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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_10 路内 (当代)
男孩觉得世界是倾斜的,一头喧嚣,一头沉默。当他坐在派出所,有个态度比较和气的老警察向他征询情况,他糊里糊涂地说:“是强盗干的。”警察说:“什么强盗?那个凌云是强盗?”
男孩说:谁是凌云?哦,你说的是牛蒡。他是

个诗人,笔名叫牛蒡,不过我没见他写过诗。你说他是逃犯,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我全不知道。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我爸爸,他是被强盗打成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把强盗抓起来?强盗,他不是强盗,绰号叫强盗,他是关文梨的前夫,我可以带你们去他家。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警察说:“你爸爸说他自己摔的。”
男孩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摔得连耳朵都撕裂
了,摔到绞肉机里去了?警察说:“当事人不报
警,我们没有办法。还是说说凌云的事情吧。他
是你姐姐的朋友?”
“我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厌烦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派出所,心里不由奇怪,
住在这条街上很多年,竟然从没来过这儿。普通
人若经常出入于派出所,绝非吉祥之兆,第一次
踏进派出所既做了被告也做了原告,这仿佛更
滑稽。他近似拒绝地扭过头,从窗口望出去的视
界很狭小,一堵墙,细长的蓝天,大片的青苔。坐
牢能看到的不会比这个更多了,你必须长久地
看着它。把每一天变成每一分钟,把每一只蚂蚁
看成是每一个人。男孩那时还年少,对监狱的理
解还停留在自公馆、渣滓洞的境界.不知道那里
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
他问警察:“牛蒡到底犯了什么罪? ”警察没回答他,收拾起东西走了,于是他一个人坐着,面对一张空空的办公桌。出奇的安静,好像核武器爆炸以后的末日,只有头上的吊扇还在缓慢地运转。
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一个女警察走了进来,对他说:顾小山.在这份笔录上签个字,你可以先回家了
他挪出屋子,沿着走廊缓慢地向前,眼睛瞄向每一扇窗户,试图从中找到牛蒡。然而没有,只看见之前那个老警察无聊地靠在椅子上,敲打着他的圆珠笔。正一下,反一下,很像庙里敲木鱼的和尚。下午的太阳正在变身为夕阳,男孩走到派出所门口终于明白,牛蒡是被押到公安局去了。相比之下.歪头顾小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脚色,年方十六,猥琐困顿,世界末日之后遗留下的生物品种。
经过照相馆时看见门锁着。他独自走回家。用钥匙捅开门。发现摄影师在里面坐着,关文梨的两个眼睛肿得不比摄影师逊色多少。男孩说: “怎么不去医院?”
关文梨说: “去过了。没有内伤,就回来了。 ”
男孩问: “为什么不报警?”
关文梨看看摄影师。摄影师含混不清地说: “不用了。 ”
男孩走过去看了看.摄影师除了耳朵缝了几针之外.其它地方未作任何包扎。看上去像一只白天打瞌睡的猫头鹰。男孩心想,他能带着这么个大脑袋回到蔷薇街已经不容易了,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的,他比姐姐还爱面子,好看了一世终于被人打成这样.在他回家的路上想必是不知道自己的模样,进家门照了镜子是彻底明白了。一瞬间,男孩心里既同情又怨恨他,跑到厨房拿了菜刀往外走。摄影师呆呆地看着他,已经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是关文梨跑过来拦住男孩。
男孩说: “你让开。”关文梨说: “你也冷静点。”男孩大吼道: “你他妈的快给我滚开.你这个臭婊子— — ”关文梨不理.只一下就夺过他手里的菜刀。他很软弱,几乎是自动缴械,眼泪不争
气地涌了出来,他心想自己终于成为了一个凶狠的怪物.街上孩子最害怕也最乐于嘲笑的那种。
他抹了一把眼泪。对他们说: “我去等我姐姐。 ”然后他走到街上,夕阳已经成形,落在远处的屋顶上。下班时的自行车铃声很密集,很清晰,有个女人对自己家的男人在喊,告诉你,今天好多新闻啊。他撩起汗衫擦了擦眼泪,索性把汗衫脱了,赤膊往巷口走去。


后来男孩知道.那天早晨摄影师去了强盗小
所在的舞厅,独眼把摄影师领到地下室。那里只说有一张凳子和一堆垃圾。强盗就坐在凳子上,对摄影师说,欠条要是没带,现在写也来得及,独花
街眼已经替你写好了.你签个字就行。往
摄影师说我不打算写欠条,我这辈子没找事

任何人借过钱(开照相馆那会儿不算,故此可以路看做是嘴硬)。强盗说,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这辈内子没还过钱。独眼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看我
就是眼睛没了。摄影师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毛病。一个男人要有点气节,被人打瞎了眼睛还给人跑腿,吃点残羹剩饭.这值得吗?独眼笑了,说你嘴硬啊,反正打瞎你一只眼睛你还能继续拍照是不是,看来得把你舌头一起割了才行。摄影
师说。我随便了.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然后他们开始打他。摄影师一开始比较清醒,记得强盗是用鞋底在抽他的脸,强盗一边打

