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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_6 聂华苓(现代)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1)
——安格尔(PaulEngle)
Paul朗诵诗或演讲时的开场白:我是从玉米田来的。
每次我和Paul旅行回来,从机场开车回我们的鹿园,他都会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说:华苓,你瞧,黑土地!多好的土!
爱荷华的好,你得在这黑土地上生活,才能领会到。爱荷华的人,和这黑土地一样,扎扎实实。在一个不可靠的世界中,叫人感到安稳可靠。
Paul就是黑土地上的人。这儿的人在泥土上靠勤劳讨生活,有一股自然的生命力,和沈从文的水上讨生活的人一样。Paul是诗人,有诗人灵敏的感性和形象化的语言。他也有小说家描绘人物的细腻。他很会讲故事。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他谈起某件事、某个人,也是像讲故事一样,声如洪钟,夸张的戏剧性的动作,幽默机智的语言,简直像说相声。我和他一起生活二十七年,听了很多故事。从他的故事中,有些我读过的文学大家,变成了他生活中活生生的人,我更了解他为什么走遍世界,要在这黑土地上建造他文学的梦土。他有一股助人的冲动,回报他年轻时代所享受的情义。
Paul的父母只读了中学,父亲为人养马、教马,收入属于贫穷阶层,不必缴收入税,勉强维持他夫妇俩和四个子女的温饱生活。Paul在爱荷华州的雪松川(CedarRapids)读小学时就打工,一直到大学,都没停止。我离开中国三十年后,1978年,和Paul、两个女儿一起回乡。那时中美还没建交,他第一次到中国,不知中国人对他这个美帝如何反应。但是,他那个美国佬比我这个湖北人还受欢迎。他们看到他一大把年纪,将装满礼物的大箱子呼──的一下从火车上铺拎下来,啧啧称赞,叫他“劳动模范”,说他粗糙的手是“劳动人民的手”。
小Paul的第一份工作,是为一家犹太人点火。犹太人的安息日是礼拜六。犹太教徒不能在那天点火。小Paul每个礼拜六早上,到犹太人家里,拧开煤气炉,用火柴点燃炉子。然后,到地下室,那儿有个火炉。他先清理炉灰,在炉子里摆一堆玉米棒子、柴火和煤,最后点燃。一毛五分钱就到手了。
后来他每天为当地的《雪松川报》送报。Paul最喜欢讲的,是他八岁时如何在街头叫卖《雪松川报》的号外。第一次世界大战中,1916年7月1日,法国东北部一场战役,在日出和日落之间,六万英国志愿军牺牲了。《雪松川报》发出号外。小Paul在街头挥着报纸大叫:法境最大血战!英军死亡六万!快买快看!两分钱!小Paul一分钱买进,两分钱卖出。1933年,Paul走上牛津大学墨藤学院的螺旋楼梯,去会他的导师──诗人卜仑登(EdmundBlunden)。诗人就是那场血战的幸存者。街头卖报可真热闹,男男女女,孩子呀,狗呀,马呀,汽车呀,熙熙攘攘,兜里铜板叮叮当当,整个世界的大事都在小Paul手中。大人和他谈话,他可以侃侃而谈,他会神气活现地说:“你知道吗?比利时的外普斯又打仗啦。第三次战役呀!”他也喜欢骑着自行车挨家送报的工作。送报比较有人情味。他小小的年纪,就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寄居廉价旅馆卖身的“贵妇”、送他全套《朗费罗诗集》的退休教师、对小Paul朗诵艾略特的诗人:走吧,你和我,当黄昏在穹苍展开,宛如手术台上麻醉的病人……
Paul上中学时,在一家卖药物、饮料、雪茄、香水等的小杂货店打工。每天放学后就到店里去,一直工作到晚上打烊。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在账单背面写诗。小小一个店,反映了人性各种姿态。有妇之夫买了一打避孕套,要他开账单时写牙膏。老头儿喝女人的补药,只为药里有酒精(那正是美国禁酒的年代)。诅咒烟酒是罪恶的牧师,一毛钱买一支雪茄,偷偷走到后面的小房间,坐在椅子里吞云吐雾。每个月初,老太太来买一百颗阿司匹林,必坐下来絮絮叨叨说一会儿话。男人呀,像小狗,摸摸,哄哄,他就乖了。
我和Paul第一次在台湾相见合照的相片,他转头望着我,仿佛是一见钟情。后来我发现他照相,必照侧面。原来他的鼻子,正面看是歪的。小时踢足球,一球打歪了。他的侧影的确好看,线条分明,细致而刚劲。他那个歪鼻子喜欢强烈的气味。他喜欢闻父亲马房的马粪、上了油的马鞍、仓房里干草混和稻草发酵的霉味、土地犁过的泥土香、母亲烤的刚出炉的面包、她为丈夫孩子熨过的衬衫的浆香、她在后园种的玫瑰香、德文圣经沉旧皮面的霉味,那圣经是祖先从德国黑森林带来的。
Paul在杂货店打工的时候,歪鼻子可是有福了,可以享受雪茄的烟草香(难怪他后来抽雪茄!),还有各种各样奇妙的香水。Odeur
