内目无光,慢慢腾腾,像一具僵尸跟在后面。她停下车子,飞机头走神了,哭丧着脸从她身边经过。我姐姐把胸前的哨子塞进嘴里,在他耳边吹出了一声巨响。他从车上掉了下来,仍没理她,推了自行车就走。我姐姐索性吹出了 “一、二、

”的哨音。这下飞机头受不了啦,他停下来,很严肃地说: “不要嘲笑我。”
小妍说: “你。跟我有半年了吧? ”
他说: “最近我可没跟你。”
小妍说: “最近在忙什么?”
“找到工作了。 ”他说,忽然又有点得意, “我现在在外宾招待所上班.我叫陈勉,你可以叫我
勉子。”
外宾招待所是个很神秘的地方,轻易进不去。根据我爸爸的说法,那里有个不错的舞厅和不错的咖啡厅。不过都不对外开放,只用来招待外宾。堵我姐姐的那些人.无业的、待业的、念职校的,要不就是什么糖精厂和机配厂的。十分没有品位。难得有一个和外宾沾边的,看来自围巾、四喇叭、飞机头都不是徒有其表。
小妍问: “在外宾招待所干什么?刷地板? ”
“威特儿! ”勉子昂着头颈说。 “端咖啡的。”
“咖啡.. ”她很惆怅,从来没喝过。比之牛
奶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偷。
133
勉子说: “我请你喝咖啡吧。对了.今天你跑了第几名?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硬面笔记簿.翻开.上
面写着授奖辞和她的名字。“自己看。”
“第一名。跑得真快。”
“应该说。跑得比你快。”
“不要嘲笑我嘛,我请你喝咖啡呢。”
“你是跟着一起喝呢.还是给我端咖啡呢? ”
这下他脸上挂不住了。我姐姐发现他自尊心还挺强的,而且很脆弱,她不想再刺伤他,就说: “四喇叭被抢走了,你赶紧去找警察吧。”
勉子撸撸头发。无所谓地说:“没事的,这些抢我的人都认识。过两天我让他们自己给我送回来。找警察有什么用啊?”
小妍心想,这种大话听多了,过两年也未必能兑现。她说: “头发里有草棍。”勉子立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外宾招待所的小梳子,梳了一下,问: “还有吗?”小妍说: “还有。 ”勉子又梳了梳: “还有? ”小妍说: “还有。 ”勉子弓下身子,双手捧
头扒拉了几下。小妍说: “还有。 ”最后她不耐烦了,伸手替他摘掉了草棍,然后警告他: “以后不许喊我娜佳 !”
勉子笑了。还有以后.这就好办了。
我姐姐那时没预料到.这个叫勉子的人就此闯进了她的生活,以及我们的生活。如果她说完那句刺伤他的话就掉头而走。事情可能就简单了。谁让她非要替他摘草棍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到一个端咖啡的小混混会如此执着?他就此爱上了她。
我姐姐回到家里一直在哼着 “莫妮卡 ”。心情非常不错。别人只以为她跑步拿了冠军才这么高兴。第二天是星期天,她睡了个大懒觉,起床听见隔壁的方屠户在街上。一边刷牙一边高
唱着 “三刻丝三刻丝莫妮卡 ”。以前她觉得不堪
入耳,但尚能忍受,这一次她想了想就跑了出
去,对屠户说: “方叔。”
屠户一哆嗦。凡她喊方叔的时候都不会有好事,喊老方的时候比较正常。屠户说: “干吗? ”
“你为什么这么爱唱 ‘莫妮卡 ’?”
屠户捏着牙刷。含着满嘴的泡沫说: “这个
问题很难回答,我也不知道。 ”
134
“你看歌词— —你以往爱我爱我不顾一切.将一生青春牺牲给我光辉,好多谢一天你改变了我,无言来奉献,柔情常令我的心有愧。 ”小妍把广东话的歌词用普通话背得头头是道。屠户越昕越发毛,说: “那到底说明什么呢? ”
“我觉得是你心里还惦记着红霞小姨.而且觉得对不起她。”
屠户像吐血一样吐出了白色的泡沫.喷在自己衣服上。小妍怪同情地看着他,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唱这首歌了,它属于她。
。/t1
屠户虽然被他小舅子揍了一顿但他们根本拦不住他,除非那两个猪倌天天在家里监视他,这不现实,猪会没人管。等他们回去,屠户
又开始跳舞。他在文化宫俱乐部颜面丢尽.不好意思再去,后来到哪儿鬼混,我爸爸也不知道。
屠户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即使在他热恋的时候。其实他比我爸爸有钱。但他不在乎外表,觉得把钱花在这方面是穷威风,宁愿攒下来买电视机和四喇叭,那才是享受。到了一九八五年他的人生观算是彻底颠覆了.以前的衣服,只是一些劳动布的外套。上班的时候加一条围裙,下班把围裙摘了。人们对他的认识,就是穿围裙和不穿围裙的,现在他以西装示人,穿起了皮鞋。最可怕的是他给自己配了副平光眼镜,一下子文静了。
他也戴领带。学着电影里的国民党和资本家,让他老婆给他打领带,他老婆打毛衣还可以,打领带完全外行,不是歪了就是松了,让我爸爸去诊断,我爸爸一看这他娘打的是红领巾的结啊。赶紧纠正了。屠户第二天又是红领巾出来了。我爸爸就告诉他,实在不行就别解开那个结了,像上吊一样把自己脑袋钻进去,再收紧,也是可以的。后面那些年,屠户的老婆给他晾晒领带。都是一圈一圈地挂在竹竿上,很像公共汽车上的拉环。
到了冬天。他又闹着做了一件黑大衣。人家
说他脖子太短,黑大衣兜在肩膀上,活像是偷来
的。必须有一条围巾来衬托出他是有脖子的。于
是他命令老婆给他打了一条腈纶围巾,米色的.
在脖子上绕几圈。晚上骑车出去跳舞不那么冷,起静电什么的就无所谓了。然后,他又去旧货市场给自己搞了一顶同文帽,都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产品,看起来很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或是许文强杀死的某个流氓头子。这身打扮让人们觉得街面上凭空多出了一个人,鬼头鬼脑骚
唧唧,来自民国,去往未来。
冬天的某个黄昏他来找顾大宏,非常神秘,像十八岁欲火难熬的小王八蛋那样把我爸爸勾到一边。说:“老顾,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干吗?”
“当然是跳舞。”
天快黑了,顾大宏在吃饭,他不想出去。屠户说:“真的很好玩,比你去过的所有场子都好玩。”顾大宏嗤之以鼻,像屠户这样的人,他还能去什么像样的场子?屠户在他耳边低语:“家里办的舞会。”
“黑灯舞。”顾大宏放下筷子。
屠户不知道黑灯舞的意思.他对这种切口还不熟,他领会了意思,说:“是啊是啊,黑灯舞。没跳过吧?”我爸爸再次嗤之以鼻.心想老子就是在黑灯下面学会跳舞的,当年张道轩师傅家。他扒了几口饭,起身换衣服,并叮嘱我们:“帮我洗碗,早点睡觉。”
小妍说:“你不回来了?”
我爸爸说:“当然要回来,就是晚一点而已。”
小妍说:“你们是去做地下党吧?”
这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区,经过城南大桥,护城河以外很远的地方,都快到郊县了。 ~l
JD有一个正在挖土造房子的新村。立着几栋黑漆漆的楼。夜里停工了,很多毛竹棚子里透出灯光,像是个宿营地。屠户说:“小心别摔了。”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进了新村。
那种舞会才是公安局真正会查抄的.城里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轮着严打可以把所有参与者都抓进去判刑。可是它真的很刺激。在一九八五年,所有一本正经和没正经的人都想进去看

