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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_5 聂华苓(现代)
3月31日,1966,巴黎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偶然,1963(5)
Darling:
我一到旅馆,你的信就在那儿等着我。在飞机上只睡了两小时,非常疲倦。看到你的信,我立刻来劲了。你真是一心一意的对我好,好得我担心你得到的不够,虽然你已得到我整个整个的人,也不够。我见到许多人,有些人很有意思,也有几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因为没有你,就觉得萧瑟冷清。
说起来是老生常谈了,巴黎实在很美。并不惊人,而是迷人,到处是可爱的小景。我的旅馆很小,一座大教堂高耸在上,教堂的钟每个钟头响一次。几个老妇人管理教堂,我得和她们说法语,难是难一点,但对我恰恰好,我本会说点儿法文,许多都忘记了,只能应付日常琐事。我打算上法文课,希望很快有进步。
我见到一些作家,为了收集短篇小说。但短篇小说很少,因为稿费太低,他们全将短篇的题材扩大成中篇。其实现在法国诗比小说还受重视。很不巧,正碰上复活节,许多人到外地去了。
这儿的树开花了,天气非常暖和,花苞全开了,草也绿了,都比爱荷华早一些。星期一我和此间人士谈法国作家到爱荷华的事,星期二见小说界的人,星期三见一位了解波兰文坛的人。有空就要见见诗人。
这儿到处在罢工,来往信件都停止了。这封信也会晚到。你的信只有四天就到了,奇迹。
今晚无事。更是想你。我应待在这间莫名其妙的小屋里写作。也许会如此,早早睡觉,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那样子多无聊。我仍然因为时差感到疲倦,也许我就那样子消磨一个枯寂的夜了。
只因我去年12月没从纽约来巴黎,而转回爱荷华,我俩的情况多么不同。1965年是非常美好的一年,因为和你相聚──多少地方,多少时光。
这是我写的第一封信。
爱你的Paul
4月5日,1966,巴黎
Darling:
原谅我没有多写信。除了旅行的疲劳(从纽约飞巴黎要失去六小时),还忙着找人收集《生活周刊》所要的短篇小说,安排见面的时间,在巴黎跑来跑去,和人谈法国的小说,诸如此类的事。我也去了圣路易岛,古老的屋子美极了,圣母院就在那儿。爬上一层又一层的陈旧楼梯,爬到一间小屋,阁楼有张床,搭了个梯子爬上去,没有洗手间(最近的洗手间在底层,还得走过一个天井)。但是很有意思。只是希望我有足够的时间见所有要见的人,去所有要看的地方。
我真是想你想得好苦。每晚回到这脏乱寂寞的屋子,百无聊赖地倒在床上。每当我看到什么美好的事物,不能和你分享,也十分想你。比如看到圣母院夜里飘荡的照明灯撩在墙上、窗上柔和的幻影,我也非常想你。在这样的时刻,就恨你我年岁的差别,对我有如千斤重担,成了我们之间的障碍。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们一同来游巴黎。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好多地方,好多人物,好多事物,我若和你同享,就会有趣得多。
这儿邮政罢工了好几天,收到你第一封信以后,就没收到你的信了。也许你没写信。希望明天有你的信,希望你告诉我,你和我一样记得我们在一起点点滴滴的漫游时光。有一天下午,你不想见任何人,我只好独自开车去卜纪励家的聚会,后来才回来接你,开车在乡间游荡。我打算回来后,在田野山上安置一座活动屋子,你可以来看我,一同吃晚餐!
我得走了。今早我还没走出这间屋子,今天第一件事是遥寄我对你的爱。你应该已知道我的地址变了,搬到一个较好的旅馆,也比较方便。是我渴望与你同享的地方。
爱你,爱你Paul
4月7日,1966,巴黎
Darling:
我非常非常担心,到巴黎十天了,仅仅收到你一封信。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一定马上告诉我。我相信你不止写了一封信。只写几个字也好,告诉我你很好,两个女儿很好。你应该已经有了我的新地址,我再重复一遍。
今天下午,我开车到法国西端的布列塔尼(Brittany)过复活节,将去一个小渔村天主教堂的礼拜天弥撒。那个地区的人是法国最早的居民,本是克尔特族,和韦尔斯人同种,至今仍说其古老的语言。有许多太古遗迹。圣米歇尔大教堂(Cathedral
of
Mont
St.