边悠然地说,我不会弄死你的,那样我还得去坐牢,我要把你打得永世难忘,你不是好看吗,关文梨就喜欢你的脸,那我让她喜欢喜欢。然而独眼一直在撺掇,打死他。打过一轮之后,强盗说,写不写欠条?
摄影师说老子不写,操你妈的逼.不是说你随随便便就敢杀人的吗?
于是这么打了三轮,从早晨打到上午,摄影师的脸已经没处再下手了。后来强盗真的打累了,天气很热,摄影师跪在地上,脑袋像一个剥了皮的番茄。摄影师神志不清。完全靠意志力支撑着。好像一个打到了十二回合的职业拳击手,就等着铃声响起.然后按点数判输赢。如果能坚持到最后。他还真未必输掉。独眼走过来摸了摸,说,有水平,打得真够好看的。强盗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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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两种打法。一种是看不出外伤就把人打死了。还有一种是打成了猪头但其实一点事都没有,今天他选择第二种打法。独眼说还是你高明。强盗给自己点了根烟,说,我打不动了,你打。这时摄影师崩溃了。大概没人能受得了拳击比赛还有加时赛的,他说,别打了,我写欠条。
摄影师签字,强盗把摄影师的手指按在自己脸上,然后搬到欠条上按了个血手印。强盗把欠条收了起来,这时独眼忽然对强盗说:哈,你完蛋了,我最多拘留几天,你就等着判刑吧。说完拔腿就跑。强盗愣了一会儿,对摄影师说,操,我要去宰了那个独眼。说完也走了。
摄影师一个人走出地下室。一个人晃到街上。中午街上没人,舞厅还没开张,他从裤兜里摸出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坐在马路牙子上。很奇怪,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脸完全麻木,耳朵也塞住了。只知道衬衫上全是血和灰尘,混在一起成了暗红色的。街上连

辆三轮都没有,摄影师把烟从嘴唇上撕下来,带着一块血痂。他心想自己真是够混账的,既然写了欠条,又何必送上门挨打呢。想来想去,只有方屠户才是这种戆卵,但方屠户也不曾被人揍成这样。他又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先挨打再写欠条— —不挨打谁会写欠条?挨了打谁会不写欠条?这很像历史使命。
然后他就像喝醉了一样晃回了家,看到很多
人在逮捕朱常勇以及牛蒡,很多很多人,他想退
回去但是没有了力气,于是他这张脸就此定格。
姐姐的问题比较严重。她是从公安局回来
的.走到巷口看见男孩,他打着赤膊,把汗衫搭
在肩膀上,正在路灯下喝汽水。天已经黑了,她
非常疲惫,伸手拿过男孩的汽水喝光,说: “爸爸
怎么样了?”
“脸肿了。 ”男孩说,“没有内伤。”
姐姐说: “肿的定义不是这样的。他都快被打成镇关西了。”男孩说: “派出所的警察对我说,你要是不老实交代,就把你送去劳教。你会去劳教吗?”姐姐悲伤地说: “我没有不老实交代.可是也交代不出什么东西。”
男孩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牛蒡是逃犯吧? ”
姐姐没回答,一抬手把汽水瓶子抛向了远处,男孩期待着它发出爆裂声,但是没有,它直接飞进了草丛。两个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难道那汽水瓶子还会从草丛里跑出来要求他们再扔一次吗?
男孩说: “你不如老鬼子,他一个啤酒瓶砸烂了小汽车的挡风玻璃,旁边有人在拍照他还起哄 ”
姐姐说: “是啊,这戆卵还把店里的啤酒瓶全都发给人家.你说这不是找死吗? ”
男孩说: “你真的不害怕吗?”
姐姐说:“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我可都经历过来了— —别忘了我们家是一下子死过三口人的。嗯.是的,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往前走了一段.看见瘸子老炳的残疾人三轮车停在朱常勇家门口,门歪着。里面黑漆漆的。男孩说:“老炳来了。”
姐姐说: “不至于吧,太可笑了。这条街都疯
了。 ”
他们回到家,看到关文梨和衣侧卧在钢丝
床上,守着摄影师,两个人都睡着了。男孩说:
“我睡到照相馆去。”
姐姐说: “我也去,我们说会话吧,我很累但
是睡不着。”
于是又往回走,走到朱常勇家门口听见里
面传来蒯红英快乐的呻吟。门关不上,那声音时
而婉转时而低回,断断续续又高亢一下。男孩抬
头望天.只见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他走到门口
说: “朱常勇回来啦。”里面惊叫一声,就此安静
下来。这个夜晚结结实实地沉入了一片精神病
的月光之中。
Q
o
男孩得到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强盗不
见了。出事的当天他就跑了,当然他并没有把那
张带血的欠条还给摄影师。假如摄影师不肯去
报警,这张欠条也许某一天就出现了,谁知道
呢?摄影师就是不去。后来屠户带着一帮人,提
着杀猪刀去找独眼.发现独眼也跑了。
姐姐比较机灵些.问摄影师: “你看清那张欠条上写了多少钱?”摄影师想了想说:“记不清了。 ”姐姐说: “要是写的是十万块。你就完蛋了。 ”屠户说: “怕什么,让他们来,我卸了他们卖五块钱一斤。 ”姐姐说: “方叔,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记得上回的事情吗? ”
屠户说: “我和你爸爸不一样。我要是出了事。基本上就是孤军奋战,能不给人全歼了都算运气。你爸爸出了事,全城会跳舞的女人都要为他报仇,可以反包围。昨天碧波饭店的女老板还说要雇人宰了关文梨呢。”他拍拍摄影师的肩膀,说: “她说要来看你,我让她晚几天再来,要是看见你这张脸说不定她就不爱你了.太恐怖了,比一九六七年你嘴里塞满了回丝还可怕。那次是李苏华救了你,后来你娶了她。可是老顾,这次你打算娶谁呢?”
摄影师呆呆地坐着,忽然问:“找到关文梨
了吗?”
众人忧心忡忡,一起摇头叹气。头一晚上她在,后来没来过。男孩去找过她,家里没人,文具店柜台上换了个老太太,告诉他关文梨辞职不做了,去~ l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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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也去过了派出所,交代了牛蒡的问题,挨打的那天他完全说不清事情,就算能说清他也假装自己不会说话.警察看见他这副样子也很害怕,请他回去休养。过了几天他清醒了就主动去派出所。这回想通了,告诉警察:牛蒡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强盗敲诈我.还打我,请你们去抓他,另外关文梨失踪了,我也要报警。警察很客气地回敬他:对不起.你挨打的地界不在这一带,要报警去别的派出所.我们管不了,我们就管你们家窝藏逃犯的事情。于是摄影师又糊涂了,说自己脑袋被打成了失忆症.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摄影师是这一带的名流,警察都认识他,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警察叹息说: “老顾,你要向蒯红英学习。有事立即找警察,记得防患于未然。 ”摄影师这时又清醒了,说,不对,关文梨住在这片的,还归你们管,你们得帮我找到她。然后又说,蒯红英出卖了朱常勇,对此我并不是很赞赏,他娘的,换了我也得拿菜刀剁了她。警察很生气,说这家伙被打得变了性,怎么跟方屠户一个德性了?
摄影师的脑袋已经不能搁在枕头上了,他知道疼了。姐姐说这是个好现象,证明他在康复。知道疼就好。记住了以后就不会送上门去挨揍。摄影师借了一把躺椅,把南瓜一样大的脑袋搁在靠背上,脸正对着大门,长时间坐着。门是篇长关着的,为了防人看到他的惨状。然而那几天来小的人真不少,手里都提着慰问品,香蕉苹果,西说瓜葡萄。还有一种叫做太阳神口服液的东西,据说吃下去最补元气。摄影师试了一勺,立马饿得花
街想啃桌子,但他的嘴巴肿着只能吃半流质。十分往
不方便。事

