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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_11 路内 (当代)
还关在牢里呢.等他放出来能把你们一个一个
都剁了。”那几个小流氓听了感到非常佩服,臊
眉搭眼咋舌而去。
姐姐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走了一段,她觉得
孤独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孤独但那次孤独找
到了她。她撂下车子,站在街上大哭起来。
11
上上
步人九十年代后,摄影师再也没去跳过舞,他隐退了。如果戴城有个跳舞名人堂什么的,他的照片应该会挂在那里,供后人瞻仰。可惜没有,只能草草落幕,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

段传奇故事— —那个会跳探戈的顾大宏,真
的很厉害,又儒雅又傲慢,后来被人打成了傻子.所以做人不要太清高啦。这就是故事的全部意义。
很多人都以为他颓了,其实不然,他很滋润.每隔两个星期去一趟小镇上,找关文梨叙叙。她在镇上先是开了个杂货店,后来又开了个饭馆,里面还有摄影师的股份。那镇子过去很冷
清。没想到一夜之间就成了旅游旺地。到一九九二年的时候,饭馆可谓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她还卖一种很肥很胸的蹄膀,据说是当地特产。每次摄影师去镇上,第二天都会带一个回来.放家里吃一个礼拜。他在镇上过夜。
可他们就是不结婚。
摄影师还是守着他的照相馆,店面破旧,生意越来越差,曾经有人来和他谈转让的事情,他不干,觉得它既然以亡妻的名字命名,那就不能随便倒了,更不能把这名字交给别人。一九九二年解放路改建,沿街一溜平房全部拆除,造起了楼,贴着马赛克瓷砖,玻璃窗全都是茶色的,照相馆恰好就在一幢大楼后面。那地方叫做康城歌舞厅,是康家三兄弟的买卖,里面全是三陪小姐,到了晚上热闹极了,唱歌跳舞,喝酒划拳,轰轰的音乐声从里面传来,卡拉OK的嚎叫回荡在夜空中。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筋疲力尽浓妆艳抹的三陪小姐就跑出来吃夜宵。
有时候他们能看见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里面坐着康家三兄弟.他们已经成了戴城很有名望的生意人,他们开影视公司,有两家歌舞厅,后来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不过这一切都与摄影师无关了
这条街称之为花街,原先只是因为它名为
“蔷薇街 ,街”上又有很多栀子花,至此它就真的
成为花街了,附近的白柳巷顺便也叫柳巷。人们
都很快乐地说自己住在花街柳巷。九十年代,陆续又有人搬离蔷薇街,其中就
有方屠户。屠户那时也不再卖肉了,因为没有国
营肉店了.他不想做个体户继续抡刀子。根据林
雪凤的推测,中国很快就会流行各种冰货— —
冷冻的鸡鸭鱼肉,冷冻的丸子饺子,甚至冷冻的
面条。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屠户一直记得,
人们为了买一块没有冰冻过的 “热气肉 ”,拼杀
在菜市场,给他这个剁肉的递香烟抛媚眼。没有

人爱吃 “冷气肉”。然而冷气时代确实来临了。林篇
雪凤是个商业奇才,她总能准确地预测到行情小说
的变化.屠户在西边的新村里摆起了一个冰货柜台,很快步入正轨。他顺便租了一套三居室,全家迁往新村,蔷薇街的日子就算是永久性地街花结束了。往
摄影师仍然坐在他的照相馆里。旁边的烟事

杂店和寿衣店都变成了小饭馆,一个卖炒面.一路个卖盒饭,到了吃饭的时间油烟弥漫,泡沫塑料内盒子四散飞扬。座位不够,食客们就蹲在照相馆门口吃,很煞风景。这且不说,关键是这种小吃店引老鼠,大的在地上跑,小的在梁上蹿,首先把姐姐吓了个半死,其次那些女的再也不肯来光顾他的生意了。
男孩那时已经被化工技校开除,在外面帮人跑婚纱生意,十九岁就挣到了自己那份钱。姐姐比较倒霉,没调进科室里,还在外面做邮递员.不过看上去好日子也不远了。他们都不再管摄影师的私生活,他孤守着照相馆,有一天,他的好运气来了。
他被强盗揍过以后.干了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每天到照相馆里给自己拍一张派司照,一共拍了五十张,全都冲出来。在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张脸的变化过程,从一个狰狞恐怖的大脑袋,逐渐缩小,逐渐恢复原形,后半部分可以看出他很帅。脸上的伤让他更酷。他表情平静,或者说像个无所谓的劳改犯,到了倒数第三张,他似乎是疯了,跑到理发店给自己剃了个板寸。扮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倒数第二张是哈哈大笑,最后一张是伸舌头扮了个鬼脸。他把这些照片贴在一张黑色的卡纸上,全是两寸头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上面,观者无不动容。这套照片他要是心情好了就会拿出来。放在柜台
197
上吓吓人,也展露一下自己的摄影功底。他还挺得意,说那次关文梨来找他。本来是可以把她挽留下来的,后来他搬出这套照片,她就吓得跑回镇上去了。
那次有几个外地的摄影家经过解放路,顺便拐进苏华照相馆,他们是来买胶卷和电池的.摄影师正在吃午饭,镇上的蹄髓。他的五十张派司照就搁在柜台上.有一个摄影家看见了.吓了

