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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_2 聂华苓(现代)
你结婚日子快到了。我和内子不晓得要送你们什么东西才好。日子定了,请告诉我吧!
专复敬颂
撰安
雷震敬启
宋英附笔
一九七一年二月
第四封信
华苓小姐:
日前奉上一函,谅已收到,兹托人带上一个鼎,作为贺。
你结婚的末仪,大概要到四月底可由洛杉矶寄上。小女住在洛杉矶,托人由船带至那里,该船四月五、六日由基隆出发。因鼎甚重,航空太贵。这种东西外国人很喜欢,内子特别物色此物奉赠。鼎者重也、盛也。祝你们白头偕老也。敬颂
撰安并贺
结婚佳礼
雷震
宋英
一九七一年三月三十日
第五封信
安格尔先生
聂华苓夫人
结婚卡和收到鼎的信均已收悉。
今日是你俩大婚之日,我和内子在这里祝你俩百年好合,五世其昌,美满良缘,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现在医院检查身体及割治摄护腺,一切经过良好,希释远念。
监委陶百川是人民所信仰,人民甚至要建庙奉祀,如潮州人对韩文公一样,可是国民党有人认为他是叛逆,盖曾和费正清来往(在美时),现已交到纪律委员会议处矣。所以大家说台湾只有歌颂的自由,而没有说老实话、批评时政的自由。至盼您俩为人类争取自由而多多努力。
本周二、三我大概可以出院,此间特务机关不希望我写有关政治的回忆,所以打算写一部中国宪法释义,藉以打发时间,兼述制宪历史。这部宪法来龙去脉,我一人知之最切。
医院无桌,此函系躺在床上写的。字太潦草,敬希亮察。颂肃
俪安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雷震与胡适(5)
雷震敬启宋英附笔
一九七一年五月十四日
第六封信(写在“万龙呈祥”的贺年片上)
安格尔先生
华苓夫人
顷接贺片,附示收悉。承邀赴美盘桓,至感。此生不敢作此奢望也。今年小女德全返台给母亲祝寿,她今年七十整寿。小女常到香港,因劝内子去游香港,一切由她支付。不料在发给出入境之时,国民党中央政策委员会副秘书长监察委员酆景福告诉内子说:“我是负有责任的,奉国民党之命,叫你去时不要带文件,回来时少带东西!”内子觉此语侮辱人格,故未去,小女一人去了。
《大英百科全书》修正版中国部分内有关台湾部分,请您找来看看。我们身体均好,谢谢。敬颂
俪安
雷震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第七封信
华苓夫人:
英文大作昨日收到。中文拼成英文,非常难读。盖有几种拼法,如蒋廷黻把蒋字拼成Giang,以示他不是Chiang也。大作书名读了好半天,才想到可能是沈从文。但我对近代文艺很生疏,所以读下去吃力得很。现在我忙于写中山文化学术基金会的专题研究,以补家用,这是王云五帮忙的,每月可有一百美金。台北物价比两年前,有的东西要贵一半,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我现在不能对外写稿的。
今日道平来此。他说收到你的书。他读了一些,说你文章写得好,又说沈从文了不得,现在做考古工作了。
我脑力衰退,记忆力尤差,每天不能多写。日前有人来说:《中国时报》有一文骂你,说你给共产党作宣传,我未看到原文。
你们都好吧?我们很好。在美小女小儿,多年未返,去年都回来过。专此复谢,敬颂
俪安
雷震内子附候
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七日
今晨在登山时遇到胡学古(坐牢七年),他说殷海光说,沈从文常常一个月不洗澡,这是典型的中国名士派的作风。
第八封信(写在“五福禧春”的贺年片上)
华苓夫人:
示悉。小女儿已结婚,你今后负担轻了。我们都很好。身体日趋衰弱,以老年人来说,还算是好的。
我想请你把《自由中国》的回忆,拨冗用中文写下一文。我将编写《自由中国》的始末。
震敬托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第九封信
华苓夫人:
上月你和安格尔先生来访问,我和内子连地主之谊都未尽到,甚感歉然。您走后我们始发觉厚赠一万台币,尤感之有愧。
顷接到孟戈先生自香港来信,中有读到您在香港发表的大文,文中提到您们来看我时,雷震说:“我看不清了,眼镜呢?眼镜呢?”可否给我一看,只剪下大作。
据友人两次告诉我:“余光中说香港对聂华苓有不少报道,我们这里对她新闻封锁了。”友人感喟说:“余光中现已接近官方,不像个诗人了。”余又说你们申请入大陆而未核准,台湾他们这些人气度太小了。
