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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聂华苓(现代)
<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1931年,我家在北平那年,不知是什么隆重场合,我和弟弟、妹妹以及两位世交大姐,摆着姿势照相。两个豆蔻年华少女,经过家国变故,已经作古。弟弟汉仲年仅二十五岁,飞行失事。只剩下我和小妹,远离故园,寄寓他乡。
1934年,小学四年级,正是那个时候,那一身灰布长衫,一手提起一边衣衩,露出西装裤的国文老师,是我心目中最美好的男人形象。(汉口)
1932年,汉口市立六小三年级的两个小女孩,一个跷起二郎腿,另一个捧着厚厚一本大书。两人一本正经照张相,只为表示友谊长存。小学毕业,就再也没见面了。她好像叫毛慧贞吧。(右:作者)
抗日战争鼓励母亲(前左一)去三斗坪避难的陈勉公舅舅(前右二),也在1946年回到武汉。原来他早就是共产党。当年父亲逃避国民党中央的逮捕,而庇护他躲藏阁楼的日本护士中根(前右一),即将从武汉遣回日本。大家照张相吧!20世纪的一页历史翻过去了。华桐(后左一),聂华苓(后左二),王正路(后右二)。
1937年,我是湖北省一女中一年级的学生。中学生呀!得意扬扬,一脸不屑的神情。收到小学一个男同学的信,吓得我扔进茅坑。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武昌)
抗日战争,一群女孩流亡到四川长寿桅子湾的国立十二中,好胜,好强,好玩,好吃,爱唱歌。歌中有“国”,有“家”,也有“我”独立的个人。自以为放荡不羁,去橘林偷橘子,吃了还兜着走,再摘一朵野花插在头上。居然还留下这点儿遥远的青春。(右一:作者)
1943年,高中毕业,我和宗志文,李一心,李一林相约十年后重聚。1980年我从美国回乡,李一心已离人世,临终时将丈夫托付给妹妹一林。一林的前夫当年是风流才子,50年代被打成右派,劳改二十多年,杳无音讯,终于潦倒而死。(聂华苓,前左。李一心,前右。宗志文,后左。李一林,后右)
我和王正路抗战时期在重庆的国立中央大学同学。胜利后学校回到南京,常到玄武湖去划船。他生于长春,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和英语。妹妹说他比姐姐漂亮,长辈夸他一表人才。(1946,南京玄武湖)
抗战胜利后,中央大学在1946年从重庆回到南京。外文系同班好友特在学校大礼堂前留影。仿佛当时已知此情可待成追忆。内战已开始了。(聂华苓,前左。依次:段永兰,侯寄双,章宝娟,邓林欣)
我在一旁静听胡适和雷震谈论《自由中国》所受到的权威当局的压制。
1959年,《自由中国》庆祝创刊十周年,只剩下寥寥几个编委和工作人员了。戴杜衡(前左一),依次为傅正,聂华苓,夏道平,殷海光,雷夫人宋英,陈济宽。马之(后左一),依次为雷震,金承艺,宋文明。
《自由中国》编委郊游。我在雷震、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那些人身上看到的,是为人的嶙峋风骨,和做人的尊严。(1959)
1957年,正路赴美。我和两个女儿(薇薇七岁,蓝蓝六岁)码头送别。从此就分道扬镳了。
萧孟能在台湾1957年11月创办《文星》月刊。当时以“文学的,艺术的,生活的”为宗旨,1959年改为“思想的,生活的,艺术的”。萧孟能在寓所宴请特约作者,宴后和聂华苓、林海音闲谈。林海音也是《自由中国》作者,《城南旧事》发表于《自由中国》。1965年4月《文星》月刊遭台湾当局查禁。(1959,台北)
1960年《自由中国》遭封后,我完全孤立了。1962年,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静农邀我教小说创作。东海大学中文系教授徐复观继而也邀我教小说创作。我又见天日,和学生们在一起是最自在的时候。
1964年6月,平鑫涛邀几个皇冠基本作家去宜兰,从罗东到土场再到太平山。《自由中国》事件后,第一次出游。在太平山上,就是笑,也是黯然。
我已与外界隔离一年了。香港的《今日世界周刊》登出我的小说《绣花拖鞋》,记者来家照了这张相。(1961)
我和母亲与两个女儿在一起,才是踏实的。
在台北机场喜见来过爱荷华的朋友们。痖弦(右一),姚一韦(右二),林怀民(右三),王祯和(右四),殷允(左一),张兰熙(左二)。王祯和小说根植于台湾风土人物,而运用现代手法,60年代初,对台湾现代小说有开创的作用,1972—1973年来爱荷华。张兰熙翻译那时年轻作家的小说如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等。对台湾文学很有贡献。
1988年,我终于能入境台湾。二十八年以后,《自由中国》星散而仅存的几个人,终于重聚了:夏道平(左一),雷夫人宋英(左二),马之(后左一),傅正(后左二),陈积宽(后左三),宋文明(后左四)。欢喜透着欷觑,兴奋却又怅惘。许多话要说,都不知从何说起。既真实,又虚幻。(1988年台北)
台先生很怀乡,我知道。他特别喜欢听我谈大陆。我告诉他初次见到沈从文时在宴席上,他没吃什么,他说只吃面条,吃很多糖。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台先生听得开心笑了。(1988年台北)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青天(1)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情郎呦你也在我的心海里漂呀漂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
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
不断地向你倾诉
椰子树的长影
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静
情郎呦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紫薇唱的绿岛小夜曲,柔情动人。那歌声在20世纪50年代传遍台湾。80年代,从我两位好朋友陈映真和柏杨那儿,才知道唱得那么美丽的绿岛,就是火烧岛。两位作家都在1968年被捕,都在绿岛囚禁多年。
1948年秋天,我在南京的中央大学毕业后,去了北平,结了婚。1949年春又从北平围城出来,左兜右转,到了武汉,立刻拖着母亲弟妹一大家子,经广州6月到了台湾。到达台北那天,碰上台风。狂风呼天抢地哀嚎,薄板房子震得咯吱响,随时要裂开的样子。台风呼啸过去之后,嗒嗒的木屐就在街上响起来了。