跳,抬头端详摄影师,又招了那几个人一起来看,大伙喷啧赞叹,问他: “这是您自拍的吧? ”摄影师点头。外地摄影家说: “这很厉害啊,非常有力量,可惜尺寸小了点。 ”摄影师咽下了米饭。跑到里面拿出四个档案袋,里面是五十张扩成十寸的大片。
外地摄影家们看了半天,除了这套以外.还有他当年给姐姐拍的“早晨 ”,给男孩和关文梨拍的 “雨季 ”,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荷花、梅花、樱花、玉兰花。外地摄影家很有眼光,说: “花就别看了,您的人像拍得不错。而这套照片是世界级的,效果太好了。 ”摄影师说: “是啊.前年不小
心摔的。”外地摄影家说: “您也别不好意思了.这分明是给人揍的,傻子都能看出来。 ”摄影师无所谓地说: “哦,那就揍的呗。 ”
那几个摄影家告诉他。南京正在做一个现代艺术展,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虽然他默默无闻,只是一个街边照相馆里衰老无用的小老板.但这套作品从各个方面来讲都不逊色于摄影大师。最关键的是,没有哪个摄影大师能把自己揍成这样再拍一组照片,那种伤痛、悲愤、狂乱,都是独一无二的。摄影师想了想。民间艺术家对这么高深的理论不是很明白,但他觉得去参加展览也不错,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敢想的梦想。
这件事花了他不少钱。主要是冲印和装裱,还有运输费。他独自去了南京,反正也没人管他。后来男孩才知道.他的作品挂了整整一个墙壁,刊登在两份艺术杂志上。这组照片被他命名为“疼痛 ”,疼痛一号,疼痛二号,一直到疼痛五十号。够吓人的。等他回到戴城时.又上了一次晚报.文化宫给他开了一次摄影作品回顾展,把荷花、梅花什么的也拿出来现眼。这下他第二次出名了。
那时人们又想起他了,原来曾经的摄影师顾大宏已经成了知名艺术家,生意又来了。他穿着高帮皮鞋和摄影马甲,坐在一把罕见的导演椅中,跷着二郎腿抽烟。有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并且他也不打算把它们剃掉,花白的头发像当年的诗人牛蒡一样,逐渐齐耳,逐渐披肩。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和他谈柴米油盐了
在苏华照相馆的最后一段时光中,他显得满足而自负,作品还在外面展览着,他享受了一个戴城的小老板不可能得到的荣誉。有一天他昏了头,竟然答应给碧波饭店的女老板拍一套裸照,那也不是全裸。而是半裸,但足够让他再挨一顿打了
那个女老板也是深爱着他的.她很漂亮.就是长得有点肥。不太会跳舞。过去她认为自己有钱,胜过关文梨十倍,现在关文梨也他娘是饭馆女老板了,生意不比她差。她估计这辈子也追不上摄影师了,只有一个要求,在青春逝去之前请他给自己拍一套比较暴露的照片。当然这事得关起门来干,摄影师没二话就答应了。
于是,那天下午,姐姐恰好提前下班回家,街道静悄悄的,隔壁饭馆里的人都在打瞌睡.她看到苏华照相馆的卷帘门关着,觉得奇怪,就掏钥匙开门走进去看个究竟。她以为最惨的事情无过于摄影师又被揍了一顿.结果看见碧波饭店的女老板衣衫凌乱地坐在里面.摄影师脱剩

件汗衫,扎了个小辫,正在狂按快门。姐姐几乎要晕过去,总算她也见过一点世面,没声张,退出去替他们把门,直到他们完工。碧波饭店的
女老板出门时还很亲热地拍了拍姐姐的肩膀。
那是家里最后一次爆发大战.男孩亲眼目睹。他觉得好玩极了.摄影师和姐姐都嘟着嘴,互相不服气,互相觉得对方是傻瓜的样子。姐姐说他这么干很可能会被抓进去.如果他一直这么干,肯定抓进去。摄影师说: “拍人体艺术的我见过,我去南京都见过了。 ”
姐姐说: “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 ”摄影师说: “反正比你那牛蒡更艺术家,我很有名气的,上过艺术杂志了,你不知道吗? ”姐姐狂怒: “我知道,不就是被人狂揍一顿
吗?你要是再被人揍一顿,你还能上艺术杂志。”
摄影师狂怒:“你一个邮递员竟然嘲笑我?”
姐姐说:“你下次要是再拿牛蒡说事,我饶不了你,我天天跟你说强盗。”
摄影师说:“你还有个拉门先生呢。”
姐姐说:“你还有个独眼呢。”
摄影师说:“再I罗嗦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照相馆。”
姐姐有点害怕,嘟哝说:“嘴硬吧,你就是因为嘴硬才挨揍.揍完了可以去展览。”摄影师抄起凳子,女邮递员撒腿就跑,跑出去二十米,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到底想娶哪个女人?”
摄影师喘了口气。穿好衣服,抓了点钱塞进口袋。那时天色还不太晚,走得紧的话,可以赶上去小镇的最后一班中巴车。他把苏华照相馆的卷帘门拉下来。锁好,往巷口走去。
姐姐大喝道:“去哪儿?”摄影师用他三十多岁时一贯平静的语调.头也不回地说:“老子去结婚。”
光明
罗佳说,赌场就在城西大桥往西,问我到底去不去。我想了想就答应了。
那是白露,斗蟋蟀的季节。那会儿城里斗蟋蟀已经不像我小时候,随便抓了一个就能找到对手,输了的蟋蟀扔掉或者踩死。那会儿逮住蟋蟀都会小心地养在瓦罐里,拿到花鸟市场去让人掌眼,通常可以卖两块到五块。也有一些特别好的能卖到十块,而那些贩卖蟋蟀的人将其价格翻十倍到五十倍出售。到了赌徒手里。它们倘若拥有优异的战绩,就会更为昂贵。玩蟋蟀的人都在秋天出动,平时他们干别的,有的有正经工作,有的靠赌博为生。
我们不养蟋蟀,也不擅长赌这个,我和罗佳
在一起是谈恋爱。她要去城西的赌场找她爸爸.这个赌棍从牢里放出来以后已经输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房子。秋天他不赌牌了,赌蟋蟀。
“去砸场子吗?”我说,“我们会被人打的。”
“就去看看。听说他赢了很多钱,我就可以搬家了,但他不想把钱拿出来,也许他赢了钱在外面有女人了。我再也不想住在那个鬼地方了。”
她以前住的房卡房.用来抵债大概不值一千块钱。可是连这都被收走了。她妈妈已经死了有三年,我遇到她那会儿,她跟着赌徒爸爸,还有爷爷奶奶一起住在郊区的农民房里,那地方也还不错,就是离城太远,冬冷夏热,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厕所。她说要是再在那地方熬着,冬天长
篇来了,她爷爷和奶奶非得冻死一个不可。或者两小个全都冻死。她爸爸已经不回来了。说我们骑着自行车打算出发,我看看手表是下午四点,她说-
d,时就能到。 花
街“赌场给你进去?”我问。我知道那种地方都往
是秘密场所。怕警察冲。 事

