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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_11 聂华苓(现代)
父——我要写一篇告全国军民同胞书。
子——全国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知道吧。
父——但我还是要讲演,敝国乃民主国家,人人有选举权。
子——人人?只有两个啦!等我想想……嗯,我要跟你竞选。
父——我先发表竞选演说:全国军民同胞们……
子——开头不错。
父——千万不要投小娃票。
子——这算干啥。
郭衣洞在1960年用柏杨笔名写杂文时,正是我一生中最暗淡的时期,闭门写作,和外界隔绝。1964年到爱荷华后,才在台湾报刊上看到柏杨的杂文,尖锐泼辣,挥洒自如,主题总离不了人权和人道——20世纪人的两大问题。柏杨是谁呢?柏杨杂文似曾相识,杂文中的“悲”和“愤”,早在郭衣洞50年代的小说中萌芽了。原来郭衣洞化身柏杨了!
柏杨说:选择杂文这一文学形式,是因为现代时空观念,对速度的要求很高,而在文学领域中,杂文是最能符合这个要求的。它距离近,面对面,接触快,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不像小说诗歌,必须经过慎密的艺术加工,把要反映的事象加以浓缩,它的价值和影响力,需要颇长的时间才能肯定。
柏杨已出版小说、杂文、报道文学、历史著作等五十几本书。就是在狱中,他也写作,完成《中国人史纲》、《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和《中国历史年表》。半个世纪了,他没停过笔,用多年时间将资治通鉴译成现代语,并加评语,成为柏杨版《资治通鉴》。
1984年他在爱荷华时,正为柏杨版《资治通鉴》日夜不停地没命地工作,每月一书。晚间到我家来,也就是休息。谌容那时也在爱荷华。我们坐在炉前聊天,黑色镶彩石圆几上,一壶清茶,两包香烟,他们两人不断抽烟,我们东南西北地聊天。Paul时而从书房出来,为我们添茶倒水,开两句玩笑,又回他书房,让我们用中文畅谈。后来柏杨回忆:有一天,我们谈到午夜一点,兴犹未尽,可是,烟已吸完,起身告辞。这对难得一聚的华苓是件扫兴的事。稍后某天晚上,Paul告诉我,他特地买了一条烟放在客厅,保证我们吸到天亮都吸不完。我抚摸着那条烟,忍不住告诉他:这就是爱!
此间华人邀柏杨演讲,他的讲题就是“丑陋的中国人”,后来在各地华人之中,引起一片轰动。他所批评的是中国几千年的酱缸文化所造成的中国人的劣根性。他仍不断写作,不断出书:《丑陋的中国人》,《异域》,《金三角》,《荒城》,《家园》,《中国人史纲》,《中国人,你受了什么诅咒》,《我们要活得有尊严》,等等。
柏杨有强烈的历史感,半个世纪的冷嘲热讽,却蕴藏着深厚的爱人情怀。他就因为那份情怀而苦恼,快乐,愤怒,悲哀,希望。《丑陋的中国人》,是愤怒,《我们要活得有尊严》,是希望。
柏杨多年前在狱中写给他亲爱的女儿的信,就自然流露出他内心的悲天悯人之情:
佳佳:
……吾儿,你要马上去买一份(或数份)10月4日的《青年战士报》,在第七版登有屏东县林月华小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患血管瘤的消息和照片,她在照片中露出可怕的病腿在哭,爸爸看了也忍不住在哭。吾儿,你要帮助她,使她早日治愈,她不过是为了父母贫穷,便眼睁睁看着自己死亡而呼天不应……这小女孩就是我心中的小女儿,我能看到她得救,死也瞑目。
爸爸
佳儿:
有一件事嘱儿,报载竹东镇大同路七一○巷十二号的徐佳银小妹,右腿红肿得跟腰一样的粗,家产已经用尽。看后落泪,爸爸不便寄钱,希吾儿速给徐小妹五百元(爸爸还你),作为捐款,此钱虽杯水车薪,但是表示人情温暖和对她的关心,盼能提高她的求生意志。十二岁的孩子,命运如此残酷……
苦难见真情。我所看到的,是苦难中的那个柏杨。有幸可以称呼他:我的朋友柏杨。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乡下人沈从文(1)
乡下人沈从文,1984
1980年4月,我和Paul到北京,在中国作家的晚宴上,突然回到年轻时光。
回到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也回到冯至的南方之夜:“……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也回到沈从文的乡下人:“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自在那儿尽其生命之理。”
那时光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现在,我和Paul一走进大厅,卞之琳,冯至,沈从文就在眼前。我恍惚了一下子,只见一张发光的脸,微笑望着我们。
我立刻知道那是谁,跑过去不断叫着:沈先生,沈先生,没想到,没想到!
