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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_5 路内 (当代)
勉子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必须找
到一些比较好玩又不太花钱的事情,游戏机和
桌球显然不适合女孩子。登山远足又太麻烦,看
录像那很可能被其他流氓盯上。想来想去,还是
跳舞。某个周末.他拿了两张纺织厂的内部舞票
说: “今天晚上去跳舞吧,有迪斯科的。 ”小妍就
跟着他一起去了。 釜
纺织厂的大礼堂可以容得下三千女工开批 小
斗会,现在改成舞厅,虽然是水泥地,勉强凑合 叽
着用。纺织系统阴盛阳衰。必须请外单位的男性
来助阵,于是各路人马集齐,既有资深舞客,也 箍
有新学者和形形色色的流氓阿飞小混子以及不 往
会跳舞来看热闹的。这种场子并不适合跳交谊 争
舞,用我爸爸的说法是太磨鞋底,导致舞者都是 昭
高抬腿轻落步,好像水手在跳踢踏舞。如果练出 内
这样的舞步,以后就休想再改过来了。但它并不
妨碍人们跳迪斯科。那时候的舞会都是交谊舞,
在舞曲间歇会安排几段迪斯科。跳交谊舞的时
候年轻人在旁边候着,迪斯科音乐起来,呼啦一
声,年老的退了下来,年轻的全都上去了。
小妍一直靠墙站着.她发现勉子并不会跳
迪斯科,他仅仅是蹦,像一根风中的腊肠,既没
有花哨的动作也没有缤纷的舞步。把身体胡乱
扭动,在不太适合的时候滴溜溜打个圈。小妍冷
眼看着。这时舞池中出现了一个真正的风云人
物,此人肥头大耳,手短脚短,在七八个女人之间
摇摆穿梭。犹如马蜂钻进了花丛,雷公掉落在人
间,引起一阵哗然。小妍狂笑起来,那是方屠户。
屠户也看见了小妍,很高兴,迅速转圈转到
她眼前说: “你爸爸呢 ? ”小妍说: “我爸爸今天在
靳家花园跳舞。 ”屠户说: “跟那个卖热水瓶的营
业员 ? ”小妍说: “我也不知道。 ”屠户就打了个榧
子,又转回了舞池。勉子跟着就过来了,说: “你
怎么会认识这个家伙 ? ”小妍说: “你跟踪了我那
么久,难道不知道他是我们家的邻居吗 ?”勉子
说: “哦。他是个出了名的戆卵。 ”小妍说: “虽然
如此,跳舞跳得比你好。 ”
屠户跳得太骚了,激起了众怒,当他又转回
那群女的中间时。忽然伸出一条男人的腿,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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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你妈啊!”屠户跳起来扑向不知道哪个人。音乐骤然停止,众人的笑骂清晰起来,两个戴红臂章的纠察队员迅速冲过来,架住他的胳膊。又一次,他被倒拖出去。
勉子说: “跳舞好,就是这种下场。做人要谦虚。”
由于屠户的搅局,纺织厂宣布迪斯科取消,接下来全是交谊舞。众人破口大骂,纷纷往外走。勉子说: “没什么好玩的了,我们也走吧。 ”小
妍说: “头回跟你出来跳舞.我请你跳一个吧。”勉子这才挠着头说: “我不会跳交谊舞。你会?”
她当然会,而且不是我爸爸教的,是在照相馆里看会的。小妍打量了勉子一下,这个家伙喊了半天其实并不会跳舞,这件事太滑稽了。勉子说: “跳交谊舞嘛,要去上海的和平饭店跳,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小妍说: “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勉子说: “知道,开照相馆的摄影师。”小妍冷笑一声,说我带你去靳家花园。
两处离得不远。靳家花园每星期六的晚上都开舞会,那天正是我爸爸在里面充当教练.商业系统的女营业员们正在他的带领下打转,跳华尔兹。小妍到了门口。看门的连票都不收。直接放他们俩进去了。勉子很奇怪,进了大厅,小妍指着顾大宏说: “我爸爸就是那个跳华尔兹的。”
如果说方屠户是迪斯科风暴的话,我爸爸
当时就是华尔兹的风暴眼。
勉子愣了半晌说: “你爸爸会跳交谊舞?”
小妍鄙夷而自豪地说: “他还会跳伦巴,跳
探戈。”
“教教我!”勉子大喊起来。
“让你开开眼,你是要去和平饭店跳舞的
人。”小妍适时地嘲笑了他。
勉子已经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说:
“我一直想找个好师傅,让你爸爸教教我吧,我
想去外宾招待所的舞厅跳舞!”
小妍说: “明天到照相馆来。 ”
第二天勉子拎了一条香烟过来。我爸爸看
着他,忽然说: “你以前来过。”小妍诧异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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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勉子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来拍过照。 ”
小妍说: “柜台上是谁?”
“是你。”
“拍过几次?”
“三次,柜台上都是你。”
我姐姐不由感叹。自己各方面都很出色。就是遗忘症太厉害.来过三次的人她都不太记得。
教勉子跳舞很累。这出乎意料。我爸爸先观察了一下他的走路姿势,发现是个外八字,走在街上是挺威风的,但跳舞不好看。顾大宏告诫他,以后骑自行车得夹住自己的老二,不可以再叉开脚。他的身体。从肩膀到腰臀都很软,随便

