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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水灵

_4 琼瑶(当代)
“云霏!云霏!哎,我的天!”云霓直著脖子在后面喊,云霏却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像个大火车头,云霏直冲进大门,又直冲进客厅,正好云霏的二姐云霞正在向那客人吹
嘘著自己的妹妹:
“我的小妹是我们家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她的句子中断了,目瞪口呆的
望著那刚刚冲进来的云霏,满桌子的人都呆住了。只有那位来客,却用一对神采奕奕的眸
子,含笑的盯著那闯进来的少女。
云霏直视著座中的生客,那人颇出乎她意料之外,丝毫也不像个虎头狗,修长的个子,
整洁而并不考究的服装,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下,是一对慧黠而漂亮的眼睛。他正含著笑,
那笑容是略带嘲弄而又满不在乎的。“好,”云霏对他点了点头,挑了挑眉毛,尖刻的说:
“想必你就是那位‘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了?”
那男士怔了怔,一时似乎颇为困惑。但是,立即,他掩饰了自己的惊奇,对她徐徐弯
腰,笑容在他的嘴角加深。
“是的。”他坦率的回答,紧盯著她,眼光灼灼逼人。“那么,你应该就是那位‘最文
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疯丫头了。”这次,轮到云霏来发怔了,她怔了两秒钟,接著,
她就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而那只虎头狗呢,也跟著笑了起来,笑得
比她更厉害,更起劲。然后,满桌子的人也都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当那气喘吁吁的云霓赶
回来的时候,就碰到这个“狂笑”的“大场面”,她呆怔在那儿,真弄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
人都发疯了。
晚上,有很好的月光。
徐震亚在那块绿色的山坡上,缓慢的踱著步子,那青草的芬芳,和那出野的气息包围著
他。天上,寒星明灭,皓月当空,几片淡淡的云,轻飘飘的,不著边际的掠过。几丝微微的
风,轻柔的扑面而来,带著些野百合和雏菊的混合香味。他有些儿神思恍惚,多少年来,被
关在都市的烦嚣中,他几乎已遗忘了自然的世界。现在,听著远处的鸟啼,看著草丛里营火
虫的明灭,他深陷在一种颇受感动的情绪里。
一阵脚步声急促的赶来,一声鲁莽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喂喂!我在到处找你!”
他回过头,月光下,云霏的眸子清亮。
“哦,”他笑笑。“我的名字不叫喂喂。”
“叫什么都一样,反正我在叫你。”她大踏步走上前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你会在我家住很久,所以,我要在你刚来的时候,就先和你谈清楚一件事,免得以后
麻烦。”
“哦?”他盯著她。“是这样,”她指指身后的那幢房子:“你知道在你来以前,那幢
房子里就在进行一项阴谋吗?”
“阴谋?”他挑高了眉毛。
“是的,我母亲和我的姐姐们。她们在苦心的计划一项阴谋,”她坦率的望著他,重重
的说:“她们‘居然’想要把我嫁给你!”“哦?”徐震亚愣了一下,立即,他的嘴角浮起
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的眼睛里闪烁著一抹颇有兴味的光芒,深深的看著她。“我必须
告诉你,”她继续说,语气是坚决果断而自信的。“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完全无此可能。”
“是吗?”他微笑起来。“为什么?”
“是这样,”她有些困难的说:“首先,你要了解,我不是那种肯关在几个榻榻米的房
间里,为一个男人而活著的女人,我离不开我的云霏华厦。”
“云霏华厦?那是什么地方?”
“你现在就在云霏华厦里。”她一本正经的说。
“哦?”他眼里的兴味更加深了。“说下去!”“第二,我不会恋爱,也不会爱你,爱
情是婚姻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不会爱我?”“你不漂亮!”“噢!”“最起码,没有星星、浮云、树木、原
野、流水、岩石……这些来得漂亮,你不必生气,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类是漂亮的。”
“哦,”他惊奇的望著她。“再有呢?”