他握着我的手,仍然微笑着。
我转身拉来和人寒暄的Paul:你猜这是谁?
Paul两眼盯着他。
就是那个在衙门口辕门上、云梯上看到许多人头、一串串耳朵的小男孩!我说。
沈从文!沈从文!Paul惊喜大叫。他双手捧着沈先生的手说:我在华苓的沈从文评传里,读到你小时候去看杀头的情景。
每逢他讲到中国人的处境,他就会讲那小男孩看到的那一串耳朵。我告诉沈先生。
他仍然淡淡笑着。
那天,我举杯畅饮,一连干了几杯酒。Paul吃惊地望着我,对在座的人说:华苓从没这样子喝酒。
两桌人酒酣耳热,谈笑风生,好像各自都有可庆祝的事。只有沈先生没说话,也没吃什么,只是微笑着坐在那儿。他的脸特别亮。
沈先生,怎么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边,为他拣了一块北京烤鸭。
我只吃面条,吃很多糖。
为什么呢?吃糖不好呀。
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满桌大笑。
Paul听了我的翻译,大笑说:这就是沈从文!
我说:小说家又编故事了。沈先生,海外许多人喜欢你的作品。我在台湾有你的《湘行散记》,一位好朋友忍痛割爱送给我,封面很可爱,有个小虎花园,还有几笔小孩画的树木、小屋……
小虎是我儿子。他开心地笑了。
那本书传来传去,书页都散了,有的一碰就碎了,我放在卷宗夹子里。离开台湾,我只带了那本书。
我的书都落伍了。
落伍了?
沈先生没有反应。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乡下人沈从文(2)
沈从文的小说,是我60年代从台湾到美国以后才一篇篇细读的。50年代在台湾,朋友之间私自流传《湘行散记》和《从文自传》,再也找不到沈从文的书了,凡是留在大陆的作家的作品,都是禁书。那时沈从文在大陆也沉默了。
1964年,我到美国以后,遍寻沈从文的书。斜靠床头,读乡下人的小说,嗑五香瓜子,瓜子壳撒了一地,又回到故乡的土地上了。沈从文在《习题》一文写道:
我实在是个乡下人。才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
沈从文说过,他能够在一件事上发生五十种联想。这大概不是夸大的话。他的作品有四十多本,题材广博,包括各种各类的人物:小科员,大学教授,年轻学生,潦倒文人,军阀,官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野鸡,军官,老板,猎人,走私犯,刽子手,土匪,大兵,小商人,农夫,船夫,工人。上中下九流人物都出现在他作品里。
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乡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沈从文的文字似乎是平铺直叙,但那是经过艺术家选择安排之后,和具体意象组织而成的文字──诗的文字,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叫人五官一起用来欣赏它。沈从文说“文字在一种组织上才会有光有色”。他把自己的文章叫作“情绪的体操”。又说:“一个习惯于情绪体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觉得比服侍女人还容易。”
沈从文是相信自然生命力的。他小说里的人物多半是那种和自然相融合的人。元气淋漓、生机活泼的自然,和文明、理念都没有关系的自然。“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生命之理”──那就是维持中国人在战争、杀戮、死亡中活下去的自然生命力。
自然也可变成毁灭的力量。沈从文在某些作品里也写出与自然相悖逆的人──在战争、现代文明、机器、不幸的命运(好像什么地方有毛病、不合理的那种不幸)各种大力下压抑的人。在那些人物身上,“自然”就有毁灭性了。
中国人是顺应自然的民族。中国人的性格中有山明水秀的平和,也有狂风暴雨的野性。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就是那样的。那些乡下人的爱、憎、欲望、死亡、青春、残暴,全是赤裸裸的自然,是文明人所不认识的自然。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切规范和他们没有关系。因此,他们在文明人眼中是荒谬的。乡下人认命,安于命,安于死亡。他们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幻觉,决不退却。他们都要活下去,因为活着是很好的。他们都有些荒谬。
例如沈从文在《夫妇》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就是被文明、习俗、法律所摧毁的自然。故事是从一个不敢吃带血炒小鸡的城里人璜的观点来讲的。他到乡下去为了要治疗神经衰弱症。听见有人叫“捉了一对东西!”他以为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村民围着看热闹。