那木屐声带我回到儿时的汉口日租界。
1929年,控制武汉的桂系被中央瓦解。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亡到汉口日租界。父亲有时突然不见了,又突然回家了,好像捉迷藏,躲得不耐烦了,自己就钻出来了。一天晚上,我一觉醒来,只见浑黄的小灯,黑洞洞的窗子。我大叫姆妈。她踮着脚跑进房来,一面摇手,指指屋顶,弯身在我耳边小声说:有人。我点点头,没有作声,只知道那楼顶上的人不是好人。母亲又低声说:我出去找你爹。我又点点头,破天荒的乖巧,让母亲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想着屋顶上的人挂着刺刀,提着盒子炮,两眼四边扫射,眼光在黑暗中格外凶狠锐利。爹回不来了,妈也回不来了。原来那晚父亲躲在一个日本护士家阁楼里。我初尝恐惧滋味。
但是,战乱流浪岁月已经过去了。台风已经过去了。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
我正在找工作养家,听说有个什么《自由中国》杂志要出版了,胡适是发行人。我在中学、大学就喜欢写文章,在南京用笔名发表过几篇文章。编辑李中直是南京时代的朋友,知道我和文字的这点儿缘分,仿佛灵机一动,告诉我《自由中国》主持人雷震正在找个管文稿的人。
他带我去见雷震。他在书房写稿。我初出茅庐,怯生生走进他书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啊了一声,点点头说:好吧,你明天来吧。
我就那样子参加了《自由中国》。
《自由中国》开始的头两年在台北金山街,也就是雷家。进了大门,在玄关脱了鞋,右边一间小房,就是《自由中国》办公室。一个编辑,一个经理,一个会计,我们一共四个人,挤在一间六个榻榻米的小房间里。雷先生在他书房工作,偶尔来我们办公室,魁梧的个头在那矮小的榻榻米房间里显得特别高大。他很少和我说话。我工作不久,李中直告诉我,雷先生要为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对他说:那个女孩子还不错。我大笑说:你告诉雷先生,那个女孩子马上要做妈妈了。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我也不知道当年雷先生要为我介绍的男朋友是谁。
我参加《自由中国》不久,就开始用本名写散文和短篇小说。一天,雷先生一进屋就说:我看到你文章了,你做我们文艺编辑吧。又过了一阵子,他说:你写得不错,参加我们编辑委员会吧。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青天(2)
那时台湾文坛几乎是清一色的反共八股,很难读到反共框框以外的纯文学作品。有些以反共作品出名的人把持台湾文坛。《自由中国》决不要反共八股。例如郭衣洞的第一篇讽刺小说《幸运的石头》,就是在《自由中国》登出来的,他以柏杨火辣辣的杂文出名是多年以后的事。有心人评50年代的台湾为文化沙漠,写作的人一下子和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传统切断了,新的一代还在摸索。有时收到清新可喜的作品,我和作者一再通信讨论,一同将稿子修改润饰登出。后来几位台湾出名的作家就是那样子当初在《自由中国》发表作品。当年有名的作家,如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所有的文章,吴鲁芹的《鸡尾酒会》所有的文章,朱西宁的《铁浆》,陈之藩的《旅美小简》,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等等,都是在《自由中国》发表的。《自由中国》文艺版自成一格。我在台湾文坛上是很孤立的。
《自由中国》创办时的发行人是胡适,他那时还住在美国。雷震是《自由中国》实际主持人,编辑委员有十人左右,有学者,如北大教授毛子水和张佛泉;有国民党官员,如教育部长杭立武,台湾银行总经理瞿荆州;也有思想清明的文人,如戴杜衡,夏道平;也有血气方刚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如殷海光。宋文明是后来参加的,那时《自由中国》已逐渐孤立了。
雷震1917年就加入了国民党,担任过国民党政府中许多重要职位,曾任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政治协商会议秘书长,制宪国大代表兼副秘书长,离开大陆前是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1949年到台湾后,被蒋介石聘为国策顾问。
我在南京就见过杭立武。1948年刚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一位父执辈介绍我去见他,他当时是教育部副部长。你要找工作吗?他问我。我回答:是的。你可以教什么呢?他又问。我说:我不要教书。他笑了:那你要什么样的工作呢?我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他摇摇头,无可奈何笑笑。在台湾第一次见到杭先生,是在《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会上。他一眼就认出我,笑着说:我们早认识了。《自由中国》创刊时,教育部长杭立武,由教育部按月贴补经费,后来他出任泰国大使,贴补经费才停止。
《自由中国》创办时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是界乎国民党的开明人士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之间的一个刊物。这样一个组合所代表的意义,就是支持并督促国民党政府走向进步,逐步改革,建立自由民主的社会,《自由中国》对于自由民主的改革主张,也应该是国民党政府所能容忍的,与现实权力应该不会有严重的冲突。
我加入《自由中国》不久,全家就搬到松江路。那时雷先生在台湾政府中还有支持他的朋友,他向台湾省政府要来一栋房子,作为《自由中国》宿舍。我们和殷海光住在一起。他还没结婚,在我家搭伙,饭后常和我们谈到深夜,和我家三代(母亲,女儿以及我)近如家人。他那时就有胃病,一颗一颗饭粒,有一下没一下喂进嘴里,仿佛嚼蜡。他的谈话总是很有趣。他那时就气冲冲地说:雷震!无论在基本的思想形态、行为模式和待人接物的习惯上,他和老牌国民党没有根本上的差别!