我打算写一点《自由中国》始末,您是首先参加《自由中国》的人,至盼您写一篇在《自由中国》的回忆录,目前暂不发表。
您们的工作计划如何?念念。我身体尚好,只是两腿无力,登山又跌了一跤,有一个多月还有些痛,现在服药中。敬颂
俪安
雷震内子同上
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一日
宋英的信
华苓:
谢谢你和安格尔先生一再照顾,真是使我感激莫名。儆寰的病已无法挽救,目前已不能说话,更不能道出他的痛苦了。除了寒心呼天,对他毫无补助。我是每天在他的身边。我在儆寰未病以前即已住院动手术,在空军总医院,后转至荣民总医院,在他隔壁一间。因我腿骨尚未复元,任何事不能为他服劳,难过之情,亦非笔墨所能表示。住院将已两月,一切费用浩大,政府虽有一部分补助,但为数差额太大,尤其一日三班特别护士费,即可想而知。最近我打算出院,如此可减少部分开销。因离家太远,只有常来看他了。心烦意乱,不知从何说起,请谅。匆匆祝福
圣诞快乐并祝
你们健康幸福
宋英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母与子
我的弟弟汉仲,是母亲的长子,温顺敦厚,对母亲特别孝顺。1944年,抗日战争炙烈,他高中毕业,瞒着母亲,考取空军。母亲发现了,日夜哭泣。他在四川铜梁空军训练营中,终于接到母亲同意的信,那也是母亲爱子心切绞心断肠的决定。
汉仲于1948年随空军调到台湾嘉义,和徐文郁结了婚。三个弟妹跟他们以及文郁的家人住在嘉义。母亲和我们住在台北。
母亲在父亲去世以后,又逢战乱,生活虽艰苦,也没做过家务事。一到台湾,母亲就对我说:华苓,你一心去工作,家里事,我做!她烧饭、洗衣、擦地板、照顾孩子。
1951年,刚过了阴历年,汉仲特地从嘉义到台北来看母亲。自从1944年我去了中央大学,他突然去铜梁参加空军,我们姐弟还没见过面。他到台北来重聚,对母亲和我是件大事。母亲早早就准备了最重要的事:藕汤、蒸肉、藕夹、珍珠丸子那些湖北菜。总得来点新鲜口味吧,以前从不下厨的母亲要做葱油饼。厨子杨宝三的葱油饼倒是吃了不少。母亲想象着怎么做法,试了一次又一次。自从父亲突然丧生,我从没看见她那么快乐。
那年汉仲正好二十五岁。
他在台北三天,片刻不离母亲。母亲到哪儿,他就跟到那儿,母亲到厨房做饭,他也站在身边和她聊天,仿佛他要弥补失去的过去,歉疚无能为力的现在。他一身笔挺的军装,浓眉大眼,真是个俊美的男子。他离开台北的头天晚上,我那深沉含蓄的弟弟,还拖着我在几个榻榻米的房间里跳了一曲华尔兹舞:魂断蓝桥。
他回到嘉义。一个多月以后,母亲去嘉义看他和另外三个弟妹。她回到台北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夜校教课,接到一位父执辈的电话,叫我下课后到他家去。
你弟弟完了!我进门劈头听到的第一句话。你弟弟在例行飞行中失事了。
我在悲痛中首先想到:如何告诉我那年轻守寡指望长子成龙成凤的母亲?我必须瞒着母亲,她心脏有毛病。
骑车回家已是午夜了。母亲还站在窗口等我。
母亲长长哦了一声:回来了!回来了。我担心,怕你出了事。
怎么会出事?我忍着泪,勉强笑着说:下了课和几个同事聊天,聊晚了。
你还没有吃饭,菜都凉了,我来热一下吧。
吃过了,姆妈。我撒了个谎。
我极力避免面对母亲,每天工作到深夜回家,胡乱吃点什么就钻进卧房了。她常常借故来找我讲话。
姆妈,我太累了。我一面说,倒在床上。
她叹口气走开了。
汉仲在抗战时瞒着母亲投考空军,后来又不能供养母亲,只能常常给她写信。
过了一阵子,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汉仲好久不来信了。
他调到外岛去了,有任务嘛,不能和外界通信。
啊。
又过了一阵子。
汉仲还没有信。母亲又说。
不能通信嘛,没办法。我脸转到一边,不敢看母亲。
我照常从早工作到晚上十点,母亲照常做饭照顾薇薇,日子仿佛是老样子。殷海光那时还没结婚,和我家一起住在松江路《自由中国》的房子。每天傍晚,他必到母亲房门口说:聂伯母,散散步吧。
那时的松江路周围是一片荒芜的田野。他和母亲一直散步到天黑,他们边走边谈。母亲回到家,脸色也不那么沉重了。我知道殷海光在用他的爱心,诱导母亲接受那椎心刺骨的丧子之痛。
那时妹妹月珍已到碧潭工作。华蓉和华桐在嘉义读书,暑假我才把他们接到台北。他们到后清理行李。
这是你哥哥的靴子嘛。母亲对华桐说。
哥哥不要了,给我穿。
母亲拿起靴子看了又看,靴子沾了泥。我一手把靴子抢过来,用一块破布使劲擦上面的泥土,那样子我就可以低头忍住眼泪。
母亲说:自己的皮鞋从来不擦,擦弟弟的旧靴子!
