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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_6 路内 (当代)
11开年春天

顾大宏去上海探望小妍。那几年他有钱,供得起她吃喝玩乐,大学伙食好,又沾了上海的洋气,她迅速发育成了一个身材婀娜、肩宽臀肥的健壮女子,该有的地方都有了。他们在上海玩得很开心,去了著名的舞厅百乐门。又去了和平饭店.参观了著名的玻璃地板和弹簧地板。有一些头发银白的老家伙在跳舞,那才是真正的 “老克勒 ”,而非戴城的 “老克拉”。我爸爸说: “张师傅要是活着,现在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老克勒。”
正说着,有人向他们举手招呼,冲过来一个
五十多岁的半老克勒,雪白的衬衫。三七分头,
脖子里挂着很粗的金项链。像俄国人一样抱住
顾大宏说: “阿宏。我是保生啊!”顾大宏用力推
开他.端详着他的脸说: “什么?你是保生。你真
的是保生!”好像电视剧一样又拥抱了他。
他叫孙保生,顾大宏的大师兄,张道轩师傅的门生。他的登场改变了顾大宏的命运轨迹。
张师傅要是还活着。断断不会承认孙保生是他徒弟,此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跟着张师傅学摄影,结果什么都没学会,倒是把张师傅的一身舞技全部窃取到手,又到处学艺,跳得比张师傅还好。禁舞以后,他没一份正经工作,又不爱伺候人,就离开了张师傅,在外谋生。他做走私生意,从上海往戴城贩东西,据说有那么几年,戴城糕团店的必备原料糖精,大部分都是由他手里过去的。此人神通广大,公安局市政府路路通.连警察都帮着他贩私。不料七十年代在上海滩翻了船,因为两听糖精而落网,毕竟上海的水太深。玩不转了,结结实实吃了八年的官司。我爸爸遇到他那次.他已释放出来好几年,没结婚也没工作,不想再回戴城,就在上海玩着。
看他的打扮,以及他在舞厅里混迹的腔调,
顾大宏就知道他又挣到了钱,而且不太会是合法的生意,也没再问下去。孙保生出手阔绰,先掏了五十块钱给小妍做见面礼,又赞她美貌,邀她跳了个华尔兹。小妍说: “孙伯伯,你跳得比我爸爸好 !”孙保生很高兴,说: “等会儿带你去吃
西餐。 ”
第二曲开始.她屁股还没坐下来,又走过来

个老克勒,风度翩翩请她跳舞,这下子有点受宠若惊了。结果。那一天花几十块钱买了门票,我爸爸一直在和孙保生聊家常,小妍倒是成了舞厅里的红人。
孙保生对戴城的情况已经不太了解,当他得知我爸爸是个体户,自己拥有了照相馆,而且经常出入于舞厅。不禁很激动,也想回去看看。出了舞厅,他果然带二顾去吃西餐,喝啤酒,又看了场电影,全都由他付账。最后叫了一辆出租车。预付了车钱让他们回学校。小妍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隔着车窗对他说: “孙伯伯。我们等你回戴城。”
两个月以后。刚放暑假不久,孙保生出现在了苏华照相馆门口。
他搞得很热闹,拎了两个大箱子,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从火车站斜穿市区来到蔷薇街。这得是多有钱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啊。骑三轮了,她根本没把孙保生放在眼里,尽管后者穿着打扮很洋气,讲一口上海话,但这些在她眼里仍只算个屁。她见得多了。
的都累趴了,到站头一件事就是冲到水井旁边,
吊了一桶水就喝。喝剩下的全都浇在了自己头
上,再不降温他就要休克了。当孙保生掏出十块
钱人民币作为酬劳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来了个
真正的冤大头。
小妍放假回来,我和她正在照相馆里说话,
猛见孙保生到来,她雀跃着跑出去迎接。孙保生
像归国华侨一样对着看热闹的乡亲们挥了挥

手。说: “我孙保生又回来了,回来看看大家。 ”这 篇
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后来一听 小
是上海来的,在我们的戴城,每个人都有几个上 说
海亲戚.大家也就无趣地散了。
孙保生见到我。十分客气,先摸了摸我的头 花街
说: “小弟.叫什么名字 ?” 往
我说: “顾小山。 ” 事