我是编辑委员会里最年轻、也是唯一的女性,旁听编辑会议上保守派和开明派的辩论以及他们清明的思维方式,是我的乐趣,不知不觉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在《自由中国》十一年(1949—1960),如鱼得水,我的个性受到尊重,我的创作兴趣得以发挥,最重要的是,我在雷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宋文明那些人身上看到的,是为人的嶙峋风骨,和做人的尊严。半个世纪以后,我在这爱荷华河上寂静的鹿园,写下这篇回忆,心中充满了感激。
我到台湾最初几年很不快活。我开始写作,身兼两份工作,也做点翻译赚稿费养家。我家庭负担很重。我的大弟、母亲年轻守寡望他成龙的那个弟弟汉仲,1951年3月空军例行飞行失事,年仅二十五岁。我和正路水火不容的性格在现实中凸显出来了,不和,也不能分,只有那么拖下去了。《自由中国》办公室,气压低得叫人透不过气。雷先生的旧部属刘子英只是个会计,但他摆出一副主子面孔,作威作福,什么事都管。工作人员只有四五个人,每天还得在一个本子上签到。有一天,我迟到了半小时,刘子英就在我名字上打了个问号。我们全讨厌他,叫他奴才。一间办公室不够用了,我搬到院子角上一间小屋里,很高兴有自己的小天地了。后来雷先生安排刘子英到中日文化经济协会去了。皆大欢喜。
雷先生对以前在大陆跟他工作的人都很照顾。刘子英在1950年从大陆到香港,雷先生保证他台湾入境,并接济旅费,安插他在《自由中国》担任会计工作。据刘子英自己所说:我到达台北第一天,自然先到金山街谒见雷先生和其夫人宋英女士,先生夫妇仍是往日那样和蔼慈祥,对我在南京的遭遇垂询备至,也问到留在南京的同仁生活情形,乃就所知一一陈述,并将去看傅学文事讲了出来,因她也算是国民参政会的一分子。先生听了并不在意,且问及她在做什么和邵力子的近况,我也据实以告。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青天(3)
第一任编辑李中直在《自由中国》创刊不久就去了香港,由黄中继任。他是我中央大学同学,高我一年,自称学长。他那个人就和他走路一样,一阵轻风撩来,潇洒自在。他为人谦和宽容,很有亲和力,是排纷解难的那种人,是老中少都喜欢的那种人。他是水,雷先生是火。火要烧起来了,悠悠细水洒来,火就平息了。但他也不是息事宁人,他另有途径,转弯抹角达到目的。他对有问题的文章,细心琢磨,提出稳健的意见,雷先生微笑着同意。他工作八年期间,《自由中国》已在言论上闯了几次大祸了。社论多由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执笔。殷海光锋利,夏道平和戴杜衡稳练。《自由中国》的社论,若是殷海光写的,雷先生看过之后,夏道平和戴杜衡字斟句酌。后来宋文明也加入《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他也有缓冲的作用。他们将殷海光才气纵横文章里的利刃尖刺,该拔的拔,该磨的磨,字里行间仍有直言敢谏的气魄。
马之1949年在大陆搭船去广州,船过基隆装卸货物,他乘机到台北拜访老师王聿修教授,王教授愿保他入境,并解决食宿问题,他就留下了。后来不知何故,被保安司令部抓了起来,王教授保释无效,古道热肠的雷先生出面,才保释他出狱,那时的雷先生还和当时的权势有很好的关系。马之,东北人,一个漂亮小生,为人圆和,办事周到,逗人喜欢,雷先生聘他为《自由中国》经理。那就是天真宽厚的雷震,没想到什么“包庇匪谍”之类的事。当然,马之绝不是“匪谍”,但他已在保安司令部记录在案了。马之对政治毫没兴趣,一心想结婚,带着照相机到处追女孩子。那时候,买个照相机可是件大事。他向我们炫耀一叠一叠漂亮女孩的照片。每次的照片不同,照片上的女孩子也不同。我们为他干着急,他仍然笑眯眯的,不断照相,不断给我们看照片,终于看到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子,瘦高个头,眉清目秀。现在可只那一个女孩子的照片了:坐着、站着、微笑、假、凝望、斜视。不久,马之也上照片了,和那女孩牵着手,挽着臂,并排坐,相依偎,两人之间没有空间了。结婚请帖到了。在婚礼上,马之神态严肃而满足。
雷家有个司机老瞿,跟着他从大陆到台湾。雷先生到台湾后,正如他夫人宋英所说的:房子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雷先生坐公共汽车,司机用不着了,老瞿就帮他办些杂事,提着他文件包跟他到处走动。雷先生在社里工作时,他就在社里帮忙发行,然后一同搭公共汽车回家。出出进进,如影随形。老瞿是个老好人,实实在在,一副敦厚相。他和雷先生都是大块头大嗓门,一阵阵旋风似的,呼的一下冲进《自由中国》社。有时候,雷先生跑到窗口指着巷口对我们大叫:你看!你看!那几个特务还在那里!坐在吉普车里!看他们再怎么办!说完就开心大笑。又赢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且等下一场了。老瞿有时还为雷先生补充:他们开吉普车追,我们就跳出出租车,跳上公共汽车。他们丢了吉普车,也上了公共汽车。他们从后门上,我们就从前门溜走了。公共汽车开了,我们就向他们招招手。