你哥哥好几个月不来信了。母亲对华桐说。
华桐,你自己擦擦吧。我转头对他说,只为不忍面对母亲。
华桐嗯了一声。
我连忙接着说:我说过嘛,他驻在外岛,秘密任务,不准和外界通信,家信也不能写。
你们在嘉义晓得他的消息吗?母亲问华桐。
哥哥很好,没有别的消息。
哦。他很好,我就放心了。母亲不露声色。儿子绝不能死,天经地义,不能表示怀疑,不能让人怀疑她怀疑。
我们就那样子瞒了母亲六个月。每个人都戴上太平无事的面具。
一天晚上,我教完课回家。
母亲躺在床上,见我劈头斩钉截铁地说:汉仲完了!
我哇的一下失声痛哭,忍了六个月的眼泪全涌出来了。
我做了个梦。母亲对我说,没有眼泪:我梦见汉仲来了,站在我面前,望着我说:姆妈,我对不起你,丢下你走了。我就醒了。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你们的脸色,你们躲躲藏藏不和我讲话,汉仲的靴子,华桐华蓉到台北来了,现在都明白了。汉仲完了。你们不要骗我了。
母亲断断续续哭了一夜,第二天,她把父亲死后多年供奉的佛像、金刚经、大悲咒、心经、长长的檀香念珠,一把全扔了。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爱情,鲜花,梦想(1)
爱情,鲜花,梦想的庄园——殷海光
松江路124巷3号,是我在台北的家。当时的松江路只有两三条小巷,在空荡荡的田野中。那房子是《自由中国》刚创办时,从台湾省政府借来的,那时正是吴国祯任台湾省主席兼保安司令部司令。地方偏僻,交通不便,三房一厅的房子,只有殷海光一个人住。谁也不愿去沾惹他,人都说他古怪、孤僻、傲慢,一句话不投机,立刻拒人于千里之外。
殷海光抗战时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是金岳霖的学生,非常佩服他老师的学养和为人。他十六岁时对于逻辑学的心得,就得到金岳霖的重视,引用在他的著作中。抗战后,殷海光是南京《中央日报》主笔,徐蚌会战,他一篇社论《赶快收拾人心》,针砭当时的国民政府的弊病,得到许多知识分子的共鸣。他到台湾后,应傅斯年之聘在台湾大学教书,离开《中央日报》,并参加《自由中国》任编辑委员。
1949年,一群年轻知识分子刚从大陆到台湾,常在一起聚会,讨论中国的未来。我第一次和王正路去参加,也是第一次见到殷海光。他比他们只年长几岁,俨然是他们的大师。朋友们在小房的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希望听听殷海光的意见。然而,大师不讲话,两眉紧锁坐在那儿。笔挺的希腊鼻,晶黑深沉的眼睛,射出两道清光,一蓬乱发任性地搭在额头上。他久久不说话,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不知如何卸下才好。他终于讲话了,湖北腔的国语,一个个字,咬得清楚、准确、坚定。他逐渐来劲了,讲起他的道了。他那时的道是中国必须全盘西化,反对传统。后来在另一个场合,突然有人在房门口叫了我一声,抬头一看,正是殷海光。我站起来招呼他。他却头一扭,硬着脖子走了。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发现屋子里有个“气压很低”的人。
我拖着母亲弟弟妹妹从大陆到台湾,哪里还有选择住处的自由?一家人只有怀着凶吉不可测的心情,搬到松江路。
搬家那天,殷海光在园子里种花,对我们打了个招呼,没有欢迎,也没有不欢迎的样子。但是,来日方长,和母亲所称的那个“怪物”,挤在四堵灰色土墙内,是否能相安无事,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走出房来,桌上一束红艳艳的玫瑰花!殷海光园子里的玫瑰花!他摘下送给我母亲。空空洞洞的屋子,窗前放了一束玫瑰花,立刻有了喜气。
那是我们台湾生活中第一束花。
我对母亲说:莫担心,殷海光是爱花的人。
母亲说:我才不怕他!