看,到底什么才叫黑灯。
屠户带着顾大宏走进一栋房子。整个楼道里都黑着,看来还没人住进来。不过。楼下停着好些自行车,有男式车,也有女式车,大致说明了状况。到了二楼听见隐隐的萨克斯风,一户人家窗口透出幽微的灯光,屠户敲门,里面有人问:“谁?”屠户说:“我。方明。”门一开,音乐豁然清晰。里面的烟味也跟着飘了出来。
这是一套两居室。只经过简单的装修,头上是灯泡,脚下是刷过清漆的水泥地坪,没有窗帘。贴了报纸遮光。客厅里一张宽大的人造革三人沙发,翻下来就可以当床,一个女的斜坐在沙

发上,一个男的坐在扶手上,其余人等在屋子里篇跳舞。音乐来自一台电唱机。黑胶木唱片转啊转小的。那种舞,人们都知道,叫做贴面舞,但它也并说非纯正的黑灯舞。纯正的黑灯舞是干脆把灯全部关掉。在黑暗中上下其手.即使是方屠户也会花
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往
贴面舞是这样的:男性的双手搭在女性的事

腰里。女性的双手挂在男性的肩膀上。从人体力路学的角度来说,它方便于双方贴近,造成了从脖内子到腰臀共同扭动的局面。当时为了避嫌,公开
的交谊舞要求双方必须保持着比正常标准更远的距离,乳房和胸膛之间得有一肘远,导致舞姿变形,很像是个四条腿的动物在转圈。贴面舞则告诉大家,舞,不是这么跳的。贴得越近。跳得越好看。我爸爸在窗户底下还看到了另一种舞:男的从背后抱住了一个女的.两人跟随着音乐若
有若无地扭一下,那个女的对着窗户在抽烟。
顾大宏当时的反应大概就像我猛然踏进了四化时代.看到了气垫飞车在天上跑来跑去的场面。他是舞界名人。假装很镇定,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顾老师也来啦。”回头一看是个女的,苏华照相馆某一期的舞蹈学员,他赶紧说:“过来观摩一下。”然后就坐在了沙发上.点了根烟,表示自己不想跳舞。
屠户坐在了扶手上。顾大宏问他:“这是谁家?”屠户说:“我来给你介绍介绍。”他走进里屋,带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文质彬彬,非常潇洒,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屠户说:“这是文化馆的岑老师。”岑老师说:“顾老师。久仰久仰。”我爸爸肃然起敬。掐了香烟和他握了握手。
这位岑老师在戴城声名赫赫。他是某个资本家的儿子,家里报得出名字的亲戚全都在海外,剩下他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出去,“文革”
135
还被人打断了腿,从此成了个瘸子。多年来他一直被监管着,一九八。年以后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在文化馆搞搞美术创作,客串到电台主持古典音乐的节目。以前他住在城里。那间破屋子里有诸多胶木唱片,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散发出咖啡的香味— —他可能是戴城唯一煮咖啡的人。
岑老师说: “这是我新分配的房子。常来玩,过阵子我会把唱片都搬过来。 ”
顾大宏说: “我师父张道轩活着的时候经常提起令尊。”
岑老师苦笑道: “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
岑老师离开后,顾大宏问屠户: “你来过几次? ”屠户说这是第二次。顾大宏追问: “一个人来的? ”屠户嗤之以鼻: “当然不是。我的女人等会儿就来了。 ”顾大宏一时无语。倒想看看屠户
能找到什么样的舞搭子。过了会儿。外面真的来了几个女的,其中一个胖嘟啷的圆脸盘,一双杏核眼,年纪不过二十多。这回屠户没再介绍,他很快搂住这姑娘在屋子里跳起了贴面舞。顾大宏惊讶地发现,老方的舞技有了长足的进步,尽管他身材矮胖,腿脚局促,但他的舞步中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像一块刚从猪猡身上割下来的