“我去过的,他们有点认识我。”她说。 路
“也许不给我进去,我身无分文,不太像个内赌钱的。”
“你就说你是去卖蟋蟀的.你歪头的样子最像干这个的。”她说,“我给你备着呢,竹筒在我包里。”
“里面有蟋蟀?”
“有,是个三枪的,装装样子。”
“三枪不行。”
她从口袋里掏出竹筒,拔出塞子,轻轻地放出那只可怜的三枪,用手指掐掉了它中间的那根,其实是产卵器。蟋蟀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她说:“你真多事。没人会检查这个,那个赌场松得很,谁想进去赌钱都行。你还真把它当成香港片里的大赌场了。”
“那就走吧。”我说。
在此之前,我刚被化工技校开除。她更早时候就从二十二中退学了。可悲的一九九一年。我们俩都晃着,成为众多马路青年中的一员,心里
又悲伤又爽快。
我在化工技校那地方算是把什么坏事都学会了,十七岁那年进校念书。我摸了摸自己的歪头,估计第一天就会被人欺负死.这所学校出了名的流氓土匪,生存压力太大。当时我的理想是去烹饪技校做厨子,然而厨子们不欢迎我,令我
199
徒然望洋兴叹。
实际情况是。开学第一天我们所有人都被镇住了,气氛异常严肃,教学楼正门口挂着横幅,要求整顿学风,警惕和平演变。我们班四十个男生坐在教室里噤若寒蝉,暂时还没有沾染
到技校的歪风邪气。其实只是一群没前途的初中毕业生。高大威猛的班主任在教室里穿梭一圈,先是勒令一个穿牛仔裤的学生脱下裤子,仅着一条短裤绕教学楼跑圈。该校没有操场。跑步都得绕教学楼。其次是让一个穿花衬衫的去食堂里铲煤.恢复一下劳动人民的本色。轮到我的时候,班主任很仔细地检查了我脖子,又拉拉我的头发,确认我是天生的歪头和天生的鬈发,这就算下马威了。第二天有两个在走廊里吵架的同学被拎到教务处一人挨了一个警告处分,我们都吓傻了。连厕所在il
L就已经
~J还没认清呢,被处分了。头一个月里,高年级的孩子像割草一样纷纷遭到退学和开除.那帮大孩子也蒙了.说以前不是这样的.管得可松呢,只要不打老师基本上不会有任何惩罚。这时你抬头看看学校里
的横幅就会明白为什么。
这种管制是我从来没经历过的,一下子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必须接受一种近似于成年人的规范。牛仔裤绝对不允许穿,军裤也不允许,皮鞋必须得看鞋头,尖头和方头的都不允许,圆头的可以。衬衫不能带花,带条纹的也不行,必须一色的.下摆束在裤子里,领口的扣子只能解开一颗。如果有同学穿打补丁的裤子,那是要受到表扬的。有一次一个笨蛋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衬衫和球鞋一起出现。为了求得更多的表扬,结果被班主任赶了出去.说他太像要饭的了。
打架一概处分,见血必开除,打老师的直接
送去拘留。有时候不说话的也会倒霉,比如说,校
长正好看见你在走廊里站着.他走过来问你四项
基本原则是什么,答不上来就绕教学楼跑吧。
学校明文规定不许蓄须,我们之中很多人
都没胡子,只有嘴唇上的一溜细黑汗毛,这在许
可范围内。汗毛不是胡子,可是有一天又宣布这
全都算胡子,必须刮掉,我们都去刮了,刮掉以
后又长出来,从此它就是胡子了。
我在十七岁时经过了猛烈的变声期,刮了
20O
嘴唇上的汗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这让我高兴,原来歪脖子并不与荷尔蒙有关,我一切正常,在技校这个地方甚至可以变得更凶悍.像个真正的怪物。
那段时间没什么人欺负我.我们班上有一个最强的男人,绰号呆波,他的爸爸妈妈都是跟我爸爸学跳舞的,一九八四年在文化宫俱乐部的第一批学员。呆波佩服我爸爸,按辈分算起来他是我的师侄.不过我不能这么说.他让我做他的师弟我也认了.我在呆波的小团体内混得不错,他们仅仅是嘲笑了我歪头的客观事实,并未将这种羞辱付诸于行动。我经常买香烟给他们抽,这是一种示好。他们都很穷,没钱买烟。
罗佳曾经嘲笑我,总是叼着香烟摆样子。我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的确学会抽烟了。她有点诧异,在她看来我是一个无用而懦弱的家伙,十
七岁抽烟似乎真的离经叛道。她不认为我可以离经叛道,我就把化工技校的事情讲给她听。
是的,抽烟会招致极度严厉的惩罚,不会处分,不会罚跑,而是扣津贴。技校每个月发给学生十五元津贴,国家补助的,这笔微小的财产是我们唯一的尊严所在,你可以考试不及格。可以被处分.甚至趾高气扬地卷铺盖滚蛋,可是只要你还待在这鬼地方.每个月的月底看到别人拿钱,自己身无分文变成一个穷鬼,一个戆卵,这极伤自尊。所以,相对应于抽烟的惩罚就是扣钱。哪怕你在学校外面抽烟,被技校任何一个老师看到,他就可以扣掉你的十五元。这笔钱扣下来不会上缴国家,它唯一的用途是成为老师的奖金。
然而我们依然在任何可能的场所抽烟,厕
所里,楼顶上,树阴下。这所学校的男生占百分
之九十.抽烟乃是一项光荣的革命传统,甚至比
骂人打架更重要。所有的男生都保持着一种强
硬的姿态:我可以穿打补丁的衣服,可以老老实
实,可以背诵课文,但是老子必须抽烟— —因为
抽烟和资产阶级没有一分钱的关系,无产阶级才
抽烟。资产阶级都他妈的戒烟了。
罗佳说:“原来你也就是随大溜啊。”
也不能那么说。抽烟让我有一种孤独感,小
小的.微微的。我经常爬到楼顶上抽烟,看到护城河。对岸是一所监狱。带铁丝网的高墙、圆形岗楼以及像勺把一样弯曲静默的大桥。那地方她曾经带我来过,她的赌徒爸爸当初就在这里
坐牢.整个少年时代我盼望着星期六的下午由她带着我坐上公共汽车.漫长的旅程,穿过整个城市来到这里。它荒凉而珍贵,但后来我竟然每天要骑着自行车经过大桥.我想她简直快想疯了.记忆中的地址不该一次次地碰触它。
那是最为严厉的年份.诸多流氓学校变得空前绝后的规矩,学风为之一振,但这只是在校内.根据化工技校附近居民的反映,这帮学生在校外的破坏力更强了.以前是一群蝗虫,现在是

