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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_4 聂华苓(现代)
当年的作家工作坊,二次大战遗留下来的铁皮营房。Paul在1942年接掌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将之发展成美国文学重镇。余光中、叶威廉、白先勇、王文兴、洪智惠、叶珊(杨牧),都是Paul在60年代从台湾选拔而来。Paul主持24年以后,1967年和我一同创立“国际写作计划”。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15)(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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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左右,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作家:凯索(VerlinCassill,右一),安格尔(PaulEngle,右二),卜纪励(VanceBoujailey,中),史川(MarkStrand,左二),凯礼(EdmundKeeley,左一)。他们在一起教小说、诗和翻译,就和照片的影像一样,宛如一件调和的雕塑。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16)(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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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中美建交。萧乾是第一位来爱荷华的中国作家。二次大战期间,在欧洲战场为《大公报》采访。大战结束后,采访联合国成立大会。1949年返国。50年代“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沉默多年。平反后来爱荷华。写小说、散文、回忆录。他和荷兰作家谢毕克夫妇,东德作家柯海司(WolfgangKohlhaase,右二),巴西作家马廷思(JulioCeasaMonteiroMartins,右一)在一起。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17)(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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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王蒙来爱荷华后说,他最希望的是学英文。他和罗马尼亚作家巴雷达(GeorgeBalaita)在五月花同住一套公寓。一位专教外国人英语的尤安娜(YoannaStarvoros)教他们两位英文。90年代回爱荷华,用英文演讲。1948年,王蒙十四岁就加入中国共产党。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批评官僚主义。“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在新疆生活十六年。平反后,小说、散文、评论等各类作品不断涌现。1986年出任中国文化部长,1989年辞职。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18)(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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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拓夫(HanochBartov,1985,中),以色列小说家。很欣赏张贤亮的《绿化树》,在讨论会上,不谈自己的作品,而谈《绿化树》。他说:作家有两种,一种是沙漠中的象牙塔,另一种是树林中的一棵树,属于整个树林。在密西西比河游艇上,他要和海峡两岸的作家合照。冯骥才著作绘画,都很精彩,妙语如珠,对象常常是张贤亮。杨青矗因美丽岛事件坐过牢。在爱荷华提着录音机,独自忙着访问作家们,回台出版访问录。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19)(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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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丁玲和陈明一同来到爱荷华。1931年,丈夫胡也频被国民党政府在上海枪决。1932年参加中国共产党。1933年被国民党逮捕,软禁在南京。1936年秋逃离南京。到达陕北保安时,周恩来举行盛大欢迎会。40年代末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1951年获斯大林文学奖。1957年被划为右派,流放北大荒八年。“文革”中被囚于北京秦城监狱。五年后出狱,到山西乡村改造。1979年平反。1981年在爱荷华见到美国诗人墨文(W.S.Merwin)和桑塔格(SusanSontag),三人牢牢结合在一起。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0)(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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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刘宾雁和妻子朱洪来爱荷华。(后立者是捷克作家柯然JaroslavKoran,笑称刘宾雁老大哥。)1956年发表《桥梁工地上》和《本报内部消息》,揭露批判官僚主义。1957年被划成右派,1979年平反,发表《人妖之间》,从各种角度和观点写王守信那个贪污分子,以及贪污分子能够存在和发展的土壤。刘宾雁对于“反右”运动和“文革”二十几年的生活,从没怨言。甚至庆幸自己被打成大右派。他说:“反右”以前,我是养尊处优的贵族。打成右派以后,我忽然被打到底层,我才有机会了解老百姓,才能从他们的立场来看问题。我被打成右派,还是很幸运的。