Michel)从海中高耸入云。
星期二又得奔走巴黎见作家,为《生活周刊》找法国短篇小说。有些不耐烦了。恨不得和你到哪儿去,一心一意写我自己的东西。但愿此行快快结束,我自己可以写作,还有许多许多要做的事。我也在想办法找年轻法国作家到爱荷华去,很不顺利。这也叫人丧气,实在是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阴沉沉的两天,开车出行非常狼狈。法国人开车是世界上顶糟糕的,简直是疯子开车,横冲直撞,死亡率比美国还高。我在这儿很怕外出坐车,可又非常喜欢到海边沙滩上去。我每天写点诗,是一首长诗,这也叫我心安一点。
每天回到房中,非常想你,每次想你,都感到贴肤的温暖,好像和你在一起。
爱你的Paul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1)
复活节礼拜日,布列塔尼
Darling: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旅行,不同的人,叫人兴奋,我可以独自应付。但是,在这么美、这么蛮荒的岛上,非常非常想你。这儿的景致叫我想到我们无数的乡野漫游。我多希望你在这儿和我共享此刻。再见你仿佛永生永世那么渺茫。最快活的日子将是我启程回家的那一天。
爱你和两个女儿
Paul
4月13日,1966,巴黎
Darling:
回到巴黎,发现不只一封,而是你的两封信。非常非常高兴,开心极了。我自己开车从布列塔尼回巴黎,那倒是个稀奇经验,法国人开车左右乱撞,毫无顾忌。布列塔尼到处是棕榈树和鲜花,春天早到了。
今晚我待在房里给你写信,并回复其他的信。
你的信深深感动我。相信我,我怨恨如此别离。你若在此该多有趣,我会带你上艾菲尔铁塔,远眺无际的巴黎景色,带你去上法国餐馆和中国餐馆,去那小小的圣堂,靠近塞纳河,非常美,是我喜欢去的地方,也让你倒霉地听听我糟糕的法文。我在学法文,但学得很慢。我们俩一同在世界上最迷人的城市,该多快活。很矛盾,我知道,我要来这儿,感到有幸旅行欧洲,可我又要和你在一起。也许有一天你会和我同行。现在,我得履行《生活周刊》的任务,见作家,找小说。该做的就得做。
我这旅馆很奇怪,非常干净,在巴黎算是难得的干净!靠近蒙巴拿斯大道,却又很安静,很适合我工作。我一人在此唯一的好处,是酒比在爱荷华喝得少,几乎不喝烈酒,人感觉好多了。晚上可是寂寞难耐,渴望你在我身边。我们真会再相聚吗?
一两天之内,我要详细写此行经历,寄回爱荷华。你也会收到一份,你就知道我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
非常高兴波兰外套对你和两个女儿都很合身。等不及看蓝蓝穿她的红大衣。还有帽子,是吗?我真想给她们再买些东西,但是这么远,很不方便。希望她们俩都喜欢古典音乐,不要买唱片,我有很多,叫Sara给你送去就是了,就说要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舒伯特、勃拉姆斯。
奥戈任(NelsonAlgren)的信非常有趣。他离开爱荷华,我会怀念他,他大概不会怀念爱荷华。他故作强悍,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翩翩君子之风。
现在我得写些与任务有关的信了。明天还得工作。坐在这间屋子里,呆呆地望着墙壁、打字机、乱七八糟的书和文件,实在丧气。当然,是我自己要来的,也高兴我来了,也知道我得在外十个星期才能回爱荷华。回来以后,要在很短时间之内,写很多文章。也要有很多时间和你在一起。
全心的爱Paul
4月15日,1966,巴黎
Darling:
两天没有你的信,凄寂不堪。我知道你很忙很忙,无法写信。你已经非常照顾我了。
圣米歇尔峰卡片一张,是写给薇薇、蓝蓝的。我有时间将给她们各写一张。