就从那一束玫瑰花开始,殷海光成了我家三代人的朋友。他在我家搭伙。我们喜欢吃硬饭和辣椒,他一颗颗饭往嘴里挑,不沾辣菜,尤其痛恨酱油。但他从没说什么。后来母亲发现他有胃病,问他为什么不早说呢?他说:人对人的要求,就像银行存款,要求一次,就少一点。不要求人,不动存款,你永远是富人。
母亲把饭煮得软软的,辣椒酱油也不用了。殷海光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他和我们一起吃饭,好像只是为了谈话:谈美、谈爱情、谈婚姻、谈中国人的问题、谈未来的世界、谈昆明的学生生活、谈他景仰的老师金岳霖。有时候,在黑夜无边的寂静中,他从外面回来,只听见他沉沉的脚步声,然后喀嚓一下关房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就端着奶色的瓷杯,一步步走来,走到我们房门口:我——我可不可以进来坐一坐?母亲看到殷海光总是很高兴的,招呼他坐在我家唯一的藤椅上。他浅浅啜着咖啡(咖啡也是西化吧),也许一句话也不说,坐一会儿就走了。也许又娓娓谈起来。他说话的声调随情绪而变化,有时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有时又如春风,徐徐撩来。
他谈到昆明的天:很蓝,很美,飘着云。昆明有高原的爽朗和北方的朴实。驼铃从苍苍茫茫的天边荡来,赶骆驼的人脸上带着笑。我们刚从北平搬到昆明,上一代的文化和精神遗产还没有受到损伤,战争也还没有伤到人的元气。人和人之间交流着一种精神和情感,叫人非常舒畅。我有时候坐在湖边思考,偶尔有一对情侣走过去,我就想着未来美好的世界。月亮出来了,我沿着湖散步,一个人走到天亮。下雪了,我赤背袒胸,一个人站在旷野里,雪花飘在身上。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爱情,鲜花,梦想(2)
他也常常感时伤事:现在的人,大致可分三种:一种是粪坑里的蛆,一天到晚逐臭地活着。一种是失掉人性的躯壳,只是本能地生存着,没有笑,没有泪,没有爱,也没有恨。还有一种人生活在精神境界里,用毅力和信心保护自己。物质的世界是狭小的,充满欺诈和各种利害冲突。只有在精神世界里,才能开拓无限乐土,自由自在,与世无争。
殷海光说西方文化的好处之一是线条清楚,不讲面子。他向我家借三块钱,收到稿费,必定郑重其事双手奉还。我家向他借三块钱,他就会问:几时还?下星期三我要买书。母亲说:星期二一定还。他才借给我们三块钱,否则,下次休想再借。有朋友就那样子碰过一鼻子灰。
他又说西方文化另一好处是人有科学头脑,讲究分析。他论事论人,锋利冷酷,一层一层剥开来分析。因为没有恶意,所以不伤人。有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我家聊天。他兴致来了,把在座的牛鬼蛇神全分析出来了,讲了一个通宵。他指着一个人的鼻子,斩钉截铁地下了一句结论:你是一团泥巴!那团泥巴哭丧脸跟着我们哈哈大笑。
你批评他?也可以,只要你有道理。母亲常常指点他说:殷先生呀,你实在不通人情!他仰天大笑。有一天,母亲向他借一个多余的空玻璃瓶,他绷着脸,煞有介事地:不借!我冲口而出:实在可恶!他哈哈大笑。我回头说:我在说你呀!他又大笑一声,咚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他住在松江路时,还没结婚。夏君璐在台湾大学农学院读书,灵秀淡雅,坚定的侧影,两条乌黑的辫子,一身清新气息。他们在大陆时已订婚,她常在周末来看殷海光。只要她在座,他总是微笑着,很满足,很严肃。爱情就是那个样子嘛,他准会那么说。当然,没人和他谈过这件事。那是他生活中最神圣、最隐秘的一面,而且,西方文化,要尊重人的私生活嘛。当时我只是暗自好笑:殷海光在夏君璐面前就老实了。多年以后,我才了解:他年轻妻子坚如磐石的爱心,忍受苦难的精神力量,早在她少女时代,就把殷海光镇住了。