“脖子怎么回事 ? ” 路
“天生的歪脖子。 ” 内
孙保生说: “小弟,不要自卑,以前我坐牢,
有个难友也是歪脖子,后来放出来,他偷渡到香
港就治好了。 ”我心想这简直是废话,我能偷渡
去哪 J L7那时我正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和自闭,很
礼貌地躲开了他的鼓励。一个人躲到柜台后面
去生闷气.细想想,不禁又对香港很神往。
过后.孙保生住在了宾馆里,每天雇着三轮
车四处兜风,有时还捎上我爸爸或是我姐姐,依
次参观了他的故居,拜会了几个老朋友,逛了逛
园林和寺庙,给张师傅上坟.去老字号的饭馆吃
饭。盛夏季节,乱糟糟的城市也变得安静起来,
道路空旷.阳光杀气腾腾但受阻于高大的行道
树,孙保生像一只华丽的昆虫嗡地飞到东边,嗡
地飞到西边。很快他就玩腻了.他要去舞厅跳舞。
我爸爸把他带到了靳家花园,那天很热,人
不多,几个落地风扇向着舞池里猛吹,老克拉正
在和黑牡丹跳舞。孙保生认得老克拉,不动声色
地坐下来,寻觅着中意的舞伴。没什么看得上眼
的。一曲终了,老克拉和黑牡丹坐定,孙保生站
了起来。我爸爸预感到事情不妙,拉了一下孙保
生的袖子,没拉住,他径直向着黑牡丹走去。
结果吃了个皮蛋。
舞界皇后黑牡丹,皮蛋专营店,她高傲、冷
漠、势利、神秘,那会儿都已经快变成慈禧太后
149
孙保生一笑了之,回到座位上,把口袋里的
墨镜戴上。整个过程中他没看老克拉一眼,老克拉倒有点不自在了。稍微挪了挪屁股。凑到黑牡丹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黑牡丹一笑。看了看孙保生,不过他的眼色已经被墨镜挡住了。
夜里吃饭。勉子也来凑热闹了。孙保生不像我爸爸一样爱面子,把事情讲了出来。小妍说: “那个家伙绰号叫老克拉。 ”
孙保生大笑: “什么老克拉,这个人我知道,五十年代也在舞厅跳跳舞的,他的绰号叫 ‘小跳蚤’。有一次跳舞他把阿拉师傅撞了一下。阿拉师傅当场训斥他:小瘪三,跳舞撞人,换地方白相去。跳舞,本来是玩玩的,玩也要玩得有腔调,只有垃圾瘪三才以撞人为乐趣。”
小妍撺掇道: “孙伯伯。只有你能杀杀老克拉的威风了。 ”孙保生说: “我才不去跟他别苗头呢,很跌价。 ”勉子就凑过来,把顾大宏在外宾招待所挨撞的事说了一遍。孙保生听了有点生气,说: “我本来打算后天走,看来要多待几天了。”
趁着我爸爸不在。小妍主动请缨。要求做孙保生的舞伴。孙保生摇头说: “你比黑牡丹差很多。恐怕还是镇不住他们。 ”小妍说: “那怎么办,难道真的去歌舞团给他找个同等级别的舞伴? ”孙保生说: “你让我想想。 ”
第二天孙保生来到照相馆。手里拿着一盒磁带,对小妍说: “小妹,我教你跳舞。 ”
小妍说: “我都会的嘛。”
孙保生说: “我教你跳狐步。就看你悟性了,
三天之内必须学会。 ”
小妍说: “为什么要学狐步?没人会跳狐步
的。 ”
孙保生说: “就因为没人会跳嘛。 ”也不多解
释,上午在家里教。下午去了外宾招待所,让勉
子帮忙开了舞厅的门。勉子看到孙保生跳舞,佩
服到五体投地。我姐姐真是个跳舞坯子,其天赋
绝不比我爸爸差,这样学了两天,孙保生说: “可
以了。 ”
小妍说: “我还想再练练。”
孙保生说: “以后自己练吧.目前这个样子可以去舞厅了,反正别人也不会跳。 ”
接着,小妍让我跑了一趟工艺品商场。去那儿找卖毛笔的关文梨。任务很简单。告诉关文梨,明天晚上把老克拉和黑牡丹叫到靳家花园。关文梨笑了。问我: “你们想干什么?”
我说: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要别苗头吧。不过你可先别告诉老克拉。”
关文梨说: “那倒好玩的,我也要来看看。”
我说: “少不了你,我姐姐让你也一定去。我们孙伯伯要请你跳舞的,你可不能给他吃皮蛋。 ”
关文梨说: “那你爸爸呢?”
我说: “他?他在下面看热闹。 ”
关文梨说: “你既然托我办事。那也要有交换条件的。”
“什么条件? ”
“明天晚上,让顾大宏请我跳舞。 ”
其实我对关文梨没有恶感。我看出她想和
我爸爸重归于好,自从老克拉带了黑牡丹以后,
关文梨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这很没劲,换了谁都会不高兴。我觉得他们这帮成年人之间的感情,也像小孩过家家一样。人一旦踏进舞场,事情就会变得很虚幻。
我悄悄地把关文梨的意思告诉了爸爸,他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好像屁股被夹住了。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管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
样吧。
12星期六的傍晚下了一场雨很凉

快,孙保生坐着三轮车又来了,后面还跟着一辆空三轮。小妍已经打扮齐全,穿上了勉子送给她的蓝裙子。孙保生是一件米白色的府绸衬衫,长袖的。下面配亚麻裤子白皮鞋,又把金项链挂上,这副模样在舞厅里足以鹤立鸡群了。他们坐