“第三,你也不会爱上我。”
“是吗?”“我警告你,我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儿。”
他点点头,盯著她的眼睛更亮了。
“你说完了吗?”他问。
“差不多了。”“那么,听我说几句吧!”他站住,微笑的。“第一,我并没有意思要
娶你。第二,我也没有爱上你。第三,我根本不要结婚。第四,我在美国有女朋友。第五,
我警告你别爱上我,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儿。”
云霏怔了怔,接著,忍不住笑了。
“这么说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冲突了?”
“完全没有。”“也都彼此了解了?”她再问。
“我相信是的!”“好!”她对他伸出手来,显出一副慷慨而大方的样子来:“我允许
你做云霏华厦的访客!”
他握住了那只手,很紧。流萤在他们四周穿梭。
“你的访客不少。”他看著那些流萤:“刚刚我还听到一只鹁鸪鸟在叫门呢!”她的眉
毛飞扬。“你懂了。”她轻声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云霏华厦的人。明天,我该带你到整个
大厦里参观一番,你必须看看绿屋、水晶房、紫铃馆,和烟霞楼。”
一星期过去了。这天下午,阳光美好的照射著,大地静悄悄的。云霏走进了紫铃馆,她
一面走著,一面在高声的唱著一支她自编的小歌:“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
如画,柳如眉,春光旖旎无限好。蝶儿舞,蜂儿闹,惜春常怕花开早。紫铃馆,烟霞楼,草
裙款摆香风袅。我高歌,我逍遥,倚泉石醉卧芳草。”
唱著,唱著,在那喜悦的情绪中,在那阳光的闪熠下,在那草原和野花的芬芳里,以及
那懒洋洋的、初春时节的和风微醺之中,她不由自主的手舞足蹈起来,她歌唱,她旋转,她
腾跃……。她把无尽的青春与活力抖落在那无人的山谷中。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像一片
逍逍遥遥的浮云,像一缕穿梭而潇洒的微风……她奔跑,旋转,跳跃……然后,忽然间,她
踩到了一样东西,同时,一个人从紫色小花和草丛深处跳了出来。“噢!”云霏吓了一大
跳,瞪著他,那个徐震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有些其势汹汹的,很不高兴有人闯入了
她的小天地,又破坏了她正沉迷著的那份宁静的、悠闲的喜悦。
“倚泉石醉卧芳草!”徐震亚慢慢的回答,望著她。“原谅我擅自走进你的紫铃馆里
来,你知道,这儿太诱惑我。草裙款摆香风袅,我只想欣赏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的睡著
了。”
云霏看看他,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喜欢这儿的一些什么?”她问。
“太多了!”徐震亚由衷的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已经消磨了好几小时,看那些小紫花
在微风下点头,还有那片狗尾草像波浪似的摇曳……刚刚有一条蜥蜴从那块大石头上爬过
去,还有只绿色的鸟在水面穿来穿去的唱著歌,接著,又有个白衣服的小仙女驾著一片云飘
坠下来,在水边的草地上散布著春天的声音……”“小仙女?”云霏瞪著他:“我不信。”
“我发誓!”他一本正经的。“确实有个小仙女,她唱著一支十分美妙的小歌,我还记
得前面几句。”“怎样的?”“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如画,柳如眉,春光
旖旎无限好……”
云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原来你在开玩笑!”她不高兴的说。
“你错了,我没有开玩笑。”徐震亚深深的望著她,语音有些特别。“我一点儿也不开
玩笑。瞧瞧这儿,云霏,一片云,一支草,一朵小野花,一块小岩石,以至于小溪流里的一
滴水,一个小泡沫,一条小银鱼,或一只鸟,一缕微风,一线阳光,一颗鲜红的草莓,一叶
青翠的万年青……全都这么美,这么生动,这是自然的产物,然后,它们加上一个你,变成
了一份真真实实的‘完美’。你那样飘逸,那样脱俗,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你不是小仙
女,又该是什么?”