关文梨并没有出现。路
摄影师失望极了,露出忧伤的表情。很可内惜,这张脸上的东西太多了,忧伤已经挤不进去。现在他是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卡西莫多怎么可能伤心呢?男孩想,唉,卡西莫多的伤心真的是你们不能了解的。
有一天派出所的副所长带着几个穿便装的人来了,副所长说: “是这样的,那个叫凌云的人,电视台要拍一条罪犯落网的新闻。你们配合

下,把屋子里收拾收拾。 ”摄影师说: “你们找到关文梨了吗?”副所长摇摇头.觉得他不可理喻。几个穿便装的人走进屋子,自我介绍说: “我们是电视台《新闻》栏目的记者,你好——你的脸怎么回事?是被犯罪分子打的吗? ”摄影师说:
“你管不着。 ”
记者不和他一般见识,谁的脸被揍成这样都不太会有好脾气。他们转了一圈。看了看周围,说: “明天中午我们来拍,家里留个人就可以了。 ”
姐姐说: “你们拍什么啊?”
“拍犯罪分子被捕,押出去的镜头。”记者说,“有这样的镜头,对群众更有教育意义。”
“你们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摄影师说,“人早就被带走了。”
“搞宣传嘛,怎么能说弄虚作假呢? ”记者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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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勇,老鬼子,他们全都被抓走了。为什么不拍他们?我家里特别好玩吗?”摄影师斜着眼睛问副所长。
副所长说他也不知道,文艺战线的事情。于是记者解释道: “我们觉得拍一个流窜到本市来的逃犯更有教育意义。还有,我们是新闻战线。 ”
“明天我们都在家,你们来。 ”姐姐在一边说。摄影师艰难地转过头看看她.心里明白,这意味着她又可以见到牛蒡,至少能看一眼吧。
第二天早上摄影师去了照相馆.把门反锁了躲在里面。第一是不想让牛蒡看到自己的惨状。第二是不想捎带着上了电视新闻。上午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先是电视台的,再是警察,四面八方的群众都赶过来看热闹。男孩和姐姐忐忑不安地坐在家里。看着这些人捣鼓电线,布置场面。过了很久,警察从一辆面包车里押出了面容憔悴的牛蒡。
姐姐被警察告知,绝对不允许和牛蒡说话,到里屋去。男孩趁人不注意溜到了外面,混杂在人群中看着牛蒡。他的头发被剃干净了,脸上也很干净,换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衬衫,看着有点小。他显得很镇定,按照电视台编导要求的,往哪儿走,站在哪儿,悉数从命。有时他也回头看

看,可能是在找她。不过他很快就被警察按住
了脖子。
气氛在热闹中有点悲壮,电视台的导演编
了一个很戏剧化的情节,让牛蒡躺在床上,警察
进来抓他。钢丝床已经还给方屠户了,老方自告
奋勇地把床搬了过来,铺上席子,牛蒡按照导演
的要求躺下.警察们很敷衍地扑向他,按住了,
铐上,押出去。一点也不好玩,逃犯牛蒡看上去
就像是配合着做了个抢新娘的游戏。实际上他
踢伤了猫脸.爬上了房顶,他是个悍匪,但在电
视节目中,他显得懒惰而无知,疏于防备又不堪