辆三轮,勉子和我爸爸坐另一辆三轮。我也很想看热闹,倒霉的是他们不让我去,只能留在店里了。路上,小妍问孙保生: “我们是不是该晚一点去。等老克拉他们先到? ”孙保生说: “跳舞,玩玩而已,输赢心不要那
么重。我们先到,他们看见我们在,就不好意思掉头走掉。我们要是后到,人家说不定找个理由就溜了呢?”
小妍说: “孙伯伯,你鬼得很。”
到了靳家花园,里面人头济济,勉子拿了磁带去找管音响的。吩咐停当。孙保生把响指打得噼啪响,先要了一杯茶,又站起来请我姐姐跳了个不太长的华尔兹,活动一下筋骨。他立刻成为全场焦点。不多一会儿,老克拉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也来了。看到他们在,老克拉没表现出异常,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分别跳了一支舞。随后,音乐为之一变,人们都愣了一下,孙保生带着小妍又上场了。
狐步舞花哨而轻快。虽然小妍并未掌握太多的技巧,但那种步伐足以让人着迷。这是普通舞厅里根本见不到的高档货,只跳了一个羽步,
舞池里的人就都撤了下来。眼巴巴看着他们表演,场子空了,他们跳得更好看。在跳犹豫步的时候小妍出了点错,踩了他一脚,孙保生很老练地带着她混了过去.接下来一个波浪步。镇了全场。一伙人围着我爸爸问: “这是啥舞? ”
“福克斯。 ”我爸爸说。 “狐步舞。”
“教教我们。 ”
“我也不会跳。”顾大宏遗憾地说。 “学会了也没用,一般舞厅要是这么跳舞,来来回回变线,能把人都撞死。再说了,腿短的人跳这个舞,两个搂在一起就像一只爬来爬去的大蜘蛛.有什么好看的?”
这一曲只有两分钟,久了怕小妍露馅,跳的也是初级舞步,见好就收,靳家花园第一次响起掌声。老克拉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想要离座而去,但黑牡丹不想走,她看了孙保生好几眼。
接下来一支华尔兹。老克拉带着黑牡丹上场。隔着舞池。顾大宏望到对面的关文梨。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时隔多年终于向她伸出手。
孙保生坐着没动,他喝了E l茶,和身边的小
妍聊了几句。他一直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老克拉带着黑牡丹一次次地掠过他眼前。孙保生就在吹着杯子里的茶叶,顺便掏出手绢,把白皮鞋上的鞋印擦干净。这太过分,拿手绢擦鞋。擦完了,他把手绢交给伺候在一边的勉子。
关文梨问顾大宏: “你们今天晚一L到底想干什么?”
顾大宏一边转圈一边说: “我也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小妍学会跳狐步了。 ”
“那个男的是谁啊?”
“我的大师兄啊.从上海回来探亲的。 ”
“我看你们今天晚上是要把老克拉比下去吧? ” “跳跳舞而已,比下去也没什么嘛。”篇长等到这一曲终了,孙保生带着小妍又上去小
了,一支慢四,跳得内涵无限。这得说是我姐姐说的功劳,她比黑牡丹年轻而美丽,身材妖娆,皮肤雪白,相比之下黑牡丹确实有点搓板,而且她花
街并不年轻。往
老克拉没动,他也喝茶。事

这支舞跳完之后又是华尔兹。老克拉带着路黑牡丹再次上场。孙保生喝茶。人们看出来了,内孙保生不敢和老克拉拼华尔兹。原因很简单。我姐姐并不擅长跳这个,她转不动,会晕。不料孙保生把茶杯交给了勉子,穿过舞池,走向关文梨。
“关小姐。赏个脸。”
尽管事先已有暗约,关文梨仍受宠若惊。她很快就体会到了被天外高手带着转的感觉,晕眩与酥麻内外夹击,飘摇与失重上下齐攻。无可言表的快感笼罩全身。在旁观者看来,则是一对精灵装上了马达。精确而翩跹地沿着舞池边缘嗖嗖转过去。与之相比,同样在舞池里旋转的老克拉和黑牡丹只不过是两头缓慢而绵软的水母罢了。忽然之间,孙保生减速,变线,将老克拉逼进了角落里,当精灵即将和水母相撞的一瞬间,人们哄的一声,以为要出洋相了,老克拉像受惊的章鱼一样收缩起身体,舞步散乱。孙保生却忽然加速,翩翩地掠过他的身边,转到很远处去了。一波未平,孙保生忽然又来了一手,带着关文梨直冲向黑牡丹。老克拉为了保护舞伴不惜将身体拧转过来,试图挡住失控的关文梨,但孙保生有力地把持住了局面。他把三步换作了两步,轻巧地偏移出半尺,以一衣带水的距离划过了黑牡丹的肩膀。
勉子打了个唿哨,被我爸爸制止了。
曲毕,老克拉铁青着脸回到了座位上.孙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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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犹未尽,又带着关文梨跳了一支慢四,时不时和她交谈几句,看关文梨的脸色反正已经是彻底被征服了,别说赏脸,赏什么都乐意。接下来是一曲探戈。人们都知道,探戈在靳家花园仅仅只有顾大宏一个人会跳,他找不到舞伴,也从来不教,每次舞会中仅有的一曲探戈都是以空场而告终,但是今天孙保生来了,他跳女,顾大宏跳男,两个人大大地表演了一通。小妍心想,这家伙也太厉害了。女步都会跳!
孙保生连跳四曲,回到座位上。小妍很夸张地说:“哇,孙伯伯,你身上一滴汗都没有,厉害!怎么练出来的?”孙保生说:“这是天分。我夏天不出汗的。一般的男人早就臭汗淋漓啦,苏东坡说过,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小妍说:“佩服,佩服。”
他们赢得很彻底,老克拉是绝不会再上场了。他本来应该走掉,但黑牡丹还坐着,那是在等孙保生。最后一支华尔兹,孙保生果然留给了皮蛋皇后.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她再给他吃皮蛋,那只能说是在羞辱自己。他走过去,她笑了笑站起来,当他们踏入舞池的时候,老克拉离座而去。
那是最精彩的。如果有人为靳家花园修史,这支舞可以载入史册。全场只有他们。其他人都站着看。黑牡丹同样经历了晕眩与酥麻,飘摇与
失重。是不是被征服了没有人知道。那一曲是孙保生串通了音响师特选的,简直像交响乐那么长,沿着舞池,他拉开架式,一丝不苟地转了足足五十五个大圈。其速率超过了正常人所能承受的。黑牡丹有点招架不住,在孙保生一脸严肃
中微微透出得意和邪恶.他的舞步愈发失控。我爸爸看出端倪。暗暗摇头。忽然听见一声惊叫,