日后他在台湾长期受迫害的生活中,她是他精神世界主要的支柱,是唯一帮助他在狭小的空间开辟无限乐土的人,将幽禁殷海光的温州街小木屋神化为他梦想的大庄园。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殷海光谈到他梦想的庄园,眼睛就笑亮了:我有个想法,你们一定喜欢。我梦想有一天,世界上有一个特别的村子,住在那儿的人全是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我当然是哲学家咯!殷海光哈哈大笑,继续说:我的职业呢?是花匠,专门种高贵的花。那个村子里,谁买到我的花,就是最高的荣誉。我真想发财!他哈哈大笑:殷海光想发财!只因为有了钱才造得起一个庄园呀!大得可以供我散步一小时。庄园边上环绕密密的竹林和松林,隔住人的噪音。庄园里还有个图书馆,专存逻辑分析的书籍。凡是有我赠送借书卡的人,都可以进去自由阅读。但是,这样的人不能超过二十个,人再多就受不了了。他皱皱眉头。
母亲说:我们搬来的时候,还怕你不欢迎呢!
你们这一家,我还可以忍受。他调侃地笑笑。换另一家人就不保险了。你们没搬来以前,我有一只小白猫。我在园子里种花,它就蹲在石阶上晒太阳。我看书,它就趴在我手臂上睡觉。我不忍惊动它,动也不敢动,就让它睡下去。无论怎么穷,我一定要买几两小鱼,冲一杯牛奶喂它。后来,小猫不见了。我难过了好久。现在又有这只小猫了!他微笑着撩起薇薇搭在眼睑上的一抹头发,思索了一会儿: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像刺猬一样,太远,很冷;太近,又刺人。在我那庄园上,我还要修几栋小房子,不能离得太近,越远越好。那几栋小房子,我送给朋友们。
送不送我们一栋?我笑着问:竹林边上那一栋,怎么样?你和夏小姐每天下午散步来我们家喝咖啡,Maxwell咖啡,你的咖啡。
好!就是竹林边上那一栋!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爱情,鲜花,梦想(3)
殷海光在园子里种花,母亲就带着薇薇和蓝蓝坐在台阶上和他聊天。他的花特别娇嫩。夏天,他用草为花树搭起凉棚。风雨欲来,他将花一盆盆搬到房中。八个榻榻米的一间房,是书房,卧房,起坐间,储藏室,也是雨天的花房!他有时也邀我们雨天赏花。否则,非请莫入。一走进他的房间,就看见窗下一张气宇轩昂的大玻璃书桌,最底下的一个抽屉不知到哪儿去了,露出一个寒酸的大黑洞。桌上一小盆素兰,一个粉红小碟盛着玲珑小贝壳。书桌旁一张整洁的行军床。靠墙两张旧沙发,中间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或是一盆珠兰,或是一瓶素菊。沙发旁的小架子上,一个淡柠檬黄花瓶,永远有一大束丰姿绰约的鲜花,从他园子里采来的。靠墙一排书架,稳稳排列着一部部深厚色调的精装书。除了几部与文学有关和普通理论书籍之外,其他的书对我而言,都是天书,七古八怪的符号,作者是什么Whitehead呀,Quine呀,那些书是绝不借人的。书和花就是他的命。那几件家具呢?发了财,劈成柴火烧掉!他讲的时候的确很生气。
殷海光每天早上到巷口小铺喝豆浆。
聂伯母,没有早点钱了。明天拿了稿费一定还。他向我母亲借钱。
母亲笑了:殷先生呀,下次有了稿费,在你荷包里留不住,就交给我保管吧,不要再买书买花了。
他接过钱,自顾自说:书和花,应该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起码享受。愤愤不平地咚咚走开了。
他除了去台湾大学教课之外,很少外出。假若突然不见了,你一定会看到他捧着一束鲜花,挟着一本本硬邦邦的新书,提着一包包沙利文小点心,坐在旧三轮车上,从巷口轻松过来,笑咪咪走进斑驳的绿色木门。
殷先生,你又拿到稿费啦!母亲劈头一声大叫,仿佛抓着了逃学的孩子:记不记得?今天早上你还没有早点钱!
