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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_8 聂华苓(现代)
我们的家呢?我们的家呢?我站在街头四处寻找儿时的家。
这就是我们的家!大哥指着我身后说。
原来我正站在我家大门口!我转过身,只见两根石柱子,再看一眼,仍然只有那两根石柱子。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大风大浪,我们都活过来了,现在我们一同站在三岔路口,站在两根石柱子之间,一同寻找儿时的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切的旧恨宿怨都消失了。
我们走过英租界的兰陵街,走到一个弄堂口。同福里!我叫了起来。抗战爆发,我们母子寄住这儿,日本飞机来了,母亲把儿女一把拥在怀里,躲在桌子底下。
我站在同福里前面。一栋栋小红砖房陈旧得变样了。两个男孩子,手叉在腰间,狠狠盯着我们。
我转身说:走吧。他们好像要武斗的样子。
我们也一同寻找甫义里。父亲去后,母亲带着四个儿女,在那儿过着愁苦的日子。
我们又一同走过德租界的一码头、二码头、三码头、四码头、五码头、六码头,走到日租界我最后一个家,在两条街的岔口,有一抹灰色围墙,一层层楼,一扇扇窄窄的长窗子。墙内园子角一棵梧桐树,夏天知鸟吱──吱──
一声声,日子永远就那样子拖下去。改变那单调生活的是父亲的死亡,是家族的明争暗斗,是母亲的悲苦。
国际大团结!薇薇指着我家门口木牌上的字。
现在是派出所啦。大哥告诉我。
我向门内看了一眼。几个人坐在天井里的板凳上谈话。
这儿本来是三层楼房,一个大园子。我对Paul和两个女儿说:日本人占领武汉,美国飞机丢炸弹,正好丢在房子正中间,就炸出了这么一个天井。抗战胜利后,我们从四川回汉口,发现我们家炸成了平房,中间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的房间变得明亮了,每个房间都有阳光。我向墙内又瞧了一眼,笑着说:我小时候就想要这样一个敞开的大天井。
Paul大笑:中国人!中国人!这就是中国人!就是大灾大难,他也有逆来顺受的道理。
80年代,我回乡多次。1980年,我和Paul再度去大陆。湖北副省长在武汉翠柳村设宴招待我们,大哥夫妇也在座。我请他查一查二哥的下落。他满口答应。那一年,我们也去了开封大哥的家。那时他的孩子们才告诉我,大哥曾被打成右派,背上背着牌子:地主的孝子贤孙,做苦工,搬砖头,调石灰。1978年,我们重见时,他还没平反。1980年,在开封大哥家,我问起真君。
大嫂说:你大哥的妈死了以后……
哪一年?我问。
1962年。
我妈在台湾也是1962年过世的。
真巧!大哥说。
大嫂继续说:爷爷在抗战时期就死了,你知道。真君跟着你大哥的妈住,在武昌。解放以后,我们在外地工作,小燕、小斌都是真君扶养的。她把他们照顾得特好。大哥的妈死了,她来开封跟我们住。她叫我姐姐。我们真像姐妹一样。有一天,组织上叫我去谈话,说真君是我们的丫头,在新社会是不允许的。我解释说,我们没把她当丫头,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我们要养她,我们和姐妹一样亲。不行,在新社会,组织会安排她的生活。原来他们要把她嫁给一个模范老工人。我没办法,最后只好答应向真君做工作。我回家对她说:真君,你有个家了。她点点头说:嗯,有。我说:不是这个家,另外一个家。她还是点头:嗯,有。我说不清,只好做手势。我把她几件衣服包起来,放在她手里,牵起她的手,向外走。我说:到你自己的家。她哭了起来:不,我要姐姐。
(大嫂声音哽住了。)
我对她说:好,姐姐跟你一起走。她才跟我一道出门。我和她一起去郑州。哎,一个老头子,乱七八糟一间小屋子。我对她说:你在这里住,常常回来。这是你的家,那也是你的家。她大哭,要跟我回家。我只好狠心走了。她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们。每次来,都带糖呀、糕呀给孩子们。大约一年多以后,老头死了。组织上对她说不清,拿她没办法。我请了一个星期假,去郑州陪她。她见到我,大哭,要跟我回来,回来住了一个月,还是不能留下来,还是得走。她回去以后,在医院当洗衣工。后来他们又把她嫁了,嫁到乡下去了。“文化大革命”时就失去联络了。我们也自身难保。
1986年,我和弟弟华桐沿江重访母亲带着几个小儿女,在抗战中艰苦生活过的地方。重庆、万县、三斗坪、宜昌、武汉。最后去开封。湖北应山县外办突然来了,提着一包皮蛋,特地赶来邀请我和华桐去应山。那算是我们老家了,但我母亲这一房人从没去过。父亲死后,在母亲的苦难中,那儿的亲友对我们敬鬼神而远之。我和华桐一时也无法改变早已决定的行程。我对大哥说:你去吧。他说:我算什么?他们要你们去呀。