只皮鞋飞了出来。舞曲戛然而止,黑牡丹光着

只脚站在舞池中央,头发乱了,很长的珍珠项链甩到了后背。过了两秒钟,她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孙保生很绅士,抱着胳膊淡淡地说:“抱歉抱歉.我去帮你把鞋子捡回来。”
老克拉和黑牡丹再也没有来过靳家花园。
13孙保生第二天就买火车票回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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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如果他再多待几天,大概就走不了了,一拨

拨的跳舞爱好者来到苏华照相馆.找顾大宏打听他。顾大宏只能摊手表示无奈,昔人已乘黄鹤去,狐步舞遂成绝响。从此顾大宏独霸靳家花园,孙保生成为一个传奇。到了九十年代,我们收到了一封来自巴西的信,原来孙保生去南美洲做生意了,在到处都是拉丁舞的地方,想必他
已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虽然赢了,但顾大宏高兴不起来,他说把人牌子砸了这种事情很不好。这并不说明他道德高尚,只说明他越来越像个做生意的人。
那个夏天雨水很多,蔷薇街又被淹了,水一直漫到店门口。顾大宏挽着裤腿,把脚搁高了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泡了杯茶。单喇叭录音机里播放着孙保生留下的舞曲磁带,那首著名的(Por UnaCabeza)(
只差一步》)。电风扇吹得他的头发全都立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听到有人叩击玻璃,眯眼一看是关文梨。
她也挽着裤腿,凉鞋湿淋淋的。她靠在柜台上低声说:“老克拉去上海了。”
“跟黑牡丹一起?”
“是啊。”
顾大宏再次闭上眼睛。音乐放完了,关文梨按下倒带键,过了一会)L(PorUnaCabeza)的音乐重又响起。她说:“教我学探戈吧。” “这种舞没有人会跳的,不流行。”他说,“你
学会了也只能跟我跳。”
“那就跟你跳吧。”
他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确实需要

个固定的舞伴了。
那以后人们在靳家花园看到的,顾大宏带着关文梨跳探戈。探戈是一种很奇怪的舞,可以很奔放也可以很安静,可以很严肃也可以很放荡。整个舞厅里,甚至整座城里,只有他们在跳探戈。人们对这种舞的了解,仅限于那标志性的
甩头动作。据说那是为了防范情敌偷袭。然而我爸爸跳探戈的时候从不甩头,大概他以为没有情敌的存在。
有一天晚上他们跳完舞出来,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被一个人拦住了.他抡砖头照着顾大宏的脑袋上来了一下。立刻血流如注。这人冷笑着
走掉了。关文梨连喊都没喊,眼睁睁地看着,后来把他送到医院里。缝了几针,做了一个完美的包扎。他们走出医院,在夜排档吃了碗猪血粉
丝。补补元气。顾大宏说: “老克拉不是已经去上
海了吗? ”
“你怎么知道是老克拉?”
“我好像只得罪过他一个人。 ”他说,“迟来不如早来.过几年老了再被人打成这样就真的没面子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那不是老克拉的人。 ”关文梨说,“那是我前夫。”
我爸爸叼着嘴里的粉丝,一半挂在下巴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半天才郁闷地说:“为什么不拦住他?”
“如果我去拦。他会当街杀了你。 ”关文梨说。
这个谜底揭晓得恰到好处
他一个人回家。那天晚上蔷薇街热闹得很,方屠户也出事了,他把舞伴变成了姘头,姘头又变成了仙人跳。一个叫丽丽的姑娘带着四条壮汉上门索债,并拿出了一张五千块的欠条。这四条壮汉都是丽丽的丈夫,看起来很想把唯一的奸夫给活吞了。方屠户缩在门边,不让他们进去,于是大家都不睡了,跑出来看热闹。
丽丽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姓方的.你要知道,世界上只有白吃鸡,没有白操逼。 ”大家纷纷点头。很有道理。但是你四个丈夫一起冲出
来有点没道理。方屠户哭着说: “欠条是你们逼
我写的,你们在陷害我!”丽丽说: “打!”
于是方屠户也被开了瓢。
我听到人们大喊: “老方!”又听见有人喊:
“啊呀,老顾,你也白操逼去了? ”
乱战中,方大聪和方小兵扑了出来,大聪仍是他的看家本领: “杀掉你杀掉你杀掉你! ”小兵不能说话,重拾旧技,一只手摸向壮汉的腰包,两个人都被拎了起来。方屠户满脸是血.悲愤地喊道: “放了我儿子,钱我给你们!”
第二天,屠户和顾大宏两个,头上裹着纱布站在门口抽烟。方屠户问: “老顾,谁打的你? ”老顾悲伤地摇摇头。
“人的一辈子,总是会遇到麻烦的。 ”屠户轻松地说,“我觉得我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
顾大宏说: “你的麻烦结束了,我的麻烦还刚开始呢。”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屠户相反,他中年之后的青春期,恰于此时戛然而止。
痴儿
城市被一条护城河环绕,其中有一段就是长
篇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少年时代我只是从电视上看小
到过长江黄河。它们在十二英寸黑白荧屏上浩荡说奔腾.而我对河流的理解却始终停留在这条宽阔、凝滞、浑浊、每到雨季必然泛滥而在旱季水街花位下降露出陡峭的河岸犹如深渊的护城河。往
它同时也是一道分界线。正如一九六七年事