站都是歪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像条蚯蚓,又被矫正了一通。最可悲的是勉子的膝盖,他是弯着膝盖跳舞的.觉得这样有弹性。我爸爸严肃地告诉他:交谊舞的弹性在脚掌,如果你总是弯着膝盖。你的大腿就会蹭到对方的裤裆里去,这种流氓是不可能请得到舞伴的。勉子敬佩地说: “我会学好的。我要学伦巴,伦巴最难是不是? ”
“慢四最难。”我爸爸语出惊人,“等你在迪
斯科的音乐下跳慢四,八拍才跨出去一步,脑子里除了数拍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就知道慢四有多难了。”
小妍说: “干吗要在迪斯科音乐下跳慢四呢?傻不傻啊? ”
我爸爸说: “这就是舞技嘛。”
事实证明我爸爸是对的,勉子对节拍不敏感,跳舞踩不上点,后果就是踩鞋。勉子自己也很奇怪,明明是个很时髦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
生理缺陷。没办法,就像有的人走音,有的人色
盲,他是节奏盲。我爸爸说,人不可貌相,方屠户
这么个手短脚短的家伙,两天就把该学的都学
会了。而且自创了很多招数;勉子看起来很人
流,却是个没用的家伙。后来屠户来看热闹,说
卖肉的就是适合跳舞,因为节奏感差了会把自
己的手给剁了。倒也令人信服。差不多有半个
月.勉子抽空就来,我趴在柜台上幸灾乐祸地看
着他的蠢相.他只能在 “一二三四 ”的口令声中
跳舞。一旦换成轻柔的音乐就迷失了节拍。小妍
嘲笑他: “给你配音乐.必须得是战曲才行。”
那时在照相馆放音乐,用的就是屠户送的单喇叭,音质不好,还老是卡磁带,小妍心痛不
已。勉子说自己那台四喇叭要是还在就好了,正宗的进口货。小妍就嘲笑他:“这都快过去半年了,怎么还没给你送回来?”勉子很郁闷地说: “那几个人很难找,不过我会找到他们的。”
里外忙活了一个月.他总算可以去舞厅丢人了。要是再学不会,我爸爸也没心情教下去了,狗熊学跳舞亦不过如此费劲。那时勉子才知道顾大宏先生是戴城著名的舞蹈家,而且他差不多功成名就了,也学会了拿架子,轻易不教人跳舞,如不是仰仗着我姐姐.勉子就算拿十条香烟来也未必能登堂人室。自此,勉子出入于各类
舞会.并以“顾大宏的徒弟”自居。这其实没什么可骄傲的,我爸爸带的徒弟有百十来号,这些人又分别授业,到了九十年代,徒子徒孙大概有上千人。以至于顾大宏隐退之后,人们说起他,仍像是一个传奇:华尔兹之王,慢四高手,探戈压场。可悲的勉子是最不成器的徒弟.直到多年之后还踩了我姐姐的脚。至于他最痴迷的伦巴,到死也没有学会。
勉子的舞伴当然是小妍。她还是高中生,如果去舞厅跳舞会被立即处分,因此都是在家里.单喇叭录音机发出危险的音乐,随时都可能卡带子。小妍更担心自己会被踩了脚,时时提心吊胆。一会儿被踩了发出尖叫。一会听见磁带声音不对头便甩开勉子扑向她的录音机。我很烦,对
他们说:“就不能换个地方吗?去勉子家里。”小妍说:“你神经病,我怎么好去别人家里跳舞?”勉子讪讪地说:“我家里条件很差。还没有你们家大,而且我爸爸总在家的。”
终于有一天他们去了外宾招待所的舞厅.那是最安全的地方,连我爸爸都休想混进去。里面是刷了漆的水曲柳地板,比溜冰场还滑。小沙发,落地灯,周围一圈红地毯。戴城最为豪华的

个舞厅,尽管地方不大,也没有跳舞客。它历史悠久,即使在禁舞的漫长岁月里仍向着极少数人开放,一应器物都精心保存,仿佛那秘密的青春永在。在它身上呈现出来的不是高傲。而是时间凝固的冷漠,又带着一点哀伤.可能自己也搞不清身份。在戴城这个地方它确实是个异类。
勉子买通了内部工作人员.挑了个不太重
要的日子,下午带着小妍走进舞厅。他打开灯,
四周的一切让我姐姐有点晕.感觉自己是在享
用真正的特权。勉子很得意,觉得她是被镇住
了。其实她只是有点吃惊于我爸爸的描述。一九
五七年他曾经跟着张道轩师傅来过这里,那是
一场末Et之舞。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进来.甚至连
黑灯舞都不敢跳了。我爸爸向她说过这里的豪
华、优雅和专业,现在她一样一样地印证了过来。
舞厅的音响不给他们用,勉子从包里掏出 畲
那台单喇叭的录音机。他们跳了一支华尔兹。我 小
姐姐有点陶醉,忘记了那台录音机的毛病,并且 巩
它也格外争气。于是她跳得异常的好。既放松又
紧绷,于是勉子也跟着超常发挥了。
勉子说:“我以后也要开个舞厅,做舞厅老 往
板。,