我们从外办那儿终于知道了二哥的情况。1980年,湖北副省长把调查聂华棣下落的工作,交给应山县办理。刚好是来开封的这位外办去调查。二哥的命运,寥寥几句话就了结了。
50年代,二哥从武汉回应山养牛。忽然有几条牛死了。有人说牛是他毒死的。他就进了劳改营。他在那儿得了肺病。据说1960年左右被释放了,但应山没有他回去的记录,武汉也没有。最后外办找到一个当年和他一起劳改的人。那人说,他在劳改营里看见过二哥,骨瘦如柴,因为劳改,没敢说话。过了一阵子,他走过一堆黄土。土堆前面插了一个小牌子:聂华棣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1)
1978年,第一次回乡,Paul和两女儿薇薇蓝蓝同行。到了北京,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寻找艾青。70年代,我在美国读过可能找到的艾青的诗,也译过他的一些诗,知道他在1957年因为和“丁陈反党集团”的关系而被打成大右派,1959年下放到新疆。现在,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仍然写诗吗?我到北京之前,就有个预感:艾青在北京。他1938年写的诗有一行:“而我──这来自南方的旅客,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到了北京,我一有机会,就说要见艾青。没有回应。我们却巧遇另一诗人蔡其矫。1938年从印尼回中国,他才十九岁,立刻去了延安。1957年“反右”运动,蔡其矫的诗被批判成“脱离政治,放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热衷于追求资产阶级趣味和表现资产阶级美学理想,迷恋腐朽的形式主义”。他也沉默了。
我在70年代初偶然发现蔡其矫的诗,那正是中国文艺“三突出”时代,就因为蔡其矫的诗没有什么“突出”,我到处找来他的诗读了,并选了几首译成英文。他和艾青的诗都收集在我编译的英文“百花齐放文学”中,哥伦比亚大学出版。
我对蔡其矫说:我非常想见艾青。他在北京,是吗?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见艾青,我是不离开北京的。
蔡其矫微笑着。
你可不可以告诉他?
他仍然微笑着。
第二天,蔡其矫告诉我们,他已安排第二天艾青和我们在景山见面。我们全家都很兴奋,将其他节目都取消了。但是,第二天,蔡其矫又告诉我们:艾青不能来了。
我以为见不到艾青了。
一天,电话响了!只听见“我是艾青。”
哦!你真是艾青吗?
我马上和他约好:6月16日下午4点以后,我们全家去看他。
我也约了蔡其矫去艾青家。
汽车在狭窄的胡同口停下。在日暮夕阳的小胡同里,我家四人兴高采烈地走向艾青的家。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胡同那一头。只见那人向我们这头盯着眼看。
那就是艾青!
Paul和艾青相见拥抱,两人都泪汪汪的。
怎么现在才来?这是艾青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
他和高瑛住在小院一间小屋子里,一张双层床和一张单人床占了一半屋子,上层床堆满了书。两张小桌子占了另一半,桌上摆满了招待我们的点心。两面墙上挂着齐白石的菊花,程十发的少数民族画,还有一张周恩来像,他斜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椅臂上,微笑望着远方。
这张齐白石的画是真的吗?我问艾青。
我这儿的东西全是真的。
好一个回答!我说。
Paul说:艾青,今天我们一家人见到你,实在高兴!我读过你许多诗,华苓翻译的。非常佩服。我没想到会见到你。
我相信我们迟早会见到的。
你们住在这儿多久了?我问。
三年了。我们在新疆差不多二十年,1959年去新疆。这屋子是一位年轻的写作朋友借给我们住的。
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走到房门口,艾青走过去打招呼。他们仿佛是从远方来的,大概是爱诗的人吧,看见我们在那儿,只好走了。
有很多人来看你吗?我问。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2)
很多。有很多年轻人。
还有很多编辑来要他的诗。高瑛说。
选以前的诗吗?
