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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水灵

_5 琼瑶(当代)
她屏息了几秒钟,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哦,我不敢相信,难道你是……”
“是的,”对方接口了:“我是德凯!”
“德凯?”她不自由主的轻呼:“哦,太意外了,我真没想到……”她有些儿结舌,停
顿了一下,才又说:“真的是你?”
“是的,能见面谈谈吗?”
“什么时候?”“马上。”“噢,你还是这样的急脾气。”
“行吗?”“好!”她对著镜子扬了扬眉毛。“你到电视公司来接我!”
“十分钟之内赶到!”电话挂断了,她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呆站在镜子前面,瞪视著
镜子中的自己。一切多突然,多奇异,是德凯,竟是德凯!噢,今晚一开始就不对头,是自
己有什么特别的预感吗?否则为什么单单要在今晚突然更改节目,偏偏选中那支《风铃》?
呵,风铃,风铃!她软软的坐进梳妆台前的椅子里,耳畔又听到了风铃叮当。叮当,叮当,
叮当……一阵风吹送而过,那铃声清脆得像一支歌,叮当,叮当,叮当……水灵14/37
二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吸引沈盈盈走进那家特产店的,就是那排挂在商店门口的风铃。
那午后好燥热,太阳把柏油路面晒软了,晒得人皮肤发烫。沈盈盈沿著人行道走著,一阵风
吹过,带来了一串清脆的叮当,好清脆,好清脆。沈盈盈不由自主的一怔,抬起头来,她看
到了那些风铃,铜制的,一个个小亭子,一朵朵小莲花,垂著无数的铜柱,每当风过,那些
铜柱彼此敲击,发出一连串的轻响。那响声那样悦耳,那样优美,如诗,如歌,如少女那低
低的、梦似的醉语,竟使沈盈盈心神一爽,连那堆积著的暑气都被那铃声所驱散了。于是,
她走进了那家特产店。
“我要看看那个风铃。”她对那胖胖的老板娘说。
老板娘递了一个给她。
拿著那风铃上的丝绦,她轻轻的摇晃著,铃声叮当,从窗口射进的阳光,在亮亮的铜条
上反射,洒出无数的光影。叮叮当当,光影四散,叮叮当当……。她喜悦的看著,微笑著。
然后,她听到身边有个男性的声音在问:
“请问,这是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闪亮的、惊奇而带喜悦的眸子。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好年
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有一张略带孩子气的脸庞,浓眉英挺,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带著三分
天真,和七分鲁莽。他正用充满了好奇的神情,瞪视著沈盈盈手里的风铃,好像他一生都没
有见过这种东西。
“你在问我吗?”沈盈盈犹豫的说。
“是的。”“这是风铃,难道你没有见过风铃?”沈盈盈诧异的问,那里跑来这样的土
包子?“这是做什么用的?”那土包子居然问得出哪!
“做什么用?”沈盈盈张大了眼睛。“不做什么用,只让你挂在窗口,等有风的时候,
听听它的响声。”
“哦!”他恍然的瞪著那风铃。“能给我看看吗?”
她扬扬眉毛,无所谓的把风铃递给他。他接过来,仔细的、研究的看著那风铃,又不住
的摇晃它,再倾听著那清脆的响声。然后,他望著她,高兴的微笑著:
“中国人是个充满了诗意与艺术感的民族,不是吗?”他问。“你不是中国人吗?”沈
盈盈不解的看著他。
“当然是哩!”他颇受伤害似的扬起了下巴。“谁说我不是中国人?”沈盈盈不自禁的
噗嗤一笑。
“哦,我以为……”她笑著说,不知为什么,他的样子使她想笑。“你说话的那样子,
你好像不认识风铃,使我觉得……”她又笑了起来。“噢,是这样,”他也笑了,她的笑传
染给了他。“我昨天才到台湾,这是我第一次来台湾,我是个华侨,在美国长大的。”原来
如此!她点点头,收住了笑,怪不得他对这特产店中的东西都这样好奇呢!她接过了那个风
铃,不想再和这陌生的男人谈下去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招呼了一声那胖胖的老板娘,
她说:“我要这个风铃,多少钱?”