云霏坐在那儿,弓著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呆呆的看著徐震亚,大而野性的眼睛里有
一丝迷惑。
“你知道……你知道……你居然知道这些东西的美丽。”她喃喃的说。“我知道,”徐
震亚似乎受到了侮辱:“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能领会吗?哦,云霏,你当我是什么?”
“是一个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
徐震亚愣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咀嚼这句话,而越咀嚼就越感到有深深的意味。岂不
是!这些年来,读书,奋斗,竞争,做事,匆忙,奔波……面对的是大机器、小机器,看的
是数字、表格、电脑、计算机……是的,他只是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无止无休的操作,操
作,旋转,旋转……。这些年来,他从没有认清过自己,但在这一刹那,她用一句话就完完
全全的说明白了:是一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水灵12/37
“哦!”好半天之后,他才轻呼出一口气来。紧盯著云霏,他眩惑的说:“那么,助我
吧,小仙女,用你手里那支小金棒点我一下吧!”她手里正在玩弄著一支长长的狗尾草,听
到他这样说,她就毫不考虑的用那狗尾草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他却不由自主的一震,好像这
真是根仙女的魔棒,已把他抽筋换骨,打落了他的凡胎俗根。“现在,”他沉吟的说:“我
是不是‘漂亮’一些了?”
“怎么说?”“记得第一天晚上的谈话吗?”他凝视她:“拿我和你手里那根狗尾草比
比吧,哪一个漂亮?”
她认真的比较著,看看狗尾草,又看看徐震亚,再看看狗尾草,再看看徐震亚。然后,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抛掉了草,她跳起来说:“我看,你快被我那些千奇百怪的毛病儿传
染了!”
“确实。”他微吟著。“来!”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去烟霞楼,我有东西要让你
看!”他站了起来。“即使你让我看的是一个神仙们的舞蹈会,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他喃
喃的说著,跟著她向群山深处跑去。
“哦,妈,你一定得让小妹化妆得漂亮点儿。”大姐云霓又在和母亲嘀嘀咕咕了。“怎
么自从徐震亚搬来之后,我看小妹丝毫没变好,反而更疯了!”
“还说呢,”母亲叹口气:“震亚刚来的时候,还人模人样的,这几个月下来,他也跟
著云霏学,不修边幅,整天除了上班以外的时间,就和云霏在山野里跑。”
“那么,岂不是……”云霓含有深意的和母亲挤挤眼睛:“那也不错呀!”“你不知
道,他们……他们根本像两个孩子,每天谈的全是大树呀,喇叭花呀,小鱼呀,狗尾草
呀……哦哦,云霓,我告诉你,不止我们的云霏是个疯丫头,我看……我看……那徐震亚也
是个疯小子呢!”
云霏站在窗外,听完了母亲这段议论之后,她就大大的撇了撇嘴,耸了耸鼻子,转身向
山坡上走去了。
穿过了绿屋,她来到了水晶房,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她脱掉了鞋袜,把脚浸在那凉沁沁
的水中,用脚趾不住的拨弄著流水。这正是黄昏,落日正向紫铃馆的方向沉落,晚霞满天,
是许许多多发亮的、彩色的云,把流水都染红了。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沉思著,忽然感
到了一份难言的、奇异的落寞,四周是太静了。流水的潺□,鸟声的啾啁,微风的低吟……
自然的音籁不绝于耳,但是,汇合起来却依然“沉静”。为什么呢?她侧耳凝思,潜意识里
却似有所待。
“云霏!云霏!你在哪儿?”
一声男性的呼唤破空而来,云霏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一个微笑悄悄的浮上她的嘴角,
那个疯小子来了。
“云霏!云霏!云霏!”