嗯。
现在的诗呢?
也会发表的。艾青说:我刚有一首诗《红旗》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是我二十年来发表的第一首诗,我收到许多读者的信,高瑛都感动得哭了。
高瑛笑笑:信上说:艾青,我们等了你二十年了,找了你二十年了,我们勒紧裤带,省下粮票,去旧书店找你的诗,我们一个个人传着抄你的诗,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坐在双层床上照了几张相。人在下层床一坐,艾青就用手顶着上层床,不断地说:小心!小心!床要垮了,地震震坏的,小心!小心!
上层床堆的书摇摇欲坠。
照完相后,我提议去北海仿膳吃晚饭。
我们第一次坐北京的公共汽车,都很兴奋。Paul一上车,就有个年轻人站起让座。
Paul说了声谢谢,对那年轻人点点头,坐下后问我:因为我是外国人吗?
因为你是老人。我笑了起来。
太阳快落下去了。北海的游人也少了。湖上漂浮着一大片荷叶的绿,映着塔尖的白,湖畔的柳条一路飘过去。
真美!真美!尤其是和你们几位在这儿。我没想到会见到你们。我对艾青说。
对面走来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大概是父女一同来逛北海吧,艾青突然站住了。那人也停住了。两人突然走近热烈握手。
我的老同学。多少年不见了。艾青告诉我们。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北京的朋友吗?
艾青点点头。
我们继续沿着湖走,走向漪澜堂。湖畔的柳条仍然在微风中飘逸撩人。燕子来回穿梭其间细声地叫。
爱荷华也有燕子。Paul说。
真的吗?我从来没有听见爱荷华的燕子叫。我说。
Paul大笑:大国沙文主义!爱荷华的燕子当然也叫,而且,叫得一样好听。
蔡其矫不多讲话,总是微笑着:中国古典诗里常提到燕子。这些燕子在漪澜堂做窝,每年去了又回来,回到它们的老窝。
艾青,美极了。你应该写首诗。高瑛说。
我又不是一条牛!一挤就挤得出奶来!
两个女儿一直听着我们谈话,这时突然笑了,望着艾青笑个不停。
我说:艾青,你好像还没写过关于燕子的诗,你写过耙地的马,浇地的驴子,为割麦插禾叫唤的布谷鸟。
很对。
Paul说:我们离开爱荷华的时候,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两天以后我们就要回去了。见到你们,艾青,是我们中国之行的高潮。我们在武汉见到华苓三十年没见的家人,今天又和你们在北海散步。这是我们到中国来两个最动人的场面。
我相信我们迟早会见到的。你们可以多留几天吗?
不行。许多许多事,我们必须回去。我们会再来的。Paul望着落日下的白塔:我在想,我来中国之前,并没打算再来。现在,我真希望再回来,很快地再回来。
你们再来的时候,我们也许已经搬家了,我来做几样好菜请你们。高瑛说。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3)
好!Paul说:我们会来的。我会怀念北京。是人,人,非常精彩的人,叫人兴奋,叫人感动!
我们一同吃了饭,又一同坐公共汽车到华侨大厦,在我们的房间里继续谈下去。
艾青你是南方人吗?Paul问。
嗯,浙江金华。
你在北方的时候多,这会影响你的诗吗?
当然。
他的诗多半是和北方的土地、河流、原野、人民有关的。他的诗就有北方的雄浑。我说。
你在巴黎三年。你受了象征主义诗的影响吗?Paul问。
有个时期。但我相信人民,为人民写诗。欧美现在的诗是怎么样的?