Fatale、Parfumd’Amour、EssencedelaNuit。多么挑逗的异国情调!有个女人常来逛香水柜台,一瓶又一瓶闻一下,挑她喜欢的香水,在衣领上抹一点,对Paul说:试试,看它能待多久。她每次来穿一件不同的衣服,抹香了她所有的服装。Paul有个中学同班女孩,深沉棕色的眼,常来店里,似乎是买杂志、饮料,总会走过来,挨着他说说话。如果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他就打开一瓶香水,抹在她一头长长的黑发上。Paul兴奋得心跳。那是他平生第一件艳事。
店里还卖报纸杂志。他已开始写诗。老板很得意有个写诗的年轻伙计,额外订了几份杂志,明知不好销,但Paul贪婪地读了每一页。他在巴黎出版的《转化》杂志上,第一次读到乔伊思,在美国《诗刊》上,读到艾略特、桑德堡、庞德。老板给他一间小房,放了一张小桌和一张旧椅子,那就是他写诗的地方。他在那儿写的诗,许多收集在他第一本诗集《旧土》中。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2)
Paul在雪松川的华盛顿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位英文女老师蔻克小姐。她头脑非常好,知人论事,明智果断。在芝加哥大学读完硕士,便回雪松川的中学教书。她常常把诗写在黑板上,逐字逐句和学生们讨论。她的数学也好。她很喜欢Paul,认为他是班上最好的学生。放学后,她也许看看他写的诗,也许和他一起做算术题。
蔻克老师个头修长,一头好看抹了点银灰的头发。她有两个嗜好:一个是收集莎士比亚的戏剧,另一个是做银首饰。她有时候邀Paul到她家去,给他看她收藏的书,看她做银首饰:银手镯、银戒指、银项链。她也评论莎士比亚。她的《莎士比亚全集》装帧非常精美。她家窗台上永远摆满了小小的盆景。
Paul后来上了大学,也常常去看老师。他已经写诗了。有一天,他兴冲冲跑到蔻克老师的家,急急按了铃。老师一打开门,他就递给她一封信和一首诗,大叫:老师,你看!这么多稿费!Paul的一首诗在当时美国最有名的《礼拜六文学周报》发表了,稿费十块钱。
Paul在雪松川的一个文理学院读书,没上外地的大学,只因为家在那儿,可以省膳宿费,也可以继续在他家附近的杂货店打工。但是,学费呢?怎么办?父亲付不起。他打算读一阵子书,工作一阵子,钱攒够了再读。Paul上学的第一天,学费还没着落。学校教务处的人叫他去一下。原来他得到了四年的奖学金!那笔钱是私人捐赠的。谁捐的呢?捐钱的人不肯公开姓名。Paul满心感激地接受了奖学金,但又不知道感激谁。
他不断地写诗,也办学校的诗刊。(我现在还保留着他当年手写的一本本的诗稿。)他写了诗,就给蔻克老师看,有时等不及了,就在电话上念给老师听。四年大学快结束了。1931年,有一天,蔻克老师上街,过街时给一辆汽车撞倒了,当时就死了。Paul痛哭失声。第二天,教务处的人又叫他去,告诉他:Paul的大学四年奖学金,就是蔻克老师捐赠的。她给汽车撞死在地上时,手皮包里的信封套,装着一张张十块钱的钞票,一张张从她微薄的中学教师薪水中存储下来的,那就是她要送到Paul学校去给他的奖学金。
Paul后来在爱荷华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爱荷华大学是美国第一所大学开始接受文学创作,作为硕士毕业论文,Paul也是美国第一个研究生以一本诗稿而得到硕士学位。那本诗稿《旧土》(WornEarth)得到耶鲁大学年轻诗人奖,写的是黑土地上的小人物,以及年轻诗人对自然、对生死的感悟。Paul说,他在雪松川的学院毕业时,全班毕业生在校园种了一棵树,他写了一首诗,埋在树下。树就死了。那首诗收在他得奖的《旧土》中。
Paul在爱荷华大学读研究院时,认识了美国重要作家卞涅德(StevenVincentBenet,1898—1943),他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多才多艺的作家之一。写诗,写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也写广播剧。十七岁出版第一本书。他写美国内战的史诗《布朗的尸体》(JohnBrown’sBody)于1929年荣获普立策奖,1944年《西方的星斗》(Western
Star)又获普立策奖,但他在1943年已去世了,年仅四十五岁。他的小说和诗作流传不衰。《布朗的尸体》写内战双方的胜败,从战场写到两个幸存士兵的命运。那首史诗至今仍以不同艺术形式演出。《魔鬼与丹尼尔》(The
DevilandDanielWebster),是根据美国民间传说所写的一篇幽默小说,曾改成歌剧、舞台剧和电影。
1932年卞涅德应邀到爱荷华大学演讲,见到年轻的Paul,很欣赏他的文采。Paul刚得到哥伦比亚大学800块钱的奖学金,去读人类学。卞涅德对Paul说:我住在纽约。你到了纽约,打电话给我吧。
他和卞涅德那一份忘年交长达二十多年,一直到卞涅德于1943年去世。
Paul对我讲到卞涅德的时候,我说我翻译过他的一篇小说《猫中之王》,收集在我翻译的《美国短篇小说选》中。
他说:怎么那么巧!