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轻。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地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几乎是用藤缚到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这段文字是《夫妇》这篇小说最重要的一段文字。那一把野花是小说的基调,在小说里一再出现。野花,活野猪都是自然界的“东西”,那一对年轻男女也被叫做“东西”。他们两人和野花野猪一样是“自然”的生命。他们两人体现的自然,就被作者不着痕迹地暗示出来了。
那一对年轻人大白天在山坳撒野,被一群汉子捉来示众。为什么必须捉来,被捉的人和捉的人皆似乎不甚明白。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轻,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普通乡下女。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女人那一身打扮,叫人想到月亮的蓝,叫人闻到浆洗得极硬的衣裳透着的太阳气味,叫人摸到麻布衣裳的粗糙。那些感觉全叫人联想到自然。自然是不知羞耻的。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乡下人沈从文(3)
一个大酒糟鼻子的汉子,满脸肿起肉块,像才喝了酒,从人丛中挤出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用荆条鞭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有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头,说有城里人在此,他才停住了。
属于自然的欲望是美丽的,就像女人头上插的那一把野花,和那喝了烧酒的汉子经过刺激的肉欲是一对照。
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出现了。大家喊他作练长,是本地有实力的人物。他吆喝人站开,向城里人炫耀威风,用税关中盘问行人的口吻,盘问那一对年轻男女。
那女人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人夸奖女人的脚,一个无赖男子的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你从哪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大家提出各种处罚的办法。喂尿给男子吃,喂牛粪给女子吃──那一类近乎孩子气的话。那一对男女都不做声。
作者写到这儿,小说的主题完全发挥了:人性中的自然和文明、法律、习俗的对比。
那时作练长的裁判官最后才知道:那一对年轻乡下人原来是一对夫妇!新婚不久,一同回娘家,走在路上,天气太好,两人就坐在新稻草堆旁边看山上的花。风吹,鸟叫。他们就想到一些年轻人做的事,就被人捉到了。
1980年4月,我和Paul在北京见到沈从文先生后,又去了十几个地方。两个月以后回到北京。在我们离京返美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沈先生夫妇。沈先生作品里写到“黑里俏”,也许当年的张兆和是个黑里俏的美人。眼前的张兆和仍然俏丽,俏中透着沧桑。
那时从美国到北京,必须经过香港。在香港就有朋友告诉我,沈先生的处境好一些了,以前只有一间小屋子,现在搬到社会科学院新宿舍了。4月见面时,沈先生脸色红润。这次见面,他两腿已患风湿,行动不便。仅仅两个月,沈先生就衰老一些了。沈先生改善的家有两间房。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镶嵌波斯人玩球的古雅木柜,也就特别显眼。那才是写出《静》那样精致小说的沈从文所欣赏的艺术品,我盯着那柜子如此想。
我以前收集的东西很多,在“文化大革命”中全丢了,沈先生说。他仿佛已体会到我的怅惘。
我转头看靠墙的书架,上面摆着一些书。
我的书,在文化大革命中,论斤论两卖掉了。
我告诉沈先生,60年代美国传文出版社(Twayne
Publishers)计划出版一套世界文学家评传的丛书,约我写沈从文评传,我到处找他的书。跑遍了美国几所大学的图书馆,在香港布满灰尘的旧书店挖掘,才收集了他部分作品。
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沈先生说。
您是我最佩服的现代中国小说家。
沈先生谦虚地笑笑。
您不写了,是中国文学一大损失。
我的小说过时了。
好的艺术品永远不会过时。
现在研究古代丝绸,不是写作的心情了,也写不出来了。
沈先生夫妇带我们走进内室。到处堆着资料。他俩捧出一叠厚厚的本子,上面全是古代服饰,丝绸锦绣纹样。一片片精美厚朴的锦绣,明暗交织着细致的色彩,就和沈先生一篇篇小说一样。那是他在漫长艰苦的日子里,用另一种方式而凝炼的艺术匠心,是否用笔写出,也就无所谓了。
我和Paul惊叹得说不出话了。
沈先生微笑着,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适,无挂,无虑,无求。那微笑透着摸不透的禅机。
这么一间小屋子,这么多的资料,怎么工作呀!我说。
屋子在大街上,来往车辆太多,太吵了。沈先生说。
这些丝绸锦绣,有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学术价值,甚至有实用价值。
很对,可以仿造,增加外销。我建议了。
有结果吗?