6-8王安忆在我家后园树林中。她现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作家之一,许多作品之中,小说《长恨歌》写一个大时代变动中的小人物,周密的细节,结构出一幅大型画面,整幅工笔画隐寓人的无奈。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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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OrhanPamuk,1985),200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土耳其小说家,1985年来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时,三十三岁,已出版两本小说,那时他大概正在写《白色城堡》(TheWhiteCastle),生活日夜颠倒,写作通宵。小说的背景是17世纪的伊斯坦堡。一个年轻意大利人,乘船从威尼斯去那不勒斯,遭土耳其军舰掳获,拒绝皈依伊斯兰教,成为富有的土耳其何嘉的奴隶。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互相吸引,扑朔迷离,象征模棱两可的人性,象征穆斯林教和西方对立,而又互应的错综关系。小说还包括《黑名册》(TheBlackbook),《新生命》(TheNewLife),《我的名字叫红》(MyNameisRed)。《雪》(Snow),写出土耳其今日社会中的政治冲突以及宗教冲突。帕慕克是土耳其的社会良心,因为他不以社会异议分子自居。他崇奉的是艺术。但他也决不放弃说话的自由。(照片摄于1985年。后排左一,冯骥才。左三,帕慕克。倒二排左二,安格尔。左五,方梓。倒二排右二,张贤亮,前为王润华。倒三排左一,杨青矗,左二,向阳。桌前右一,聂华苓)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2)(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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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冰心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位作家。她穿一件藏青毛料对襟夹袄,原料包扣,深灰毛料裤子。细致的质料,合身的剪裁,穿在她身上,特别俊俏。头发利落地梳在耳后。她爱说:是吗?尾音向上一扬,眼角嘴角轻轻一翘。她谈到“文革”以后第一次文联大会:我去了,见到很多老朋友。有的人残废了,有的人身体很弱,有的人拄着拐杖上台去讲“文革”遭受的迫害。台上哭,台下也哭。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3)(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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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艾青被批判成右派分子。1961年,他右派分子的帽子摘掉了。但他作为诗人一直是沉默的。我在美国找到他30年代和40年代的诗来读,如《大堰河》、《北方》。1978年到北京,第一个愿望就是找艾青。我有个预感:艾青在北京。他1938年的诗就写过:而我──这来自南方的旅客,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4)(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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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先生,我说,小时候就看过您编写的电影,《上海二十四小时》、《自由神》、《压岁钱》。抗战时候,在重庆也看过您的舞台剧,《法西斯细菌》、《芳草天涯》。他微笑着说:我已经不是作家了,许多年不写作了。那种淡泊有雷霆万钧的力量。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5)(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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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那天下午,我们全家终于可以去看艾青了。在窄窄的胡同那一头,艾青焦灼地在门口等待。他夫妇住在一间借来的小屋里。我们一同到北海仿膳去吃晚饭。席上艾青举杯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但我相信我们会见到的。他的手有点儿颤抖。(艾青,前右一,薇薇,右二,蔡其矫,后左一,高瑛,后左二)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6)(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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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夏衍一见到我就问:雷震好吗?他拄着拐杖在北京饭店客厅里的椅子上坐下。我很惊奇,问他:您认识雷先生吗?他说:1946年认识的。1949年,我在香港,托人带信回去,要他不要离开大陆。他还是走了。夏衍被红卫兵打成残废的脚,穿着一双奇大的特制皮鞋,瘦小的身子,非常细致敏感的脸,静静坐在那儿,关心海峡那边受迫害的人。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7)(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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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1979年秋天来爱荷华,是中美建交后第一位来美国,也是第一位来“国际写作计划”的中国作家。