可惜我没有见过他。你是哪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我问。
1932年。
我笑着说:我没赶上。我才上小学。没关系,我终于译了他的小说。我和Paul常常如此谈到各自的往事,仿佛那是前生的事,因为卞涅德的一篇小说,前生与今生就相连了。
Paul告诉我:卞涅德的妻子玛俐也写诗,两人合写一本诗集《美国人的书》。他们俩都是有才华、亲切温暖的人。非常美满的婚姻,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最完美的婚姻。
每逢假日或者有作家朋友的时候,他们必定找Paul去吃饭。他在那儿认识了当时一些很有声望的英美作家,如写《费城故事》的剧作家白瑞(Phil
Berry),爱尔兰诗人叶慈(WilliamButler
Yeats)。春天,他帮他们后院锄草,院子一团糟,简直没法种什么。有一次,Paul挖出一条死猫。他们觉得很可笑,哪儿来的猫?他们根本没有猫。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3)
Paul终于把他写的诗给卞涅德看。
他说:很好,继续写下去吧。写得够出一本书了,就给我,我找出版公司出版。那就是1934年双日公司出版的《美国之歌》(American
Song),Paul正在牛津。
我问:那就是《纽约时报》以整个篇幅评为美国诗坛新的里程碑吗?
Paul点点头。
1932年12月的一个礼拜六。Paul打电话给卞涅德。Paul说:我被选上参加牛津大学罗兹奖学金(Rhodes
Scholarship)的决选口试。
卞涅德说:好极了!好极了!
Paul说:我去不了。
为什么?
Paul说没钱买纽约到爱荷华的火车票。他必须在礼拜一清早在爱荷华的笛茉茵参加口试。
那正是美国经济大萧条的年代。卞涅德仅靠写作维持他夫妇俩和三个孩子的生活。他说:我手边也没钱。你等我电话吧。
他放下写作,赶到纽约的耶鲁俱乐部,他是耶鲁校友。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入口过道上,来一个人,就用支票兑几块钱,凑足了来回的火车票钱。下午5点,Paul接到他电话,赶到他住处,拿到钱,赶到火车站,只有五分钟,火车就开行了。
他们怎么考你?你紧张吗?我问。
当然。我极力镇静。你的成绩并不特别重要。他们要的是全才的人。你的头脑,你对世事的看法,你的人生态度。好几个人问你各种问题。有个美国石油大亨问我:假若联邦政府将石油企业国有化,你认为怎么样?我说:那对石油企业,对我们国家,都会造成大难。他桌子一拍说:好!好一个小伙子!十二个候选人,每人四个钟头的口试。大家都很紧张,等着结果。最后,他们要我们站成一排,宣布录取结果了。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我没听见第四个名字。我问旁边那个人,他说:我也没听见,好像是Engle。
那正是1933年。在牛津三年之中,一半时间研究,一半时间游历欧洲。他结识了欧洲知识分子。那儿和黑土地的爱荷华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在德国住了两个夏季,目睹希特勒的纳粹兴起,和人们对纳粹迫害的恐惧。他写了《心火怒焚》(BreakTheHeart’sAnger),那是一本完全不同的诗集,他对美国从心灵的赞美转向批判的呼吁。──1934年12月9日,他应NBC电台之邀,在英国向美国广播:
我要向你讲话,美国,因为你是我血液、语言、生长的故乡。我特别要向我同年的男女讲话,因为我们是同一代的人,知道我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们是美国最幸运的一代,因为我们亲眼看到童年的美国,如何发展到极端挥霍无度大腹便便的生活,我们也看到那种生活的毁灭性。我们正在极薄的游移不定的历史边缘,它可弯向不可挽回的过去,也可转向坦荡的未来。
……
今天,我身在这细雨迷蒙的伦敦,美国第三次狂风暴雨又降临我们头上了。这一次最猛烈。第一次是本土对异土之争。第二次是本土南北之争。这一次是我们自身逐渐衰退,不知不觉陷入大乱。病毒深深侵入我们的血液,渗透我们的骨髓。
我们这一代人必须肩负责任。我们的艺术家正在创立新的精神生活,也就是新的美国艺术,其他的人必须建立一个新社会。
美国呀,你变成了世界的小丑。你有新鲜爵士乐,你有新鲜玩笑。但是,你不能就这样开开玩笑混过去了。你的头埋在沙里,如何能看清未来。抬起头来,朝向清明强烈的美国之光,你可以看清遥远的未来。