击,确实是法制教育的反面典型。
押出去的时候,导演很不满意。因为牛蒡在
笑.还是那种诡异的类似嘲讽的样子。导演说这
个得重拍.于是押了第二次,牛蒡倒是屏住了,
后面的警察笑了。c ut!再来一次。导演说,这小
子太趾高气扬了.得把他脑袋押下去一点。警察
用力按下牛蒡的脑袋。导演又说这也按得太低
了,人物都不在画面中心了,按了好几次,按出
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这下成功了。
男孩心想,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傻瓜,他不会冷笑,没有长头发,也不是诗人。他干过什么事估计人们也不会感兴趣。只有这个低头押走的形象,既沮丧又猥琐。他甚至不如朱常勇和老鬼子,那二位享受着好汉的待遇,他们是本地人.一旦上了电视就会引起恐慌,引起人们评头论足,久久不能忘记。只有牛蒡是恰如其分的。完美的,类似寓言,绝不会活生生地烙在人们心里。只是即时地按照某种战术似的教育一下大家,然后就可以被遗忘了— —介于信和不信之间的古怪状态。天哪,你必须做出这副样子,像标本一样扁平而僵硬,曾经存在,已经消灭。
拍完这组镜头,电视台收拾东西,警察押了牛蒡往面包车走去。男孩看见姐姐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边喊着那个诗人,既非凌云也非牛蒡。
瓦西里。
瓦西里大声说: “娜佳,我会给你写信的。写情书。”头上挨了一拳,塞进汽车,一路狂按着喇叭推开围观的人群,仿佛根本就是一辆推土机。它还没消失在巷口,就已经被人群合拢、淹没。
男孩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家伙,也不曾收到
过他的一张纸片。
翌日.男孩接到了一封通知书,他被录取了.收留他的学校既不是什么高中也不是烹饪职校.而是非常古怪的化工技校。男孩都傻了,心想自己这副样子难道可以去做工人?当初填志愿的时候,不小心选了个 “服从分配 ”。他觉得自己和牛蒡也差不多无形之中被某种力量押送到一个地方。有明白人告诉他,化工技校,你惨了.那儿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小流氓,你到了那地方要么被人欺负,要么去欺负别人,绝对没有第三种选择。男孩的专业是化工工艺,听上去挺文静的,说白了就是当操作工。别人告诉他,这就是适合你的专业,搞维修搞化验都不能让歪头参与进去,操作工没问题,那些化工厂的阀门和吊车并不在乎你的脖子是什么样的。
揣着这张录取通知书。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回家一看电视里正在放新闻。摄影师和姐姐两个,一个坐在躺椅里,一个坐在饭桌上,直勾勾地看着电视机,荧屏上高低闪动的光映在他们脸上。男孩问: “有牛蒡吗?”姐姐摇摇头。男孩说: “这么多天都没有,估计不会有他了。 ”姐姐说:“可惜啊,拍了好几次呢。”
最后一条新闻播完,天气预报宣布第四号台风即将登陆。姐姐忽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操他妈。”
o
后来几天姐姐很低落,找不到人玩,幸好台风来了,刮倒了一些树木,蔷薇街像是中了魔法,瓦片在天空飞扬,自行车颤抖,用毛竹和油毡布搭起来的违章建筑塌了很多。人们躲在屋子里张口结舌。看大自然发威。这样的天气像是一种报复,然而台风过去之后,八月的炎热又死死地钳住了一切,这时你也搞不清楚,到底哪

种才算是报复。秋天还很远呢。
拉门先生来了一次。看到摄影师的大脑袋倒吸了一V i冷气,庆幸自己跑得快,没有被强盗打成南瓜。拉门先生安慰了几句。转身走了.不多久拿来了一管药膏,说是香港人送给他的,涂在伤处最是消炎祛肿。姐姐用尖尖的手指挖了

点,细细地涂在摄影师脸上,冷飕飕的很舒服,把个大脑袋涂得亮晶晶的黏糊糊的,有点恶心。拉门先生对姐姐说:“带你去个地方。 ”
“不想出门 ”
“去吧,我的舞厅。”
姐姐瞪视着他。觉得不可思议。拉门先生居然提前完成了他的五年计划,这改变了她对他的看法:一个浮夸无度、志大才疏的青年。然而她有点懒,并不想出去。拉门先生说:“只要你觉得好,我就把舞厅盘下来。”姐姐说: “说了半天原来还没过手啊。 ”拉门先生说: “转让费我都备齐了,随时过手。”姐姐心想,你还管我喜不喜欢,万一到时候亏本了,你全怪我头上,于是摇头说: “不去。”拉门先生很伤心。摄影师说: “帮他去看看吧,他也找不到人给他出主意。别给人骗了。 ”拉门先生说: “是的是的,师傅,本来想请
你去帮我看看的,你最在行,可是你这脸— —”摄影师说:“闭嘴。 ”
于是他和姐姐顶着毒日.骑着自行车,沿护城河边的公路一直往北。一路上她都在犯嘀咕,护城河边你说还能有什么像样的地段,居然开舞厅。她虽然念大学,但家里是最早做个体户的

批人.知道做生意顶顶要紧的就是地段,地段好的店面什么都能卖掉,否则就只能等喝西北风。到城北一带,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屋顶,篇长烂糟糟地趴在一堆低矮的屋顶之上。走近了一小看发现是一座古建筑,灰沉沉地透着阴气,前面说还有一块空地,竖着一个牌坊。牌坊旁边有个招牌:百乐宫。 花
街“什么百乐宫啊.明明是城隍庙嘛。 ”姐姐说。往
拉门先生说: “怎么能说是城隍庙呢,鬼才事