欧美的现代诗可以说是物象的诗,由具体物象而提示意义。蓝波创始了西方现代诗,他的《醉醺醺的船》就是个好例子。
LeBeteauIvre。艾青用法文说出了那首诗的题目:我是相信人民的。王震看过我的诗《西湖》。他说:明朝有人写西湖,清朝也有人写西湖。你这首《西湖》有什么不同?西湖只有和人民发生关系,才是不同的。
这话很对。你写叙事诗吗?
写。比如,黑鳗,藏枪记,就是叙事诗。我试验用民歌的风格来写叙事诗。
希望你有一天到爱荷华去。Paul说。
艾青笑笑:我在1954年去过智利,是聂鲁达(PabloNeruda)请我去的,庆祝他的生日。我经过莫斯科、维也纳、日内瓦去智利。他请了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作家,实际上,是为了促进世界和平。我写的《在智利的海岬上》,就是聂鲁达住的地方。对了,我希望要一张你们全家的照片。
我们用快照相机照了张照片,送给他和高瑛,也要为他们夫妇照一张。他们俩并排坐着,端端正正。Paul走过去把艾青的手放在高瑛腿上,他连忙缩了回去。
Paul大笑:别那么严肃呀!
高瑛说:艾青变得这么严肃了。他以前有说有笑,蛮有风趣,蛮轻松的。
艾青看见自己的相说:简直像妖怪!
高瑛笑着说:又妖又怪,那还得了?快11点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要收班了。咱们走吧!
现在就走?后天我们就走了。Paul说。
明天是我们在北京最后一天,可不可以再见见你们?我说。
什么时候?高瑛问。
明天4点,好吗?
好,明天4点。对对你的表。艾青笑着指指我的表。
艾青是有名的等人的人。他总是早到,等别人。高瑛说。
今天你们5点才到。我从2点就跑出跑进,在门口等你们。我说:他们一到中国,就不守时了。
我笑着对艾青说:我不是在电话中说过吗?我们要在4点以后才能到。
我不是说过吗?你们要早来,越早越好!
1980年秋天,艾青到了爱荷华。
林中,炉边,黄昏后
——丁玲,1981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4)
园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小雪飘了一阵,飘在地上就化了。Paul在园子里砍了一截倒下的核桃树,又劈成短短的柴火,一叠一叠整整齐齐堆在屋檐下,夏天在园子里烤炉上熏鸡熏牛排,冬天在壁炉里生起火来,围炉聊天看书。Paul又在园子里为小鸟、松鼠、兔子、小鹿撒了一把把碎玉米,一面自顾自说:可怜的小家伙,冬天来了,到这儿来吧!
丁玲和陈明住在山下五月花公寓里,我们住在山上,散步十分钟就到了。他俩常常突然出现在我家楼梯上,呵呵笑着走上来了。Paul大叫一声:丁玲!双手握她的手。他们在临河长窗前坐下。Paul张罗着泡茶倒茶,还端出一碟五香瓜子,只因为他看见我每晚必躺在床上,一面看书报,一面嗑瓜子。服务完毕,他就回书房去了。丁玲一直笑眯眯看着他。有时他也留下来谈谈话,他们彼此都很好奇。谈到有趣的地方,我、Paul、丁玲大笑,陈明笑眯眯的,偶尔补充一两句。
那天小雪之后,我们四个人──丁玲、陈明、Paul和我,从园子走进树林。小雪已停,浑圆橘红的夕阳缓缓沉下去,爱荷华河透着柔润的红,顶空却是明净的蓝──爱荷华河上特有的黄昏风情。
我们在鹿园后面林中小路上走。小路铺着厚厚的落叶。丁玲、陈明手牵手,我和Paul手牵手,两对人一前一后,只有脚踩落叶的飒飒声,偶尔一只兔子嗖的一下跑进林中。
你们这辈子不会分开了。丁玲指着我和Paul说:我们也不会分开了。丁玲微笑着指指她和陈明。
我回头向他们点头笑笑。突然想到丁玲的《牛棚小品》和陈明的《三访汤原》,想到他们被关在牛棚时,陈明在纸烟封皮、破火柴盒子、包米叶子、废报纸上偷偷写信给丁玲,她又如何在没人监视的片刻,从心口掏出来抚摸,一再默读。但当她戴上手铐、衣服被脱光搜身的时候,她用生命珍藏的那些情笺,却当作废纸毁弃了。我也想到1967年冬天的凌晨,丁玲被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抓走之后,陈明亡命地四处寻找,在黄昏的街灯下,突然在地上发现丁玲的蓝色头巾,又惊又喜地紧紧捏着丁玲肤温犹存的头巾。
现在,1981年的初冬,丁玲和陈明竟和我与Paul在轻寒斜阳的爱荷华树林中散步。
我们一面谈话,我一面翻译给Paul听。
我又回头看了丁玲、陈明一眼。
你看!她总是这样!陈明笑着指点丁玲,不管有人无人,她总是要拉着我的手。
亲热嘛!我说。
丁玲笑了起来,头向陈明肩上一靠,开心得像个小女孩。
唉!陈明故作痛苦状,仿佛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
你那篇《三访汤原》写得实在好。我对陈明说。
我的《牛棚小品》就不好啦?丁玲翘起头,小女孩争糖果一样。
我哈哈大笑,翻译给Paul听,他也哈哈大笑。
我还没来得及说呀。我对丁玲说:常想到你在《牛棚小品》里的几句话:死是比较容易的,而生却很难。死是比较舒服的,而生却是多么痛苦啊。你们俩分离了多久?