在这儿,在欧洲,我想到你,在维也纳,饥饿的面孔整天看着武装队伍迈步过去;在罗马,我站在古剧场前看着另一个恺撒举起另一面军旗;在慕尼黑,我看见一队民兵宣誓流血与光荣。在可爱的南笛若(SouthTyrol),整整一星期,一列一列的火车载着身佩刺刀的士兵和大炮驶过去。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4)
美国呀,你能否从这现象中脱身而出呢?你是否要读读超越物质世界的梭罗(HenryThoreau)呢?是否要读读列宁和基督呢?我坦率直谏,你要有举目世界的作风──生产利民的物品,人人有工作,国泰民安,世界大同。
美国呀,那就是你的新生活,我们这一代人要实现的生活。不论多么艰辛困苦,不论多少抗力,我们都要实现的生活。假若不成功,我们就会陷入已逝的深渊,一蹶不振,我们还会拖着全世界一同陷下去。
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文学,也将随你兴衰。我反抗,我挑衅,我请求,建立我们美国的新生活吧。它将展现在美国的新艺术中。美国的新诗将歌颂它,用印第安语言的宝藏,爵士音乐的韵律,俚语俗言的俏皮来歌颂它。
在这牛津古城,我们许多人展望那样的生活,内心听到那一首歌。那首歌今天正在美国谱出。把你的耳朵贴在地上听吧。美国呀,再一次建立起来,那首歌将高声响遍你的土地。
Paul就是怀着那样的理想,于1936年从牛津回到美国,那也就是他终生献身的使命。在21世纪的今天,他仍然要说同样的话吧。
Paul从牛津大学回到爱荷华时,已经结婚,岳父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写诗。
写诗?那也是工作?
1937年,他应聘在爱荷华大学教课。有一门创作课,六七个学生。Paul用他一贯的反讽语法形容他当时的学生:“平庸得特别耀眼。”
他告诉我:上了第一堂课,我就有一个确切的构想——我要把爱荷华的文学创作发展成美国的文学重镇。
他的构想实现了。
1943年,Paul接掌“爱荷华作家创作坊”以后,主动到处招揽有才华的年轻作家,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学生上门。那时美国只有爱荷华大学有作家工作坊,许多专心写诗、写小说的人要到爱荷华来。作家工作坊分别成为小说工作坊、诗歌工作坊。
Paul已经出版了几本诗集。他认识一些当时有声望的作家诗人,要他们不断推荐年轻的写作人才。因此,到爱荷华来的,几乎全是顶尖人才。他也延揽一些有名的诗人和小说家来教课,教课的时间比一般教授少得多,有充裕的写作时间,任期只有一两年。学生可以不断接触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家。Paul又创设了几门新课:诗的形式、小说形式、现代欧洲文学、当代文学等。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参军打仗的人都可拿到奖学金。许多有文采的年轻人,经过战火的锻炼,死亡边缘的感悟,忍不住要写诗、写小说,都涌向“爱荷华作家创作坊”。
Paul笑说:猎狗闻得出肉骨头,我闻得出才华。
1945年,爱荷华大学新闻系一个女学生,美国南部人,到Paul办公室,细声对他说了几句话,浓重的南方土音,他没听懂。Paul说:对不起,我没听清楚。可不可以请你写下来?她写了三句话:我叫沃康纳(FlanneryO’Connor),从乔治亚州来的。我是个作家。Paul说:你有什么作品给我看吗?她从一个破旧的袋子里拿出一篇小说递给Paul。他看了第一段,立刻对她说:你是个小说家。那时Paul教诗,也教小说。他常和沃康纳讨论她的小说。沃康纳在一篇小说里写到一幕男女相爱的场景。Paul对她说:这一节写得不真实。你知道……没等他说完,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接着她加了一句:不要在你办公室谈。Paul和她走到外面停车场,在他车里和沃康纳讨论如何描写那一个场景。她在“爱荷华作家创作坊”写的一些短篇小说,如天竺葵、火车,后来组合成第一个长篇《圣血》(WiseBlood),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宗教领悟。她献给了PaulEngle。
她修女模样,平整的衬衫,铁灰的裙子,永远孤零零靠墙坐在一边,在那一伙战后归来的大兵中,像个受惊的小女孩。每个人的作品在作家工作坊的讨论中,被解剖得体无完肤。沃康纳从不参加讨论。她的小说反应并不好,但她也不辩解。她的生活单调简朴,喜欢独自一人去爱荷华公园的动物园看浣熊和那两条癞皮熊。多年以后,在她写给当年唯一的一位女友信中,回忆爱荷华: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从玉米田来的人(5)