新鲜的肉,温热,柔软,真实。从姑娘的表情来看,很享受,很快乐,那就意味着屠户靠他自身的魅
力终于把到了姑娘。我爸爸看着看着,忽然觉得
头皮一凛,这姑娘和红霞小姨是同一种长相,在
昏暗的灯光下她们甚至可以说非常相似。
回家的路上,顾大宏欲言又止: “那个和你跳舞的女人.. ”屠户说: “她叫小霞。”我爸爸叹了口气: “好吧,小霞。没什么。以后来跳舞小心点。派出所会查的。 ”
“在这种荒郊野外? ”
顾大宏想说.派出所的警察又不是摆地摊
的。难道专门在灯红酒绿的市中心活动?这种问
题和屠户讨论起来会没完没了,变成车轱辘话,他就没说什么。屠户倒发问了: “为什么你现在不和关文梨一起玩了? ”
顾大宏说: “我就算和关文梨一起玩.也不犯法啊。 ”屠户说: “那可不一定。关文梨的男人还关
136
在牢里呢,听说是离婚了,不过你可别忘了,他是一拳打瞎别人眼睛的老流氓。 ”顾大宏听了就赶紧说: “我和关文梨没什么,她已经不理我了。”屠户说: “我知道你心里在嘲笑我。可是你他娘的有什么资格嘲笑我呢? ”
第二次再去岑老师家,顾大宏遇到了关文
梨。她坐在三人沙发的一侧,没有跳舞。只是用皮靴轻轻踩着音乐节拍。顾大宏走过去和她打了个招呼,她站起来,微笑着说: “你怎么能说我不理你了呢?”他知道屠户又在传话.只能说: “我请你跳个舞吧。 ”关文梨诡异地一笑,眼睛向右后方斜过去,我爸爸看到一个穿猎装的男人,长得既瘦且硬,脸上的棱角像假山一样,一口烟牙,混身上下散发着烟气,仿佛他是从大烟缸里酿出来的。顾大宏很知趣地退到一边。
那个男人绰号叫 “老克拉 ”,在戴城的跳舞界,他比顾大宏更有名气,也更有号召力,如果说顾大宏是一根过滤嘴的万宝路,那么老克拉就是雪茄,前者是大众情人,后者才是真正的实力派。虽然他品行不端,爱搞女人,但这正印证了他的厉害,而我爸爸,他只是习惯于搞搞暖昧,属于很软的货色。
老克拉连看都没看顾大宏。我爸爸的好处就是。如果你不想看见他,他就会让你看不见。两个人相安无事,很不像是戴城舞界的两大巨头,既无碰撞,也不切磋。我爸爸站了一会儿打算走,这时屠户又来了。
屠户才不管谁是硬货谁是软货。他拽了关文梨就跳舞,虽然不是贴面舞。也够可以的了。屠户有恃无恐。谁让关文梨当年在他家里蹭看电视的呢。顺便也嘲笑一下顾大宏。可是屠户忘记了舞场上的规矩:如果女方有固定的舞伴,他必须和那个人打个招呼,以征得同意。舞跳到一半。老克拉站起来整了整猎装,走了。关文梨强忍着陪屠户跳到一曲终了,也走了。剩下我爸爸在一边抽烟,对屠户说: “你闯祸了,一点规矩都不懂.你得罪老克拉了。”
屠户说: “我不懂规矩?我故意的。小气死了。一天到晚假装自己是扑克牌里面的大怪。”顾大宏说你等着瞧吧,老克拉五十年代就在舞场上玩。可阴了,连张道轩师傅都着过他的
道。屠户无所谓,这个仇就这么结下了。老克拉和关文梨再也没有来过。
-一,一九八六年的春天。岑老师家里办了好几次黑灯舞会,它很像是私人派对,渐渐有了点名气。新村里陆续有人搬进来,人多眼杂,顾大宏曾经提醒岑老师小心点,但他不以为意。岑老师是个很骄傲的人,也很浪漫,否则不会被人打断腿。 ’
五月里顾大宏和方屠户又去了岑老师家。那阵子屠户玩得特别疯,除了黑灯舞以外,还迷恋上了迪斯科,,I,
经常去青年宫门口晃悠~UI有个露天的迪斯科舞场。不幸总是被人当做社会流氓赶出来。那时小霞已经消失了,换成了小红.我爸爸心想下次就该是小李了,这样屠户就能把 “李红霞 ”三个字给拼凑出来。
屠户和小红跳舞。顾大宏坐了一会儿,那天人特别多,他觉得有点闹,决定先走。虚虚实实地打了一圈招呼。看屠户情在浓处也就没叫他,独自走下楼。刚到门口就听见下面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 “二楼,就在二楼!”
我爸爸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九六七年能从保派的埋伏圈里救出我妈。顺带捎上超重的胖姑。听这动静反身就往楼上跑,楼下的人健步如飞。他根本来不及去岑老师家里报信,顺势哧溜