你我之间绝对没有任何障碍。我们在一起是那样融洽自在,现在我们之间连最稀薄的空气也没有了。我所担心的仍是老问题──年岁,当你仍然灵巧可人,恐怕我已休矣。为了我自己,我要娶你,要享受和你相聚的快乐,想到我们可有我梦寐以求的孩子,我就深深感动。但是,十年以后,我这一头稀发,不白也秃了,你还有什么乐趣?那才是我发愁的事,才叫我想到因为我而使你与生活隔离,那对你是不公平的。仅仅这个叫我发愁。
你睡眠不好,我很担心。我知道失眠会令人多么抑郁。到巴黎的第一个星期我睡眠不足,日子过得忽忽悠悠。现在我好了。可你怎么办呢?亲爱的华苓,你知道我到哪儿,就要带你到哪儿,我也要和你一起待在爱荷华。这次旅行,有几天夜晚,我精疲力竭,累得发抖,在这样的时刻,我就想,要你和这样一个崩溃的废躯壳一起生活,实在是个错误。然而,我已经在为你作安排了──今年秋天,我必须去芝加哥几天,为一个杂志写篇关于芝加哥的文章,你一定要和我一道去。那时你可以空闲一点了,我们可以一同写那个有趣的城市,你可以帮助我。
无限的爱Paul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2)
又及:
刚收到你可爱的信。11月4日,我将去芝加哥演讲,希望你和我一道去,也许两个女儿也去,我们可在那儿过周末。我必须写两篇关于芝加哥的文章,你和两个女儿必须帮忙。我要从她们的眼光看芝加哥。
4月16日,1966,巴黎
Darling:
刚在一个钟头以前寄了封信给你,收到你NO.2的信。
离开爱荷华二十四天了,好像是几个月了。我已习惯了此间的生活规律。你问我在巴黎的生活。早上大约八点醒来,一个活泼的女孩端来一盘早点。喝茶,看法国报纸。每天上午花两小时写信。通常是出去吃午饭。今天和《纽约时报》的一位朋友去塞纳河边的银塔饭店吃午饭,是巴黎最好的餐馆之一。然后去巴黎贵族区附近的一个女作家家里取一篇稿子。然后去一位法国太太家,和另一位朋友喝茶。她住在一条古老的窄窄的小街上,很有风味的房子。她失掉了布列塔尼的别墅,和孩子们在巴黎生活凄凉。然后和一个《纽约时报》的朋友喝酒吃晚饭,又是一个有名的餐馆。我必须说,所有这些豪华美食,我都不像别人那么有兴趣。我还是喜欢很好的中国菜。这位朋友可能写篇关于我的报道。明天我比较闲一点,学学法文,也许去艾菲尔铁塔,然后和大使馆一位朋友吃晚饭。星期一整天又得见作家和编辑了,为《生活周刊》找小说。很难,法国作家很少写短篇小说,杂志不发表,或是付很少的稿费。
非常高兴收到你和两个女儿在湖边的照片,已经炫耀给一位朋友看了。
我一上午都在给你写信,只是越南的杜芳来了一下子。她和在爱荷华时一样,事情一团糟。她的签证已过期。今天是礼拜六,礼拜一还得去大使馆为她解决签证问题。我浪费了许多时间,只因为别人太窝囊了。
我亲爱的野人,我知道你有多野。现在你好像并不那么遥远。你4月14日的信,4月16日就收到了,快极了。直接回爱荷华,也许不可能,我必须在纽约停两天,谈我文章的事。但我决定不去华盛顿了,过些日子去。也许纽约也不去了。早上飞越大西洋,下午抵达纽约,立刻转机飞芝加哥,再转机飞爱荷华。到家我会累死了。从爱尔兰一直飞回爱荷华,你和Sara开着白色旅行车到机场来接我,现在想到那情境就叫我心动。
假若今年夏天我可以在乡间找到房子,秋天才去纽约,夏天就不去了。
从没想到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我只有你,其他人实在单调无味。
爱你的
Paul
4月18日,1966,巴黎
Darling:
今天没有你的信!全是公事信件。昨天心情很坏。天下着雨。《生活周刊》找稿的工作不顺利。每晚孤单单回到这间枯燥的屋子,真腻味极了。肠胃不太好,不想吃东西。自从离家以后,一个字也没写。但是,我有个开心的念头。
国际笔会一定会在6月12-18日邀请你去纽约。你真应该去,反正他们付旅费。会后再留几天,看看朋友,在哥伦比亚大学找你需要的资料,大概多留六七天,我就到纽约了。你若愿意,可去机场接我,我们在纽约玩两天,一道回爱荷华。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你若不去纽约,我就直接回来,不停纽约了。你多留几天,正好为你编译的《百花齐放文集》做点研究工作。你能否离开两个女儿两个星期呢?