武斗非要隔着护城河对打。如果没有它的存在。路说不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它解决了人们对于内城市与农村、时尚与土鳖、今与古、内与外、正与反之间的种种疑问。这是一条哲学的河。
八十年代以后,城里的人陆续迁去郊外,大量的公房拔地而起,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差不多在护城河之外又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这时人们感到这条河的不便,只有几座大桥通往城外,每天上下班都堵得严严实实的,疆界逐渐成为绳索,勒在了城市的脖子上。人们对此无能为力,造桥很费钱,也不可能像对待臭水沟那样把河道填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现状维持下去。
河流是复杂的,你会看到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木排、垃圾、水草、货船上的弃物、各种动物的尸体包括死猪。它们分布在河道两侧,终年拍打着河堤,仿佛是经历了透明的埋葬,又被河流的魔法复活。一旦河水泛滥就狂笑着涌向街道。夏天,每一块西瓜皮、每一寸烂菜叶都在努力分解发酵,那种膨胀起来的臭味烘烤着沿河的人家,而他们所做的就是把垃圾和粪便继续倾倒在河里,使之看上去像是沼泽而不是河流。到了隆冬。枯水季节的河流向下收缩,搂紧了这一切瑟瑟发抖。
偶尔也会有人的尸体。死猪已经够可怕,死人就别提了,每次都会招来很多活人围观。有一次城西大桥下漂来一具赤裸的女尸,那简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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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进城一样,里里外外全都是人,公共汽车停在桥上走不动,车上的人探出脑袋打听情况.听说是赤裸女尸,全都要求售票员打开车门,他们要看。不久来了一辆救护车,这令人奇怪。人都死了还要救护车干什么?原来尸体漂在了某一户人家的窗下,仰天看着屋子里对河梳妆的女人,微微撞击着她家窗下的基石,这个女人吓出了心脏病。
这是唯一必须捞起来的东西。巡逻艇停在不远的地方,他们等待着一艘小船,负责打捞尸体的专营商户。它果然出现了.搭一个破旧的篷,船沿绑着废轮胎,像死神的黑皮鞋趟过河水和层层垃圾,不徐不疾地靠在巡逻艇边上。船上两个老头,一个摇橹,一个站在船头拄着丈余长的挠钩,和警察交谈了几句,就向着浮尸划去。他们是护城河里著名的捞尸人,河里的尸体都归他们管。那个手持挠钩负责捞尸的老头和我

样。也是个歪头。
只要他们到场,周围就会肃穆起来。他们有可能工作很久,如果尸体沉入水中,那通常是失足落水的倒霉鬼,也有可能是城南一带水质较好的河段上游泳的孩子。对于浮尸,打捞的时间