六年半哟。丁玲说。
我告诉Paul,他摇摇头说:我大概活不下去。
我们都关在秦城。我知道她在那儿,她不知道我在那儿。陈明又笑着指点丁玲:我们后来分到两个农场。抓我的那天,也抓了她。我在火车站等车,前面有人上车。我进了车站,两个女兵伸出头来看了一眼,我心里就明白了,丁玲也在火车上。我听见她在另一间房里咳嗽,就知道是她。我也咳嗽,咳嗽。
她知道吗?
不知道!陈明指点着丁玲:这个人!她不知道!
Paul哈哈笑了一声说:丁玲,我以为你很聪明。
丁玲笑得前仰后合,拉着陈明的手,头靠在他胳膊上,指着陈明说:他比我灵,“反右”运动,别人就说,丁玲这个人还可以,就是陈明主意多。
幸亏他主意多。没有他,你可活不过来呀。我说。
你这么说,他更骄傲了。丁玲指着陈明。
陈明抿着嘴笑,很有把握的神情。
你们分别了六年之后,就去了山西,是吗?
她先去。他们放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陈明说
我都不认识他了。他在牢里剃光了头。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5)
分别六年!Paul叫了起来。怎么可能!
自古以来,中国夫妻久别多年,不是稀奇事。丁玲说。
你们再见面,是什么滋味呢?我问。
总不会像你和Paul那样,拥抱接吻吧。陈明笑着说。
我们不分别也拥抱接吻呀。这树林正是拥抱接吻的好地方。Paul笑着说。
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你们哭了吗?我问。
没有。
你们到底是怎么见面的?
陈明抿着嘴笑,然后一脸认真的神情:当然,六年多不见,见了面总是高兴的。
Paul说:我不懂。受了罪,挨了打,坐了牢,没有一句怨言,还笑得这么开心,好像谈的是别人的事。中国人,中国人,我永远也不了解。Paul看到躺在落叶上的一根树干:啊,橡树,好柴火。他拖起树根。
我们四人拖着橡树根,在林中走了一段,踩着落叶走回屋子。
晚饭后,Paul在临河的壁炉烧了一炉火,我泡了一壶西湖龙井。四人坐在火光跳跃的炉边聊天。
丁玲,你是哪一年逃到延安去的?Paul现在才有机会讲话。
1936年。
怎么逃去的?
我在南京,他们本来要杀我的呀!丁玲笑了起来,仿佛是说:多么荒谬!现在我却在爱荷华。
听着丁玲的笑声,我也恍恍惚惚的。1936年我在哪儿?汉口市立六小五年级的小女生。
后来呢?Paul问丁玲。
鲁迅、宋庆龄、罗曼罗兰、史沫特莱,还有其他国际人士抗议,他们才没有杀我。刚到南京的时候,好几个人看守我呀!我真是苦闷,我以为我会死。院子里有些小石头,石头缝之间长着青苔,我就想,有一天,我会葬在那儿。后来,他们看守松一些了。他们把我放在和姚蓬子一个地方。姚蓬子变了呀。我不管它。我就看准一点:我决不认错!我决不屈服!我一定要回到共产党里去!否则我宁可死!他们想办法来套我,张道藩,华苓,你知道张道藩吗?