下跑了上去,直到顶楼。那里漆黑一片,他点
了根火柴,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一梯四户,大门
全都敞开着。里面是脏啦吧唧不明所以的毛坯
房。我爸爸多了个心眼,没钻进去,要是那天他
进去了.其下场和其他人大概也差不多。他在墙
角找到一把竹梯,架起来,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方
孔里钻了上去,爬到楼顶上,顺便把梯子也收了
上去。
楼下一阵喧哗,来的是派出所和联防队。他
们迅速控制了场面,两人一组,全部带走。忽然
听见一串脚步声.有人跑了上来。站在方孔下面
纳闷: “哎?梯子呢? ”跟着联防队就追上来了,一
阵暴打以及惨叫,把人拽了下去。我爸爸心想,
真是不好意思。你自认倒霉吧。这时楼下好像又
有人逃跑。警察大喊: “站住!开枪啦! ”我爸爸心想,要命,抓跳舞还带枪吗?等了很久,到底也没有听见枪响。
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时,已经是半夜了。四下里全无声音,他松了口气。站在楼顶上眺望远处。一些汽车和摩托车亮着红色的尾灯离去,戴城城区寥落的灯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脚下的
水泥屋顶泛着银灰色的寒光。他找了一张草包铺在地上,他坐下来抽烟。当晚天气不错,有点冷。一会儿来了一朵乌云,遮住了半个月亮。我篇长
爸爸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但他不敢贸然下小去。要是被逮住了很有可能被送去游街。他决说
定。干脆天亮了再说。
我爸爸在屋顶上待了一夜。楼顶的风肆无花
街忌惮吹在身上。他在泛着寒光的屋顶上独自跳往
了一圈华尔兹,停下来抽根烟,又跳了个探戈。事