他仰天大笑,快活得像个孩子。进了屋,赎罪似的,请我们三代人到他房里去喝咖啡吃点心。两张旧沙发必定让给母亲和我坐。尊重妇女嘛,西方文化。薇薇在房门口脱下鞋子说:罗素的小朋友也赤脚。殷海光大笑一声,塞一块小可可饼在她嘴里,抱起她直叫:乖儿子。蓝蓝坐在我身上等着吃点心。他嫌她太安静了,对她大叫一声:木瓜!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他就塞一块小椰子饼在她嘴里。他咚咚走出走进,在厨房熬Maxwell咖啡。一直到现在,我还认为Maxwell是世界上顶香的咖啡。
花香,书香,咖啡香,再加上微雨黄昏后,就是说罗素的时候了。罗素可不是随随便便谈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得配合才行。有天晚上,殷海光拿来罗素画传给我们看。他正要将书递给我,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连忙将书从我手里抢了过去,目不旁视,绷着脸走了出去。
现在,时候到了,气氛有了。我、母亲、一个小孩,哪懂罗素?没关系。罗素不在乎,殷海光也不在乎。人能通就行。他常用那个通字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从书架上捧下罗素的书,还有罗素画传。画传可真是好看。石砌的矮墙,墙外野草深深,翳翳松影里,一幢古朴小屋,那就是罗素在菲斯亭尼俄谷的夏天别墅。石板路,几片落叶,深沉的庭院中,蹲着小小的罗素和狗。草地上,罗素望着骑驴子的小孩。白花花的阳光,罗素拿着烟斗,站在石阶前,望着妻子怀里的孩子。罗素夫人依窗沉思,恬静智慧的眼睛望着窗外,仿佛她随时要推开窗子飞出去。
你把书带回去看吧。殷海光慷慨地说。这本书可不是随便借人的啊──
那长长一声扬起的啊就表示兹事体大。
殷海光的朋友不多,到松江路来访的多半是他的得意门生。夏道平和刘世超有时在傍晚从和平东路散步到松江路来看他。他不一定请客入室。有的人连大门也没进,只是靠着野草蔓生的大门,三言两语,一阵哈哈,拂袖而去。有的朋友就站在园子里,看他将平日存下的臭罐头、酸牛奶、烂水果皮埋在花树下,一面和他谈话。他有时和客人坐在台阶上,一人捧一个烤红薯,谈逻辑,谈数学,谈罗素,谈最近在外国逻辑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偶尔他也请客入室,席地而坐,一小壶咖啡,一小盘沙利文点心。那样的场合,多半是谈更严肃的学术、思想问题。
我刚在中央大学毕业,到台湾后开始写作。殷海光是第一个鼓励我的人。1952年,胡适第一次从美国到台湾,雷震先生要我去机场献花,我拒绝了。殷海光拍桌大叫:好!你怎么可以去给胡适献花!你将来要成作家的呀!我倒不是因为要成作家才不去给胡适献花,只是因为腼腆不喜公开露面。殷海光那一声好叫得我一惊。
你当然可成作家!他望着我抱着的婴儿薇薇:尿布里可出不了作家呀!他笑着指点我:你是个聪明女子,写下去呀!他顿了一下,望着我说:嗯,一江春水向东流。说完仰天大笑,头一扭,转身走了。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爱情,鲜花,梦想(4)
我那时穷得连一支自来水笔也买不起,用的是蘸水钢笔。一天,殷海光领到稿费,买了一支派克钢笔,给我母亲看。
她笑了:殷先生,你这个人呀!原来那支笔不是好好的吗?你裤子破了,袜子破了,早就应该丢进垃圾堆了!眼巴巴望来的一点稿费,又买支笔!
旧笔,可以送人嘛。他走回房拿出旧派克,结结巴巴对我说:这──这支笔,要不要?旧是旧,我可写了几本书了。你拿去写作吧。
我感动得连声说:我就需要这样一支笔!我就需要这样一支笔!
第二天晚饭后,他在我们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终于吞吞吐吐对我说: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可以吗?
我以为他要我帮忙解决什么难题,问他:什么事?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你的笔和我的笔交换一下?