我决定不参加笔会的会议,我需要时间在这儿工作。五月我入境波兰有问题,因为波兰人庆祝天主教的波兰建国一千年,政府不愿外界看到天主教在波兰仍然强大。
仍然是见作家,见编辑,看法国小说,写回信,吃美味。昨晚去音乐厅看了一场法国歌唱舞蹈和丑角表演,很精彩的演员。我心神不定,有时充满希望和信心,有时心灰意懒,自责没多大成绩,选小说的工作进展不快,非常想你。无论心情如何,总是想你的。
你必须将薇薇大衣寄回安塔斯公司,保险全价150美元,说明大衣褪色,衬衣也染红了。蓝蓝的大衣收进盒子时一定要放樟脑,以免夏天虫蛀。
我从欧洲回来时,你再在纽约等我,那就开心极了。千万考虑考虑,尤其是你可利用一段时间做你百花齐放文学的研究工作。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3)
深深的爱,Paul
4月19日,1966,巴黎
Darling:
今天接到你NO.3的信。在巴黎收你信没问题,到了波兰和德国,就不一定了。在波兰我有一个固定的通信地址,在德国我到处走动,只能让你的信积累在一个地方,一个星期收一次信。
今早醒来,正打着哈欠起身,听见门下,一封信一点儿一点儿溜进房来,还没看见你的名字,我就知道是你的信,开心极了。
昨天和一对美国夫妇一起吃饭,他写小说,斯坦福大学毕业,现正在美军服役,他妻子学中文,教她中文的是一个会说法文的北京人!他可能到爱荷华来写小说,她要来读中国艺术博士学位。昨晚还有《时代周刊》的一个作家和他的法国女朋友。他是那种魁梧、乐观而单纯的美国人,她是那种锋利、机灵、爽朗、亮而不美的巴黎女人,很有意思。我们去圣路易岛靠近教堂的一家餐馆吃饭,很好的菜,很多啤酒。沿着黑黝黝的河散步,一些浪人躺在桥下。然后我们去艾尔丝市场,看着肉类和蔬菜从车上卸下来,大盒大盒好看的红萝卜白萝卜,甚至有麝香草,浓郁的香味渗透夜空。每一步我都想着你,希望你也在这儿。脚跟走路仍然疼,唯一的不快。
艾理森(Ralph
Ellison)到爱荷华,你得买一瓶纯苦艾酒、两瓶杜松子酒、一瓶威士忌。希望你能为他开一个派对,也许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假若你在纽约等我,我们可给两个女儿买点夏天衣服,也许也给你自己买几件。
我轻松一些了,本来很丧气,现在有了点进展,心情好些了。随时随地,只要有你,就会更有趣。总会有那么一天!深深的爱你。我就依靠你的信过日子,过分地依靠。
Paul
4月21日,1966,巴黎
Darling:
4月18日NO.4的信,今天收到了。很快──我们实在分离得并不远。
我要写一篇关于芝加哥的文章,从孩子的眼光看芝加哥。带两个女儿看艺术馆,人类学博物馆(世界上最好最有趣的人类学博物馆)、科学馆(看着小鸡从蛋中孵出来)、公园、摩天楼、老房子,我要看她们对什么最有兴趣。你我随时记笔记,我写的时候,你提供意见。我们还可游览其他地方,两人合作赚稿费!玩了芝加哥,我得去作两次演讲,在芝加哥50公里以外的蜜窝珂。有了你,我睡眠好得多,多年也没这么好的精神了。我需要那样的生活,你给我的那样的生活。我多希望和你在一起,和你温暖柔润的那个人。一想到你那个人,相思就更浓了。现在。
以后我不会出门这么久,除非去亚洲。以后就是出门,顶多四五个星期。有时我得去华盛顿、纽约、旧金山几天。
你睡眠不好,很挂念。恨不得马上回来。还有八个星期。我在此见许多人,去许多地方,日子好打发一点。你待在老地方,天天同样的人,难挨一些。其实我现在身体很好,睡眠也好。(对不起!)饮食小心,酒喝得少(在我那个家里,人总是绷得很紧,喝酒太多。在这儿,没有那种精神负担,我要维持如此健康下去)。我们在一起,可以一同做许多许多事,你可以给我许多帮助。
深深的爱,Paul
4月23日,1966,巴黎
Darling:
今天昨天都没收到你的信。信倒是来了一大堆,全是需要回信的,已经写了三个钟头的信,有的是关于我去波兰和德国的事。5月4日去德国,5月21日去波兰。我若把要做的事赶紧一些,说不定我可以到纽约开笔会。我们可在那儿待一个星期。
邮票几张,给蓝蓝,信封上那一张,好看极了,没想到还可找到这样的邮票。
我在德国和波兰得不停奔波,给你写信的时间少一些了。
昨晚有个奇特的经验。我去一位很有名望的版画艺术家的工作室。他主持巴黎最有名的艺术学校,却是英国人。他的女朋友顶多二十五岁左右吧,他有六十四岁了。看见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一再折磨我的感觉又来了。她脸圆润清新,他却形容枯槁,她一头黑发,他已斑白了。你了解我的心情。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对任何其他女子有我对你的这份感情,也不可能对任何其他女子盼望和你如此相聚。但是,我们年龄的差别叫我不寒而栗。再过十年,仅仅十年,你比我现在还年轻,你仍情热神旺,我一定比现在衰老了,不死也成半个废人了。美国患心脏病比率很高,若不在十年之内,十年以后,我很可能突发心脏病。我父母全死于心脏病,是我家的遗传。我该怎么办呢?把你和两个女儿拖进一个疲惫老人的生活中吗?抱歉我如此伤感,所有这些话都没稍减我对你深切的爱。