1951年,《自由中国》创办两年之后,台湾发生一桩高利贷的金融案件,台湾省保安司令部人员设下陷阱圈套,引诱犯罪人上钩。雷先生抵挡不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这些开明分子的愤慨,由夏道平执笔写篇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自由中国》和台湾统治权力的冲突,也就从那篇社论开始了。保安司令部将该期《自由中国》扣押了,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彭孟缉竟要逮捕《自由中国》编辑,幸有台湾省主席兼保安司令部司令的吴国祯发现而制止,才没抓人。《自由中国》写了一篇再论经济管制的措施,赔罪道歉,这才了事。胡适因为这事件来信辞去发行人名义,他的理由是抗议军事机关干涉言论自由。
没有胡适这个护身符了,雷震一个人顶得住吗?他是否会向权力妥协?那时雷先生还有党内党外开明人士的支持。后来各有各人的遭遇或顾虑,雷先生得到的支持逐渐减少了。
1951年那篇《政府不可诱民入罪》社论闯祸以后,雷先生在回忆录里写到当时所受的干扰:
当时我住在台北市金山街一巷二号,两个特务向对面人家借了一条长板凳,守在门口,香烟和香蕉皮丢在地上。我家佣人在房上给他们照了一张相,他们全不知道,还有一个特务骑着一辆脚踏车在我住宅四面兜圈子,大概是怕我从后门溜走了。弄得全家人不安,连午饭也无心思吃。自此以后,金山街一巷二号住宅,就有人常监视着。
1952年11月,胡适要从美国到台湾了,他对国民党的友善态度明朗化了,至于他对《自由中国》的态度呢?还是个谜。殷海光和少壮编委都很担心,雷先生从没怀疑过胡适对《自由中国》的支持。
当时在海外,海峡两岸争取的人物,如李宗仁、胡适、钱学森何去何从,非常引人注目。胡适到台湾,当然是件大事,那时《自由中国》正是受到执政当局威胁的时候,胡适可以为《自由中国》撑腰,向当权者讲话,甚至当面抗议。雷先生要热烈欢迎他,同时庆祝杂志创刊三周年,以壮声势。胡适到台湾引起一阵轰动,甚至还被人描上浪漫色彩。传说一位不知名女子迷上他,他到哪儿,她就跟到那儿,在门外等,在窗外看。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青天(4)
胡适抵台那天,雷先生要我去机场献花。我在他书桌上留了个字条:
儆寰先生:
您要我去向胡适先生献花。这是件美丽的差事,也是个热闹场面。我既不美丽,也不爱凑热闹,请您饶了我吧!
聂华苓上
那天晚上,雷先生请胡适和《自由中国》同仁在家吃饭。我心中七上八下。雷先生和胡先生大概都不高兴我拒绝献花,见面岂不尴尬。我决定不去。殷海光坚持我去。我进门在玄关脱鞋,听见雷先生在客厅大叫:来了!来了!就是她!胡先生,就是她!就是她不肯给你献花!胡先生“嘿嘿”笑了两声。我走进客厅,他手里正拿着我写的字条。雷先生笑着对我说:我们正在传看呢。
《自由中国》欢迎胡适并庆祝三周年的酒会在台北妇女之家举行。社会名流、国民党官僚、党外人士,来宾有一百多人。胡适在台湾作第一次公开讲话。
他一开头就说:雷先生为民主自由而奋斗,台湾的人应该给雷震立个铜像。
那两句开场白引起久久的一片掌声。
胡适接着说:《自由中国》杂志用我的名字作发行人。刚才吴铁城先生说,今天欢迎发行人。我说我是不发行的发行人。我很惭愧,这几年我担任了一个发行人的虚名,事实上我没有负责任。
胡适最后公开声明辞去《自由中国》发行人的名义。雷先生只有孤军作战了。但那时《自由中国》还没碰到政治权力的核心,人们还有鼓掌的自由。
《自由中国》社从雷家搬到和平东路二段去了。编辑委员每月开会两次,讨论社论和杂志遭受的各种干扰问题,问题越来越多。编辑委员会上毛子水和殷海光总是对立的。毛子水主张平和克制,殷海光要批评,要抗议。少壮的人站在殷海光一边。雷震起初是他们之间的协调人。有时候殷海光讲到国民党某些腐败现象,雷先生还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仿佛兄弟不争气,恨铁不成钢。纵令他极力克制,《自由中国》遭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了,雷先生的斗劲也越来越大了。
雷家因为特务的骚扰,也因为《自由中国》需要经济补助,雷先生夫妇卖掉金山街的大房子,搬到郊外木栅去了。他们常邀请作家朋友们欢聚。在那乡下园子里,我们和吴鲁芹、琦君、林海音、何凡、朱西宁、周弃子、高阳、夏济安、郭衣洞(后改名柏杨)、潘人木、孟瑶、司马中原、段彩华以及其他作家们,度过许多欢乐时光。雷太太雍容大方,亲切可人。她已身为监察委员,但那时我所看到的,是雷先生的贤淑妻子。随着执政当局对《自由中国》不断的威胁迫害,作家的聚会也就烟消云散了。多年以后,事过境迁,我才在朱西宁的文章里知道,他当时因为和《自由中国》的作家关系,也受到一些牵连。