群饿狼。对此,学校联合了当地派出所和居委会,开了几次思想教育大会,底下鸦雀无声,看上去都服气了,出了校门立刻变本加厉。最后,官方表示无能无力,请大家锁好门窗,耐心等待寒暑假的来临。
我们走到巷口.她说有点饿了,如果去赌场我们可能会很晚才回来,最好吃过晚饭再上路。我把她带到苏华照相馆边上的饭馆。各自要了两份炒面,店里顾客不少,我们找不到座位。我把她带到了照相馆里。
“我爸爸去看他女朋友了。 ”我掏钥匙开锁,把卷帘门拉起一个三尺高的空隙,再打开门.我们钻进去,坐在柜台边吃炒面。吃完了我打算消化一会儿,顺便把抽屉里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

九八八年她是这儿的常客.很多照片都是当时的聋子方小兵拍的。她看得认真,我顺手摸摸她的头发,她说:“别乱动,头发乱了。 ”外面刮着很大的风,我想要是她这样子去城外,用不了多久,头发就会全部乱了。
“聋子搬家了? ”
“搬家了,住到那边新村里去了,关在家里继续画彩蛋。他只会干这个。”
“学不会其他东西了?”
“不需要学会,彩蛋已经够他消费一辈子了。 ”
我们坐在一起,想念了一小会方小兵.用圆
珠笔在小本上猛写字,骑着他那辆破旧三轮的天真样子,不禁很感慨,光阴如梭,一切都生锈了。很奇怪。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八十年代是光彩焕然的,那种新鲜好闻的气味引导着我,而几十年代在我心里却显得陈旧腐败,从一开始直到它结束都没能挽回。我矫情地说: “以前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以为她会嘲笑我,不料她说: “是啊,好日子结束了。 ”于是就连小兵都被我抛在了那个业已消失的八十年代中。
后来她又找到了一张更早以前的照片,七年前在照相馆里拍的。我坐在她身边,仿佛感到篇长最初的她又回来了,那个上课时拘谨又美好的小小姑娘,和赌博没有一点关系的她。我觉得很伤说感.我记忆中的罗佳已经不存在了,但我仍然喜欢眼前的这个人.无论她化蛹为蝶还是化蝶为花
街蛹。她凸出于一切事物的表面,这么多年我并不往
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事

而我为什么还是从前的那副样子。路
她把那张照片揣进口袋,说: “给我吧。” 内
“我也就剩一张了。”
“你有好多张我的照片。”
“小学的就这一张。”
“我搬家的时候把一本相册弄丢了.小学的
照片也就剩几张派司照。难看死了。这张好看。 ”
她住的地方很远。在农村里。她爸爸输光了所有的家当,债主还在不断地上门,只能搬走。我去看过她,三开间的二层农宅,在当地来说也算不错了,她家租了楼下一间,租金非常便宜,往外看就是大片的菜地和房东家的鸡棚。屋子里黑洞洞的.家具破烂不堪,两个老人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沉重,仿佛已经没有力气与生活中的绝望相对抗,只能任由如此,随时准备死掉。
住在农村最麻烦的是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没有厕所。她用马桶,然后倒在农村的粪缸里。这与她马路少女的形象完全不符。她说洗澡更麻烦,到了夏天,每天晚上烧了水给爷爷奶奶擦身,然后是自己,有时候她玩得忘了回家,就睡在医院的急诊病房里。房东告诉她,老人不用那么勤的洗澡,他们没有新陈代谢了,没那么容易发臭。然后对她说: “你爸爸真厉害。把我们全村的钱都赢了过来。”
她一门心思就是挣点钱,赶紧离开那个地方。然而她爸爸不见了,秋天到了他赌蟋蟀去了。
201
她站起来说: “走吧,还要赶很远的路。”
念技校的时候,呆波一直罩着我。他带我去跳舞。呆波的爸妈比较擅长跳国标.在我爸爸门下算是比较出色的。到了呆波这一代完全无视于跳舞的道德观,他专门跳艳舞。春天时,他带着我去了一个地下舞厅。真的是地下室.正门口挂着 “春光舞厅 ”的牌子,沿着台阶往下走,里面空气很糟糕,廉价的腈纶地毯显得非常肮脏。我们钻进去,舞厅像防空洞一样,少许灯光照着舞池中央.围着舞池是一排排的火车座。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内容。有一些人影在我眼前晃动,我以为呆波是来这里找人打手枪的,但是他告诉我,他真正的目的是来服务于那些中年阿姨。她们正如饥似渴地等待着他的手指。呆波问我想不想试试看,我摇头拒绝,实际上是心惊胆寒。呆波说: “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别乱跑,别去角落里。地上很滑当心摔死你。”
他走进暗处,这个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家伙,穿着皮鞋,仿佛用直觉就能分辨出地上哪儿有精液.拐着弯消失在一片混沌中。我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走过来一个清洁工大妈,若无其事地举着黏糊糊的拖把.对我说: “去吧。拖干净了,里面好多人呢。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是个歪头。
我背着书包走出春光舞厅,到了外面猛力
呼吸着既没有尼古丁也没有荷尔蒙的空气,让
自己缓过来。我坐在一个消防栓上,给自己点了
根烟,看看风景。这一带很破败,街上没什么人,
对面一幢楼房,贴着长方形的外墙砖,像秋天的
树叶一样凋零坠落。横着看过去,洗头店,烟杂
店,包子铺,游戏房,还有一家柯达冲印店。然后
我看到一个敞开了门面的台球房,有个女孩正
在孤独地打球。
我捏着香烟走过去.她十分专注,只是在伏
下身子的一瞬间从长发的间隙中瞄了我一眼,