现在我得去一个午餐约会,然后去世上最美的一个小教堂La
SainteChapelle,然后看法国小说,翻译法国小说,然后和在巴黎的一个美国作家吃晚饭。
全心爱你的Paul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4)
4月30日,1966,巴黎
Darling:
刚刚同时收到你NO.9和NO.8两信。我眼看着你的信像两条蛇一样,从门下慢慢溜进来。明天我和几个美国朋友去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军在诺曼底登陆的海边沙滩,也去看北域(Bayeux)大挂毡,描绘10世纪诺曼底的历史事件。星期一回来,继续《生活周刊》的小说工作,星期三去德国。
我又想到,倘若你有一个和你年龄相近的人,为你着想,我会要你和他结婚,而牺牲我和你共同生活的幸福。由此你可知道我爱你有多深。等我回来再谈罢。
现在我回来的日期已订,6月12日我从爱尔兰珊侬(Shannon)直飞纽约肯尼迪机场。我热切盼望那一刻,非常厌倦这种奔波旅居生活,恨不得德国和波兰之行快快结束,到爱尔兰西部灰蒙宁静的山间,在那美丽的乡野悠闲几天。麦克迈宏夫妇会带我逛逛,必要时还有盖尔语的翻译。你真应该到纽约去,同天先我安抵机场,等我到达。我们尽情享受一星期相守的时光。你一定来!
昨晚我在房中独自吃了点儿东西,敲了几个钟头的打字机,才上床睡觉。非常非常想你,想得好苦。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真是祸福相共,例如我在纽约扭伤脚跟,你就在我身边,还有我们在每个地方共享的美妙的时光。我随身带着你的护照小照,常常看一阵子。
这是我动身去德国前写的几个字。
爱你,爱你
Paul
5月3日,1966,波恩
Darling:
从诺曼底回到巴黎,看到你NO.11的信,信中讲到艾理森在爱荷华。你知道我多希望我也在那儿,和艾理森夫妇、奥戈任夫妇一起吃你那顿中国饭。有一天我俩能双双招待宾客,那该多美!告诉我那天你们欢聚的情况。
寄上一张好玩的照片,在艾菲尔铁塔照的──和我十五年前的一个学生,还有他的女朋友,英国人,也是比他年轻得多。好像这成了时髦的风尚。他是小说家,也懂语言学,秋天将到爱荷华看看我们的翻译工作坊,将去德州大学主持翻译工作,福特基金会给了他们75万。
现在你大概已收到我要你一定去纽约的信了。今天下午从诺曼底回来,只有20分钟,就要去一个很重要的场合,我一面换衣服,一面急急写了一张卡片给你,只为我对你满心的爱。有时候,一想到你,我就发狂地渴望见你。现在我感到好一点了,因为在德国只有两个星期,波兰只有两个星期,爱尔兰只有六天,我就可见到你了。只有你和我,与世隔离。
在海边小旅馆过了个周末,休息得很好,比我刚到巴黎时精神好多了。别担心,回来后我一定过健康的户外生活,也和你过户内生活。
从5月14日起,来信寄华沙。
爱你,爱你
Paul
5月3日,1966,巴黎
Darling:
你对我真好,这次远行我才知道。你不断给我写信,大概还得步行到邮局去寄信。NO.12信收到了,正好在我离开头一天。今天要忙昏了,但出门之前一定要给你写几个字。马上去巴黎最北边看一位流亡波兰作家,紧接着五个约会,在五个不同的地区。今晚还得写篇报告给《生活周刊》,记录我在此所见到的作家编辑等。法国实在叫人失望,没有多少短篇小说。波兰一定好得多,德国会更好。
很喜欢你所讲艾理森和你们聚会的情景。我将从爱尔兰的珊侬机场直飞纽约,想着就叫人心跳。去年11月也是,结果在纽约扭伤了脚。那晚我上街买啤酒,街道正在修理,灯光很暗,一脚踩进一堆乱石,脚踝扭伤了,痛不可忍。幸有你在,对我细心照顾,第二天送我去医院急诊。没有你我真不知如何活下去了。已嘱咐Sara在6月18日去拿新车,19日和蓝蓝、薇薇一同到机场接我们。我说我们。我一人在纽约可受不了。我到达肯尼迪机场,你一定要在那儿,再在机场相见!我们一同去看艾理森夫妇和其他朋友。你会很开心。
必须走了。接二连三的约会。真希望明天你和我一道飞德国,我可以带你看看我所熟悉的德国。牛津三年,一半的时间在欧洲旅行,在德国花的时间最多。不知道我是否还能用德语和人交谈。再到德国,很兴奋。
你必须原谅我以后几个星期不能多写信,要跑德国波兰爱尔兰十几个城市。想到那样的奔波就很累。但是想到不到六个星期可以再见你,精神就来了。亲爱、亲爱的聂华苓,我全心全意爱的人。
Paul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5)
5月5日,波恩,西德
Darling:
刚到柏林。这地方变了样,阴森森的,战争毁了它,和我战前看到的柏林完全不同了。回到我学生时代的柏林,晃若隔世。我认识的一家人,只有一个女儿在世,其他全完了。她住得很远,丈夫在战争中死了。我要马上给你写信,还没打开行李,只拿出了打字机。我还可用德语和人谈话,感觉很好,不流利,够用就是了。到德国这段行程有一点最叫我高兴:离美国越来越远,却已走上归途了。甚至给你写信也近如咫尺。我们在许多奇妙的场合相聚,彼此更深地了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是否有同感?