在城隍庙里跳舞。这里以前是个道观,后来变成路毛巾厂的车间。就剩个空壳子大殿,毛巾厂搬内了,就成了舞厅。 ”
姐姐说: “我们走吧.我觉得这里不合适。”拉门先生说: “看都没看呢,他们老板还在里面等我,一起进去吧。”
穿过牌坊,来到道观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拉门先生率先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她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扭头望去是一只猫,趴在门口的美人蕉旁边,很警惕地弓起背。她觉得有点怪,再走进去看见拉门先生已经跑到一堆男人中间去了,那些人坐在大殿的一角,她的瞳孔没适应里面的黑,一时看不清,只听见里面的人在说: “陈勉,钱带来了吗? ”拉门先生说: “我再看看,明天做决定。 ”里面的人说: “随便你,你不想要,有的是人要。”另一个人说: “我们
也是看你熟人才给你这个机会的。”拉门先生虚
与委蛇地说: “我并没有说不要,我也得筹钱嘛。 ”
姐姐没说话,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她看到那些人都是赤膊,脖子上挂着金项链,个别人似乎还文身了。开舞厅的都是这种人。她没在意,也没刻意去听拉门先生说什么,他那种虚伪的客套话太熟悉了,根本不需要辨别就能听出来。她在大殿里走了一圈.青砖地面.勉强可以跳跳慢四。廉价的灯管,一排破旧的折叠椅,还有一些音响设备.都不值钱.唯一可取的是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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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十分开阔,屋顶有五米多高,梁柱错综,电线纵横,两扇大门之间的穿堂风吹得人有点凉意。然后她又想,夏天还不错.到了冬天岂不是要把人冻死?这时有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太敏感了,立刻注意到他有一个带着胎记的下巴.
她像猫一样弓起了背。
拉门先生后来带着她离开了舞厅,拉门先生说: “地方不错吧?”姐姐说: “你好像被那帮人揍过哎。自己忘了吗? ”
拉门先生说: “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和这几个人混得还不错。当然,只是为了生意,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并不爱听他说这种乱七八糟的格言,问:
“多少钱的转让金?”
“五千块。”拉门先生说。 “所有的设备都归
我.不过我还得拿钱出来装潢.这地方现在太破
了。 ”
“你是个戆卵。”
这个词她好几年不骂了.念大学以后她文
明了很多。现在忽然又骂出来,拉门先生还觉得
挺受用的,以为她只是骂他傻,不知道在她的心
里从少女时代就积郁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在
回去的路上.她听他唠叨着自己的计划:这家舞
厅以前叫百乐宫,太庸俗了,他们还真以为自己
是百乐门,我要把它重新装潢,改头换面,它的
名字叫 “妍妍舞厅 ”你觉得怎么样?姐姐听了快
要气得晕厥过去,顾小妍陡然变成了一个舞女
的名字。她说: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道观,你白
费心机了。”然而拉门先生陷于他的虚妄之中,
他觉得她带了一种偏见,当然。她也是为他好,
但生意上的事情她并不是很明白 — —如果他不
把这家舞厅盘下来,明年转让费一涨,他的存款
速度跟不上行情。再说,就算做亏本了,他把这
家舞厅再转让出去。按照涨价的趋势还是能小
赚一笔。有很多人都在做这种转进转出的生意,
比做小买卖更发财。
姐姐说: “你有没有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做
了呢?是不是没有生意?这很重要。 ”
拉门先生说: “他们有更好的生意,开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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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以后我也要开个酒吧。 ”姐姐说: “你要是被人打过,敲诈过,还觉得和他们做生意很自豪,那你就是个戆卵。”
拉门先生说: “我一点没自豪,我可记仇了。但是假如我很清高,不结交他们,又怎么可能去接这个舞厅?这种生意都是在熟人之间过手的。我略施小计骗取他们的信任。你以为我甘心一辈子端咖啡拉门吗?我知道你在背后都喊我 ‘拉
门先生 ’的。这是一个很侮辱性的绰号。 ”她不说
话,拉门先生又说: “我以前答应过你。要开个舞
厅给你跳舞.虽然你现在可以在大学的体育馆
里跳,但那地方够挤的。根本不能跳狐步嘛。我
就想着这件事,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也是给我自
己的。 ”
姐姐听了有点感动,赶紧说: “别讲了,有点
恶心了。”于是拉门先生就闭嘴了。
过了几天拉门先生把事情都办妥了,跑到
蔷薇街把姐姐叫走。男孩也要去凑热闹,但他们
不让。又来到这道观前面,拉门先生掏出钥匙打
开锁。大门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午后的阳光落在
门槛上.里面有一股深沉的凉意。拉门先生说:
“这里现在是我的了。 ”姐姐走进去,里面还是老
样子.但因为它真的属于了他,不免也会有一种
心理上的亲近感。拉门先生显得有点兴奋,说:
“它也是你的。”然后跑到后面,推上电闸,打开
灯。梁上的艺术灯都卸走了,只剩几个白炽灯
泡,黯淡无光.仅仅照亮了它们自身。他在后面
捣鼓了一通,一台四喇叭录音机里传来的音乐。
“跳个舞吧。 ”他说。
“不是说设备都给你的吗?”
“他们拆走了,不讲信用。算了,我要重新装
潢的,原来那些设备太差。 ”拉门先生说,“顾小
姐,赏脸跳个舞吧。”
那个空壳子的三清殿真的很宽敞,地上虽
然积了一层灰,但并不妨碍什么。拉门先生伸出
手,姐姐心想这家伙春风得意,扫了他的兴毕竟
不太仗义.后来发现他眼里蒙了一层泪水,随着
两个人在舞池里转动。感到风吹在身上,也吹干
了他的眼泪。她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拉门先生说: “这么多年了,我看着光鲜,其
实和瘪三也差不多,我攒钱攒得都想自杀了。我妈是环卫站扫垃圾的,我爸生病连份工作都没有,现在我终于可以出人头地。这种理想你明白吗? ”姐姐只好歪着脸说:“我明白。”拉门先生说: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男人,我肯定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我追了你好几年,你越跑越远了,我估计也追不上你了。我就在这庙里守着等你回来。 ”姐姐心想,这倒不错,我要是不回来了你干脆在这里出家算了。嘴上敷衍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呢。”拉门先生说: “这个舞厅,不管到什么
时候。都向你敞开大门。 ”姐姐说: “我无所谓,
我就拜托你一件事,别叫什么 ‘妍妍舞厅 ’。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别把我的名字刻上去。”拉门先生说: “其实这代表了我的一种思念。你的名
字刻在我心里了。”姐姐说: “你能不能别说话,认真跳舞?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已经踩了我
两脚了 ”
于是他们跳舞。她心想,这家伙闭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英俊的,她念高中那会儿差一点就被他打动了,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有点蠢,但这种蠢并非发自内心,仅仅是他舞步拙劣。她又想到牛蒡。牛蒡难道不拙劣吗?也很拙劣。这