1954年,《自由中国》和统治权力的冲突更尖锐化了。由于一篇抢救教育危机的文章,雷震被开除国民党党籍。蒋介石当选连任总统,《自由中国》批评他和国民党违宪的事实。1955年,国民党发动“党员自清运动”,《自由中国》批评:自清运动要不得!1956年,蒋介石七秩大寿的日子,《自由中国》出了祝寿专号,批评违宪的国防组织以及特务机构,轰动一时,一版再版,竟出了七版。引起国民党许多刊物的围剿。雷震的党籍、官爵、人事关系,一层层像剥笋子一样,全给剥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笋心了,孤立在寒湿的海岛上。真正的雷震挺出来了:诚,真,憨,厚,还加上个倔。
雷先生审稿,约稿,开编辑会议,甚至校对。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一起校对稿子的情形。每篇稿子都经过雷先生、黄中和我先在《自由中国》社一校再校,然后三人到印刷厂作最后的校对,才交给印刷厂印出。一字之误,可能就惹了大祸,譬如“中央”指示,印成“中共”指示,杂志和印刷厂就遭殃了。我们还绞尽脑汁修改可能出问题的文字,一字一句,常常讨论很久才决定。在特务审查之前,我们自己已经严格审查过了。雷先生有时突然自顾自笑了起来,把文章中一两句一针见血的话读给我们听,三人乐得很。我们就那样子在一起工作两整天。每次校对完毕,天已黑了,三人挤上公共汽车,到沅陵街的新陶芳,大吃一顿盐鸡,吃完各自回家。雷先生挤上回家的公共汽车,站在人堆里向我们招招手。车窗映出他孤立的高大身影。
《自由中国》刺痛当局的多半是社论,还有短评和读者投书。社论表达《自由中国》的意见,短评和读者投书却是老百姓的心声,投稿的多半是随国民党从大陆到台湾的军人和年轻人。投稿的人担心特务检查,有的人亲自送来稿件,坐下谈谈话,和谁谈都可以,一谈就是几个钟头,谈他们的苦闷,谈军中、机关、学校的政治迫害。有人谈得声泪俱下。雷震成了雷青天。
1957年黄中离台赴美。傅正接任。他是江苏人,早在1944年还是个中学生,就参加青年军,1949年就读武汉大学,随部队撤退到台湾,参加国民党的政工干校,1953年9月开始用本名向《自由中国》的读者投书投稿,引起雷先生注意。黄中走后,他顺理成章成了《自由中国》的编辑。那时候,殷海光和夏君璐已结婚,他们从松江路搬到温州街台湾大学的房子,傅正搬来和我家同住。他方方正正,很耿直,很认真,火辣辣的性子。办公室里不是黄中时代的和风细雨了。
傅正参加《自由中国》后,办公室可热闹了。他和雷先生两人嗓门都大,一篇批评政府的文章,两人常同声叫好,乐不可支,和孩子一样高兴。读者来诉苦,傅正是知音,他们的苦,他全受过,他和读者也成了朋友。到《自由中国》来伸冤的人更多了。他和雷先生两人经常在战斗状态中,摩拳擦掌,呐喊助威。两人同出同进,谈个不停,一高一矮,有点儿滑稽,但很可爱。大概组党的想法就是那样子谈出来的。
每期出刊前,雷先生仍然和我们一同去印刷厂作最后一次校对。校对完了,雷先生仍然必请我们去新陶芳吃盐鸡。他们就在那儿谈论如何组党,何时开会,也不避讳我。他们知道实际政治不是我的事,也知道我不会坏他们的事,用不着他们担心。高玉树、李万居、吴三连、郭雨新、夏涛声、齐世英、成舍我,还有其他一些当时和雷先生一起筹组中国民主党的人士,都在品尝新陶芳的盐鸡之中听雷先生谈起。
傅正和雷震相同的是真和倔。他参加《自由中国》才两年,就和雷震一起关进了铁窗。雷震毕竟是雷震,他是拼了,也有本钱拼。傅正呢?他是鸡蛋撞石头,必定撞得粉碎。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一九六○年九月四日
那天上午九点钟,我刚起床,有人拍大门。女佣打开大门,几个便衣人员一直走到我房门口。
什么事?我问。
他们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走错了。
他们就走到走道另一头去敲傅正的房门。
傅正打开门,也问:什么事?
我没听见回答,只见他们径直走进傅正的房。同时一群警察从外面涌进来了,涌进傅正的房就关上了门。我看看窗外,许多便衣人员在矮墙外的巷子里走来走去。
我和母亲互望了一眼,没有说话。我们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用不着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镇静,不要害怕。九岁的蓝蓝弹起小钢琴,坐在地板上,弹着《我的妈妈》。
我浑身无力,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们是一个个下手。先擒傅正,再拿聂华苓。他们就要来了。我就坐在那儿等吧。
蓝蓝停住了。
弹,弹,蓝蓝,弹下去。我对她说。
她又弹下去了,弹着轻快的《银色圣诞》。
你们凭什么拿这个?傅正突然在他房里高声叫了起来。
只听见一阵争吵,听不清他们争吵什么。然后是一片沉静。
蓝蓝反反复复弹着《银色圣诞》,突然停住了问:妈妈,他们在干什么?