“中国周末”,三地以及美国的中国作家,在爱荷华聚会,并讨论中国文学。大家都很激动,感动。每个人都要抓着萧乾谈话,仿佛抓着的是故乡的泥土。萧乾微偏头,微笑着,镇定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8)(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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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春天,我和Paul、蓝蓝又到大陆。我们在北京走进作家的宴会厅,只见一张发光的脸,微笑望着我们。我立刻知道那就是沈从文,跑过去不断叫着:沈先生,沈先生,没想到,没想到!他握着我的手,仍然淡淡笑着。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29)(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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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巴金的《家》、《春》、《秋》,风靡我们那一代的年轻人。1980年,我和Paul到上海,巴金先生邀我们在国际饭店晚宴。Paul发现他的手非常光润,牵起他一只手,将自己粗糙的手按上去。两手合一。我从台湾来美后才读到《寒夜》,体会到他艺术的魅力。读到他晚年的《随想录》,感到他似是平常但却令人震撼的风骨。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0)(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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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秋,王蒙和艾青来爱荷华三个月。香港主编《七十年代》并写评论文章的李怡,和台湾的诗人吴晟也在爱荷华。吴晟读过艾青的诗,在我家第一次见到他,深深一鞠躬,毕恭毕敬地叫“艾青先生”。李怡对两岸作家互相的反应很有兴趣地旁观着。三地的作家在我家欢聚一堂。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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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我和Paul一到北京,就希望见到丁玲。她正因病住院。我们很快接到丁玲从医院写来的信,说她向往着愉快的会见。我和Paul跑遍北京,终于买到一篮鲜花,去医院探望丁玲。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2)(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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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看川剧《花田写扇》。陈书舫,年已五十多,癌症无治,扮演十几岁的丫鬟春莺,玲珑乖巧。周裕祥年过六十,高血压,扮演《化子骂相》中的孙小二,每一小动作都是戏。Paul惊叹不已,上台穿上戏装,赢得满场鼓掌。中国人的精神力量令人震撼。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3)(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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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萧军和女儿萧芸,吴祖湘来爱荷华一星期。三位同代作家在一起,谈笑也透着沉重的历史感。因为有Paul在座,丁玲说话夹了一两个英文字,萧军(左二)说:我回去就报告,丁玲叛逃了,留在美国了。吴祖湘(中)说:你萧军不要讲话,让我来讲,我说别人才相信。(陈明,右二)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4)(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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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1981年也在爱荷华。蒋勋(左)的诗、画、文,都很精彩。声音醇厚,说话好听,演讲、唱歌,都很动人。他在爱荷华见到丁玲,担心她在浴室滑跤,不声不响为她买了一张牢靠的脚垫子。那可不只是小小一张脚垫子的情谊──那时正是两岸不来往的时候。(陈明,右)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5)(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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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蒋介石去世百日的特赦,陈映真提早三年获释。经我们一再邀请而不能出境,终于在1983年来爱荷华。他的妻子丽娜随后来相聚。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6)(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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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光,茹志鹃,聂华苓,王安忆。我们这四人代表20世纪三代中国人的经历,在1983年的现在,都浓缩在爱荷华河上的五月花中,竟有些荒谬。