我记得爱荷华那些租给学生的宿舍,看过那一间间冷漠的房间。布鲁明藤东街115号的房东太太,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常待在家里,就得开暖气,至少得开着吧。从没开得很高,我记得。暖气开的时候,你可以闻着暖气,哪儿闻得着,我就到那儿去暖和一下子。哪一天我要再回爱荷华看看,只是为了要看动物园的矮脚鸡和爱荷华狮子会捐赠的狗熊。我自己养了孔雀,很美的孔雀,花费不小。但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抽雪茄,没有任何花钱的坏习惯。希望有一天,这儿到处是孔雀……
在沃康纳的小说中,可看出爱荷华那一段生活的蛛丝马迹──房东太太、动物园、孔雀、出租的宿舍,但她的作品主要还是写败落的美国南部小镇的小人物。她小说人物怪诞,情节怪诞,就在那怪诞之中显现人的真实,而那真实必定是悲剧性的。沃康纳的许多篇小说,和乔伊思(JamesJoyce)的显现法很相似,小说的人物,通灵似的,突然领悟到事实的真相。她的作品已成为美国现代小说的经典,和福克纳齐名。她患白血症十几年,1964年逝世时年仅三十九岁。
有一位在意大利的美国年轻人史泉(MarkStrand),写信给Paul,要到爱荷华来写诗,并寄给他几首诗。Paul也是为他找到奖学金,让他安心写诗。现在他已成为美国桂冠诗人。他在作家工作坊时,另一位日后普立策奖得主杰思惕斯(Donald
Justice)也在爱荷华。Paul告诉我:那样的才华聚集一堂,真叫人招架不住。
作家工作坊的教室是战时临时搭的简陋营房,在爱荷华河边。吊儿郎当的作家老师和学生在那儿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学生上课,也悉听尊便,只要你拿得出好作品。课堂上讨论不具名的某学生作品时,辩论热烈,毫不留情。学生东倒西歪坐在教室里,甚至有的狗也进了教室,趴在地上听诗。
Paul对我讲到诗人卜赖(RobertBly)的趣事,他后来得了美国国家书卷奖,成为美国艺术文化学院的院士。据说,他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时候,有一天他提着一个麻布口袋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当天是讨论他的诗。被讨论的作品,从不注明作者名字。Paul批评其中一行诗,忽然听见麻布口袋里嘶嘶叫。他又批评另一行,麻布口袋里又嘶嘶叫。Paul要诗人改一下那首诗。他说话了:不用改了。昨天《纽约客》杂志通知我,那首诗被撤了。
原来麻布口袋里嘶嘶叫的是条蛇!
Paul和诗人佛斯特(RobertFrost)是忘年交。1936年,他刚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诗集《美国之歌》,从牛津回到爱荷华,收到佛斯特的电报:你来比较一下咱们俩的农场吧。Paul在他佛蒙特的农场上度过一个夏天。他们一同去过古巴,佛斯特第一次乘飞机,从空中看到地上的景物,叹为奇迹。他们也曾一同到迈阿密度假,每晚他们一同散步到深夜,因为佛斯特不敢入睡,同一个恶梦一再侵扰他。他们在石子小路上走啊走啊,Paul实在撑不住了,佛斯特独自走下去。Paul听到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接着听见他的小录音机反反复复的音乐,音乐停止了,就知道他睡着了。他到爱荷华朗诵诗。Paul和他散步到旅馆,他转而步行送Paul回家,Paul又送他回旅馆,他又送Paul回家。最后他们走到郊外,Paul只好留下他独自游荡了。佛斯特有很强烈的竞争性,只要你不影响他的名望,他非常仁厚。他的家庭是个悲剧,子女有的死亡,有的自杀。妻子死后,没有再娶,仍然怀念妻子,但也觉得虚度人生。他的诗掩饰了个人悲剧,多吟诵人与自然的关系,但不是浪漫派诗人所歌颂的仁爱的自然,而是美丽而又有威胁的自然,叫人叹赏却又充满危险。他四度获普立策奖。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结婚戒指呢?(1)
我和Paul终于在1971年5月14日在爱荷华结婚。
下午4点半,Paul先去法院领取结婚证书:4点50分和我在法院会合。
薇薇、蓝蓝开车送我去法院,笑说:两个女儿送妈妈去出嫁。
到达法院,Paul浑身口袋摸了一番。结婚戒指呢?他一脸歉疚。
我说:丢了吗?没诚意呀!