你别管,蓝蓝,弹琴吧。
蓝蓝又继续弹下去,越弹越没劲了。
我望着她,心里想:但愿下一代没有这种恐惧了。
几个钟头以后,中午时刻,傅正的房门打开了。一大群警察和便衣人员围着他走出来了。我和母亲跑过去。
傅正对我和母亲说:聂伯母,我跟他们去了。没关系!这儿是我的钥匙,请为我保存。他把一串钥匙递给母亲。
喂,等一等!给我看看!一个警察伸手接过钥匙,看了看,抖了抖,冷冷的铜铁声,没有字条,没有密码,他才让母亲将钥匙接了过去。
傅正被抓走了。我去关大门。许多便衣人员仍然在门外走来走去。事情还没了,他们还会回来抓我。
我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没说。
雷先生抓走了!《自由中国》的陈济宽一走进院子就向我的窗口大叫。马之也抓走了!刘子英也抓走了!《自由中国》社抄了!文件稿子全部拿走了!
殷海光呢?我急急地问。
还不知道。
傅正也抓走了。
陈济宽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他没进屋就走了。
下一个就是我了。
我坐在椅子上等,等了通宵。
第二天,《联合报》头条新闻:雷震涉嫌叛乱。
我和《自由中国》的人全隔离了。我们成了一个个小孤岛。我家门外日夜仍然有人监视。我只能从《联合报》上看雷案的消息,看殷海光是否被捕了。雷震绝没有叛乱行为,所谓“叛乱”,就是组织新党。傅正也不会叛乱,所谓“叛乱”,就是说老实话。但是,马之和刘子英为什么被捕呢?他们和政治毫无关系,也没写过任何文章。
9月27日,雷震被捕后两个星期,台湾警备司令部军法处检察官发表起诉书,指控刘子英是匪谍,受了邵力子妻子傅学文的指示,到台湾宣传中共为政宽和、军力强大,行将解放台湾,并相机策动雷震等人“为人民立功”,雷震保证入境,刘子英将他任务面告,雷震明知其为“匪谍”而未报,而且证诸雷震在《自由中国》的言论,雷震“以文字为有利于共匪叛徒之宣传,期达颠覆政府之目的”。马之曾因“北平沦陷后不久,即向匪南下工作团报名登记,南下从事制造派系及劳资纠纷等任务”,而遭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逮捕,后由雷震保外候审,“继续潜伏待机活动。”傅正因为写了几篇反对蒋总统三任的文章,“企图挑拨分化,破坏法统,阻扰国民大会集会,适与匪之统战策略相契合,涉有叛乱嫌疑。”
10月8日,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经过仅仅七个半小时的审讯,不准雷震与刘子英对质,不准雷震的律师梁肃戎见面,仅仅根据刘子英片面自白供称雷震“知匪不报”,就宣布雷震以“煽动叛乱罪”判决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七年。刘子英有期徒刑十二年,褫夺公权八年。马之有期徒刑五年。傅正交感化教育三年。
原来刘子英和马之是用来诬陷雷震的工具。
还有跟随雷先生多年的老瞿呢?他本是雷先生和雷太太的司机,后来雷先生汽车坐不起了,便坐公共汽车,老瞿就在《自由中国》为雷先生办些杂务,雷先生对他非常信赖。就在雷先生被捕前几天,老瞿骑车从台北回木栅,路上一辆大卡车撞来,他被撞倒了,昏迷不醒。雷先生正忙着和高玉树、李万居、郭雨新、戚世英、夏涛声、傅正等筹组新党。雷太太天天去医院看老瞿,对他细心照顾,路过《自由中国》社,讲到老瞿,忧虑他不久人世,念念不忘跟随多年忠心耿耿的老瞿。几天之后,雷先生被捕了。特务逮捕雷先生时搜查雷宅,径直走向各种文件、信件所在地,毫不犹豫。老瞿昏迷三个月后死了,临终前告诉雷太太,他曾被特务收买,供给他们有关雷先生的详细情报。大卡车撞死老瞿,是杀人灭口。
雷震的夫人宋英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的坚强,她的镇静,她的勇敢,她的度量与耐力,令人惊叹。雷先生被捕,一向温婉娴雅的雷太太,干脆住在《自由中国》社,料理被特务搜掠过后的残局,一面在那儿招待记者,强烈抗议执政当局对雷先生的诬陷,要求军法审判改为司法审判,呼吁海内外的支持和援助。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震与胡适(1)
政治在我眼中,是一场又一场的戏。我关怀实际政治,而不喜参与,我感兴趣的是政治舞台上的人物。就凭胡适那个人物,就堪人回味。雷先生从大陆到台湾之前,就在上海和胡适商量创办一个宣传自由与民主的刊物。《自由中国》是胡适命名的,杂志的宗旨是他在赴美的船上写的。《自由中国》创办时,他人在美国,却是《自由中国》的发行人,虽不情愿,也默认了,也为一小撮开明的中国知识分子撑腰。《自由中国》毕竟创刊了,他任发行人有关键性的作用。1951年,《自由中国》的一篇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就激怒了当局,胡适因为这件事来信辞去发行人名义,引起许多人揣测。有人说《自由中国》和统治权力一有冲突,胡适就要摆脱《自由中国》了,以免受到牵连。既抗议了,又摆脱了。一箭双雕。
胡适在美国的反应,雷先生记载在回忆录里:
儆寰吾兄:
我今天要正式提议请你们取消“发行人胡适”的一行字。这是有感而发的一个很诚恳的提议,请各位老朋友千万原谅。
何谓“感”呢?《自由中国》第四卷十一期有社论一篇,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我看了此文,十分佩服,十分高兴。这篇文字有事实,有胆气,态度很严肃负责,用证据的方法也很细密,可以说是《自由中国》出版以后数一数二的好文字,够得上《自由中国》的招牌。
我正在高兴,正想写信给本社道贺,忽然来了四卷十二期的再论经济管制的措施,这必是你们受了外力压迫之后被逼写出的赔罪的文字!