小妍说:“那好啊。”觉得他只是胡吹,或是 路
某种不切实际的理想罢了。 内
7,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小妍高考结束.成
绩一公布,她就把所有的课本都卖了,只待录取
通知书送到,她将成为恢复高考以来蔷薇街上
第一个本科生。我们家为之骄傲。勉子也很快
乐。后来知道小妍的志愿填的都是上海的大学。
他就快乐得哭了。
有一天他请小妍去跳舞。坐在照相馆里等
她,一边唉声叹气。我说:“勉子哥,你是不是很
想和我姐姐一起去念大学?”勉子很悲伤地说:
“等她念了大学,就会忘记我了。”我说:“是啊,
到时候她就是大学生,而你还是个端咖啡的。”
勉子说:“法克尤。”
小妍穿着一条天蓝色的裙子出现在门口。
勉子带她逛了服装市场.给她买衣服.她什
么都不要,但最终折服于那条天蓝色的裙子,她
喜欢天蓝色,配上她的白色皮鞋,看上去凉爽而
锋利。夏季如高烧不退.他们涉足了戴城的各类
跳舞场所,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空荡荡的乐园,即
使是笨拙的小孩也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快乐。乐
园打烊时,她的白皮鞋已经被踩坏了。而勉子跳
断了两双皮鞋的鞋底。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勉子对小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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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们去青年宫跳迪斯科吧。”,
那地方依然混乱,如果遇到严打,只需来两队警察把前后门堵了,到里面随便抓一圈就可以把看守所塞满。正经人都躲着走的地方.小妍决定疯狂一下,到了那儿一看,门口两排摆地摊的,全是服装和鞋子,里面用四喇叭收录机猛放迪斯科音乐,无数人在露天场子上乱蹦。他们叼着香烟,散发着汗臭,污言秽语,形同土匪。我姐姐顿时厥了,她和大部分女性一样站在外圈看热闹,并不打算走进这个圈子里去跳舞。
有人凑过来喊了一声:“蔷薇街的顾小妍.外国女人。”说完便消失在人群里。这不是什么好话— —某某街的谁谁谁,通常是指地痞流氓,如果用在女的身上就是个阿飞。此时的小妍并不感到生气,她马上就要去上海凑大学了,接下来的日子,她与蔷薇街不会有太多关系,很可能是永远离开这里。
人太多了,没有空隙。一群人像是集体触电似的在原地抖。勉子挤出一个空当,把自己插进去,他悲伤着呢,跳交谊舞只能使他更难受,只有在迪斯科的节奏下面才能忘却一点忧愁。曾经那些花哨的扭摆动作如今都雪藏起来,只需
要抖动。只能够抖动。
小妍站在~l
Ji.,她先是看着勉子跳舞,接着看到一个穿着红衬衫的女青年走进舞场.她烫着很细的鬈发,涂着很重的眉毛。用一种非常冷酷的姿势在原地稍微扭了一下.周围的男青年忽然散开,为她留出一个跳舞的空间,然后就像卫星一样绕着她转动起来。
小妍觉得她很有勇气。虽然看起来也就是个阿飞。勉子很郁闷地走了过来。小妍问他:“那个
女的是谁啊?”
勉子说:“我看见我的录音机了。”
“在哪儿?”
他指了指,原来场子里放音乐的那台四喇
叭就是。小妍说:“你去把它要回来,敢吗?会打
架吗?”
勉子摇头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抢录音机那几个人就在边上,社会上叫他们康家三兄弟,那个老大是个社会青年,叫康成,给人家做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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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你看他们都在。”
小妍看过去,她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或者说是很熟悉的标记。那是一九A.-
年她在小巷中完胜的,下巴上的红色胎记,现在它看起来更大了些。小妍说:“那个有胎记的人叫康健吧?”
“你也认识啊。”勉子说。“那个跳舞的女人。
就是康成的女朋友。他们霸着这块地头。” “就是他们抢了你的录音机?” “不止他们三个,当时还有好多人一起抢
的。”勉子解释说,“如果只有他们三个,我还真
不一定怕他们。”
“别吹了,你一个也打不过。你就是没用。”小妍说。
其实她只是随口编派他。并不是真的看不起他。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随口胡说的、连
自己都不信的、认为对方肯定会觉得是个玩笑的话,往往会捅出娄子。勉子叹了口气,一转身消失了。小妍掩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迪斯科,回头找勉子发现他已经了无踪影。她找了一罔,发现他躲在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蹲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然后哆哆嗦嗦地拍自己的口袋,摸出一盒火柴点上。小妍默然地看着,在勉子的身上嗅到了顾大宏的气息,她很讨厌的调调,但熟
悉得就像家里的一张凳子、一块窗帘。她心想。
怎么会这样,大概是被顾大宏传染了。
这时下了一场雨。跳舞的人都散了。小妍陪勉子待在那里。天黑之前雨停了。勉子推来自行车,他掏出手绢擦干了书报架,拧干了,又把坐垫擦了擦,打算驮小妍。小妍说她想走走,于是两个人踩着积水。踢踢踏踏走过小街。
勉子就是在那时表达了他对小妍的爱意。不过他很快又自嘲地说:“你已经是本科生了,我呢,就像你弟弟说的,只是个端咖啡的。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小妍说:“戆卵,说这些有什么用?”
勉子又重复地说:“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好像是要确认,也好像是等待着她的否认。小妍心想随便你怎么说吧。人要不高兴了就会变成傻瓜,这种问题你说谁能回答?勉子等了半天没有答复。就说:“以后等我挣够了钱。我要开一个舞厅,你来了,想跳什么舞就跳什么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
这句话他以前也说过。小妍说: “那很好,你要努力挣钱。”听上去很敷衍。勉子失望地摇摇头.一阵风吹来,头顶上的一棵大树也摇了摇头,树叶上积攒的雨水哗啦啦落下,全都浇在了他们脑袋上。
u那仿佛是一个平静无事的夏天,小妍
考取了大学,勉子依旧在外宾招待所端盘子,她等待着在初秋密集的台风间隙买一张火车票离开戴城,而勉子根本什么都不等待,告别以后他打算去找个女朋友,像他这样一表人才的威特儿。应该还是比较吃香的。
我姐姐不爱勉子。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那时并不懂事,只觉得人是分为三六九等的,大学生确实不用和端盘子的谈恋爱,但与此同时,推己及人,我又很反感这种论点。因为我是个歪头,那年十三岁,念初一,我知道自己的歪头病到这个年纪上是休想治好了。而我并不想喜欢