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7)(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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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潘耀明也在爱荷华。给那年的爱荷华河又添了一抹色彩──香港左派。我们的语言也很戏剧性:京腔国语、上海国语、海外国语、台湾国语、香港国语,都在我家说起。可怜的Paul!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8)(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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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的谌容向台湾的柏杨挑战,对他说:你敢和我跳舞吗?柏杨从椅子上跳起大声说:来吧!7-19
1984年,徐迟在爱荷华从兴奋逐渐不快活起来。他需要人照顾陪伴。高信疆来了,对他特别周到,在密西西比河游艇上,也和他说说话。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39)(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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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阿城(右一),王拓(右二),乌热尔图(右三)和邵燕祥都在爱荷华。阿城在美国流浪几年,终于回北京了。王拓写小说,在台湾坐过牢,现在是台湾立法委员了。乌热尔图是鄂温克族作家,看到我家园子里游荡的鹿说:我一枪就能打一只。喜爱动物的Paul笑着说:你拿枪打鹿,我就拿枪打你!70年代读过邵燕祥在“反右”运动中遭批判的诗:《时间的话》、《贾贵香》、《橡皮之歌》。他写诗写文,从没停止,有骨气的谦谦君子。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40)(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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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汪曾祺来爱荷华。他知道我家的酒放在哪儿。一来就从酒柜拿出威士忌,自己喝将起来。在一个晚会上,喝得酩酊大醉,几个作家抬着他回五月花公寓。第二天,醒来发现房门大开,钱丢了,房门钥匙也不见了。他喝了酒,也可能跳起舞来。他对我(右)的评语:心血来潮,感情用事。居然成事。(1987,爱荷华)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精选插图(4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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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我和华桐一同返乡,在上海转机去重庆。茹志鹃和白桦到机场送行。白桦正在《苦恋》问题中。1988年来到爱荷华。(1986,上海)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偶然,1963(1)
五点半了。酒会六点散场。去?还是不去?白色恐惧,母亲亡故,婚姻癌症无救。活着,只是为了两个孩子。
我勉强去了美国文化参赞的酒会,将近六点了。Paul
Engle正和几个诗人谈话,逗得他们大笑。我站在他身后,主人站在一旁等着介绍我。他越讲越得意,旁若无人。我正要转身离去,他突然转过身来,主人介绍我。
啊,我要和你谈谈,麦卡迪(Dick
McCarthy)在华盛顿谈过你。但是现在没有时间。酒会以后,我还得去一个宴会。
我也没有时间,我也要去一个宴会。
怎么办呢?我在台北只有三天,日程全排满了。
安格尔在多年以后回忆:
华苓站在我身后,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但她似乎浑身的磁力,一股脑儿集中在她眼中,热辣辣的。
我站了半天,你也没理我。没礼貌。华苓说。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来得这么晚,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你才没礼貌。我尽可能把话说得狠狠的。
我们俩互相瞪着眼。我可以感觉到她挺立的娇美身子闪烁的张力。
我终于说话了:现在我不能和你谈,有人请吃晚饭。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父亲教训淘气孩子的口吻。
我也有人请吃晚饭,我不能和你谈。华苓不屑地说。一个个字硬得像铁似的打在我耳朵里。
又瞪着眼。然后笑了笑。你到哪儿吃饭?我那话问得可是有点儿唐突。
华苓大概吃惊这个陌生人竟这么莽撞。她半转身要走的样子,然后转过身来说:和朋友吃饭,在饭馆。她调侃地笑了一下。非常好的菜,真正的中国菜。
人们一个个离开酒会。在那么一个大厅里,只剩下我们俩站在那儿眼瞪眼。我们同时说:走吧。
我在门口伸出手来。她没和我握手。我盯着她的脸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有点儿喜欢我,但非常讨厌我。她觉得我还有趣,但她的自尊心太强了。我结结巴巴说出很笨的话:明天我很忙很忙,要见很多人,也许我们在哪儿见一下面。
我也很忙很忙。仍然是坚定的声音。我得送孩子上学,我得去大学教课,我得写作。我的时间全满了。
我被这个小女子美丽的个性怔住了。
那我就叫辆车子送你走吧。
谢谢。她声音柔和了一些。我自己会走。
她走了出去。那优美的亭亭背影告诉我:别跟上来。
我径直去朋友欢迎Paul的晚宴。
他一阵风似的涌进房来,正要在餐桌前坐下,看见我坐在他身旁。好!他只那么叫了一声,就坐下了,也没和我说话。他那趟亚洲之旅,是为他主持的“爱荷华大学作家创作坊”寻访作家,已去过巴基斯坦、印度、香港。
他拿起象牙筷子说:在法国人知道烹饪以前,中国人就有很精致的食物了。他拣起拼盘里一片猪肚,疑惑地看了看:蛇吗?