我在这儿的房间宽大明亮,有三张床!衣橱有我在巴黎旅馆房间一半大。坐飞机旅行实在累人,排队,检查护照,等待登机,还有在法国司空见惯的事:两个法国人抢先站在我前面,我也就对不起了,把行李抢先扔在磅秤上,他们只好等一下了。
柏林在战火中全毁了,剩下残垣断壁,就说一座有名的教堂吧,屋顶轰去了一半。晦气的柏林墙堵在那儿,东柏林人到不了西柏林。
你的信全在我手提包里发光,证明你的确是爱我的,毫无保留。对不对?也许你有些顾虑,而没有告诉我,是吗?我了解。我们必须坦诚相待,我确实感到你我水乳交融。我从没骗过你,在行为上和言语上都没骗过。但是,假若你在6月12日不来纽约,我可要骗你了。抵达肯尼迪机场而见不到你,想着就受不了。
当然,我在这儿已经把我的小收音机安置好了,正听着柏林最好的音乐电台的音乐。我已成了固习难改的古人了。在此只待一夜,别寄信到这儿。满心柔情地想你。
邮票给蓝蓝。一张巴黎机场费小收条,给你看看法国人总有办法刮钱,进机场也要你付1.50美元。法国人可小气,却自夸文化“辉煌”。
我必须走了,和一位作家以及他妻子一同吃晚饭。明天在柏林也许会收到你的信。
假若这次为《生活周刊》收集短篇小说的工作做得好,他们可能要我到其他国家去。意大利、南斯拉夫、希腊、亚洲国家。和我一道去,好不好?你不一同去,我可受不了。
爱你,爱你Paul
5月9日,1966,柏林
Darling:
从来没有这么久没收到你的信。今天是星期一,上星期四收到你的信,正是我离开巴黎旅馆的时候。你的信一定在波恩等着我,但那儿的人没有来,相信明天会有信来。我一到此就写了信,只因为不要你很久没有我的信。两个约会之间这几分钟,我要告诉你,每一刻我都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一同游览,一同会人。我去了东柏林,走过有名的柏林墙。以后我会写出。气氛低沉。
今天买了一堆德国短篇小说的书,很快看了一遍,很有意思,也很难,三十年没看德文书了。我还是看下去了,比我预料的懂得多一些。昨天在房间待了一整天,看书,写信,只是出去吃了顿晚饭,餐馆叫黑水牛。我没吃牛肉,我们在那简陋的笛茉茵(Des
Moines)旅馆吃的好牛排,这黑水牛哪能比?只不过是装潢漂亮一点,服务周到一点。
很快再给你信。今天一定要写几个字,只为要寄上我深深的爱。
Paul
附上几张特殊的邮票给蓝蓝,背面有英文的国家名称。
5月10日,1966,柏林
Darling:
我不知道到波兰后如何通信。有人说美国到波兰的信得要三个星期才能收到。你最好接此信后马上写信到现址,过两天再写到此。也许5月23日以后就不能写到这儿了。信可寄到我给你的爱尔兰都柏林地址。
薇薇的信写得非常好。找到好看的画片,当再寄给她。非常喜欢你和艾理森、奥戈任夫妇的合照。奥戈任的表情很滑稽。你很可爱。
Mary没给我写一个字。Sara来过信,永远谈马生病啦,生了小马啦,马鞍啦,那一类的事。有一天她会带薇薇、蓝蓝去骑马。刚收到你NO.16、NO.17的信。我们在纽约一定美妙极了。
Paul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6)
5月11日,1966,柏林