昨天又看见了《香港工商日报》(七月二十八号)寄望今日之台湾的社论,其中提到《自由中国》为了《政府不可诱民入罪》的论评,“曾引起有关机关(军事的)的不满,因而使到言论自由也受到一次无形的伤害”,“为了批评时政得失而引起了意外的麻烦”。我看了这社评,才明白我的猜想果然不错。
我因此细想,《自由中国》不能有言论自由,不能用负责态度批评实际政治,这是台湾政治的最大耻辱。
我正式辞去“发行人”的名义,一来是表示我一百分赞成“不可诱民入罪”的社评,二来是表示我对于这种“军事机关”干涉言论自由的抗议。
胡适
四十年八月十一日
1952年,在他第一次到台湾以前,即1949—1952年期间,《自由中国》
已经闯了祸;现在,他公开演讲时,首先歌颂雷先生为民主自由而奋斗,台湾的人应该给雷震立个铜像,博得全场掌声。接着话锋一转,说他是“不发行的发行人”,听众默不作声。
现在,我想藉这个机会请雷先生、毛先生以及帮忙《自由中国》发展的各位朋友们,解除我这个不负责任发行人的虚名,另举一位实际负责任的人担任,我希望将来多做点文章,做编辑人中的一个。我为什么有这个要求呢?我刚才说过,言论自由是要自己争取的。争取自由是应该负责的。我们在这个地方,话说错了,要负说错话的责任,违反了国家法令,要负违反国家法令的责任;要坐监的,就应该坐监,要罚款的,就应该负罚款的责任。
据说还有两句话,他终于没有说出:“要砍头的,就要去砍头。”
1958年,胡适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雷先生常去南港看胡适。雷先生筹组新党时,要求他做新党领袖,他不答应。可是,他鼓励雷先生出来组党,他可在旁协助,他可做党员,召开成立大会,他一定出席演讲捧场,并引用孟子的话:“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我可以想象雷先生得到胡适这样的鼓励,一定像小孩子一样得意,满面春风:组织新党是水到渠成了。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震与胡适(2)
1960年6月,他和李万居、高玉树、傅正等十七人开始筹备新党组织工作。9月4日,雷先生、傅正、刘子英、马之四人被捕。雷先生被诬为“涉嫌叛乱”,军法审判。《自由中国》被封。
当时胡适在美国开会。美联社、合众社问他对雷案的看法,他表示雷案应由法院来审理,不应由军法审判。他避重就轻,不谈原则,只谈枝节。在台湾特务监视下的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三人却挺身而出,共同发表声明,表示对于《自由中国》上有问题的文章文责自负。殷海光写的几篇社论几乎都是雷案中“鼓动暴动”、“动摇人心”的文章。
据傅正1989年主编的《雷震全集》中的记载,胡适1960年11月18日的日记写着:
总共三十年的徒刑是一件很重大的案子,军法审判的日子(十月三日)是十月一日宣告的。被告的律师(指梁肃戎立法委员)只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查卷,可以调查材料。十月三日开庭,这样重大的案子,只开了八个多钟头的庭,就宣告终结了,就定八日宣判了。这算什么审判?在国外实在见不得人,实在抬不起头来,所以八日宣判,九日国外见报,十日是双十节,我不敢到任何酒会去,我躲到普林斯顿大学去过双十节,因为我抬不起头来见人。
胡适将在10月23日回台湾了。毛子水特地从台湾到东京去接他。毛老先生在两三年前已辞去《自由中国》编辑委员的名义,杭立武、瞿荆州和《自由中国》也早没关系了。这次毛子水去东京是另有任务,据说是去告诉胡适回台后不要多讲话。他到台北当晚接见记者,表示《自由中国》为了争取言论自由而停刊也不失为“光荣的下场”。并说11年来雷震办《自由中国》已成为言论自由的象征。“我曾主张为他造铜像,不料换来的是十年坐监,这──”他在桌子上一拍:“是很不公平的!”