秒钟后出手,一个黑球落袋。她球打得很好,但出于色盲的缘故,从来只打最简单的。这是我在九十年代第一次看到她,也可能不是,有时我感觉到她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有时我会认为街对面那个靠在行道树上发呆的姑
娘就是她。很难说那就是幻觉,因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的的确确来自她的身上。我站在她身边。她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
着我。“在哪儿混呢? ” “化工技校。” “看你从春光舞厅里出来了。 ” “我就是进去看看.什么都没干。 ” “那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知道。”她弯下腰继续打球,打完了又给自己开了

局。这时她才问我: “要不要一起玩? ”
我说我不会.时隔数年,我还是扭不过我的脖子,学不会任何一种球技。她仿佛才想起我们以前的事情,说: “给我看看你的脖子,是不是更歪了。 ”我笑笑,挺起胸膛,这可能是我仅有的心甘情愿挺起胸膛的时刻,它简直像黄金一样稀少。我享受着永恒的时间中绝不停歇的时针与分针的旋转而秒针却悄然停下的瞬间。她说:
“好像比以前好很多了。 ”我问她:“你现在在哪里念书? ” “不念书了。”她说,“被二十二中开除了。”
“就一个人玩?你以前那些朋友呢? ” “闹翻了,不往来了。 ”她说,“一个人打台球
挺好的,你来了我才觉得无聊,跟我学台球吧,
我们可以去赢点儿钱。 ” “你爸爸呢? ” “放出来了.干老本行,赌钱。”她开始数落
我,“又抽烟啊,胡子也刮了,好像还长高了些。 ”
我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
她笑笑。她喜欢我赞美她,就像我喜欢听她说脑袋是不是更歪了。我坐在凳子上看她一个人玩,她闲闲地问: “在学校里混得怎么样,给人欺负了吧?”
我说: “还好,我实习了。”
“很快就能挣钱了。”
“是的。”
她绕着桌子走,仍不时瞟我一眼,带着笑。我很怕从她眼中看到那种厌烦的神色,但是没有.她一直笑吟吟的。这让我觉得她已经原谅了我.或是原谅了自己,要知道当初她几乎是把我和方小兵踹走的。
后来呆波从春光舞厅里爬了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面色潮红的丑阿姨。两个人在街口分手,呆波看见我在桌球房.就跑了过来。
呆波说: “哎,你在打桌球。”
“看她打。 ”我说, “我的小学同学。 ”
呆波对她没有兴趣,呆波刚刚爽过,处于他最呆的时候。他要了我一根烟,坐在边上一起看
她打桌球,看了一会儿说: “打得不错。”
她说:“要不要来一盘?带花的。 ”
呆波说:“想赌钱吗? ”
“赌多少? ”
“十块一盘。”
她摇头说: “三十。 ”
呆波点头同意.拿了球杆过来,两个人说好打最简单的。十五个球谁先打进八个就算赢。呆
波也会打台球的,虽然比不上他的舞技,但像他这种人总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次他吃亏了,她一点没给他留面子,甚至连钓鱼式的故意输球都懒得做,干净利落地赢下了三盘,还是那种
笑吟吟的样子,眉宇间稍有一点刻毒。呆波傻站
在一边,看看我,又看看她,说: “你们他妈的故
意的。 ”我说: “什么都别说了,还来吗? ”呆波说:
“不来了,没钱了。”我说: “你可别赖账,传出去
没法做人的。 ”呆波说: “今天我状态不太好,情
场得意赌场失意,他妈的居然上了你们的当。 ”
这句话惹得我笑了起来。她嫌恶地撇嘴说:“又不是我逼你赌的,有什么不服气的。 ”呆波说: “过两天再比划比划。 ”掏出一张一百的,我倒找给他十元,他自认倒霉走了。
我们看着那张一百,其中还有我的十元。她说: “我请你去吃饭。 ”我说:“喂,和我在一起.你难道没有感到不甘心吗? ”
她说: “我看见钱,心里就甜甜的。”
那以后我可以找到她了.我们总是约好时间见面,总是某个台球房。有一两次我爽约了,被学校留下来背诵文件.赶到台球房去一看她已经走了,但她总会留下一张纸条,说好什么时候她还会再来。台球房并不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有些人会来招惹她.她总是能巧妙地让人下
场打球,赢到一点钱就溜。
我们出城向西。风很大,远处的晚霞像是一炉快要熄灭的炭火。沿途尽是下班的人,有一些从城里往城外,有些相反。这座桥在下班时显得拥挤,但它上方的天空仍然开阔,秋天时甚至能看到候鸟,大雁或是鹳,在极高的地方,似乎是沿着河流向南而去。
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新村,经过了城外的篇长寺庙,人渐渐少了,树多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我小