个同样的歪头女孩。我对小妍说: “如果你不想和他好,就离他远点,省得他老是惦记你。你现在是大学生了,找不到和你配对的。”她听了不乐意,其实我没说错,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学生仍然可贵,你可以炫耀的任何东西,都会输给这三个字。但我姐姐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说她渴望冒险,她在平淡的跳跳舞的时光中不可能喜欢上谁,“只会跳舞的男人真无
聊。 ”我又觉得费解了。你说什么才是冒险呢?这
真是个古怪的词。
她没想到勉子会真的去找那台四喇叭
康家三兄弟很有名气,老大康成屹过官司,刚放出来半年,老三康健那时还在电影院门口检票,这两个人都很好找,但康成过于凶暴.康健又不像是个能做主的,于是勉子去找了老二,他叫康乐,在面粉厂上班。
勉子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南大桥。公路上常年开过的大卡车就像保龄球一样隆隆推进在球道上,掀起暴雪般的粉尘,灰尘和面粉的混合物,气味很像某种化工产品,弥漫在道路上。到了某一个路段上可以看到横架在头顶的传送带,黑色的带着锈迹,上面簌簌地飘下呛人的面粉。一旦它运转起来,你不免会担心头上掉下一袋面粉,足足有一百斤重,可以把人的脑袋砸到腔子里而不见血。这些面粉经由传送带运到河边的小码头,再由货船运往其它地方。在面粉厂门口,勉子浑身是汗,面粉粘在汗上使他成为了

个人形糨糊桶子。传达室的人根本也认不出他是谁,他混进面粉厂,经过旁人的指点,在车间里找到了康乐。篇长
康乐雪白雪白的,面粉和汗水在他脸上头小上结了一层痂,好像涂了白垩的南太平洋土著,说瞪着两个黑溜溜的眼睛,拄着手里的铁锹。勉子完全不能相信.这个穷凶极恶在大街上抢劫的花
街家伙,竟然有一份如此不堪的职业。往
勉子温婉地说: “你就是康乐吧?你还记得事