随著呼唤声,徐震亚出现了,望著坐在岩石上的云霏,他责备的嚷著:“好哦,你坐在
这儿一声也不响,让我找遍了云霏华厦,你干嘛不理我?”“我在想……”“想什么?”她
摇摇头,迷惘的笑笑。
“我也不知道。”她轻声说。
徐震亚看著她,落日的光芒,柔和的染在她的身上、发上,和面颊上,那对亮晶晶的黑
眼珠闪烁著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采,温柔如梦,闪亮如星。她身上那份野性不知在何时已消
失了,这时,她看来几乎是沉静的。
“哦,”他微吟,跨著水中凸起的岩石向她走近。“有没有位子给我坐?”她的身子向
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狭小的位置。
“你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说,在她身边坐下来。
“妈妈和大姐刚刚在家里骂我们呢!”她说。
“是吗?”“她说我是个疯丫头,你是个疯小子!”
他咬住嘴唇,想笑。一种新的、颖悟的情绪贯穿了他,他瞪视著她,笑容遍布在眼底眉
梢。
“你笑什么?”她问。“你母亲的话,颇有点道理。”
“哼!”她耸耸肩。“我不觉得有什么道理!”
“瞧!”他指著:“一只翠鸟!”
她看过去,果然,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翠鸟,满身蓝金色的羽毛,迎著太阳,发出宝石
般的亮光。它在水面不住的回旋、翻飞,卖弄似的伸展著它的翅膀,然后,它停在一块岩石
上,开始颇为骄傲的,用那美丽的长喙梳弄著它的羽毛,一面梳著,它一面微侧著头,转动
著骨碌碌的黑眼珠,似乎在倾听著什么。然后,另一只翠鸟掠空而来,直扑到那只翠鸟面前
的水波里。“噢,还有一只呢!”云霏低呼著。
“是的,这是只公的,石头上那只是母的。”徐震亚说,他的手不知不觉的绕在云霏的
腰上。
那只公的翠鸟掠水而过,它开始啁啾的低鸣,环绕著另一只低飞,不住的展览著那美丽
的羽毛,接著,它停在那只对面的石块上,开始了一段小步的舞蹈,它蹦跳,它唱歌,它展
开它的翅膀……。“哦,好美!”云霏轻轻的说,眩惑的。“但是,它在做什么?”徐震亚
注视著云霏。你!这山林的小仙女,你教过我许许多多的东西,现在,轮到我来教你了。
“它在求爱。”他低声的,温柔的说:“这是自然,你懂吗?上帝造物,有山有水,有
树有花,有阴有阳,有男翠鸟,也有女翠鸟。”“哦?”她望著他,瞪大了眼睛。
“现在,男翠鸟在向女翠鸟求爱,女的高踞在上,等待著男的,男的尽量卖弄他的英
姿,去博取女的欢心。”
“哦?”“你爱自然,你爱美,你可知道,求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一
部分。你看它们!”
她看过去,那只公的翠鸟已跳到它女友的那块岩石上,像捉迷藏一般,它们开始了一小
段的追逐和逃避,一个欲擒故纵,一个半推半就,它们彼此对峙著,歌唱、舞蹈、跳跃,然
后相近、相扑、相倚偎……那蓝金色的羽翼扑落了无数灿烂的、眩目的光华。“这就是最美
丽的那份自然,”他继续说著:“这就是世界,是天地万物存在的源泉,一个字:爱!”他
盯著她:“看到了吗?有母翠鸟,就有公翠鸟,有凤必有凰,有鸳必有鸯,……上帝造它
们,为了要让它们相爱,所以,有疯丫头,必定有个疯小子!”他的头俯下来,在她还沉浸
在那份眩惑中的片刻,他的嘴唇已紧压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绕过来,紧紧的拥住了她。流
水潺□,微风低吟,翠鸟在彼此叽叽咕咕的述说著衷情……万籁俱寂,天地混沌……她从他
的胳膊里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那黑亮的眼珠现在看起来好无助,好温
柔,好可怜。“我……我……我说过,我……不是那种为一个男人而活著的女人。”她可怜
兮兮的说。“但你是为我而活著的!”他望著她,深深的。
“我……我……我离不开云霏华厦。”她更嗫嚅了。
“没有人要你离开,只是,你应该给云霏华厦找一个男主人,你一个人照顾这样大的大
厦,不是太孤独了吗?我会是个很好的男主人。”“还有……还有……”她的模样愈加可怜
了。“我……我……我还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呢!”