般来说都很短,捞尸船迅速做完工作,迅速把尸体交给警方,随之便消失远去。
尸体出水的一刹那,桥上桥下都会发出低沉的呼喊,既悲痛又惊讶,好像是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祷词。而那次捞赤裸女尸,看的人实在太多了,猫脸站在桥栏杆上发出了剧烈的惨叫,然后就被人推下了河,四脚扑腾着向捞尸船游去。歪头老人说: “找巡逻艇去,我的船只收死人。 ”猫脸本来想骂娘,近距离看了一眼尸体,那具浸得像巨肥症的女尸上半身趴在船头侧过脸从湿漉漉的长发缝隙间瞪了他一眼,吓得他魂飞魄散,双腿抽筋,不由大喊道: “救命啊! ”
胆大妄为的联防队员猫脸连发了三天高烧,病愈以后,他巨细靡遗地讲给我们听:那个女人,不,尸体,她真的什么都没穿,头像篮球那么大,身上的皮像一层壳,她的嘴巴已经被鱼吃掉了..运河里还有鱼吗?面对我的质疑,猫脸说: “你看见那个捞尸体的老头吗?他和你一样也是个歪头。你以后很适合去捞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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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话并不足以伤害我。歪头顾小山已经十五岁,他同样胆大妄为,并不逊色于猫脸.他只是有自己的风格,不想那么容易地就掉进河里去。
我独自来到运河边,捞尸船踪影皆无,在没有尸体的日子里,大部分日子,平淡无聊肮脏缓慢,它躲在哪里?我寄希望于它再次出现。那是我的秘密所在。
有那么一阵子,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都会陪伴着方小兵去往城西大桥以外,坐上公共汽车,一直把他送到北郊的聋哑学校。他将在那儿生活学习一个星期,到下个星期六的中午又回到蔷薇街。城外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下雨天变得泥泞不堪,环城线的公共汽车无不破破烂烂。车上尽是北郊那一带化工厂里上中班的工人。
小兵十五岁的时候比我高出半个头.常吃肉的孩子发育得早,去澡堂洗澡时可以看到他两腿之间如水藻般漂荡在池子里的黑毛。而我仍是瘦 -#ll峋说话声音像小鸡一样啾唧啾唧的,
'jf,歪着头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二三岁。我并不足以保护他,我只是无聊,想找个机会出去兜兜风。
我们坐那趟汽车直到终点.在一个铁塔林立的巨型配电站附近下车。河道散发着浓重的化学品气味,像一锅蒸腾着热气的酸辣汤。小兵的学校就在一片破败的厂房后面。同样破破烂烂,远看还以为是个车间。四下里全是工厂的低频轰鸣,起初还好,听久了你就有一种想大便的念头。我怀疑小兵住在这地方是不是成天肛门发胀,后来想起他是个聋子。
我和小兵的交流靠一个小本子,他随身带着。通过这种书面交流我对聋哑学校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两百多个学生,二十个老师,专供聋哑人使用的课本,大量的关于聋哑人谋生技能的课程,比如刺绣,又比如在蛋壳上画画。等到毕业了,小兵就可以去聋哑职校,所学的仍然是刺绣。在蛋壳上画画。反正这里的旅游市场大量的需要这些东西。
我在小本上问小兵:你什么时候毕业?
小兵答:明年。
我问:你想做什么?
小兵答:我去聋哑职校。
我写:听说你爸不让你念书了。
小兵写:你呢?
我写:我也不知道。
内心深处.小兵还是想上学的,聋哑学校很友善,穿过工厂之间的缝隙(它也可以叫街道),走到校门口,一个女老师在门口迎接他,他们互
相用手语打招呼,我看不懂什么意思,但手语配合着她脸上的微笑显得和蔼可亲。这让我艳羡,并痛恨起自己悲惨不堪的小学生涯。有一次我企图跟着方小兵一起混进去,一位女老师把我拦住了。柔声说: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说: “这个学校每一个学生我都认识。 ”
我应该去另一种残疾人学校,可惜世界上不存在。如果可能.我宁愿跟着小兵一起来聋哑小学上课,我觉得一个人不说话,光用手比划比划,高兴的时候写几笔,不高兴了什么都不听,这很不错。
经过老师们的教导和软化。方小兵十五岁时彻底忘记了他的扒手技能,这使他成为一个真正无用的残疾人。有一次我送他。在公共汽车上捡到个皮夹子,他居然没有揣进自己的口袋.而是老老实实地交给了售票员。失主就在车上。她是一位勤劳苦闷的靠死工资吃饭的女工.她做了一面锦旗,送到了聋哑学校,上书 “拾金不昧,身残志坚 ”。假如她见识过方小兵从前的样子,大概会把锦旗改成 “人小鬼大,耳聋手快 ”什么的。反正这面旗被学校收藏,学校又发了一张小奖状给方小兵,方屠户骄傲地把奖状贴在了正对大门的墙上。那个位置原来贴的是领袖画像。如此一雪前耻.但他们家的耻辱也未免太多了些,两个儿子聋的聋痴的痴。方屠户本人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一张奖状显然是不够的。众人怜小兵身世多舛,不免刻意多夸了几句,小兵羞惭地低下了头,脸红得像红苹果一样。
这一年,小兵的弟弟方大聪又留级了,他功课实在太差,老师认为如果有退级的话更适合大聪。这坚定了方屠户的一个理念:念书没用.念书对方家的人尤其没用。结果是方小兵倒霉,老方决定结束他的学业,出去学门手艺。我爸爸
私下里还劝过他:老方。让孩子多读几年吧。方屠户傲慢地说: “你还是为小出多想想吧,我家
的事你就别管了。”
我的前途确实很成问题.比方小兵好不到哪里去。假如初中毕业去升高中。那就意味着要考大学,可是我不可能通过体检这一关。假如不升高中,而是选择技校、职校什么的,一则体检仍然通不过,二则那种学校流氓成群,我爸爸想

到我小学时的遭遇也不禁暗自发抖。篇
那时人们以为我会子承父业。成为一个摄小影师,也待在苏华照相馆里。我爸爸叹了口气,说他很清楚我这么个瘦弱的歪头是很难撑起门面的,苏华照相馆这几年来一直是靠着他卖帅、跳街花舞才能维持下来。往
有一天我在小兵的本子上写道:我们做捞事