没有办法。他摇摇头,仍然微笑着。
我们离去时,沈先生夫妇送到楼梯口。
我说:下次来北京,再来看你们。
走出公寓大楼,我对Paul说: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三十年没写小说了。现在,我觉得他并没浪费三十年。他保持了人格和艺术的尊严。
我完全同意。你不知我有多感动。他是中国的国宝呀!竟然冷落了这么多年,现在仍然被冷落!
四年以后,1984年6月,我一人到北京。沈先生在头一年已中风了。本不敢去扰他,但是,不去看他就来不及了。老一代逐渐凋零了。1980年,去看茅盾先生,他刚从医院回家。见到我和Paul说:我很想见你们。离去时,他坚持要送到大门口。我们拦住他。我永也忘不了他喘着气拄着拐杖站在天井里,向我和Paul频频招手的神情,依依不舍──不舍他最后尚存的生命。我们一步一回头。他不断招手,微微地,依恋地。走出门外,我很久说不出话。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看到的,是个人遭遇所反映的充满矛盾的中国现代史。
我终于决定去看沈先生。他还可以站起来,但不便行走。当天下午他还得去医院检查。我没久留,也没多说话,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是她仰望的天空。离去时,沈先生坚持拄杖送我,未必他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了?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他,送我到楼梯口。那就是我捧着读的《湘行散记》的封面上小虎花园的小虎。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外一章:秋郎梁实秋(1)
【外一章】
秋郎梁实秋
我真正认识梁实秋先生,正是我一生最黯淡的时候。1949年,《自由中国》创刊时,雷震曾邀他参加,他不加入,但愿在一旁协助。后来《自由中国》登出并出版他的《雅舍小品》。那时,我们只是作者和编辑的书信来往。1960年,雷震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遭封闭。我的生活宛如孤岛。就在那期间,梁先生常邀我同林海音、孟瑶去他家。那是我那段幽暗生活中的一扇天窗。
梁先生家一片春风,甚至他家帮佣的小姑娘名字也有“春”意:春绸。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名字之一。梁先生和我们三人正好凑一桌麻将,只打四圈。梁先生夫妇都是美食家。我们去他们家之前,就知道那天梁师母将给我们吃什么:饺子呀,薄饼呀,炸酱面呀,全是梁先生喜欢吃的。他那时已有糖尿病,只有望食兴叹,浅尝即止。我们可乐了,不但吃得好,还可听梁先生讲笑话,还可看梁先生故作馋相扮小丑——他是很好的演员,妙语如珠,嘲弄透着睿智。他用笑话解馋,我们笑,他高兴,逗我们笑得喷菜,笑得流泪,笑得告饶。海音和我都爱笑,孟瑶也笑。麻将桌上,饭桌上,梁先生的妙语,我们的笑声,巡徊不已。他给我们讲过一个单身汉的故事。
某君从美国学成归国,找不着女朋友。他长得不错,只是个头太矮。他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以找到女朋友。于是他将由美国带回的四百美金视若生命。他买了个特制的夹层皮带,将美金塞在两层之间,用拉链封好,日夜绑在身上。他外出购物,拿不出钱,就进厕所,解开皮带取钱。因此,他需要钱的时候,必上厕所。久而久之,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有天晚上,鬼使神差,他睡觉前把裤子连皮带一起顺手搭在椅背上。半夜醒来,裤子不见了。他到处寻找,在院子里找到裤子,皮带不见了,四百美金不见了。他从此发奋赚钱,身兼数职,非常节省,吃饭用鱼内脏下饭(我们正吃梁师母亲手做的鲜肉饺子。梁先生调弄地笑望着我们)。他存了许多钱,还买了四栋房子出租。他每天必去看看房子,摸摸房子的砖头。但是,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因为太矮了吧。他便订做了双高底鞋。在人多的场合,他必站在高处显眼的地方。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还有什么毛病呢?单眼皮,他去医院动手术割眼皮。医生得从他手臂上割下一块皮,粘在眼皮上,皮连着手臂,要等手臂的皮在眼皮上粘牢了,他才能将手臂放下。一连好几天,他举起手臂贴在眼皮上。眼睛成了双眼皮,仍然找不着女朋友。