瞬间她忽然原谅了所有的拙劣,包括摄影师那张被打烂的脸。这时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大殿。对他们说: “怎么还在跳舞?这儿封门了。 ”拉门先生放下姐姐,走过去说: “我是这儿的老板,你们有什么事? ”
那两个人说: “我们没什么事,来贴封条。这地方消防一直通不过,属于易着火的建筑,以后都不给跳舞了。”
拉门先生说: “这我才刚转让到手.他们没跟我说过消防的事情。 ”那两个人说: “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贴封条。”
拉门先生后来说,转让费是要不回来的。姐姐表示同意,她不想再看见他被按在酒桌上挨打的场面。她说: “你只能再攒钱了。”拉门先生说: “是啊,还好我没把工作辞掉。 ”于是他又站在波顿酒店的大门口。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这件事并不算很大的挫折.他只损失了五
千块。
整个八月快要过完了,天气依旧很热,拉门先生觉得自己精神涣散,不再像过去那样敏感了,什么人提着包进出他都会慢一拍,少了很多踢不死。这令他很烦恼,预感到这份工作快要千不下去了。那段日子他再也没去过蔷薇街。
有一天他在休息室里坐着.帽子里一分钱也没有,觉得有人戳他后脖子,回头一看是姐长
姐。她说: “我来看看你。”篇
那天她有点狼狈,浑身是汗,脸上沾着灰尘,小像一只从脏水里捞出来的玩具。她从包里掏出两说千块.交给拉门先生,说: “另外把钱还给你。”

那笔钱本来给牛蒡的,放在他包里,后来警花
街察抓走他的时候作为物证把包一起带走了.钱往
没回来,是摄影师给了姐姐两千元,让她还给拉事

门先生,免得他过于伤心。路
拉门先生拖长了声音说: “不急的。 ”内
她说: “急不急都得给你,我明天就回学校了。 ”
拉门先生没说话,只是站起来,把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让给她,然后给自己点了根烟,站在她面前抽完了,又点了一根。他一直没说话,姐姐很奇怪地看着他,不说话的拉门先生显得严肃而破碎。她看了很久,觉得快要失焦了。拉门先生说: “这个酒店很不错的,四星级,你住过星级酒店吗?”她摇摇头。拉门先生说: “在上海也没住过? ”她说:“我没事住酒店干吗?住不起。 ”拉门先生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对她说:
“带你去参观参观。”
她也有点好奇,跟着他进电梯,出电梯,打开了某个房间的门,里面也谈不上豪华,只是比较干净整洁。地毯柔软,床单雪白。窗帘有两层,拉开厚的那层,里面还有一层薄的。像纱一样,隐隐看到城市在眼皮底下。这是全城最高的建筑。拉门先生开了冷气,坐在沙发上说: “这里面可以洗澡的。”
姐姐说: “我为什么要洗澡? ”
拉门先生说: “我订了这间房,你在这里睡