尸人吧。路
小兵迷惑地看着我.写道:什么是捞尸人?内
我解释了一下:就是那个歪头的老人,拿着

根挠钩,把尸体拖到船上。然后找死者的家属收钱。如果死者没有家属,警察也会给他一笔劳务费。我知道这能挣很多钱,尸体在船上的时候,你想要多少钱,他们都会给你。
小兵写道:我不是歪头.我不要捞尸。
我写道:我需要一个划船的。
小兵写道:怎么才能做捞尸人?
我写道:找到捞尸人。拜他们做师傅。
小兵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同谋。第一他没出路,第二他很健壮(适合划船),第三他哑。不能把这种事情说出去。另外。虽然我童年时代扮演了各种闷葫芦小软蛋跟屁虫的角色。但是在方小兵面前,我可以恢复本色— —我是大脑.他是四肢。只有面对着方小兵我才能产生如上的优越感,细想想也挺没意思的。
我和方小兵徘徊在城西大桥上,在河汊纵横的戴城你是很难找到这条捞尸船的。而城西大桥高高地跨过护城河。视野极佳。我们在这里等待它的出现。经历了几个失望的午后.我和小兵都意识到,想再次看到那条船,除非大桥下出现一具尸体。
水很脏,没有人下河游泳,并且这是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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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稀少,河流寂静于枯。我们站在桥栏杆边俯瞰,水位的下降与河流自身的收缩。令大桥感觉更高。云在远处,运土的汽车不断经过我们身边,它们马力强劲,巨响隆隆,像高速行驶的坦克般一往无前,看起来只可能有压扁的而不会有淹死的。
它不出现,我们只能干等着。小兵其实不爱捞尸,聋子根本也不明白捞尸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划船挺好玩。问题是,如果你热爱划船。那并非一定要去捞尸啊,你可以去参加亚运会。
在等待中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虚无。那不是雾,而是什么东西消失了,分解了,就像在掉下大桥的途中变成了一根稻草。我的计划只是停
留在方小兵那本巴掌大的、用订书机订成的本
子上。
不过我还是有额外的收获。
有一天我在桥上遇到了罗佳,她正趴在桥栏杆上,身体弓出。两绺长发从肩膀垂向河流。我以为这是一个想要自杀的人,还没想好到底是在她纵身跳下大桥的瞬间冲过去抱住她呢,还是为了我的捞尸船而袖手旁观呢,她忽然直起身子,对我说: “顾小山。你鬼鬼祟祟地想干吗? ”
我这才认出她。四年不见,这段时间是漫长的,占据了我生命的四分之一,如同你四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暌违十年的人。她站在我面前。还是以前那种眼神,恹恹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已经打碎几经努力也无法再恢复原状的花瓶。我愣了片刻,说: “罗佳啊。”
“认不出我了? ”
“是啊。”
“我变了? ”
也就是发型变了,以前是辫子,现在全都披
散下来。她的身材本来就是细长的,现在长高了
些.更细长了,从前黑色的搭扣皮鞋代之以流行
的旅游鞋。我正想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她说:
“过来给我看看,头是不是更歪了。 ”全世界只有
她可以这样说。我走近过去,她端详了一会儿
说:“更歪了。 ”
她应该在另一座桥上,远离城市西区,靠近
监狱,更晚一些的黄昏。那座桥的栏杆是水泥
的,很宽,可以舒服地坐在上面,不像西环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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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的是圆形铁栏杆,都生锈了,你趴在上面看上去就像厌倦了人生。你应该在另一座桥上等待着赌徒爸爸出来打水。
方小兵迅疾地在小本上写道:她是谁?
罗佳问我: “这人怎么了? ”
我说: “聋哑人。”
我们靠着桥栏杆说了一会儿话。有传闻说她离开了戴城,去了别的地方,可她说她一直在这里,现在和我一样也是初中生了,二十二中。
“二十二中啊。”我说。
这所学校是出了名的混乱。每个中学都会有特产,有些出产大学生,有些出产落榜生,有些出产流氓混子,二十二中的特产是阿飞.女生都不太正经,甚至出过打胎的,虽属凤毛麟角,仍成金字招牌。不过那是高中部。他们的初中部被称为是打胎预备队。
我眼光一闪.她已吃透了我的心思,怪冷傲地说: “二十二中怎么了?今年还有两个考上大学的呢。歪头.不要乱想。 ”
“我什么都没想。”我说。
方小兵拍打我,把小本戳到我眼前,又指指
罗佳。罗佳拽过本子,歪着头端详了一下,接过方小兵的自动铅笔写道:我叫罗佳,我是歪头的小学同学。方小兵很高兴,写道:方小兵。然后拿手指猛戳自己的胸部。
我把哑巴拽到身后。哑巴完全体会不到我
的不乐意,再次挤到我和罗佳之间,举起本子要
写,被我又拽了回去。罗佳饶有兴致地问: “他想
干什么? ”我说我真没想到,一个哑巴也能这么
I罗嗦。罗佳说: “你们来桥上干吗?”
寻找捞尸人.我说。跟着又解释了一下,捞
尸人和他们的船.他们的挠钩,还有一个和我一
样的歪头老人!这个仅仅存在于我和方小兵之
间的秘密,被我自己给捅出去了,但她是罗佳,
她不一样,她可以分享我所有的秘密。
罗佳轻蔑地摇摇头说: “你就是喜欢这种奇
怪又恶心的事情。 ”
“我没有! ”我争辩道。但她并不想和我争。
后来她拍拍屁股上的铁锈,说自己要回城
里。我很想和她一起去,可是找不到理由。我说:
“什么时候一起到桥上去看你爸爸吧。”罗佳说:“他快要放出来了。 ”
我说: “那太好了。”
“有什么好的。放出来还是赌钱。 ”
“那我怎么找你呢?”我说。
她说:“到二十二中来呗。”
我心想我这个德性跑自己学校里都很危险.跑二十二中去,搞不好也会被人弄成打胎。看着她郁郁寡欢地踢着石子离开,我心里很伤感方小兵兴奋地举着小本给我看:漂亮。然后拿手指猛戳罗佳的背影。
我真希望自己能和方小兵互换一部分,我还是我,但拥有方小兵的身体,这样我就会追上罗佳,跟她多说点话。不过我又想,这样互换的结果是,另一个人既聋且哑还是个瘦弱的歪头,别活了(倒也很彻底)。还是趁早收起这种妄想吧。
那次方小兵看到了去往聋哑学校的公共汽车。后来他哭了,我就只能留下安慰他。聋子哭起来的声音很刺耳,引来路人驻足围观,以为我欺负他。我解释了几句,没人听我的.不由耿耿于怀。连罗佳都觉得我恶心又奇怪。
报应很快就来了。谁也没想到方屠户会定期检查方小兵的小本.小本上记录的方小兵几乎所有的言论,同时也有我的笔迹,无可抵赖。方屠户拎着小兵冲到我家,对着我爸爸大吼: “小出要带小兵去捞尸,什么意思! ”其时我姐姐已在上海,老方未免有恃无恐,我爸爸接过本子看半天,也吓了一跳,问我: “你真的想去捞尸?”
“说着玩的。”我惭愧地说。
“捞尸体这种事情。是很下等的。 ”我爸爸说。
“我知道啊。 ”我继续装出惭愧的样子。
方屠户说:“小兵还要去学画画呢。带坏了我们小兵,要捞尸自己去! ’,我爸爸很不乐意,说他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同时也很奇怪.难道屠户给儿子寻觅到的手艺。竟然是个美术工作者?