蓝蓝开车回家去找。我们和朋友们在法院门口等待。郑愁予、余梅芳夫妇,沈均生、周康美夫妇,林怀民、陈安琪,还有捷克小说家鲁思逖克(Arnost
Lustig)夫妇和波兰诗人宓责斯基(ArturMiedzyrzecki)夫妇。
头天,我俩同去首饰店,Paul问我要什么样的戒指?我说:最便宜、最简单、最细的小圈圈。
蓝蓝终于找来戒指,Paul一把抢过来,打开紫红小丝绒盒,拿出一个开金的细圈圈,笑着向我亮了一下。那笑就是说:现在还不给你。我和Paul先到法官办公室。原来为我们证婚的法官竟是Paul离婚时为其前妻辩护的律师!人生比小说更小说。
Paul看看法官,看看我,亦惊亦喜,然后笑着和法官握手说:非──常──高──兴──再──见──到──你,先生。
Paul一个个字说得重重地。法官不动声色,照章行事,问我和Paul的出生地、职业、住址、父母名字等问题。然后带我们去正庭。两女儿和朋友们已在那儿坐下了。他们本在谈笑,法官和我们一走进去,就肃静下来了。Paul指着他们大叫:你们都在这儿!仿佛发现眼前竟是真实的──我俩一同走上人生一段新旅程。
我和Paul走到法官面前。
他对我俩说:请你们互相握着右手。
Paul突然神色凝重,定眼看着法官,紧紧握着我的手──握着我整个的人,握着我下半辈子。
法官念着婚姻誓言,问Paul是否愿娶我为妻,他回答愿意;他又问我是否愿要Paul为夫,我回答愿意。最后他说:我根据法律宣布你们两人为夫妻。
Paul为我戴上结婚戒指,吻了我。几分钟的结婚仪式就此结束。
我和Paul回到法官办公室取结婚证书。5点半,秘书已下班回家了,法官亲自在打字机上填写结婚证书,要我们在两份证书上签了名,给我们各人一份。
法官最后对我说:安──格──尔──太太,恭喜!
法官、Paul和我都笑了。
从法院走出来,朋友们向我们撒来大把大把的米,上来拥抱我俩。一团欢喜。
华苓,你和我一道坐车回家吗?Paul那口吻仿佛问我:我们结了婚吗?
我笑了:我不是天天和你一道坐车吗?
我们车后跟了一串朋友们的车子。他们一路上叭叭大按喇叭,回到我在梅高弯的家。开香槟、看礼物。Paul送我一条金链子,我们头天买结婚戒指时,看到那条链子,他知道我喜欢,头年他在除夕化装晚会上宣布他当天和Mary正式离婚,转身递给我一颗珍珠镶边的翡翠心。现在,我将金链闲闲绕在颈间,翡翠坠子正好贴在我心上。我送Paul两条宽宽的领带,一条是浅铜色亚麻绣大朵大朵白花,一条是金丝雀黄丝绒,他特别喜欢那条领带。
我又递给他一个银地撒红梅的小锦缎盒。
一把钥匙!Paul打开盒子大叫,然后念着卡片上的字:进入爱荷华梅高弯221号聂华苓家的合法钥匙。
Paul到前门去试钥匙,打不开门。
原来是车房侧门的钥匙。
Paul说:天呀,我还得走后门!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结婚戒指呢?(2)
朋友们大笑叫绝。
我俩在伤亡惨重的战争中终于打了一场胜仗。
我们终于在爱荷华河边小山上一幢胭脂红楼里有了一个家。我爱柳树,Paul在屋前种了一棵柳树,柳条飘拂窗前,隐隐约约透着爱荷华河的水光。山顶一棵百年橡树,圆圆一大蓬叶子,Paul用粗麻绳和木板做了个秋千,吊在粗壮的橡树枝桠上。坐在秋千上荡上去,上有蓝天,下有流水。园子边上一大片树林,迤逦到后面的山谷紧底,山谷里小鹿、兔子、浣熊、松鼠就在我们园子游荡。每天早晚,风雪无阻,Paul到树林边上撒一溜儿鹿食,一面箜──箜──呼唤小鹿。我俩站在窗前,看着鹿一只一只昂首闲雅地从林中走出来,吃完鹿食,又回隐林中。有一只瘸腿的小鹿,Paul叫它小瘸子,等其他的鹿走后,才孤零零地从林中走出来。Paul就会说:啊,我的小瘸子来了。匆匆到后园从桶里掏一盆鹿食,撒到树林边上。我们每天开车去小杂货店取过期的面包。Paul每天傍晚在后园逗浣熊在他手掌心啄面包屑。
他在后园架了一个很大的钢丝弹簧床,常常带着小孙女Anthea在上面蹦蹦跳跳、翻筋斗。四个大风铃吊在红楼四角,一阵风撩来,叮叮当当,此起彼落。木楼绕了一溜胭脂红阳台,一大蓬枫叶罩在阳台上。秋天枫叶红了,小楼红得更亮了。
红楼古铜门牌上两个黑色宋体字:安寓,和Paul的姓ENGLE并列着。
每天早上我起床时,Paul已经撒了鹿食,做好了咖啡,坐在临河长窗前的沙发上看报,看到我走出卧房,连忙起身到厨房为我倒咖啡。我们面对鹿园,喝着浓郁的咖啡,看着三三两两的鹿在园子里游荡,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他的书房在楼上,我的书房在楼下,都对着爱荷华河──地球两端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在一条风情柔美的河上相聚。我们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干扰。我会突然叫Paul──,长长一声。他也会突然叫华苓──,也是长长一声。无论在哪儿,我们永远那么寻寻觅觅地叫着。
他写英文,我写中文。他知道我的母语就是我要抓住的根,他尊重我的这份坚持。他常常笑着对人说:我永远用一根手指头,在一架老古董打字机上敲打。华苓写作用电脑,用电脑写中文呀!她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个一个复杂的小图画就跳出来了!神妙极了!