Darling:
收到你NO.14和NO.15的信,我才放心了。5月15日以后,不要寄信到波兰,那儿信件太慢。信可寄爱尔兰都柏林,6月3日以后就不要写信了。
6月12日假若我们在机场错过了,我会给恩得森打电话,告诉你我在哪儿。你也给他留话。我们当然会在机场见到的。我将乘TWA于下午3点半到达,也许更早一点。我会告诉你飞机班次和确切时间。
今天留在旅馆看德国小说、写信、整理许多笔记和人名。一连下了三天雨,也好,柏林本来就是阴沉沉的。我想起1934—1935年冬天来柏林时的雨天。昨天开车逛旧时住过的那条老街,找到那幢老屋子,非常想念当年收留我的那家好人,现已去矣。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天接近此行尾声了。很高兴来了柏林,温习旧日所熟悉的语言,凭吊旧日到过的地方,重温年轻时代旧梦。但我也很高兴离开德国去波兰,更高兴离开波兰去爱尔兰,从爱尔兰直飞纽约,飞到你身边。我只要安安静静守着你。
爱你,爱你Paul
5月13日,1966,柏林
Darling:
我将于6月12日乘TWA877班次,从爱尔兰珊侬机场下午1点50分到达纽约肯尼迪机场。希望准时到达。当然,我还得经过海关那些手续,也许在2点30分才完结。你一定在那个时候到达肯尼迪机场。假若不能那么早到,我一定等你。无论如何,你必须将飞机班次和到达时间寄到华沙,再重复寄到都柏林。非常高兴这么早就和你谈这些细节,突然感到离你很近很近了。
星期天我就要开始一个星期不停的奔波了,飞机,火车,一天一个地方。但我一定在6月6日到都柏林。
昨晚在柏林一大学演讲,今晚和一对年轻人去东柏林看3便士歌剧。这儿很暖和,到处是鲜花。真希望我此时在爱荷华,正是最好季节,从今以后再也不在这样的季节旅行了,可以到爱荷华野外去,冬天待在旅馆倒不如待在家里。也许明年我可以带你去伦敦、牛津、巴黎、慕尼黑、罗马!
画片一张给薇薇。
爱你,爱你Paul
5月17日,1966,海德堡,德国
Darling:
我不停奔波,日子反而好过一点,从此都会如此。行李、火车、机场、吃饭、会人,每天充满这类琐事,我就不觉得如何想你了。纽伦堡是个十五六世纪的城市,战时遭受毁坏,又照古老风格修复了,气派动人。昨天在十五里以外的一个大学演讲,昨晚来此,这大学坐落山上,西望莱茵河。今午演讲,然后坐火车去杜宾根(Tuebingen),去看一位1935年认识的德国朋友。在慕尼黑待两天,打算租辆车开到赤穆司(Chiem
See),寻找一个农家,以前来德国我就住他们家。然后去马儿堡(Marburg)看我最好的一位德国朋友的女儿,他早已去世,女儿在战时失去了丈夫,独自抚养三个儿女。5月22日离德去华沙。
四天没收到你的信。希望在慕尼黑有你的信。从来没有这么久不见你一个字!此地酷热。爱荷华一定满眼新绿,满林鲜花。很不愿意在这样好的季节到大城市去,以后要去也只在爱荷华最阴冷的冬天去。
你真要学开车吗?我相信薇薇、蓝蓝会学得很快。真能靠你驾驭那么大一个机器吗?也许我们可到卜纪励的田庄上去,在他田间小路上开车,那儿没有车辆来往,你顶多撞上一堆泥土,一棵树,一排篱笆。当然,你应该学开车。什么时候开始?