这么消磨着,后来撑不住了,躺在草包上睡了一路会儿。醒来时发现天还没亮,冷得像是被抛在了内月球上。看看手表,原来只是眯着了十来分钟。
熬到天色微亮,他实在不行了,快冻死了,就把梯子放下去,钻回方孔。经过岑老师家时看见门口贴着个封条。隔着窗户朝里探望,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想必是被抄干净了。他蹑手蹑脚下楼,在楼下开了自行车锁,忽然看见屠户从工棚里钻出他那肥嘟嘟的脑袋。
“老顾,你没有被抓走!”
顾大宏说: “你也没有?”
屠户说: “我跳楼了,我从阳台上跳了下去,他们没发现。”
“那你还不回家? ”
屠户大声呻吟道: “我的腿崴了。我是爬进工棚的。”与此同时,工棚里的建筑工人也起床了,有人说: “要不是我们藏着你,你就等着被送去劳动教养吧。 ”方屠户说: “你倒不说我给了你们一人十块钱。”建筑工人说: “操,警察走了你倒是嘴硬了,昨天晚上躲被子里哭呢。”
屠户没法骑车了,只能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由我爸爸骑车,两个人灰头土脸回家。屠户说: “这下岑老师惨了。小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顾大宏说: “你就别惦记别人了。腿没摔断都算你运气。嗯,岑老师惨了。 ”屠户说: “这种事
情肯定是有人告密.我怀疑是老克拉干的。”顾
137
大宏说: “你又没证据。 ”屠户再次感叹: “岑老师惨喽。”
我爸爸艰难地骑着车子,由于样子太难看.他没有取道城南大桥回家,而是从城外绕着,沿着公路经过面粉厂,再从城西大桥折返回蔷薇
街。这条路他们很少来.以为还像从前一样人烟稀少,这才发现它热闹了很多,好几个新村的公房都造了起来,上早班的人络绎不绝。面粉厂还在。走着走着,屠户忽然说: “你还记得一九六七年吗,那次你骑着黄鱼车把我拉回红旗桥。”
顾大宏说:“那次累死我了,车上还有李红霞和大耳朵(我外公)。”
屠户沉默了一会儿.说:“前几天小妍对我说,我还在想着李红霞。这帮小孩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
顾大宏说: “小妍也不小了,十七岁了。”
屠户说: “我他娘的反思了一下,我可能真的还在想着她。我他娘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很怨恨我?”
顾大宏说: “我们怨恨你什么呢?”
屠户说: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要是不结婚,她就不会去昆明相亲。不相亲她就不会翻车死掉。大耳朵不会死,李苏华也不会死。你们都这么想吧?这么多年没说出来而已。”
顾大宏说:“我没这么想过。”
屠户说: “我就是这么想的。”
顾大宏说: “那你也不用说出来,自己想着,就可以了。 ”
他们回到蔷薇街,一个脚崴了,一个吓破了
胆,总算消停了一阵子。没多久传来消息,岑老
师判了,特大流氓活动组织者,他经历了审讯、
开除、公判、游街、登报等等一系列的标准化流
程。公安部发出通知,整顿舞场,清除精神污染,

时风紧,以为从此又要回到旧时代。不料到了

九八七年,一纸令下,开放营业性舞厅,跳舞成了一门合法的娱乐。没多久就连未成年人在舞场里混迹都没人管了,又过了一阵子,连舞女也有了。于是岑老师就成为戴城最后一个因舞
获罪的人。事情就像坐了过山车一样惊险刺激。
难以预料。那个时候。人们都明白一个道理:任
何时代都有牺牲品,上个月的牺牲品可能是羊。
138
下个月就成了鸡,谁搞得清呢?
在风声鹤唳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一种马海毛的棒针衫悄悄流行起来,它宽大而艳丽,使女性的上半身陷于一片柔光,像海藻或是蒲公英般漂浮着。在舞厅里,女人穿着这种衣服使禁令难以实施,因为它很大,又缺乏明显的边际线,跳舞时根本搞不清乳房和胸膛之间的实际距离。你说贴着了,里面的真材实料还差着一尺多远呢,你说没贴着,这衣服中间的空隙只需稍稍