“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儿呢!”他嚷著。
“而且,而且,我说过……我是不结婚的!”
“这种傻话,我们都说过,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长大,也没有认识这世界!”“再有……
再有……你不是说你在美国有女朋友吗?”
“那是我编出来骗你的,因为你那时太骄傲了!”
“哦!”她瞪大眼睛:“但是,但是……”
“哦,我的天!”他喊著:“我有药方儿来治疗你这些‘还有’‘再有’‘但是’和
‘而且’!”
迅速的,他的嘴唇重新压了下去,堵住了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嗫嚅著的嘴唇。她
呻吟,她叹息,然后,她的手臂绕了上来,紧紧的环抱住了他。
大地静悄悄的,只有流水的潺□和微风的轻唱。那两只翠鸟,现在已经不再啁啾和跳舞
了,它们庄严的站在岩石上,微侧著头儿,对他们两人凝视著,似乎也颇为明白,自己完成
了一些怎样神圣的任务。本来吗,在希腊神话里,翠鸟就是由两个相爱著的好神仙变幻出来
的。现在,它们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扑了扑翅膀,双双无声无息的飞走了。
太阳沉落了下去,暮色慢慢的游来。天边已闪现出夏夜的第一颗星光。几点萤火虫从草
从中飞来,围绕在他们四周飞舞穿梭,一只青蛙在岩石缝里探著头儿,榕树上有只蝉儿突然
引颈而歌……云霏华厦里的客人们都悄悄聚拢,在暗中保护著它们的男女主人。这世界是爱
人们的。不是吗?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夜水灵13/37
风铃
窗外在下雨,竹风。那些白茫茫的云层厚而重的堆
积著。飘飞的细雨漠漠无边,像烟,像雾。也像我那飘
浮的、捉摸不定的思绪,好苍茫,好寥落。
想听故事吗?竹风?我这儿有一个。让我说给你听
吧!轻轻地、轻轻地说给你听。
一对著那整面墙的大镜子,沈盈盈再一次的打量著自己,那件黑缎子低胸的晚礼服合身
的紧裹著她那纤小的腰肢,胸前领口上缀著的亮片片在灯光下闪烁。颈项上那串发亮的项链
和耳朵上的长耳坠相映,她周身似手都闪耀著光华,整个人都像个发光的物体。她知道自己
长得美,从童年的时候就知道。现在镜子里那张脸,经过了细心的化妆,更有著夺人的艳
丽,那长长的睫毛,那雾蒙蒙的眼睛,那挺挺的鼻梁,和那小小的嘴……她看来依然年轻,
依然迷人,虽然,那最好的年龄已经离开了她,很久以来,她就发现自己的生活里不再有梦
了。而没有梦的生活是什么呢?只是一大片的空白而已。她摇摇头,锁锁眉毛,再轻轻的叹
口气。今晚她有点儿神魂不定,她希望等会儿不要唱错了拍子。怎么回事呢?她不知道。上
电视、上银幕、上舞台,对她都是驾轻就熟的事。这些年来,她不是早就习惯于这种忙碌
的、奔波的、“粉饰”的生涯了吗?为什么今晚却这样厌倦,这样茫然,这样带著感伤的、
无奈的情绪?“掌声能满足你吗?只怕有一天,掌声也不能满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
寻些什么!”
若干年前,有人对她说过这样几句话。说这话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何处去了?欧洲?美
洲?澳洲?总之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过他自己所谓的“小天地”中的生活。“小天地”!
她陡的一愣,脑中有一丝灵感闪现,是了!她突然找到自己的毛病了,她所缺乏的,就是那
样一个“小天地”啊!那曾被她藐视,被她讥笑,被她弃之如敝屣的小天地!如今,她拥有
成千成万的影迷、歌迷,但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空洞,没有一点儿“天地”呢?