我大笑:两支笔全是你的呀!
不,给了你,就是你的。再要回来,不礼貌。我,我,还是喜欢那支旧笔。我用了好多年了。
我把旧笔还给他。
谢谢!他那郑重口吻,倒像是我送了他一件极珍贵的礼物。
1949年4月,我和正路终于从北京到了武汉,又带着母亲弟妹从武汉去广州。在粤汉铁路工作的好友李一心和刘光远夫妇决定不走,将他们粤汉铁路眷属的火车票送给我们。那是从武汉去广州的最后一班火车。仓促收拾行装,抓头不是尾,竟抓了几个枕头和衣架,抓了唯一有价值的是爷爷的宝贝──朱熹写的《游昼寒诗》。
1954年,殷海光去哈佛大学作访问学人。我和母亲突然想到我家的爷爷的宝贝。母亲从唯一的一口樟木箱子里将宝贝拿出摆在桌上。古色古香的金黄缎子书套,紫檀木夹板,刻着朱文正公遗迹。黄色纸地,白绢镶边。朱熹龙飞凤舞写着:
仙洲几千仞,下有云一谷。道人何年来,借地结茅屋。
想应厌尘网,寄此媚幽独。架亭俯清湍,开径玩飞瀑。
交游得名胜,还往有篇牍。杖屦或鼎来,共此岩下宿。
夜灯照奇语,晓策散游目。茗碗共甘寒,兰皋荐清馥。
……
母亲将殷海光请到我们房中。
殷先生,嗯──。母亲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启口。有件事,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那要看是什么事。
有一幅朱熹写的字,我们老太爷当宝贝,看一次就叫一声:好呀!摇头晃脑大声吟起来。聂家只剩下这一件家当了。也是太穷了。人总不能端着金碗当叫化吧。
殷海光逐渐有了笑意:聂伯母,你要我带到美国去卖掉?
对。卖的钱,你得十分之一。我连忙说:线条清楚!我套用一句殷海光的口头禅。朱熹的真迹呀!你看这诗,书法,装帧,不仅有学术研究价值,还是件艺术品呀。
请问。殷海光冷静地说:你能断定这是朱熹的真迹吗?
哎呀,喏!上面还有历代收藏家鉴印和评语。真德秀评:考亭夫子书宗魏晋,雄秀独超,自非国朝四家所可企及。周伯琦评:道义精华之气浑浑灏灏自理窟中流出。还有,还有!入首数行。骨在肉中,趣在法外,中间鼓舞飞动,终篇则如花散朗,如石沉着。甲子岁暮以事玉燕。购于张文传先生,如获连城,题后数言,秘之荚笥,不肯使墨林俗子一见也。这最后几行是我爷爷写的呀!你再看看这些不同时代的鉴印。深深浅浅的印色,有的已经模糊了,有的还清楚。这些会是假的吗?
殷海光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好吧,我带去,要人先鉴定一下。哈佛东方研究所一定有人懂得这些玩意儿。
他去美国以后,我和母亲天天焦灼地盼望他的来信。他第一封信说已将宝贝请哈佛东方研究所一位教授鉴定去了,并说他们很感兴趣。我们一家人非常高兴,各做各的发财梦。我的梦是游手好闲,读书,写作,潇潇洒洒过日子。台湾邮差每天早晚送信两次,我和母亲每天就紧张两次。邮差自行车在门前喀嚓一声停下,将信扔进信箱,我和母亲就跑出去抢着开信箱。好不容易盼到殷海光第二封信,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三生影像》 绿岛小夜曲 《三生影像》 爱情,鲜花,梦想(5)
聂伯母:
前信已提及宝贝由哈佛大学东方研究所的教授鉴定去了。这些日子我等得好不心焦,但又不便表示焦灼的样子。别人怎了解这件宝贝兹事体大,不但府上每人寄予无限热望与梦想,就是我这个外人也可分享十分之一的利益,将来返台靠此结婚成家呢!今晨我去看那位教授,他把宝贝拿了出来,半晌微笑不语。我耐着性子问:怎么样?他吞吞吐吐,只是说:这个──嗯──这个──又把头摇几下。我立刻心里一怔,心想:糟了。我脱口而出:假的?他点点头,于是乎拿出考证的卡片。今一并附上。别人是用科学方法鉴定,万无一失。聂伯母,如果您老不甘心,还要拿到日本去鉴定,也未尝不可。不过,基于道义的理由,我要就便告诉您老:日本的汉学水准一定不比美国的哈佛差。万一又考证出正身,再赔掉好几块美金的邮费,可就损失更大了。你们一定很伤心。我当时也很伤心。但现在想起来令人失笑。我抱着宝贝回来时,天正下着大雨,我在雨地行军,宝贝似乎越来越重,而雨越下越大。回来啊!呢帽变成水帽,重约数磅;鞋子成了水袋,咯吱咯吱;大衣也湿透了。我赶快全脱下,放在热水汀上烘烤。而人呢?坐在沙发上,好不惨然,心想:这辈子要做王老五了。我又怕因此受寒生病,因波士顿比北平还冷。美国医院特贵,倘若生病,我岂不要损失惨重!后来赶快用热水大洗一顿。还好,没有出毛病。哎,多么可悲又可笑的人生!不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总得活下去,不能再盼望奇迹了。宝贝由台来美,一路使我紧张万分。现在我得请它阁下先行返台了,今已付邮寄上。包裹单“价值”一项,我填的是“无价之宝”。