哪有那么神妙?Paul认为我神妙,我就很得意了。
我的书房对着爱荷华河,河边一溜柳树,那就是我的江南。Paul为我在书桌旁安了一面长镜,对着一大片落地窗,映出另一个江南。我和Paul在一起,在他家园里两个江南之间,非常满足。Paul知道我在他的家园里,满心感激。
我们俩都喜欢人。形形色色的人。从白宫到小杂货店,都有我们的朋友。石矿工人、农夫、诗人、小说家、演员、艺术家、音乐家、加油站工人、科学家、杂货店老板。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爱好──语言。我们共同欣赏好文好诗,也把语言当游戏,像打乒乓球一样,砰,砰,砰,一定要战胜对方。
我说:在别人面前,我的嘴不快,只有在你面前,我的嘴特快。
Paul很得意地说:我给了你智慧。
我的智慧全浪费在你身上了。我马上回一句。
我们也喜欢谈话。旧事,心事,人事,世事,国事,家事,公事,闲事,文墨事,无所不谈。和他谈话,是一种享受,和他斗嘴,也是一种享受。
我这辈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陆,台湾,爱荷华,几乎全是在水上度过的。长江,嘉陵江,爱荷华河。Paul和我各自经历了人世沧桑,浮沉得失,在这鹿园的红楼中,对失去的有深情的回忆,对眼前无限好的夕阳有说不尽的留恋。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我俩和女儿们(1)
我两个女儿薇薇和蓝蓝在台湾出生。成长期间,她们的爸爸在外十一年──韩战期间在日本盟军总部做翻译工作三年,他英文和日文都很好,1957年到美国进修。两个女儿都是我母亲抚养的。
母亲和两个女儿是我在台湾十五年生活的支柱。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由中国》,以及当时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和对自由的渴望,对她们都有影响,虽然她们那时似乎懵然无知。
诗人商禽说:两个女儿各有聂华苓一半。两个人又各自发挥到极致。
两个女儿小时在台湾都学钢琴和舞蹈。来来往往都是文化界的朋友。那样的环境就隐隐约约为两个女儿打下了她们成长的基础。
我1964年从台湾来爱荷华。她们寄住妹妹月珍家。我为她们办理来美手续,颇费周折。正路不同意,签证也困难。房间放着两个女儿的照片,看着想念,不看更想念。她们终于在1965年成行,那是我到爱荷华后最高兴的一刻。
Paul和我一同去飞机场接她们。我看着她们走下飞机,眼泪不住地流。Paul在我耳边说:你们母女团聚,我很感动。蓝蓝捧着篮球下飞机,闷闷不乐,因为舍不得台湾和那儿的朋友。薇薇却欢欢喜喜来到美国。蓝蓝爱动,薇薇爱静。蓝蓝重情,薇薇重理性。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从她们踏上爱荷华的土地那一刻起,就在两种文化之间,两个民族传统之间挣扎、适应、成长。
Paul带她们去郊外种花,游泳,划船,带着她们到外地去玩,教她们爆玉米花,开车带她们去州府笛茉茵看全州农业展览。安迪威廉思(AndyWilliams)出生爱荷华,那时他已红得发紫,一曲《月亮河》唱得年轻人疯狂。1965年的爱荷华农业展览会特请他来演唱。两个女儿在台湾就喜欢他的歌。现在,要看到听到安迪威廉思了,非常兴奋。那天,Paul开车带我们去笛茉茵,还带上一个破旧照相机,他要照下两个中国女孩在美国农业展览会上的快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照相,也是二十几年我看见他少有的一次。她们在车中唱歌,当然是中国歌,他也爱听,大叫好。蓝蓝常听他说:It’s
fun!(很好玩!)我们在爱荷华的田间行驶,唱歌,大笑,她说了一句:It’s
fun!他也大叫好。爱荷华是农业州,每年夏天的农业展览会是州里一件盛事,一连三四天,展示猪、牛、羊、马各种农场动物和农耕机器,五颜六色的帐篷下展示各种不同类型的农产品和手工艺品,也有各种各样的竞赛,如4H是年轻人所饲养的农场动物的竞赛。也有歌唱和舞蹈表演。人山人海,几乎都是农人。
我们母女三个城市人,对那种场合很陌生,但是两个女儿要听安迪威廉思唱歌。我们只好闲逛,等待安迪威廉思上台。一个高大的美国人,带着一个中国女人,两个中国小女孩,在猪马牛羊之间东张西望。大概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一伙人。
Paul突然大叫:多好看的羽毛帽子!他带着我们走过去,要我们母女三人各选一顶。我们一戴上,他就说:别动!我给你们照相!