直看着山,随着我们靠近,它缓慢地升起,挡说住了晚霞,于是薄暮忽然降临。山使我失去了参照物,待到快要靠近山脚时,罗佳带着我顺公路花
街转了个弯.向一座小镇骑去。往
那地方只剩下公路了。我觉得有点荒凉,薄事

暮冷冷地盖住了沿途的景物,天黑了,路灯显得路严肃。我说: “我可能会去一个婚纱店上班。” 内
“挺好啊。”她说,“卖婚纱你行吗? ”
“我不站柜台.帮工做做运货理货,学点生意。”我说。
这份工是林雪凤介绍给我的,我去过三天,是无报酬的实习,老板觉得我很勤快,答应给我这份差事。看起来像是混口饭吃,但林雪凤私下里告诉我,婚纱将是未来几年最挣钱的行业。红事白事永远都是挣钱的。几十块钱的婚纱放店里翻三倍到十倍的价钱卖出去,那种纱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人穿的,只有在结婚的时候女人才能忍受这个。
“他们也招女营业员的,你想不想试试看? ”我问。
“多少钱一个月?”
“我是一百五.你想做营业员我可以帮你问问,听说还有提成。知道什么叫提成吗?在你手里卖掉一件,你就可以拿一份钱,多劳多得。” “那你帮我问问。”她说,“老想靠赌台球挣钱也不是个事。”
“不要再去赌台球了。 ”
“我只会这个。”
“开店就是靠学的,我以后也想做婚纱生
意。弄个门面。等我挣到钱了给你开个桌球房,
你一个人在里面天天打桌球。”
203
她笑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还是多开几个婚纱店吧。我们这些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开些小店,到时候我跟你合股。”
“我的店就是你的店。 ”
我们终于来到赌场门口,那其实是一家工厂。我们停了车子走进去,里面冷冷清清的,传达室亮着一盏孤灯,黑漆漆的地方有些花坛和宣传栏,后面是车间,都停产了。她带着我往里走,低声说: “这帮赌徒都是包了汽车来的。”我说:“怕警察抓吗? ”她说:“就是啊。”
工厂很大,绕了好几个弯.一直走到最里面。有两个把风的人拦住她,她报了她爸爸的名字,那两个人就放我们进去了。那是一个大仓库,里面热闹极了,四张大桌子,一众人等分散着围在桌边,有人下注,有人坐庄。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蟋蟀罐子,桌面上全都是钱。
我对她说过实习的事情。

九九。年我们去化工厂实习.有一天一起在生产区的厕所里尿尿,那种露天的厕所。几十个人轮番进去站在小便池前面。那时忽然就炸了,一个工人在反应釜的锅盖上千活,盖子被巨大的爆炸掀起,他骑在那上面像飞碟一样掠过我们的头顶,看得我们的尿都撒在了鞋子上,然后是一声巨响,锅盖和人在三百米之外着陆了。
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我觉得活着真好,死了不好。实际上我已经完全不想在那学校里待着了,我只是找不到一个缺口离开它。那时我觉得自己贫穷而无能,渐渐地明白这是一件致命的事。
后来我讲给她听,我把这件事的恐惧感自动遮蔽了,变得快乐,变得滑稽。她听半天没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骑在锅盖上飞出去?” “因为他站在反应釜的锅盖上搞维修,反应釜炸了。 ” “那他够倒霉的。”她说。 “你爸爸不是照相馆老板吗?你为什么要去做化工呢? ” “我们家的照相馆已经快要倒闭了,我爸爸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入,他只会跳舞和拍照。”我还说过有个同学自杀,他赌钱.输得太多了。那时他一个月只有十五块津贴.如果上班了
可以挣五十元,他估摸着下半生也就只能挣这么多。这个人平时很孬,如果没有人引诱他.他是绝对不会上赌台的。可是他竟写下了一张欠条,跟着写了一封有很多错别字的遗书.在春天的时候跳到了护城河里。我们学校沿河.早年人们隔着护城河打过仗,至今教学楼上还能看到斑驳的弹坑,在面向河流的那一侧。他跑到楼顶上,很绝望地喊了一声就跳出了围墙,落在河里。我们没人敢救他,因为有围墙拦着.如果我们也跑到和他同样的位置向外跳。那就成了高台跳水,很可能会摔死。他淹死以后这笔账就烂
了。人们说,怎么也没想到技校生会自杀。那似乎应该是重点高中的学生才干的事情。
我对她说,你知道我有多么绝望吗?我担心着随时会失去你,也担心着随时会失去我自己.就像一个扎破的轮胎在一盆脏水里检查哪儿漏了,有时候你会遇到无良的修车摊主,他在那水里藏着钉子,多扎一个洞他就能多挣五毛钱的补胎费。你不知道那水里是否藏着钉子,尤其是
你的轮胎被扎了好几个洞的时候。但你无法冲上去把那盆脏水倒掉.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钉子。你不能这么干,你只能揣测,永远揣测。甚至在事过多年以后仍只能想,那里面有否欺骗.有否不公。我就是这么担心着你会离开。有时我又想,也许我们会有一个光明而卑微的未来。
夏天时我们本来是可以放假的,但技校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月的军训。技校没有操场.借了农业中专的地方.每天站在烈E t下走正步.或是扮演泥塑木雕。我姐姐在一九九。年已经尝过这滋味,差点被太阳晒死过去。我们更惨,排长对技校生丝毫没有同情心,大概觉得我们比大学生更经得起折腾。所有人都累得像狗一样,他们说最后一天可以去打靶,玩真枪.于是所有人都期盼着打靶的那天,好像届时他们就可以抬枪往活人身上射。
我注意到那些住校的女孩.养猪养鸭的农业中专生.她们站得远远地看热闹。有一次呆波在军训结束后试图调戏她们,女生一抖手,把个蝎子塞进了他的衣领。这些女生不好惹。有一天我告诉她军训。她很高兴地说自己就住在农业
中专附近,于是她来看我,在烈日下戴着一顶草帽.混迹玩蝎子的女生之中。她不再对我抱以蔑视.也没有任何的不甘心,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好像真的经历了一个青梅竹马的童年,好像未来的道路不存在了。下午散了以后,她在校门口等我一起去打台球,凡此必引起技校同学的妒忌,发出阵阵怪叫。因为她太美丽,这帮畜生不相信我能钓到这种等级马子。我很得意,她也
得意。但我不打算把她介绍给任何一个人。
打台球的时候我问过她为什么会从二十二中退学,是不是因为打胎呢?她很坦然地说,没这回事.她没有男朋友,她被开除是因为打台球把全班男生的钱都赢了过来,有人告到老师那里说她聚赌,这罪名太大,于是就退学了。说完她用球杆戳戳我的脑门。说:“打胎? ”
后来果波来找我。说还想和她来几盘。呆波在她手里输掉了九十块,如果她就此消失,呆波也无可奈何,但她偏偏出现了。那时的九十块相当于一个工厂学徒两个月的工资。
我说我跟她闹翻了,找不到她。呆波很亲热地把我的脖子夹在腋窝里,旁边还有十几个人看着.我只能答应了,然而那几天她并没有出现.呆波在走正步的时候绊了我一跤.说: “要是再不来就弄死你。”
“我把九十块钱还给你吧。”
呆波踢了我一脚: “别做梦了.我要的不是钱。 ”
“你要什么?找回自尊吗? ”我嘲笑他。
“我想认识认识她。”呆波很激动, “你最好照办,不然我真的会弄死你。我罩了你很久了,弄死你一点也不会手软的。”
我不得不去找她。
那村子在公路边。骑车十分钟就能到。下了公路是土路。被烈日烤得像烧饼一样坚实。我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反戴迷彩帽,很小心地不要让自己骑到沟里去。进了村子,经过温驯的水牛和凶猛的看家狗。到了农宅前面看到她在洗衣服,乖乖地用力搓着盆里的一堆布料。
她晾衣服,让我到里面去坐坐,我不愿意进去。我看见她的爷爷奶奶觉得难受。这时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那是她爸爸。
这应该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长得可谓清
秀.高个子,头发有点凌乱,看上去比我爸爸年
轻。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我绝不会从他的眉
宇间体味到一丝赌徒的狡黠和自信。他摇着蒲
扇,站在门口看了看我,并没有多说什么,然而
我却有一种多年的谜题忽然得以解开的释然。
总而言之,我算是正面地见识到了他。
一个赌徒,我最喜欢的人的父亲,他令她沦
落至此.罪该万死同时又十分可怜。他没理我,