梁先生说那是真人真事。我们逼着问:是谁?是谁?他笑而不答。梁先生讲笑话时就是那副真真假假的神情。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梁先生是否讲的真人真事。那简真就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
吃喝谈笑之中,偶尔也谈文坛旧事。我们巴巴地问到徐志摩、陆小曼、冰心、老舍、沈从文……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们,那时他们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对那些作家本人,比任何文坛事件更有兴趣,如梁实秋和鲁迅的论战,以及抗战无关论等等。我们会问:冰心是不是叫你“秋郎”?来不及等他回答,我们紧接着问:“冰心是什么样儿?”梁先生笑笑:“长得不错。”他没多说。从他那一笑之中,我就可以想象冰心年轻时清丽的模样。
梁先生那时还没从师范大学退休。他不喜酬酢,很少外出,也很少有客人,对外界的事也不问不闻,似乎很怕惹火烧身。他是怀乡的。1974年,我和Paul到亚洲好几个国家。他在信中说,我应该也到大陆去。当然去不了。60年代在台湾时,我和海音、孟瑶似乎为他们夫妇俩的生活添了点儿乐趣。只有女儿文蔷一家人从美国回去看两老的时候,他们就不理我们了。我觉得梁先生很寂寞。他有心和现实保持距离,保持沉默的自由。他知道我的沉默是因为恐惧。我在他家可以畅怀大笑,也只有在梁先生家,我才会那样子笑。
1964年,我从台湾来美国之前,去看梁先生。
你没有路费吧?梁先生在谈话中突然问我这么一句话。
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需要多少?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外一章:秋郎梁实秋(2)
我到美国的路费,就是梁先生借给我的。到美国后申请到一笔研究金,才还给了在西雅图的文蔷。
我和梁先生通信多年,信虽不多,但一纸短笺,寥寥数语,却给我无限鼓励和温暖。我也对至情至性的梁先生多了点认识。
1972年,我和Paul去西雅图,正值梁先生和梁师母在文蔷那儿。杨牧(那时候他还叫叶珊。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醉倒我爱荷华家中地板上,手指自己鼻尖说:“我,叶珊,二十五岁,处男。”)已从麻州大学转到华盛顿大学去教书。他邀我们和梁先生夫妇相聚。我们一起开车去文蔷家接两老去一中国餐馆。八年不见,相见特欢。梁先生和Paul一见如故。我隐约感觉到梁先生两老都有些异国飘零的心情。他们非常钟爱女儿,也非常享受儿孙的绕膝之乐,但他们似乎不知如何安顿自己。他们说,女儿女婿太忙,忙得他们心疼,要帮忙吧,又插不进手,而且,女儿女婿也不要两老动手。父母的慈爱,儿女的孝心,在美国全无法表达,宛如交响乐中的钢琴、小提琴,各自美则美矣,却无法合奏起来。
从那次见面以后,就没再见到梁先生、梁师母了。我们仍然书简往来,就是我到国外去,也告诉梁先生一声。1974年春,我和Paul在亚洲七八个国家旅行了两个多月,也到了台湾,梁先生梁师母却仍在西雅图。6月回到爱荷华,就看到梁先生的英文信。那是他写给我的唯一一封英文信,为的是要Paul也立刻看到,不必经我翻译。他迫不及待地要我们知道他丧妻的悲痛。梁师母在去超级市场途中遭铁梯击倒去世了,那天是4月30日。梁先生的信是5月4日写的,正是为梁师母悼祭的日子。读着梁先生的信,我可以看到在心中哭泣、挣扎活下去的梁先生。我非常担心他如何打发以后的日子,因为我知道他如何依赖梁师母。《槐园梦忆》就是他对妻子深情的回忆。
华苓:
我用英文写此信,以便Mr.Engle也可读到。现在你们一定已从亚洲远游归来,可惜大陆未入行程。
也许不应在你们一到家就告以噩讯,内人于4月30日惨遭意外去世。我们步行去附近超级市场买菜,市场屋檐旁竖立一架可伸缩的铁梯。附近并没修理工人。也许是一阵风吧,梯子突然倒下,正打中内人的头,打得她倒在水泥地上,头破血流。臀部严重受伤,无法动弹。我找来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动手术后,情况尚好,但怎么也不能恢复知觉,当晚11时去世。今日安葬,“永久居留”此间墓园了。我们在墓园亦购地四处,一处留给我日后之用,另两处留给小女夫妇,内人将不致有飘零异域之感,我等所能为者仅止于此。
现正找一胜任律师处理此案,我们当然有理胜诉,但会争论许久才会上法庭。妻子为无价之宝,金钱岂可抵偿不可弥救的伤亡之痛!