我吗,我就是去年被你抢走录音机的人。 ”康乐路恐惧地退了一步。拄着的铁锹抄了起来。眼珠子内
四处打转。想看清楚勉子到底带了多少人来。
勉子说: “说句不好意思的,我想要回我的录音机,我花了很多钱买来的,而且是进口货,别的地方搞不到。”
康乐说: “你在说什么啊?”
勉子说: “朋友。大家都是在外面玩的.我不会诬赖你们。那台录音机确实是我的。你们很多朋友我也都挺熟的,给我个面子,这台录音机我有用。我请你们吃饭。”
康乐说: “这事不归我管,录音机在康成那儿,你去找康成。”
勉子说: “你能带信给康成吗?毕竟他脾气不太好,很难说话。外面都说你很讲道理的。 ”
雪人康乐笑了笑,他脸上的面粉掉了下来。康乐说: “我要不是在厂里,就一锹拍死你。 ”
勉子无可奈何,说: “哦,古得。那你慢慢装面粉吧,我改天去找康成。看看这事有没有可能谈成。我走了,古得拜。”
康成说: “你就一个人来的? ”
勉子说: “是啊,这里太远了。”
康乐放下了铁锹,叉腰看着勉子转身,说: “等一等。 ”他走过去把勉子抱了起来。又倒了个个儿,脑袋冲下。康乐告诉勉子: “就凭你这么个果鸟,也配去找康成?你他妈的居然敢一个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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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粉厂来找我茬。 ”这个每天耍面粉袋的家伙不但孔武有力,而且脾气古怪,他受不了勉子这么客气的口吻还夹带英语单词。勉子早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很冷静地说: “朋友,不要激动。有话好说,我是来谈判的..你想干什么,你干什
么。干什么? ”康乐把勉子扛到车间外面。放在传送带上,说: “我不激动,你也别动。我送你出去。 ”说完按下了开关。
勉子坐着传送带离开了面粉厂.越升越高.横穿公路到达了河边的码头上,悬崖就在眼前
了,他闭上眼睛心想今天准得摔死。结果四仰八叉掉在一堆面粉口袋上,摔蒙了,半天才爬出来。码头上的工人气坏了。又照着他屁股上踢了几脚。于是他也变成了一个雪人。还带着很多顽皮的脚印,骑了自行车回城。
这下道路显得漫长了,他沿着公路,再次经过城南大桥回到市区,但他没有回家,尽管他汗流浃背、腰酸腿疼、浑身惨白,为了向小妍证明
自己不是那么没用.他竟然就带着这副倒霉相直接来到了照相馆。
我姐姐吓了一大跳,说: “你掉石灰堆里了? ”
勉子说: “是面粉,我去讨回我的四喇叭。”
“讨回来了吗?”
“没有,挨打了,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勉
子说,“给我喝口水吧。”
我姐姐摇头叹息,但这次没有骂他戆卵,大概也有点佩服他的勇气了。倒是我爸爸比较清醒,他听过了事情的原委,告诉勉子: “你还是别充大头了.我看你也不像在外面混的.为什么老觉得自己是在外面混的呢? ”
勉子说: “师傅。这年头,不混哪里会有出线的机会? ”
不能说勉子是错的,一九八七年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倒了过来,个体户比知识分子都威风;摆地摊的优于医生、律师、教师、军人等等高尚职业;开汽车的各类司机可以说是最为吃香的,很多姑娘当时都情愿嫁给司机:做导游的姑娘人人都爱,因为能挣外快还能到处玩。像勉子这样在涉外宾馆里上班的,完全可以说是上等人,横跨黑白两道.要是混不出名堂.实在对不起自己这么好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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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在小妍离开戴城之前。勉子带着她东玩西逛,度过了一段很奇妙的时光。有一天他们在文化宫跳舞,勉子的几个朋友也在,大家认识了一下,众人都赞叹小妍美貌。觉得勉子很有水平。勉子非常得意,虽然也知道这种威风随着小妍的离去就会自动消失,但好比一辆借来的摩托车,别人还借不到呢。他出去买冷饮。小妍等他,过了很久也没回来。勉子的一个朋友去找他,大惊失色地跑了回来,说: “勉子这戆卵,被康成和康乐带走了。”
那伙人全傻了。他们也不是流氓,只是在宾馆里拉门的小哥,或者是饭馆里端盘子的伙计.无一不是搓板身材、花里胡哨。有人说: “我去找
自锦龙,他和康成是一起的。”另一个说: “白锦龙办事都要收钱的。 ”蹲在那儿商量了半天.扔
了好多烟屁股,地上画了无数道道,也没个主意。小妍说: “你们最起码先把他的人给找到吧?就算打死了也得有尸体吧? ”那伙人说,对哦,分头去找。小妍说: “我就在苏华照相馆。找到了来告诉我。”
她回到店里,吃了口饭。一个人追了过来,说: “勉子就在定慧寺那边的春光饭店。康成他们也在。 ”小妍问: “挨打了吗? ”那人说: “我不知道。我不敢去看。 ”小妍骂了一声,撂下筷子走了过去。
那件事是勉子自找麻烦。他太自信了,以为有足够的筹码可以和流氓谈判,看见康成一个人站在冷饮店旁边,光着膀子,背脊上刺着一只长着蝙蝠翅膀的老虎。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身高,有一米九,过去他打篮球。勉子也爱掺和这种场面。两个人虽不认识但有点面熟。勉子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发了根香烟,然后又说起了四喇叭的事情。
康成没有康乐那么激动,他笑了笑,嘴巴像秦汉一样歪了半边。这种笑容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康成说: “我听康乐说过这件事,没想到你还真敢来找我。”
勉子说: “成哥,都是一个道上的,我请你吃饭。”
康成说: “行,那你就请我吃晚饭吧。 ”
他招了招手,从街对面过来了七八个人,其中有康乐和康健,还有其他一堆文身的家伙。勉子觉得脑袋大了一圈,想跑也来不及了,先挨了