摇着扇子又回去躺着了。 篇
她跟着我走出去.淡淡地问: “为打胎那句 小
话来道歉了 ? ” 说
我敷衍了一下,问她:“你爸爸 ?”
“对啊。 ”她说,“怎么了 ?” 花街
我摇摇头。她有点生气了: “别看不起他,他 往
是能赢钱的。最近把这村里的农民都赢了过来, 事

你知道。农民没事儿都赌钱,他们也有钱,赌桌 路
上的钱都不数的,用尺量一下就行。我们最近又 内
有钱了,很快就能搬回去。 ”
我想象着用尺量钱的场面。她说: “等到春
节他或许能赢更多的钱,农民过春节都没日没
夜地赌。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过冬了。 ”
“赢农民的钱,太胜之不武了。 ”
“也不好赢,农民比你想得要精,但他们赌钱
不太会做手脚。我爸爸就是在赌场里被人坑了。 ”
“到底你是想让他继续赌下去呢,还是戒赌
呢 ? ”
“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快点弄到一点钱离
开这个鬼地方。他只要别再输得要剁手指卖房
子,我就很高兴了。其他的账我以后再跟他算,
得等他再老一点,我现在斗不过他。 ”她被自己
说得有点不耐烦了,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
“去赌台球。 ”我沮丧地说,没敢提呆波。
没想到她那么容易地答应了。我被她的信
任打动,我说了我被呆波夹住脖子,说了我情愿
退还那九十块但呆波不答应,我说呆波可能还
有其他的坏念头。她都听着,时而笑一笑,好像
这件事确实有那么一点好玩。
“明天我来找你。 ”她说,“这本来就是我惹
出来的。”我一个人离开村子,临近黄昏时,积郁了一天的暑气正在渐渐消散,一阵风吹过,我心想这
205
事真是太愚蠢了。
我们在赌场里走了一圈,没找到她爸爸。只看见两个输得精光的人面红耳赤退了下去,其中一位还对着自己罐子里的蟋蟀不停地吹气。她说斗鸡才这样,给败昏过去的鸡做人工呼吸,蟋蟀有屁用啊
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等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出现
“别是输光了跑了。”我说。
“大概是输光了。”她说。
我们陷入了一种极度无聊的迷惘中,就坐
在那里。她不停地跺脚.两个膝盖连续磕着,过
了一会儿她说她去问问。她走到赌台边,找人说
了几句话,然后回到我身边说: “他连输了三天,借钱去了。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回来。”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她懊恼地说: “我以为他能赢到钱回来,没想到欠得更多了。我估计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这次肯定得跑路。冬天快来了。”我试图劝她,但丝毫不起作用。最后她说: “我们走吧。”
我跟着她.刚走出仓库忽然看见无数手电筒的光芒,她比我反应快,拉着我往斜刺里跑,听见身后像炸了锅一样。警察来冲赌场了。我们沿着仓库跑。跑了半圈发现前面都是人,原来是仓库的后门打开了。赌徒们全都逃了出来。同样
多的手电筒光芒从远处照过来。黑暗中全都是人,估计是被包围了。她拉着我上了一架梯子,她在上面,我跟着她,我们努力往上爬。她说: “别回头看 ”
在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地方,我和她并排抱
膝坐在地上,蜷缩在冰冷的钢板后面。她嘘了一
声,示意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很久很久,下面
的怪叫、怒吼、咒骂、惨叫声逐渐平息。她说: “我
们怎么运气这么好?居然撞上警察。 ”
我说: “我爸爸以前跳舞也撞上过。他也在楼顶躲了一夜。”
她说: “你爸爸是运气差,我们是运气好。 ”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她靠向我,于是我伸手抱住
她的肩膀,把上衣脱了盖在她身上。这一晚上我
始终在哆嗦,从来没那么冷过。感觉她眯着了一 会儿,但又像警觉的小鹿那样迅速地昂起了脖子。我伸手安抚她,这次她没有让我别乱动。
是的,我没有让她去和呆波赌台球。这可能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尽管我无法论证。
我梦见她在台球房把呆波赢了下来.更多的人想要和她比划比划,她都赢了,抓着大把的毛票,像她的赌徒父亲一样狡黠而自信。但最终我却输掉了,呆波带走了她,呆波那只在春光舞厅里挣够了外快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这让我在梦里叫喊起来。醒来后我认为,如果我开启了这场赌局,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这样。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呆波和其他人一再地夹住我的脖子,把我上下左右地拖来拖去。 “去把她叫来。 ”他们说。我咬牙不松口,我发现这次过不了关了,即使我拿出香烟和钞票,扮演小丑式的角色,或者发怒,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去他娘的,老子不去军训了。