不,是猪肚,不喜欢,就不要吃。我说。
他一口喂进嘴,自己得意地笑笑:美国人真笨,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们不吃。
鸽蛋烩鲍鱼上桌了。Paul眼睛一亮,向我们挑衅地笑笑,示意要我们看他表演。他郑重其事地戴上眼镜,用筷子夹起一个柔滑嫩白的鸽蛋,玩魔术似地给每个人看看,才喂进嘴里。
我们鼓掌大笑,给魔术师喝彩。有人抢着给他照了相。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偶然,1963(2)
多年以后,Paul在回忆录里写着:
我戴起眼镜用筷子拣起溜滑的鸽蛋,还照了张相,大张口得意地笑,是我这辈子最愚蠢的样子。华苓大笑。在那以后我没再吃过鸽蛋。一个就够了。现在,每当我在爱荷华看见鸽子飞过,闲雅地扇着彩虹翅膀,我就充满了感激,鸽子帮我逗华苓笑,逗她和我一道走出门,改变了我的余生。
从那一刻起,每一天,华苓就在我心中,或是在我面前。
但是,他那时还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知道他有魅力,他知道他可吸引满座的注意力。有人问起他的印度一月之旅。他谈到加尔各答一次神秘的经验:
阿瑞刹(Aritha)在加尔各答西南边。很荒野的地方。我和一位挪威的艺术家去那儿海边的一座神庙。神庙就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很大的石车轮,几匹石马仿佛拖着车向着海跑。那庙一层一层越削越小,直削上去,每一层一溜儿姿态不同的雕像。我总是很好奇的,一定要爬上去看看。爬到庙顶,很累,躺下来休息一下。我欣赏着雕刻的男男女女打鼓跳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怔恐感觉。神庙在移动,车轮在转动,马车要跑到海里去了,我再也下不去了。
Paul顿住了,望着我们笑,故弄玄虚。我们的眼睛全盯着他。那是他最得意的一刻。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声。
你果真要听吗?他盯着我,调弄的蓝色眼神。
我点点头。我从没见过那样不安、谐谑、犀利而又不时变幻的眼睛。
好。我躺在那儿。我的朋友站在下面叫我。我听见了,但着了魔一样,动也动不了。那座石头神庙抖动起来了。原来是我自己在发抖。我向下面的朋友说:我发抖,动不了。他说:闭上眼,数数。我就闭眼数数。他说:数下去,大声数,不要停。他是位艺术家,在印度做宗教研究工作。我一五一十数下去。朋友说:慢一点,大声数。我一顿一顿,朝天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数下去。数到一百五十,我就坐起来了,石庙也不动了。
我们正听得入神,他突然停住了,转身问我:你明天可不可以和我吃早点?
我得去台湾大学教课。
午饭呢?我有个午饭约会,可以取消。
好。明天午饭。
Paul后来在回忆录里写了那顿午饭的回忆:
第二天我取消了和别人的午饭约会。华苓在午饭时谈到她的生活,她教的创作课,她的写作,她的翻译。例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如何译他细腻含蓄的语言,还有柯然(StephenCrane),福克纳(WilliamFaulkner)。
你怎么可以把他那么冗长、累赘、美国南部的语言译成中文呢?我问。
你知道吗?华苓狡黠地很快回答:中国也有南部呀!
显然地,我的脑子永远赶不上她。我看着她用筷子,就和她走路、和她一言一笑、和她一举一动一样灵巧。她像只精致的小手表,每个细小的零件反应灵敏。
你工作很辛苦。我说:养母亲,养孩子。也不抱怨。
抱怨有什么用?
没有任何女人做这么多事,尤其是你丈夫不在家。
他走了六年了。没有他,我还快活一些。我得走了。她站起身。
今晚去吃晚饭吗?兰熙请吃饭。
你肯定我会去吗?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偶然,1963(3)
我握起她两手。你一定会去。假若你不去,我会不快活。也许你也是。
华苓微笑着离去。我可以听见她急促的脚步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脑中忽然闪过连我自己也吃惊的念头──这一辈子都可听那脚步声该多好。
我有福这一辈子听到了。
那天晚宴又吃了一个晚上。华苓又被主人安排坐在我旁边。我自在多了,谈笑风生,几乎没对华苓说话。
你愿不愿意到爱荷华作家创作坊去?我突然转身问她。我看过你小说的英文翻译,麦卡锡介绍我看的。
她愣了一下。她早已知道爱荷华作家创作坊。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说:不可能。
啊。明天午饭?晚饭?