我突然想起哈代的一首诗:双向交叉,描写豪华游艇“泰坦神轮”与冰山相撞沉没的惨剧。哈代称之为命运。也许他说的对,因为我实想不出任何其他原因。
我将尽快恢复写作。打击虽重,现我尚好。
即颂
近安
梁实秋
六三,五,四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外一章:秋郎梁实秋(3)
(注:“六三”即1974年,余信类推)
几个月之后,1975年初,我又收到梁先生从西雅图来的信,告诉我他回台湾认识了韩菁清,并已结不解之缘。“我的友好几乎都持反对或怀疑我的态度……”我将信译给Paul听。我俩立刻各自给梁先生写了信,告诉他我们十分高兴他又找到幸福,不必为外间闲言闲语所扰。我们也告诉他,年龄的差别不是幸福的障碍,甚至文化的区别也不是,重要的是彼此尊重、体谅、宽容和忠诚。我和Paul就是非常和谐的婚姻。
梁先生立刻又来了信,又是迫不及待,表示“感激涕零”。他忽然成了个恋爱中的惨绿少年,需要支持,需要保证,需要信心。梁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给人支持、给人保证、给人信心、大仁大智的人,没料到他在爱情面前也会如此脆弱。就因为这点儿“脆弱”,梁先生才更可爱、可亲!
华苓:
好久未通信,甚念。我在台湾住了两个多月,近始返回西雅图。在台北和林海音等友玩过好几次,每次都提到你。我在台北也有奇遇,结识了一位韩菁清小姐,一见如故,遂结不解之缘,她年三十有八,过去历史亦不平凡,我的友好几乎都持反对或怀疑的态度,我则认为这是奇迹,情之所钟,无所顾忌。拟于端午前后再度返台,作长久之计。把此事来告,不知能否邀你与Paul之同情也。匆此
即问
双安
梁实秋
六四,一,一五
华苓:
接到你和Paul的信,真是感激涕零,因为近来台湾报纸连连的渲染我和韩菁清小姐的事,满城风雨,使得她极感困惑,我也不安,近且收到匿名信表示反对此一婚事。你们是极少极少数的肯给我同情的朋友!社会对女性残酷,不公道,实在可惊之至。韩小姐是一个善良可爱的人,我愿下年有机会我们到美国来玩,能够到你们府上相会,请你们看看我所选中的是怎样一个人。你的孩子均已成家,你无事一身轻,祝你们快乐,写作顺利成功!
梁实秋
六四,一,廿七
请口译此函给Paul听,我不另写
华苓:
好久没通信了。我三月底返台,五月九日与韩菁清结婚,前前后后引起报刊上许多不必要的轰动。也有不少人(识与不识)给了我们无情的打击,我们一概置之不理。朋友们祝福我们的,继续是我的朋友,否则也就不勉强了。我临离美时收到你和Paul的信,我很感激你们。兹附上婚后照片一帧,乞留念。我现在生活很好,菁清是一个聪颖而懂事的好孩子,我们打算秋凉后到美国一游,能有机会见到你们就好了。我仍然过的是爬方格子的生涯,仍是从前的我。得暇盼能惠我数行。即祝
俪安
梁实秋
六四,七,十四
韩菁清附候
梁先生早在70年代初就一再提到,我应该回大陆看看。直到1978年才成行。三十年以后再回故乡,心情激动,回到爱荷华,在百忙中,一口气写出了爱荷华札记──三十年后。在北京见到的第一位作家,就是当年我们在梁先生牌桌上巴巴问到的冰心。也见到曹禺和夏衍。他去西雅图在马逢华那儿看到了书,“爱不释手”,带回台湾了。那时,我和那本书都是不能入境的。我仍在台湾的黑名单上。1988年,余纪忠先生不遗余力为我奔走,我终于又到台湾。但是梁先生已在1987年11月3日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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