点没错。那阵子。屠户夜夜用自行车载着小兵出去,在定慧寺附近一个业余画家那儿学国画,此人在工艺品街上开一个小门面,既做生意又教画。方小兵是他众多学生中的一个。这不由令人刮目相看,按照我爸爸对屠户的理解,还以为他会让儿子去学个修车修伞磨剪刀之类的
手艺呢。
小兵这孩子天生好学,只要有人肯教,他连扒手都是能学会的。他没辜负屠户的期望,勤奋刻苦,整日在一堆报纸上画着各类线条,远看像
是地图.近看像是鬼画符。问了才知道是枯藤老树。这样画了三个月,小兵已经能用毛笔勾出好几种花鸟鱼虫。屠户问画家.小兵什么时候能出师,像他一样靠卖画给游客为生(顺便卖点其他假古董),画家说最起码十年。方屠户发急,说十长
篇年还不得饿死?业余画家很不高兴,说,屠夫就小是屠夫,庸俗无知,你以后不要来了,脏了我的说门槛,自从你这个哑巴儿子来了以后,我的好几个学生都去对面那个竞争对手的店里学画了。花
街就在这样的逆境下。小兵画出了他人生的往
第一个彩蛋,这个蛋上有柳树,有远山,留白部事

分是一条河,河上有一艘小船,一个人站在船路
头,另一个人在划船。方屠户捏着这个蛋,在蔷内
薇街上作了一个盛大的巡展。过了几天,街口的墙上出现了一匹马.和徐悲鸿的那幅画一模一样,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小兵的杰作。众人大惊,
蔷薇街上第一个艺术家也就这么诞生了。
这给了我一点压力。捞尸显然是没有可能,我也得去学门手艺。我曾经问过我爸爸。是不是能教我拍照,但他说: “拍照是个体力活。你这个身体哪干得了?还是先好好念书吧,像你姐姐那样。”于是,在很长时间里,我都输给了方小兵,
看着他不断地画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勇
猛精进,当代王冕,而我只能无所事事地游荡在街头,令自己感到相当地失望。
我初中考进了一所新办的中学.全称西环中学。简称西中。它新到什么程度?只有初一年级两个班八十个学生,四层高的教学楼里空荡荡的,放学以后静得可以闹鬼。这所中学面向城郊的新村招生,像我这样住在老街的,本来应该去市六中或者市十八中,但那两所学校都是出了名的野蛮,我爸爸怕我继续小学时代的悲惨生涯,托人把我弄进西中,果然很灵验,除了被人嘲笑几句以外,毕竟没有再发生抢球鞋扒裤子或者被老师揍的事情。
老师们也是新鲜水嫩的.高大帅气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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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到了初三他将摇身变为生理卫生老师。为我们讲授万众瞩目姗姗来迟的生殖系统知识),美丽婀娜的英语老师 (她的男朋友每天出现在
校门口,其高大帅气更胜生物老师一筹),丰盈
凶悍的音乐老师(不放过每一个变声期的男生。
必须唱出她需要的 C调),最为动人的是体育老
师,女的,竟然穿着玫瑰红的运动衫,在温暖的
季节里,胸口的一抹拉链未免开得稍低了些。有
的时候,我们甚至能看到更多的内容,对初中生
而言实在是太不宜了。
班主任姓毕。教语文,是个重度近视的胖老头。为人温和而糊涂。他酷爱中国古典文学.可是又常念白字,把颧骨念成 “罐骨 ”,又带着很重的口音把鞋子读成 “孩子 ”,这使你不由得怀疑,他的罐骨是不是也来自于某个神秘的乡村。总的来说,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他第一次见到我就露出了感兴趣的眼神,穿透瓶底眼镜打量我.问: “你是歪头吗? ”
我说: “毕老师。这病叫斜颈,并不是我自己想要得的,天生的。”
毕老师说: “不要自卑啊。不要自卑。 ”我心想你管得还真宽.自卑都不允许吗?他吟哦道: “‘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庄子日,不天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顾小山同学.你就是那个樗哇。”
我问他: “什么是樗啊?”
毕老师说: “就是没有用的树。 ”我听了觉得
很疑惑。毕老师说: “不要骄傲,不要骄傲,还是
要努力做一个新时代的有用的人。”
为了解释樗的问题,我跑了一趟图书馆,借
到了《庄子》,带注释的,发现樗基本上属于损人
的话,那本书里全都是神经兮兮的残疾人。变着
法给自己的存在寻找理由。我心里暗骂毕老师
不是好鸟。下一次他再夸我,我说: “毕老师,我
们都是樗,你是大本拥肿,我是小枝卷曲。 ”老头
听了非常高兴,夸我是个才子,虽然外形欠佳,
但很机敏。老师们都喜欢机敏的孩子,于是我在
中学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靠山。
只有一个人让我觉得头疼。她就是野兔子。曾经长征小学留级两次的女生,她终于和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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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从那里逃出来,落脚在西中。这次还是同班同
学,作为全年级个子最高的女生,她理所当然地坐在最后面。在中学里她差点又留级,可是运气似乎开始照顾她了,一直念到初三,我都没能甩掉她。
我们之间是有仇的,当年她造谣令罗佳转学,还打我,此仇不报。我就让自己的脑袋歪向另一边。
论长相,野兔子并不难看。她肥嘟嘟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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