好。
我在台北停留了三天。每天的宴会,华苓也是客人。最后一天傍晚,我请了十几位诗人在淡水河边吃烤肉。那晚的场合很可爱。一顶大铁锅钻满了小洞,下面燃烧着熊熊的炭火。铁锅在蒙蒙的黄昏中红得透亮。很薄很薄的牛肉片和羊肉片。肉扔在圆锅上,翻个面就可吃了。长桌上摆着很多不同的作料,你自己在碗里配料,烤好的肉在里面蘸一下就可以吃了。月光,火光,华苓──我喝了很多火样的金门高粱。
淡水河边,月仍明,火已微,夜渐深,渐凉。我起身告别。
我送你回家。Paul对我说。
你不必送我。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走?
到哪儿我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台北的男人到哪儿去了?Paul笑着说:我一定要送你。
我们进了出租车。
你一定到爱荷华的作家创作坊去好吗?Paul突然问我。
不可能,我得照顾两个孩子。我母亲去年刚过世了。她们的爸爸在美国已经六年了。
离开你六年了?我不懂。
我没说话。
你看起来很忧郁的样子。
我得尽力撑下去,为了孩子。
你必须到爱荷华去!
真的不可能。而且,我也许根本不能出境。我和一个开明的刊物《自由中国》有十一年的关系。社长和三个同仁被抓了,关在牢里。
麦卡锡在华盛顿告诉我了。那时候他正是台北美国新闻处处长。他说他们都很担心你的安全。
他为台湾的作家做了很多事,翻译了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
你的小说翻译是他给我看的。Paul顿了一下。我明天就走了。
我知道。
你一定要到爱荷华去!
不可能。
谈着谈着,车子在松江路家门前停下了。
我到家了。再见吧。我伸手和他握别。
不,不,不能停下来。
我到家了呀。
简直是开玩笑!不能停!和你一起三分钟就完了吗?告诉司机,走吧!
到哪儿去呢?
哪儿都行。不停地开吧。你告诉司机。
《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一:执子之手 《三生影像》 偶然,1963(4)
车子开动了。
你真好。Paul说。
我并不好,我只是好奇。
我也是。这样充满好奇的兜风,还是第一遭。
Paul后来回忆:
汽车在台北兜来兜去。台北并不是个美丽的城市,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身边有华苓,散发着奇妙的魅力和狡黠的幽默,看她就够了。
车子在巷口停了。司机转身对华苓说话。她笑着告诉我,司机说他从来没有搭过这样的客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他要回家了。
就在这儿停吧。我送你到门口。
我们在寂静的小巷里走。我多希望就那么走,走,走。到一个孤岛上去,只有我和华苓。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说:小时候唱过一首儿歌:星星,星星,亮晶晶,愿望说给星星听。你有什么愿望?
华苓说:好久没有愿望了。你有什么愿望?
我愿望再见你,再见你,再见你。
第二天,许多作家到机场送行。我也去了。我和Paul握手告别时,他很快问了一声:爱荷华?
不可能。
Paul上了飞机,在他那手提的打字机上给我写了第一封信。
我每天收到他一封信,三个星期,从菲律宾、日本写来的信。他在日本打来一个电报:我在日本两星期,希望你到日本来。
我的回答仍然是:不可能。
小笺
爱荷华的秋天透着点儿凉意了。爱荷华河边绿得透亮的叶子,一片片染上了淡淡的金色,逐渐泛开来,染透了一树的叶子,再也无处染了,就轰的一下红了。那是1964年,我从台湾到“爱荷华大学作家创作坊”的时候。两个小女儿仍留在台湾,住在妹妹月珍家,1965年来爱荷华。我和王正路的婚姻已无挽回的余地,分居七年后,1965年离婚。
1965年秋天,Paul去欧洲,打算游欧两个月,但到巴黎没几天,约翰逊总统聘他任美国第一届国家文学艺术委员会委员(1965—1971),并任华盛顿肯尼迪中心顾问。他只好回美,在纽约开会以后再去欧洲,但在纽约修建中的街道扭伤了脚,转回爱荷华休养。1966年春天才又去欧洲两个月。我只有他那时在欧洲写给我的一束信。从此我们没有长期分离过,也就无须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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