知道。几年前在台湾死了。
张道藩要写剧本,来跟我说:丁玲呀,我们一道写剧本吧!我说:不写!丁玲头一摆,有一股狠劲。后来,他写了,把剧本拿来,又说:丁玲呀,你看看,帮我修改一下吧。我说:不干!丁玲头又一摆。我要是跟他扯在一起,他们就有凭据来造谣呀。后来,有一天,我上街,那时候,我可以上街了,碰到张天翼,我问他上海左联的情况,他说:上海不行了,周扬到日本去了,冯雪峰到苏区去了。我实在没办法,便想到北平去,我想,那里的人一定和党中央有联络。沈从文的妹妹在南京铁路局做事,我就跟她要了张眷属免费票。一上火车,就碰到一个高级国民党!他的爱人是我朋友,他认得我。我想:糟了,完了。我只好装着没事,和他谈谈笑笑,我说:你可别告诉人,我到北平去。他指指火车角上说:那个人就是晨报记者,他认得你。我求他叫那记者别写我,我说:两个星期以后写,就没关系了。他就去告诉那记者。记者果然没写!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高级国民党是为共产党做地下工作的。
我们四人大笑。
丁玲呀!Paul忍住笑。你的自传比小说还玄妙!
真是。丁玲仍然得意笑着:我到了北平,就去找一个老朋友,她丈夫是有名的大学教授。他对我说:丁玲,从今以后不要搞政治了,写你的小说吧。我没有告诉他,我要找党,我只告诉了我那位老朋友。通过她我找到曹靖华教授。他就写信给鲁迅。刚好冯雪峰到了上海,从鲁迅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就找到张天翼。张天翼在南京,和我联络。我就去了解放区。
怎么去的呢?我问。
上海的党组织同意我去保安。我们一共五个人,先到西安,从西安坐汽车到洛川,第二天一大早就骑马走,骑马真不容易呀,马欺生,你越怕它,它就越欺负你。
在父亲马房里长大的Paul大笑:谁也不喜欢一个生人骑在背上呀!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6)
你怕不怕呀?我想起我在爱荷华田野上,骑上Paul一匹叫银月的马,吓得我呼天抢地,他却大笑,我再也没骑马了。
刚骑马,当然怕!丁玲说:后来胆子就大了,眼睛望得远远的,就好些了。骑了一天,到了东北军张学良将军的一个团部,下了马,一身骨头都要散了。我也不能告诉人我是丁玲,我只能说,我是到延安去找丈夫的。
陈明没和你在一起吗?Paul问。
不,不在一起。我代丁玲发言了:那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他们在延安时期才……我没说完,两个手掌合在一起。
Paul手一扬:中国历史太复杂了,我永远也搞不清。
丁玲继续说:睡了一晚。第二天,东北军就派人送我们到解放区去。我们得走好几个国民党管辖的村子,保安队全副武装。东北军派了一连人送我们。
那时候,周恩来在西安吗?Paul问。
没有,没有,还没有!不过,那个时候,共产党和东北军张学良──可以说是联合吧。
蒋介石不知道吗?Paul一脸迷惑的神情。
当然不可能全知道。丁玲得意地笑出声来:过去不敢讲,现在可以讲了,张学良也不怕了。
Paul说:张学良的东北军送丁玲去解放区,这说明了一点。他要打日本人,共产党也要打日本人。他们有共同目标。
对!丁玲说:张学良的部队都是东北人,东北老早就给日本人了。他的部队对国家民族的存亡最敏感了。那时候,共产党为了要争取张学良的部队,就经常去他部队做工作。张学良本人也全不知道。丁玲又小女孩调皮似的笑了:有一首歌,就是那个时候唱起来的,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丁玲唱了起来。
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跟着唱了起来。
一个延安共产党,一个流亡小女生,在爱荷华河上同声唱松花江上。前生,现世,混混沌沌,分不清了。
唱得他们都哭呀!丁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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