必须走了,有人在叫我。这古老的大学非常漂亮,你没在此和我一同欣赏,实在没道理。你不能和我一同去波兰,一同做其他的事,也没道理。我们在一起总是有情有趣。我记得每一细节。记得你玲珑剔透的那个人,满怀柔情地记得。最亲最爱的华苓,不到一个月,我们又相聚了。我多爱和你一同旅行,和你一同回家。
Paul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7)
5月18日,1966,德国,杜宾根
Darling:
我在一个钟头以前到达,你NO.18和NO.19两信已在此等着我了。今天刚寄你一信,现在必须回你信。
《海上日记》(SeaDiary)并不属于奥戈任最好的书,许多部分我非常不喜欢。他应该坚持写小说,不要写回忆和批评的文字。
我到巴黎不到一个钟头就给你写信,到柏林不到一个钟头就给你写信,现在,到杜宾根也不到一个钟头就给你写信。
这大学十分可爱,很古老,一条河从中间流过。今晚河上有许多小船,学生们带着女朋友划船,也有几条大船,男孩女孩坐在宽敞的座位上喝啤酒,一个人在船尾用根长竿子推着船行进。
你问:我们怎么办?假若我可以马上离婚,回答很简单,我就会告诉你:今夏立刻结婚。和你带着两个女儿一起生活,对我来说该是多么愉快。(你知道我对她们多关怀,对她们多负责任,多高兴教她们骑马,开车,过田园生活,多喜欢给她们买东西。对了,我们在纽约一定要找东西给她们带回去。)但是,我就毫无愧疚要你孤注一掷忍受日后的孤单吗?当然,我会照顾你。那就够了吗?有时候,我觉得你遇到我,对你是祸,因为我,你不能结识比较年轻的人和你结婚,而得到比我能给你较多的保障。你是否有时也会那么想?是否真正深深地那样子感觉?我担心我在爱荷华已阻挡了你和其他人接近的机会。然而,我们相知如此深切,毫无隔阂。我对其他女人毫无兴趣,你一定知道。我一心渴望我们再相聚的那一天。我们今夏必须有所决定,见面再谈吧,写信没法谈,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深深爱你已久,深深参与你的生活,包括两个女儿,我如何能撒手呢?近来我所有的打算都有你和两个女儿在内,甚至常常完全是为了你。假若没有你,我不会回到纽约,回不回爱荷华也无所谓了。
我们俩乘机飞回爱荷华时,眼看着Sara和薇薇、蓝蓝在机场等着,还有新车。想着就开心。只有二十五天就见面了。
爱你的Paul
5月19日,1966,慕尼黑
Darling:
我在牛津学生时代,1934—1935年,休假期间曾在慕尼黑消磨很多时间。今天在雨中开车离城去找一个农民人家,以前曾借住他们家。明天去见哥德协会的人,讨论如何请年轻德国作家到爱荷华去,5月21日我就去法兰克福了。十分厌烦如此不断奔波。但昨天我在杜宾根过得很好,写信,演讲,看老朋友。尤其还有你两封信。有时候,我想世界上是否有人像我那样了解你,各方面的了解,你的过去,你的问题,你的希望,不同的神情,不同的感觉。我常常突然想到你,在谈话中,在演讲时,在飞机上,在大街上,你就在眼前,如此姣好,如此温暖,我简直要停下来,将你一把拥入怀中。这一阵子日子过得快,感到我是真的步步走向你了。
两个女儿是否上暑期学校?我常常满怀爱心地想到她们,我关心她们的前途,我要帮助她们。我有一些翻印的画,她们会喜欢挂在房间墙上。她们那样的年龄,最好各自有自己的房间。谁知道?也许秋天她们就有自己的房间了。
我住的这旅馆叫苏格兰绵羊。我可以看德文报纸了,听人讲话也懂得多了。我不能在德国和法国停留预定那么长的时间,只因为我去年从欧洲回纽约开几天国家文艺委员会,在纽约扭伤了脚踝,不能立刻返欧,荒废了预定的行程。但是,假若我不因此转回爱荷华休养几个月,我们就不会如此亲近了。在那奇妙的几个月中,我们彼此的感情深化成刻骨铭心的爱。是吗?那倒是因祸得福了。两年以后,我可休假一学期,你可和我来欧洲。我带你逛欧洲,见我所有的朋友,我有些非常亲近的英国朋友,远在1933年认识的。我不会像这样独自旅行了,太寂寞了。
我得走了,吃点东西,开车出去逛逛。明天去看博物馆,给两个女儿寄几张好看的画片。现在,我要的不是博物馆,我要聂华苓,我爱的那个人。
Paul
5月22日,1966,法兰克福
Darling:
只有十分钟就要上飞机了,我站在柜台前给你写几个字,一面看墙上的钟。在我走上两星期艰辛的旅程时,只要告诉你一句话:当我想到你,所有其他女人都单调无趣极了。我们邂逅对你是福是祸,我不知道。对我而言,可是非常美妙,强烈,真切得超过我的想望,包括我们一起开的玩笑。德国人有句俗话:那可不是玩笑。我对我俩的感觉就是那样子。渴望再见的那一刻。匆匆数语,满心柔情。
Pa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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