夜都可以。里面的洗澡间很不错的,龙头带红色的是热水,带蓝色的是冷水。开了冷气,你可以睡一觉。 ”他又指指柜子里的饮料,说: “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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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可以喝,另算钱的,我付得起。 ”
姐姐从窗口回来,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说: “你想什么呢?”
拉门先生说: “别误会,我什么都不想。”
她说: “你以为我稀罕住这种地方?”
拉门先生眼瞅着她站起来走掉.觉得自己失败透了。他在房间里待了十分钟,外面毫无动静,她不会回来了。她是肯定不会回来的。于是他脱了衣服,给自己洗了个澡,出来以后就直奔大街,去找那几个人。他不知道她在回蔷薇街的
路上心里一动。差不多明白了这是要出事。后悔
不迭地往酒店赶,回到房间敲了很久的门.他已
经走了。
那天拉门先生走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厅里.下午没有生意,该在的人都在。这是他第一次来讲理,康家三兄弟都在笑,拍拍他肩膀,说他运气不好,只能再接再励、从零做起了。拉门先生很诧异地看见强盗也在其中,就问他: “你回来给他们看场子了? ”强盗说: “滚。”
拉门先生走到街上,对面有个西瓜摊。他穿过街道,走到摊主面前,问西瓜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一毛二。拉门先生又问: “西瓜刀呢?”摊主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拉门先生问:“西瓜刀多少钱一把?”摊主说十块。拉门先生就花十块钱买了刀,又花五毛钱买了个西瓜,放在花坛上,一刀劈开瓜。说: “不错,不用磨刀了。”
按说应该再买张报纸,把刀卷起来。他懒得这么干了,就反手拿着,藏在身后,回到舞厅。那伙人都还在,拉门先生亮出刀,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轰地散开了,全都退到后面去抄家伙。拉门先生心想这下完蛋,除了自己以外谁都别想砍得到了,这时看见强盗从旁边的厕所里走出来,毫无防备。拉门先生觉得这个目标也不错,甚至更合适,抡刀劈过去。强盗伸手一挡,西瓜刀并没有把手臂劈断,只是嵌进去一半,拉门先生把刀子勒出来.又照着强盗迅速矮下去的头颅上胡乱砍了三刀。在其余人抄家伙拥上来之前,他扔下西瓜刀,发足狂奔向着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
10摄影师活到这一年曾经有过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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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念头,他走了一生中最大的霉运。挨揍不说,莫名其妙牵连了拉门先生坐牢去了。事情就像一串鞭炮接二连三地炸响,摄影师是个脆弱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满街男女老少嘲笑的对象,也不能接受一个二十三岁的优秀青年
因为他的缘故从此身陷囹圄。他丧失了生活的勇气。
至于这件事的另一个关键人物,他深爱的女人关文梨,一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认识十年了,这十年本来可以结婚的,但是阴差阳错。她成了他的情人。考虑到他多年鳏夫,关文梨也离了婚,情人这个词其实很不适用于他们。他们爱跳舞,另一种称谓是 “舞搭子 ”,也未免太宽泛了。终于有一天,在她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后.他再次跑到派出所去询问,有个年轻的警察很不耐烦地问他: “你是关文梨的什么人啊? ”摄影师犹豫了一会儿。情人?太书面化了,会引起警察的警惕。舞搭子?太口语了,警察又不会当回事。
于是他郑重地说: “她是我女朋友。”
当时社会风气虽然很开放,但对 “女朋友 ”这种称呼,仅限于青年人使用,而且得是有正当工作的未婚青年。顾大宏和关文梨的年龄.加起来接近九十岁,年轻的警察像是被谁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摄影师。摄影师很是得意,觉得自己终于冲破了某种桎梏。说: “对的,关文梨是我的女朋友。 ”旁边有个老警察乐了,忍不住说: “老顾,早点结婚多好呢。”
到了九月里.姐姐去上海继续读她的大学,男孩去了化工技校,一所著名的流氓学校。剩下摄影师一个人守在照相馆里,脸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至少是恢复原形了,他很颓废地坐在玻璃橱窗后面.那儿贴了他的作品.各种各样的肖像,穿过这些肖像的缝隙可以看到他的脸。偶尔会有人路过,对他喊一声: “老顾,还在想关文梨呢?”
那个女人应该不会走远。这座城市并不提倡背井离乡,所有人从出生到老死都得在这里,它富庶、温婉。只有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会给你点厉害尝尝。
她家离蔷薇街不远,男孩的学校很远.每天骑车上下学都会经过她家门口,那是一个大杂
院,里面住着乌七八糟的人,到_r晴天所有的被褥和内衣内裤都挂在半空中。从街道上望过去可以看到她的窗口。位于大杂院的二楼,挂着碎花窗帘,始终静悄悄的。他注意到窗台上有一盆植物在渐渐枯萎,到秋天时它已经死成了几根秃枝。男孩心想,这下我爸爸大概是失恋了。在摄影师挨打的那天他曾经辱骂过关文梨,现在想来.也是一时冲动,毫无必要。
摄影师恢复原形以后迅速变成了一个老人,那年他四十六岁,不只是白头发和皱纹,他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老人斑一样的瘢痕,额前被揪脱的头发再也没有长出来,而且有点耳聋。听到什么话反应都会慢半拍,一旦听明白了又会变得很容易激动。姐姐说这也不纯粹是挨打造成的.可能他的更年期提前到来了.过几年就好了。他有时候还去靳家花园,坐一个小时,喝杯茶,然后离开。他在舞厅通常都穿布鞋,别人一看这打扮就不会再来骚扰他。那时候的舞厅也变得更为大众化,跳华尔兹的人都少了,通常都是些很简单的四步,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有探戈舞曲了。他成了一个在舞厅里默默沉思的人,看起来.他一生中余下的时光都该是这样了。
有一天,关文梨回来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当她走进苏华照相馆时,用丝巾裹住头,戴着一副口罩,连摄影师都没认出她来。
她果然没走远,住在城外小镇上的一个亲戚家里。摄影师问她:“去那么久干吗呢?”她说本来是想去借钱的,那张欠条上的一万块。不过她真的借不到那么多钱。摄影师说:“借不到就早点回来嘛。 ”关文梨愣了一会儿。对他说: “没
脸再回来了。 ”
正如姐姐所倡议的,他们应该结婚,这件事并不难,然而两个曾经在舞厅里如此风光的人.全城唯一在公开场所跳探戈的老帅哥和老美女,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落幕。结婚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这种羞辱太折磨人。关文梨说,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摄影师的大脑袋。被打得七零八落。这一切缘于她.她看见顾大宏害怕,看见顾小山和顾小妍也害怕.看见强盗和独眼以及这条街上的每个人都会感到害怕。
摄影师也跟着愣了一会儿.问她: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
关文梨说: “我想去挣点钱。”
挣钱是个好主意。她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
在小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生意很小。但这件事至少看起来比摄影师更重要,她虽然爱他可是并不打算和他结婚。一切复杂的恩怨情仇就此简单了。
摄影师没说什么就放她走了。长篇姐姐是一九九一年回到戴城的.她学的专小业是通讯工程,这一批毕业生有些运气很不好,说找到的工作简直比劳教还不如,也有一些运气好的,后来平步青云,她属于后者,不过时来运花
街转得再等上十年。往
那时她找到的工作是在邮电局上班,第一事