殷海光和我母亲之间有一分动人的感情。1951年春,弟弟汉仲在嘉义飞行失事。我接到消息,忍住悲痛,瞒着母亲。总有一天灵敏的母亲会发现汉仲完了。殷海光就为她做心理准备工作。每天黄昏,必定邀她出去散步。那时的松江路四周还是青青的田野,他们一面散步,一面聊天。谈生死哀乐,谈战乱,谈生活琐事,谈宗教──殷海光那时并不信教。(他信奉宗教,还是多年以后,他去世以前的事。大概是受了他夫人夏君璐的感召。)这一类的谈话,都只为了要在母亲精神和心理上加一道防线,防御终归来临的丧子之痛。日日黄昏,他就那样子充满耐心和爱心看护了我母亲六个月!
他和夏君璐结婚之后,1956年,他们搬到温州街台大的房子,两家就很少见面了。我和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去看过他们。殷海光正在园子里挖池子,造假山,要把一个荒芜的小园子造成假想的大庄园。他有了一个幸福的家,看起来很恬静。但那双沉思的眼睛仍然遮掩不住他忧国忧民的心情。
1960年,雷震先生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被封。我住屋附近总有人来回徘徊。警总借口查户口,深夜搜查我家好几次。据说殷海光本来也在被捕的名单上,警总动手抓人的前一刻,才把他名字取消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和母亲非常担心他的安全。每天早上,一打开报纸,就看有没有殷海光的名字。没料到他和夏道平、宋文明突然在报上发表公开声明,宣称他们在《自由中国》注销的文章自负文责。殷海光写的许多篇社论几乎都是雷案中“鼓动暴动”、“动摇人心”的文章。我们也听说殷宅附近日夜有人监视。一直到胡适由美返台前夕,《自由中国》劫后余生的几个编辑委员才见面。那时雷先生已判刑,以莫须有的“煽动叛乱罪”判决有期徒刑十年,大家见面,欲哭无泪,沉痛,绝望。殷海光紧锁眉头,一句话也没说。有人提议去看胡适,他只是沉沉摇几下头,也没说话。大家要探听胡适对雷案究竟是什么态度,一起去南港看胡适。殷海光也去了,仍然不说话。胡适闲闲的微笑,模棱两可的谈吐,反衬出殷海光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深沉悲哀。
1962年夏天,母亲因患肺癌住进台大医院。《自由中国》于1960年被封以后,殷海光两年没上街了。
一天下午,母亲房门口突然沉沉一声:聂──伯──母──。
竟是殷海光站在那儿!他的头发全白了。母亲看到他,焦黄的脸笑开了。他坐在床前椅子上,两眼全神盯着母亲,没说一句话,勉强微笑着。
母亲非常激动,但已无力表达任何情绪了,只是微笑着拍拍他的手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会好的。我好了,一定请你们全家到松江路来吃饭。不要酱油,不要辣椒。
好。他勉强笑了一下。
他就坐在那儿望着母亲,仿佛不知道如何应付苦斗一辈子、热望活下去、不得不撒手的我的母亲。
聂伯母,我,我,我得走了。他笨拙地站起身,站在床前,盯着两眼望着她,望那最后一眼。聂──伯──母,好──好──保──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沉甸甸地。
我送他走到医院大门口。
好久没上街了,上街有些惶惶的。他对我说。
你知道怎么回家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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