“我迷失了。”她对著镜子轻轻的说。“我遗失了很多东西,太多太多了!”她再叹口
气。化妆室的门外,有人在急切的敲著门,节目负责人在喊著:“沈小姐,请快一点,该你
上了!”
她抛下了手里的粉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对节目负责人说:“通知乐队,我要改变
预定的歌,换一支,我今晚想唱《风铃》。”“哦,”那负责人张口结舌:“这有些困难,
沈小姐,节目都是预先排好的,乐队现在又没有《风铃》的谱,临时让他们换……”“他们
做得到的,真不行,只要打拍子就好了,你告诉他们吧。”沈盈盈打断了他,微笑的说。
节目负责人看了她一眼,在她那种微笑下,你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他了解她的个性,
决定了一件事情,她就不肯改变了。如果是别的歌星或影星,他一定不理这一套,要改节目
这样难侍候,你以后就别想再上电视了!但是,沈盈盈可不行!人家是大牌红星嘛!观众要
她。有了她,节目才有光彩,没有她,节目就黯然无光。有什么话好说呢?风铃就风铃吧!
他咬咬牙,匆匆的走去通知乐队了。
时间到了,沈盈盈握著麦克风,缓缓的走到摄影机前面,几万瓦的灯光照射著她,她对
著摄影机微微弯腰。她知道,现在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坐在电视机前面,看著她的演出。要
微笑,要微笑,要微笑……这是她一直明白的一件事。“沈盈盈的笑”!有一个杂志曾以这
样的标题大作过文章,充满了“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类的句子。但是,今晚,她不
想笑。敛眉仁立,听著乐队的前奏,她心神缥缈。风铃,风铃,风铃!她听到了铃声叮当,
张开嘴,歌声从她的灵魂深处奔泻了出来,好一支歌!“我有一个风铃,
叮当!叮当!叮当!它唤回了旧日的时光,
我曾欢笑,我曾歌唱,
我曾用梦筑起了我的宫墙,
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诉出了我的衷肠,多少凝
盼,多少期望,
多少诉不尽的相思与痴狂,
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敲进了我的心房,旧梦如
烟,新愁正长,
问一声人儿你在何方?
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奏出了我的悲凉,红颜易
老,青春不长,
你可听到我的呼唤与怀想?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歌声在无数个“叮当”下绵邈而尽。沈盈盈慢慢的退后,摄影机也慢慢的往前拉,她在
萤光幕上的身影越变越小,随著那越减越弱的叮当声而消失了。退到了摄影机的范围之外,
沈盈盈把麦克风交给了下一个上场的歌星,立即退出播演室。她觉得眼眶潮湿,心情激荡,
一种难解的、惆怅的、落寞的情绪把她给抓住了。刚走进化妆室,梳妆台上的电话蓦的响了
起来,化妆室中没有别人,她握起了听筒。
“喂,请沈盈盈小姐听电话。”对方是电视公司的接线小姐。“我就是。”“有一位听
众坚持要跟你说话。”
“告诉他我已经走了。”她不耐的说。
“他非常坚持。”接线小姐婉转的说。
是的,别得罪你的听众和观众!记住,她所倚靠的就是群众!她叹了口气,好无奈,好
倦怠。
“接过来吧!”她说。电话接过来了,对方是个男性,低沉的声音:
“喂?”“喂,我是沈盈盈,请问哪一位?”
一阵沉默。“喂,喂,喂?”她一叠连声的喊著。“哪一位?”
一声轻轻的,微喟似的叹息。好熟悉,她怔了怔,心神恍惚,声音不由自主的放温柔
了:
“喂,到底是谁?怎么不说话?”
“是我。”对方终于开口了。“风铃小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刚我在电视上看到
了你,忍不住打个电话给你,问你一声‘好不好’?”风铃小姐?风铃小姐?怎样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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