我戴着雪白羽帽,薇薇戴着翠绿羽帽,蓝蓝戴着橘红羽帽。
一个农夫模样的人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指着我们对Paul说:你带她们来这儿表演吗?什么节目?
Paul大笑:中国表演!顶好的!
现在,四十年了,那顶雪白羽帽还珍藏在我衣橱里。每次看到,我就听到Paul得意的笑声。
他要我母女三人快乐。
他也关心她们的问题。蓝蓝第一天去上学,哭哭啼啼,就是他带着她去的。她读初中三年级。他要老师特别照顾那个中国小女孩。那时这儿没有很多外国人。他教两个女儿做爆玉米花。1965那年秋天,Paul去欧洲。临走前夕,蓝蓝深夜在厨房,我不知她在干什么。第二天早上她上学以后,我发现厨房桌上有一包她做的爆玉米花,照着Paul教她那样爆的玉米花,还留下一封英文短信,那时她学英文不久。她写着:
亲爱的Mr.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我俩和女儿们(2)
Engle,我给你做爆玉米花。你回来了,我的英文会好一些──蓝蓝。
第二天她放学回家,知道Mr.
Engle已经走了,哭了起来。
Paul说他在飞机上看着她简单几句英文,手拿一小包爆玉米,一颗也没吃。
Paul在欧洲也想到我两个女儿,给她们寄好看的明信片。薇薇给他写信。他说她写得好。
美国国家艺术委员会在纽约开会,他黑夜在翻修的街上摔伤脚踝,飞回爱荷华,一瘸一瘸走下飞机,一手提着打字机,一手提着一个小鸟笼,一只红艳艳的小鸟憩在笼里,原来是个音乐盒。小鸟儿会在笼里播出音乐。两个女儿挂在她们卧房里,多年以后,挂在蓝蓝女儿Anthea卧房里。
蓝蓝很快就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在高中登台表演盛行一时的南太平洋轻歌剧。Paul看着她领着足球赛的啦啦队入场,感动得流泪,一面说:蓝蓝适应到今天,真不容易!
蓝蓝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他谈。从不找我。
我和Paul结婚前,我对两个女儿谈起。她们说:Mr.Engle是个好爸爸。姊妹俩开车送我去法院公证结婚。
她们笑说:我们送妈妈去出嫁。
薇薇说:我们叫他老爹吧。
我告诉Paul他是两个女儿的老爹了。
老爹是什么意思?他问。
OldPa。
他仍然不懂那是对父亲亲热的称呼。
她们叫我老娘呀。我说。
他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OldMa。
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加个老字。既然我接受了,他也就接受了。
蓝蓝从小就喜欢舞蹈,从没放弃。Paul鼓励她,她表演,他必在场。多年以后,蓝蓝全心全力献身舞蹈,他为她写了一组舞蹈的诗:舞的意象。
首页写着:
献给蓝蓝──
我们的女儿,她就是舞蹈
当你舞过流动的空气,我们就知道
整个地球在你旋转的脚下旋转。
蓝蓝将他一组诗《我到处行走》之中一首《门》编成舞蹈,她独舞演出人的无奈,迷惘。
我到处行走
握着一扇门。
四面八方都可打开。
无论何时我进去,
轻轻用钥匙开门,
钥匙像撒谎人的舌头,
一扭就无声打开了。
没有那钥匙我就必须扔掉那扇门。
有时我听见门内嚎叫,
从没发现那儿有狗。
有时我听见哭泣,
从没发现那儿有女人。
有时我听见雨声,
那儿并没有一点儿潮湿。
有时我闻着火焰味,
从没烟子,也没什么燃烧着。
有时我敲敲门,
钥匙轻抚门锁。
我从没感到自己在那儿。
有时那门挺不住了,
要溜走,
载不了它铰链的记忆。
我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又一次
我将耐心的钥匙插进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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