排长是不会来找我的,记了我十二次缺勤之后,化工技校不得不将我除名。老子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班主任倒是来找过我,被我踹了出去。
“你们都去死在锅盖上吧。 ”我想我既不用爬上房顶被人围捕,也不用照人脑袋上砍几刀然后去投案自首了。
我度过了一个过于萧条的夏天,从此无处可去了。我看到了那个光明而卑微的未来。和我爸爸、我姐姐一样。这样的未来或许可以带给罗佳,在我第三次遇到她的现在,我不想看到任何事物裹挟着她消失。
她来找我,问: “到底什么时候去赌?”
“不赌了,我被开除了。 ”
于是我们混在一起了,她没再去台球房.怕
我那帮同学堵她。我们整日游荡在公园里,有时
候逛得晚了,我陪着她在医院急诊室里过夜,她
睡在吊盐水的床位上假装发烧的病人,我趴在
她脚跟,没人来管我们。我醒来的时候觉得脖子
酸痛。在一片迷糊中误以为她真的病了。
有一天她对我说: “我怎么可能被那个呆波带
走,他只不过是一个在春光舞厅里卖淫的傻逼。”
“那么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说,这是我多年想说而不能说的话,现在看来到时候了。多年来它就像打斯诺克,你放了一个很刁的球过去,人家要是打进了。这属于你失败,人家要是放回来一个很刁的球。难题还得你自己来解决。她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歪头。歪头能治好吗?”
“治不好了。”我说,“但也不是歪得很厉害嘛。”
四周安静了下来。又过了很久,天色蒙蒙亮.下面的人仿佛已经走尽。她拍拍我:“下去吧。”我还想抱着她,但确实冻得受不了了,穿了衣服跟着她蹑手蹑脚地爬了下去。一着地她就飞奔向一个不起眼的竹筐,一把拽开,借着一丝
微光看到里面全都是钱。 “刚才看见有个人把钱藏进去的。冲赌场都这样。一放出来他就会回来拿钱的。”她一边说,

边把钱往衣服里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既佩服又恐惧。她说:“哇,好多钱!”我说:“这要是到了警察手里怕是也会私分掉吧?”她说:“别管那么多了。”拐角处一束手电筒光照过来,那边有人厉声说:“站住!,
她伸手到竹筐里抓了最后

把。我拽着她就跑。
那个人在后面追着。就这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警察呢还是联防队,或者压根就是工厂里的巡逻。反正不能被他抓到。我们在微光渐亮的冰冷的早晨狂奔,既像是走投无路,也像是投奔向一个美丽新世界。棱角分明的建筑和设备飞速后退,我们逃进了一所巨大的车间,看到行车在头顶.很多弯成巨筒一样的钢板堆着.到处都是氧气瓶和乙炔瓶。她被地上的橡胶管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跟着我躲到了一个角落里。紧跟着听到脚步声,那个人喝道:“快给我出来!”
我有点害怕,她伸出头看了看,又缩回来,按住我的肩膀,从衣服里抓出钱塞进我的口袋,以一种坚毅而决绝的口气对我说:“分一半给你,我们分头跑,找个地方藏起来。记住别出厂,等到天亮他们收队了就可以混出去了。”
“万一被抓住呢?”我说。
“那就把钱给他,别把我供出来。”
“我永远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她抱着我。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撒腿往黑暗中跑。这时我感到自己即将失去她,我会像从前一样再也找不到她,我甚至希望在这一刹那不要有将来了。这让我悲痛欲绝。不料她又跑了回来。对我说:“万一我被逮住了,你一定要捞我出来。快跑吧笨蛋。”
我一直记得一九九。年的春天。那次我认为自己遇到了她.我经常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结篇长束。故事结束在这里正如街道结束在身后,时间小

结束在眼前。那是四月.北京亚运会的火炬传递到了戴城,亚运会和奥运会一样也有圣火,残奥特奥之花
街类的都有。这是一件大事,到处都很欢乐,彩带往
和标语布满了各个角落.熊猫盼盼的形象深入事

人心。路
那个夜晚我们被教育局要求列队迎接圣内火.他们觉得夜晚的火炬会更明亮。可能这是个错误的安排,因为此后多年我看到迎接火炬的长跑都是在白天,那显得光明磊落、意气风发。这只能说戴城是个小地方,那些人对于大型体育赛事没有什么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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