个耳光.后被揪住了衣领。临走时总算还记得对冷饮店的营业员说: “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和康成一起走了。”那营业员当然认得康成,很同情地看了看勉子,说: “记得护着脸,破了相你以后咖啡都没得端。”
小妍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成了乌青眼,坐在春光饭店里瑟瑟发抖,旁边是七八个流氓。那是夜里,饭馆里的其他顾客全都跑光了,
只剩下老板一个劲儿地往上端菜、送啤酒。空瓶子全都堆在地上,大概有二三十个。这伙人食量惊人,风卷残云,说着一些非常残忍的事情,把某某一拳打昏过去了.走私香烟分赃不均砍掉谁一只耳朵了。勉子捧着脑袋,他面前放着一张
纸。还有一支圆珠笔。
小妍走了进去。
康健看见她,有点吃惊。我姐姐的样子很好认。正如康健的样子也不会被她忘记。两个人的
目光碰了一下。小妍指着勉子说: “陈勉,跟我走。 ”勉子没动。那几个流氓说: “你是谁啊? ”康健说: “她是那边照相馆老板的女儿。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小妍说: “是啊,派出所警察的派司照都是我爸爸拍的。”
康成看了看康健。康健说: “我们以前认识,念小学时打过架。 ”康成问: “打得怎么样? ”康健说: “我骑在了她身上,她把我弄疼了,我哭了就逃走了。”这伙人又笑了起来。有个大下巴醉醺醺地说: “我也想让她把我弄疼了。 ”
勉子说: “你们不要胡来.让她走。”康乐拍了他头皮一下。说: “没你说话的份儿。”勉子站了起来,随即被按倒在桌子上。康成说: “你把欠条写了,我就放她走。”
那张欠条就在他眼前,上面写着 “陈勉欠康成贰千元 ”,只差他的签名了。勉子拿起圆珠笔,虽然他很爱我姐姐。但两千块的欠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下手的。过了好一会儿。哆哆嗦嗦地签了名,小妍站一边看着,直到康成收起了欠条她才明白勉子这回是被人敲诈了。她问康成: “这回可以走了吗? ”
康成说: “饭钱他还没付呢。”
这时大下巴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说: “你陪我喝了这杯酒。我就让你走。”小妍说: “不会
喝。 ”大下巴说: “那就喝白酒。 ”勉子再次打算站起来。又被拍了回去。店主战战兢兢地端上来一瓶白酒,半斤装的,大下巴说不够,拿三瓶上来,好像是要用这个来吓倒小妍。小妍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周围一帮穷凶极恶的流氓,纵然她是我篇长
的战神此刻也不免脸色惨白。大下巴给她斟上小半杯,是小号的玻璃茶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说
说: “不喝就剁了他的手。 ”小妍端起酒杯轰的一
口喝干。花
街这是她第一次喝白酒,以前没机会,刚喝下往
去觉得嗓子里像着了火。一股热线从食道往下事

爬。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倒,又坐了路回去。大下巴有点诧异,小妍指指他的酒杯,他内端起来喝了一口,发现夏天喝白酒不是个好主意,连呛带灌喝下去半杯。在流氓们的叫好声中,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互相瞪视。大下巴忽然摇晃了一下。一脑袋栽倒在桌面上。
康乐给小妍斟了大半杯.给自己也斟上等量的。小妍不屑地指指大下巴的酒杯。说: “你先替他把剩下的喝掉。 ”流氓们表示赞成。康乐也醉了,他喝了大下巴那份,再喝完自己这份,然后就冲出去吐了。一伙人酒兴大发,纷纷前来叫战。小妍连喝五杯。白酒瓶子一个一个往桌子底
下扔。康成看着桌面上倒下去的人,忽然发现,如
果再有人喝倒。他们就得一个人扛两个醉鬼回家
去,这肯定办不到,于是拍桌子说: “别喝了!”
康成指着小妍说: “你很厉害。后会有期。 ”说完照着勉子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说: “三天之后把债还清。”
人都走光了,勉子一边擦鼻血,一边付账,

边问小妍: “你怎么这么能喝? ”小妍捧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店主凑过来说: “女人要是能喝酒,就像妖怪一样,十个男人也不是对手。不过你也占便宜的。他们几个人前面喝掉了两箱啤酒。”小妍说: “戆卵,刚才为什么不去找警察?滚。”
我姐姐正是在那天发现了自己的喝酒天
145
赋,以前她只是听说过,我们的妈妈和小姨都很能喝,但具体能喝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她终于印证了这一点,从母系家族中传下来的特异功能,并且它传女不传男,比如我就什么酒都不能喝。
她撑着桌面站起来,看着勉子说: “你居然被人敲诈了两千块,还不如请我去喝咖啡呢。”
勉子说: “一开始他们敲我一万的,被我砍到两千。要不是你来搅局,我两千块都不用出,挨顿打而已。”
小妍说: “滚你妈的蛋,打死你才好。害我喝那么多酒。”
后来他们被饭馆赶了出来。夜还没深。街上三三两两乘凉的人,勉子的鼻血流得非常可怕,两个鼻孔都在往外喷射,从上嘴唇到衬衫下摆上全都是血。小妍让他仰起头,他不干,自觉英勇,脱下了衬衫擦鼻血,人看见他都绕着走。小妍的酒劲也上来了,到定慧寺门口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索性躺了下来。勉子也跟着一起躺,躺在地上,衬衫枕在脑后,两个人一起看星星。
小妍说: “勉子。 ”
勉子说: “嗯。”
“我想吃冰激凌。”
“我爬不起来了。”
“我后天去上海.你难过吗?”
“还好。”
“你那帮狐朋狗友啊,一个都没出来,你做
人太失败了。”
“我本来就只有你一个朋友。 ”
小妍侧过身。看着地上的勉子。路灯照着他
的脸,鼻血还在流,被他咕噜咕噜吸到肚子里去
了。小妍心想,这家伙虽然傻,关键时刻还挺像
个男人的。她本来想安慰他几句,但看他的样子
是再也不想谈论这件事了,忽然觉得食道拧紧,
咬牙说: “你让开点,我要吐。”勉子说: “你往另

边吐不行吗?”一看她的脸色,又大喊道: “不
要!”举起衬衫兜住脑袋,小妍哇哇吐出两口,
说: “现在好受些了。 ”勉子扔掉衬衫,忽然直起
身子也吐了.他吐的是胃里的血。两个人像是侥
幸来到人世的饿鬼,自以为见识过了地狱场景,
既悲惨又得意地笑了。
然后。我姐姐就离开了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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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勉子替她扛着行李,