年相当于下车间,必须做个邮递员。她负责投递路
的那个片区离蔷薇街很远,没有熟人,少了很多内不必要的麻烦。人们看见她穿着绿色的制服,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在清晨与傍晚出现在街道上。
那种自行车都是二十八英寸的女式车.正常女孩子根本不敢骑的,她不怕。车后面挎着两个邮件袋,装着各种信件和报刊,有时男孩觉得这是

种报应,十年前她从汪仙居家的奶箱里偷出牛奶。现在必须挨门挨户送信,仿佛是把曾经偷到手的那些东西再偿还给一个空虚的中心。
她变得老实了。说话不那么嚣张.行事低调。偶尔只在家里发发脾气。她最烦有人提起那两个坐牢的男人,简直不能说,像她这么一个人,自认为接近完美,结果她的爱情在号子里蹲
着呢。一个判了八年。另一个连影子都找不到
了,根本不知道关在哪儿。在她脱下这身邮递员制服之前是休想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她很努力,工作优秀,上过电视。当然不是标兵,她才干了这么几天配不上标兵的称号,而是给标兵做陪衬,发表一下自己的感想。实际上她比标兵也不差,绝无迟到旷工,不怕苦不怕累,想方设法为那些无主的信件找到归属,有时
候连人带车栽倒在雨雪纷飞的街道上。男孩在电视上看到她穿着邮递员的制服.非常正派。有

张美丽姣好的脸,简直可以做人民邮政的广告代言人了。男孩心想,嘿,那两个关在牢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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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会有可能在新闻里看到她的模样呢?
有一次他去邮局找她.看见她疲惫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几个同样疲惫的邮递员一溜排开,他们的自行车也筋疲力尽地歪着车头。那些邮递员在抽烟,她不抽,只是低着头,在下午的阳光中等待着这一天的晚报和余下的信件。像个罪人在等待他的判决书。
定期地,她会收到拉门先生的信,特别简单的一张明信片,从城东那所监狱里寄出来的。上面写着他需要的东西。她很快乐,给他送东西是她最高兴的事情。不过她更惦记的是那个从来也没写过一首诗的诗人.如果这两个男人都站在她眼前,她到底会嫁给谁.只有天知道了。
姐姐工作以后有很多男人追求她.这是必然的,可她最终都没有答应别人。男孩问她是不是在等待着拉门先生出狱,那位还在高墙里糊火柴盒呢.以他的刑期大概还有满满一仓库的火柴盒等待着去完成。她说倒也不是为了他,后来又说: “戆卵为什么非要砍人呢?搞得我一生负疚,真他妈的没来由。”她做邮递员以后在家说脏话已经毫无顾忌了。
“那么诗人呢? ”
“别提了。”
“还有那个去了美国的,好像是你的初恋男
友。”
“凑一桌打麻将吗? ”她看着天说。男孩就不
再问下去了。
男孩想,这真的像命运的安排,但命运只是
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来扭转一下局面吗?把一切
变得更简单或是更复杂?也不是这样吧,每当她
看到姐姐的样子就会觉得所有人都在时间中.
时间就是命运,除此别无他途。
有一天姐姐对男孩说: “我看见强盗了。 ”
男孩说:“他在哪儿? ”
她说: “跟我去看。”
男孩骑着她的自行车,带着她,走了很远的
路.来到她的辖区。在一条很破旧的商业街上,
她跳下车子,指着马路边的一个报摊说: “他在
卖报纸。 ”
那个人.被拉门先生砍成了半傻。如果不是
医生妙手回春的话,他就得死掉。拉门先生也得死。他剃着光头,戴着一顶卖报人常见的遮阳帽,如果摘下帽子你会看到清晰的三条刀痕。他的报摊很寒酸.用几把凳子拼起来.上面搁着很少的几份报纸,报纸上压着几枚硬币。他自己就坐在一把折叠帆布小马扎上.看着眼前的硬币发呆。
男孩说: “爸爸的欠条还在他手里呢。 ”姐姐说: “看这样子是不会来要钱了.都两年过去了。 ”男孩说:“欠条在,总之不是件好事,万一哪天他又想起来了呢?”姐姐说: “可是怎么才能弄回那张欠条呢?绑架他?他现在看上去倒是很容易绑架。 ”
男孩说: “算了,我们家那位也跟傻子差不多了。他要是看见那张欠条或许会清醒过来呢。”她点点头。两个人感到一阵轻松,没错,那
张欠条是不会再出现了。它已经变成了强盗身上的刀疤.阴差阳错地.把这个最难搞的家伙、他们全家的阴影,就此定格在了八十年代。某一瞬间男孩甚至觉得,强盗是无辜的。
男孩想,我们都解脱了.包括姐姐,不过也未必。有那么一天,她去送信,遇到几个十七八岁的小流氓调戏她,对她说:“女邮递员.打炮吗?”
她不太明白打炮的意思。不过看他们的表
情就明白了。她跳下自行车,瞪着这几个人,他
们哈哈大笑。后来又跑过来一个年纪比较大的
流氓.对那几个人说: “你们找死,你们知道她是
谁吗?她就是顾小妍。 ”那几个小流氓摇头,没听
说过。年纪大的那个就说:“她的男朋友,当年一
个人提着西瓜刀冲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厅,三刀
砍残了一个叫强盗的老逼样,警察来抓他,他一
脚踢飞了一个联防队的。爬到屋顶上,几十个警
察堵着他.后来电视台都去拍新闻了。这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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