挺胸就能在暗中消弭。这种衣服其实很有外国鸡的风范,只是人们不知道,以为穿高开衩旗袍的才是鸡。后来时代变幻。人们玩起了国粹穿上了旗袍,又觉得穿马海毛的才是鸡。再后来。旗袍和马海毛都穿在了鸡的身上。总之是他娘的一笔糊涂账。
u我姐姐从小到大都是学校里的文娱明星,她一直以为自己能歌善舞是家里的异类,试想我爷爷一个古板的老鳏夫,我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中鳏夫,我一个沉默的半残废。加上我姑
姑一家都像是神经不太正常的。家族体系里找不到她这样的人。猛然发现顾大宏是本地舞王.不禁令人感叹遗传的力量.但她并不想得出这种结论。
那是一个躁动的年份,年轻人跳迪斯科。用四喇叭录音机播放一种叫做 “猛士 ”的磁带.磁带的封面是一个斩妖除魔的肌肉武士,音乐充满节奏,能把房子都震塌了。跳舞时。稍微文雅

点的腰臀轻扭。两腿交错前后踏动好像在骑自行车,如果真的猛士就会张牙舞爪,一会儿把身体打开成大字形,一会儿把脑袋甩得像抽风,这引起了很大的争议。那会儿就是这样。会玩的往死里玩,不会玩的往死里争议。不过戴城毕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城市,兴邦与亡国在这里微缩、分解、注水。小打小闹,不足为患。
我姐姐去青年宫门口看热闹,戴城著名的
露天舞场,后来成了集市,卖衣服卖鞋子的小贩
都来了。沿街一片混乱。公安局干脆把联防队也
搬到了青年宫对面,一帮戴着红臂章的人守在
附近,见有不轨者立即拖出来,玩得最疯的时候.每隔五分钟往外拖一个小混混。即便如此这

带还是成为了戴城治安最差的地区。小妍在人堆里看见了勉子,勉子说一起跳迪斯科吧。我姐姐很生气地说: “戆卵,我要是被
老师看见了会开除的。这儿离我学校那么近。”
勉子说: “这儿全是开除出来的,怕什么。”
小妍说: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要考大学的。 ”
勉子嘟哝说考大学的有这么开口就骂戆卵
的吗?他不知道。我姐姐对男人虽元任何经验,但天生具有一种怀疑心理,看谁都觉得像戆卵,且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这种怀疑几乎弹无虚发,因为大多数男人的确就是。勉子只觉得她
阴晴不定,以前跟踪她的时候,她倒是很温柔,
现在变得很粗暴。勉子说: “我带你去喝咖啡吧,外宾招待所。”我姐姐立刻温柔了: “那现在就去。 ”
那是戴城少数的涉外饭店之一,门口戒备
森严,普通人根本别想进去。我姐姐到了里面算是被震住了,一条园林式的幽静小道,两旁全是竹子,走了很久才看见里面的排场,洋房,喷泉,花坛,还有防空洞。咖啡厅里铺着柔软的地毯,
头上是水晶吊灯,端上来的杯子都是骨瓷的。像
我们这种穷得底儿掉的人家,平时能接触到的
高尚格调,无非就是我爸爸的囚服西装和黄皮鞋,最多再听他讲点解放前的轶事,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勉子说: “这不算什么。等我有钱了带你去北京长城饭店、上海和平饭店、南京金陵饭店,那才是真的豪华。 ”
她算是遇到了趁钱的主儿。那时学校里也有几个男同学对她心生情愫。但是那些人都挺穷的,完全不能和勉子相提并论。再说也没他帅。这么玩了一阵子以后。有个女同学告诉小妍: “你怎么跟那个陈勉在一起玩啊?他看上去有钱,其实是个空心大萝 b。”小妍问她空心大萝卜什么意思。女同学说: “他家里很穷的。爸爸没工作,妈妈在环卫站上班,扫街的。 ”小妍听了有点难过,心想这小子和我爸爸真是有得一比。
下一次见面时,勉子又要带她去吃东西。她说: “你还是存点钱吧。我听说你家里条件也不太好。”勉子很尴尬。说: “我除了工资以外还有其他外快的,我五年之1人J就能存下一万块。花我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趔趄着向前跌去,忽然伸出第二条男人的腿,绊了他一下,这就摔倒在地,第三条男人的腿在他后脑勺踩了一脚。
的钱,你不用担心。 ”小妍说: “你脑子坏了,我干
吗要花你的钱 ? ”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