直送到了火车上。车子很挤,勉子先把小妍从汹涌的人群里举起来。塞进了车窗,须知我姐姐是个大洋马,要举起她并不是那么容易,但他奋力而为,居然成功了。接着把大包小包扔进车窗,他自己跟着包也一起翻了进来。
发车铃响,小妍很依依不舍地说: “你该走
了,再见,陈勉。”
勉子说: “我不走了,我也去上海,我还从来没去过上海的大学呢。”
小妍说: “你别痴心妄想了,走吧。 ”
勉子说: “上海又不是很远,我有很多亲戚
在上海,这些行李你到了上海也得拎到学校啊。谁给你拎?当然是我啊,娜佳。”看着他那张不知斤两的带着伤的脸,小妍说:陕给我滚下去!”火车启动了。
1r、
上U

九八七年是我爸爸最风光的一年。小妍考取大学,照相馆生意日隆,国家开放了舞禁,他本人新做了一套西装,全城最好的裁缝师傅。干完了这单生意就生病死了,可谓绝响。他以一种上流人士的面貌出现在众人眼前,假如还有人不信。那么秋天时的一场交谊舞大赛则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这是戴城文化宫举办的,面向所有舞客,我爸爸本来不想去,可是文化宫有个女科长非常想拿奖。她本人跳舞确实不错,做人也够霸气,胁迫着顾大宏下场参赛。头一轮小组淘汰赛他们轻松过关,第二轮亦复如是,到决赛时他抖擞精神,换上了新西装,

条宝蓝色的领带配金色的领带夹,以及夏天
买的白皮鞋。
评委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戴城的资深老舞
客.大概和张师傅同辈的,一个是市总工会的干
部,另一个是戴城电视台的女主持人。人数虽
少,眼睛很毒,第一轮就把屠户和勉子都给淘汰
了.那位资深老舞客当众批评了方屠户跳舞 “就
像黄金荣的徒子徒孙 ”,慷慨激昂地表示社会主
义新舞厅里不需要他这种病态货色,令老方十
分不悦。
至于那场面,我得说,非常混乱。看比赛的
人.第一排到第三排全都坐着,第四排到第六排全都站着,第六排以后就站在凳子上,看耍猴亦不过如此。选手们服装各异,尤其女的,有衬衫,有连衣裙。有蝙蝠衫,有女式西装,有运动服,那位女科长急不可耐地在不太冷的天气里就穿上
了马海毛。八仙过海一样。
在场子里我爸爸看见了老克拉。
我爸爸是个很古怪的人,他的人生就像跷跷板,有时很自卑,比如在遇到流氓和街道办主任的时候,有时很高傲。比如在舞场里。他视老克拉为屁,但有一件事他不得不注意到,老克拉
身边的舞伴并不是关文梨。而是另一个女人。她,穿着闪亮的跳舞裙子,凭我爸爸的眼力

看就知道不是国产货。甚至都不是香港货,而是来自欧美。她的珍珠项链,她的皮鞋,她的戒指。她的丝袜.她的发卡..她唯一的缺点是皮
肤有一点黑。但这种黑在她的美貌和光彩之下也变成了优点。
女科长说: “这个女人叫蓝瑞,家里是印尼华侨。她有个绰号叫黑牡丹。”
顾大宏说: “我倒从来没见过她。”
女科长说: “闹‘文革 ’的时候离开了戴城,
去上海了,现在又回来了。你不知道。那时候从
他们家里抄出来的金条就有十来根。一堆人民币放在柜子里.小孩要花钱就随便拿。批斗她妈妈的时候,问那个女人解放前做了些什么.那个女人竟然说,结婚以前做小姐,结婚以后做太太。结果被打死了。黑牡丹现在很有钱的。老克拉都陪她玩。老克拉这个家伙,哪儿有女人,哪儿有钞票,他就去哪儿。”
顾大宏说: “老克拉不是一直和关文梨跳舞吗? ”
女科长说: “关文梨这种人怎么能和黑牡丹相提并论?自己被老克拉玩了还不知道。初赛她找了个老头子一起跳舞.结果老头子被老克拉撞了一下。立马就倒了。”
“老克拉为什么要撞他? ”
“鬼知道,大概吃醋了? ”女科长说,“喂,老顾,我们可不能输给他们,最起码不能输太多。你撞得过老克拉吗?”
“跳舞撞人那是垃圾瘪三干的事情。 ”顾大宏无奈地说。
那天决赛,在场的都是高手,如我爸爸所预料的.老克拉和黑牡丹的组合非常厉害,超过了他和女科长以及其他人,他自忖如果把老克拉替下来.换自己去和黑牡丹跳舞都未必有这么好。这个头顶微秃、整张脸像被斧子一通乱砍又拧过好几把、既难看又格外有轮廓、活像电影里经典反派的家伙。确实是一个很难超越的对手。
公布比赛结果的时候有点乱,主持人像是篇长体育比赛一样先公布了第一名,那是戴城歌舞小团的一对专业舞蹈家。众人哗然,因为他们跳得说并不是很出色。黑牡丹冷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拎了小坤包就走,老克拉护送她而去。这下评花
街委傻了,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宣布第二名是顾往
大宏和女科长。女科长高兴死了,倒是我爸爸觉事