“光荣的下场”,胡适公开说得很漂亮,毕竟有点儿风凉。在他拍了桌子之后,握手时对记者说:“今天我说了很多动感情的话,希望你们写的时候注意一点,以免影响到各位的饭碗。”
胡适对雷震是在乡愿和真情之间回荡。他写了两首很有感情的新诗给狱中的雷先生:刚忘了昨日的梦,又分明看见其中的一笑。这对狱中的雷先生是很大的安慰。1961年7月,雷先生在狱中度过六十五岁生日,胡适以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绝句题赠: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近
堂堂溪水出前村
雷震判刑以前,甚至家人也不能探监。判刑以后,家人每星期五可去监狱看他。我们一到星期五就眼巴巴望胡适去看看雷震。他可以不发一言,只是去看看雷震。那个公开的沉默姿态,对于铁窗里的雷震就是很大的精神支持了。星期五到了。星期五又到了。星期五又到了。一个个寂寞的星期五过去了,胡适没有去看雷震。我和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几个人忍不住了,要探听他对雷案究竟是什么态度。一天晚上,我们去南港看胡适。他招待了我们一顿点心,一点幽默,一脸微笑。
11月23日雷震复判结果,仍然维持原判。胡适对采访的记者说了六个字:“太失望,太失望。”记者提到他没去探监。他说:“雷震会知道我很想念他。”他鼓励雷震组织一个有力量的新党,他自己呢?不做党魁,“要看新党的情形而言。”结果新党被扼杀了,雷震被关在牢里了。雷案复判那天,他在书房独自玩骨牌,想必他是非常寂寞苦闷的。真正的胡适关在他自己的心牢里。直到1962年2月24日,他在台湾中央研究院欢迎新院士酒会结束后,突然倒地,他才从那心牢里解脱了。
诗人周弃子写了一首诗:
无凭北海知刘备
不死中书惜褚渊
铜像当年姑漫语
铁窗今日是凋年
途穷未必官能弃
棋败何曾卒向前
我论人才忘美事
直将本事入诗篇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震与胡适(3)
胡适曾说过:过河的卒子,只有前进,而无退后的。雷先生认为周弃子对胡适误会了,他对胡适一直死心塌地的崇敬,认为他因为雷案受了冤屈,并因为雷案突然心脏病复发,倒地而死。胡适是他狱中的精神支柱。他甚至在狱中梦到胡适谈论容忍与自由,作了一首自励诗,读起来像增广贤文:
无分敌友,和气致祥;多听意见,少出主张。容忍他人,克制自己,自由乃见,民主是张。批评责难,攻错之则,虚心接纳,改勉是从。不怨天,不尤人,不文过,不饰非,不说大话,不自夸张。
雷震那首自励诗,倒真像胡适的作风。
【附件】
雷震的信(1964—1974)
第一封信(寄自狱中)
华苓先生:
我们不见已有四年了。前年在《联合报》看到先生哭母的两篇文章,悉令堂大人仙逝,先生以最沉痛的辞语,表达子女悲哀之情,读之潸然泪下。令堂大人一生忧患重重,形容显得憔悴。惟她可以骄傲而对国家民族毫无愧色的,是自己的丈夫和长子先后为国牺牲;次子业已学成,长女更是台湾文坛上一颗光芒四射的彗星,她可以安然于泉下矣。
今年十一月接见家人时,欣悉先生在美深造,无任欣喜。不久又看到先生在《联合报》上美国的风铃文章,获悉先生到美后的近况。
我很好,饮食如常,早晚运动,天晴打球。安眠药戒掉已十个月,八字胡已蓄了一年。希释锦念。惟阅报载讣告,和我年龄相若的人,均相继去世。我想阎王爷也在对我动脑筋吧。
专恳敬颂身体健康,圣诞快乐!
雷震敬上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第二封信(出狱后)
华苓小姐:
别矣十有余年,遥想一切均吉祥。内子及钟鼎文伉俪均说了一些,惟不甚详。暇时请见告一二。
旧历年前,《联合报》送来四千台币,信封是内子名字,说“是聂小姐的稿费,聂小姐嘱送来的。”家人遂收下了。旋向《联合报》副刊编辑部打听你在美地址,不料回信说:“聂华苓在美通讯处无法见告,此为本刊规矩,恳请见谅。”这就有点打官腔了。去问讯时也是用的宋英名字。现在您的地址是钟鼎文说的。
我在狱十年,身体总算不错。那期间实下了许多功夫,如读圣经、读佛经、读金刚经、心经之类。我常常失眠,上床后要念三十遍心经才睡觉。在牢里,第十个阴历年时,我做了一副春联贴在我住的牢房门口:
十年岁月等闲度
一生事业尽销磨
上面横批:所幸健存。
出狱第二日和内子照了一张相,今奉上一张,足证健存之言为不虚也。惟记忆力近年差极了,而出狱后尤甚。在牢时脑筋比较清醒,出狱后应酬等等事情一来,反而头脑模糊了。有许多地方很不习惯,如穿皮鞋走路,就很不自然。因在牢内除接见家人时外,从不穿皮鞋,平时穿胶鞋或布鞋,行走和运动均方便,而价亦廉也。胶鞋牢里每年可发一双,再买一双布的,买一双布鞋只要台币十二三元,向外买也不过十七八元。
承赐四千元,感激之至,对我一家生活帮助很大。我在狱十年,收入全无,一切全赖在美子女养活。我未坐牢时有国大薪金等等,一个月约有八千至一万收入。后国大加薪,收入每月有一万四千元。故十年坐牢,我个人损失即两百万元,即五万美金。我被判褫夺公权七年,要从出狱之日算起,故今后七年不能支取公家的钱,连选举也没有,可见从事民主运动之不易,勿怪一般人趋避也。
顷在《联合报》发表的大作《桑青与桃红》,未能全读,有时忘了,有时登得太少,俟单行本出版时再一口气读完,比较舒服。您除了写中文小说之外,不悉还做其他事情没有?
内子身体亦健。这十年是把她苦够了。专此致谢。并祝你们阴历新年快乐!
雷震敬上
宋英同上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震与胡适(4)
一九七一年一月九日
又:令堂逝世时,我在《联合报》上看到了您的文字,曾有信吊唁,但被保安室扣发。
第三封信
华苓小姐:
三月四日惠书敬悉,国际写作计划,以及你在那里工作情形,均已明了。这是你去美的成就,获悉深感快慰。你是一个工作努力的人,皇天不负苦心人,努力自会有成就的。
《桑青与桃红》大概因为你又在香港《明报》发表,所以停发,我只看到报上说:“《桑青与桃红》续稿未到,故停登。”,不悉这是口实,《明报》是不准来台的。由于《明报》有一篇雷震与《自由中国》半月刊的文章,所以我获悉你的小说也在那里发表。
谢谢你的盛意。我如有机会来美,一定要来访问你,一叙阔别离情。目前并不需要什么。
我由于国大代表被取消,目前没有工作,自无收入。你送来四千元,对我帮助很大,我要谢谢你的关怀。我被判褫夺公权七年,自去年九月四日出狱之日算起,故今后七年不能任公职,不能接受公款,连选举权也没有。政府待我之刻薄,于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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