得很尴尬,因为这第二名显然是属予老克拉的。路这件事既是我爸爸的荣誉,也是他的耻辱,内不过人们都很体谅他,他主要问题是没有一个像样的舞伴。
那时靳家花园的二楼已成为营业性舞厅,取名 “美乐宫 ”,人们还是习惯于叫它靳家花园。那里面排场很大,铺了木地板,刷了不知道多少层漆。足以和外宾招待所相媲美。有了这个场子,顾大宏就不太爱去文化宫了,毕竟在撒了滑石粉的地坪上跳舞。会像泥瓦匠一样把裤腿和鞋子都弄得灰扑扑的。在靳家花园,他是当之无愧的舞王。无人匹敌。也无人配对,这舞王做得有点孤独,反正他还是那个做派,孤零零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见到有合适的女性就上去邀请一次,跳完了舞,继续孤零零懒洋洋。直到有一天,老克拉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出现在了舞厅里。
那场面真是太可笑了。一个孤家寡人,一个左拥右抱。我爸爸有时会和关文梨对一下眼神。微笑一下,但他从不找她跳舞,也不上去搭讪。时光荏苒,柔情不再。东方点心店已没有她炸油条的身影.文化馆的岑老师蹲了大牢。很多事情似乎都过去了。
黑牡丹成了舞厅里的焦点.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不顾老克拉寒冷的目光。冲上去邀请她跳舞,结果都是一个皮蛋弹了下来。偶尔给人吃皮蛋不要紧,每回都皮蛋,大家就觉得她太像个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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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了。方屠户率先不忿,他知道自己反正也没戏,他反正也不怕老克拉,反正也是黄金荣的徒子徒孙了,每回只要他遇到黑牡丹.就必然会走上去吃皮蛋,吃完了还很高兴。这种疯狂的举动,引得很多人效仿,纯粹是为了捣乱。有一次勉子也上去了,上帝都没想到他居然得手了,黑牡丹站了起来,不过他们只跳了半分钟。勉子就在一片嫉妒的目光中踩了她的鞋子。她皱了皱眉头,什么都没说,撂下他回到了座位上。
只有她和老克拉一起跳舞时。周围是安静的。连屠户这种人都会认真地看着。好像要从老克拉7 tIL在溜
lJ学点东西。老克拉是华尔兹高手。光的地板上转起来,他可以带着黑牡丹绕舞池转四十个大圈,一般人都转晕了。他们还像没事人一样。而顾大宏的最高纪录是转了三十一圈,他倒还好,舞伴差点昏过去了。
由于顾大宏和老克拉的存在.美乐宫成了当时的顶级舞厅,凡是跳舞的人都会来观摩。渐渐地人们也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顾大宏人品比较好,又很有号召力,虽然有时也像个没吃饱饭的傻瓜一样,但他至少比老克拉强;另一派认为,客观事实摆在那里,没有人可以因为人品好就拿世界冠军,老克拉才是当之无愧的舞王。
反正这两个家伙谁也没走.就在靳家花园耗上了。
秋天时外宾招待所举办了一场特殊的舞
会.有一个外国妇女代表团来戴城参观旅游,为
了展现一下文化开放的成果。官方安排在那个
隐秘的舞厅里举办一场内部舞会,戴城的几个
舞界名流都被请了去。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爸爸。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巨大的荣誉,不过也挺
恶心的,有点像旧社会的舞女,顾大宏是客串舞
男。既然有一技之长,国家征招,责无旁贷。他打
扮齐全.坐上了专程来接他的面包车——车上
还有七八个同行,绝尘而去。这下子名震蔷薇
街,只差载人外交史了。
在车上他看见了老克拉。此时我爸爸的身
份是比舞大赛的亚军,深受重视,而老克拉只是

个不太像样的陪衬。群众演员而已。老克拉把脑袋靠在车窗上,一直望着外面,没抬头看我爸爸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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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我爸爸回家时脸色铁青,我什么都不敢问。后来勉子告诉我,这次老顾丢人了.他在跳华尔兹的时候竟然被老克拉从背后撞了.他觉察得太迟,只来得及保护了外国舞伴。自己用身体硬扛了一下,由于地板太滑,他被撞得单膝跪地,好像是要向外国女宾求婚。就这一下.我爸爸刚得来的荣誉全部归零。
勉子说: “老克拉故意的,场子那么空。稍微注意点肯定不会撞。”方屠户撸袖子说:“老顾.我叫两个徒弟去收拾老克拉一顿。 ”我爸爸淡然说: “他是不小心撞的。舞场上的事情.怎么能到街上去解决? ”方屠户说: “我刚跟大聪学了一句成语,叫唾面自干,你就是。”
事情很快传了出来,有人安慰我爸爸,也有妒嫉他的,认为他活该,平时太威风了。
那以后,顾大宏还去靳家花园跳舞,这本来就是他的固定场子,但只要老克拉出现在舞池中,他就不会下场跳舞。这是一种尊严,谢绝与垃圾为伍。但别人以为他怕了老克拉,靳家花园的木地板同样很滑。撞一下不免就会摔出去。
跳舞就是这样的,舞场就是人生,你可以和垃圾活在同一个世界,但不要和他们一起跳舞。这句话是我爸爸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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