“等一等,”那男人突然拦了过来,笑嘻嘻的。“允许我买这个风铃送给你,好不好?
你是我在台湾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哦,多鲁莽的人哪!认识?他从那一点就能说是“认
识”她了呢?或者,这就是美国男孩子的习气,随便和女孩子交谈,随便做朋友……。她武
装了自己,笑容从脸上敛去。她要“唬”一下这个“洋”包子。
“你或者是在美国住久了,中国女孩不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你这样是很鲁莽的。”
“哦,真的?”他果然有些儿惊慌失措。那孩子气的脸庞涨红了。“我不知道……我真
的不知道……”他结舌的说,大大的不安起来。沈盈盈懊悔了,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
严峻。何必呢?无论如何,人家要买东西送自己,总不是恶意呀!何苦让别人刚刚回到祖
国,充满了人情温暖的时候,就被一个“第一次认识”的女孩子碰一鼻子灰?
“哦,不过……”她立即笑了起来,为自己的严厉觉得很抱歉,面对著那张年轻的、天
真的脸庞,你实在无法板脸的,“我愿意接受你的礼物。”“是吗?”他眉开眼笑,好兴
奋,好欣慰,仿佛是她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恩惠,一叠连声的说:“谢谢你!谢谢你!”
她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没看过这样的人,买东西送人,还要向人道谢。那男人看著
她笑,也就挺高兴的跟著她笑,这样子多少有点儿傻气,沈盈盈笑得更厉害了。那男人已选
了两个风铃,拿到柜台上去付了帐,把一个风铃交给她,他说:“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呵,不能。”她笑著说。
他挑了挑眉毛,作出一股失意的、无奈的样子来,然后他耸了耸肩,笑笑说:“那么,
再见,风铃小姐。无论如何,我仍然要谢谢你。”
风铃小姐!怎样的称呼呀!沈盈盈又有些想笑,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下午自己这样爱
笑。捧著那风铃,她走向商店门口,她无意于让这男人知道她的姓名地址,包围在她身边的
男孩子已经太多了。“再见!”她说著,对那男人最后抛下了一个微笑,走进那刺目的阳光
中去了。对于她,这件“风铃”事只是生活中一个太小太小的小插曲,她很快就忘怀这事
了。只是,偶然,当风从窗口吹来,那悬在窗口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时,她会很模
糊的想起那个有张孩儿脸的、陌生的、送风铃给她的男人。但,那印象那样模糊,像一块薄
薄的云,风稍微大一点儿,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了。何况,二十岁的年龄,对一个读大学三年
级,美丽而活跃的女学生来说,有著太多太多新奇、刺激而绚丽的事物呢!水灵15/37
三一个暑假那样快就过去了,消失在碧潭的游艇,金山的海风,和郊外的小径上了。
捧著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沈盈盈匆匆的走进校门,开学第一天,别迟到才好。沿著校园
中,椰树夹道的石子小径,她向前急急的走著。忽然,路边有个人影一闪,拦住了她,一个
惊喜的声音在嚷著:“嗨!你不是风铃小姐吗?”
她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那张孩子气的脸庞,发光的眼睛,对她笑嘻嘻咧开的大嘴!
这竟是一个月前在特产店买风铃送给她的人!她不禁笑了,世界真小呀!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
他拍了拍手里捧著的书本,她看过去,很巧,也是一本西洋文学史!“我正想找个人问
一问,西洋文学史的教室在什么地方?我实在摸不清楚。”他说,询问的望著她。
“那么,你是新生了。”沈盈盈说:“侨生?”
“唔,”他哼了一声,微笑的盯著她手里的书本。“你也是去上西洋文学史的课吗?”
“是的,”她摆出一副老大姐的派头来:“你就跟著我走吧!听说今年来了个名教授,
去晚了不见得有位子,我们走快些吧!”他顺从的跟在她身边,加快了步子,一面仍然笑嘻
嘻的盯著她,带著点儿傻气,结结巴巴的说:
“那个——那个风铃好吗?”
她又笑了。“当然好,没生病!”她说,忍俊不禁。
“我那个,”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慢吞吞的说:“也没生病。”
她大笑了起来,笑弯了腰。这个人,倒真是傻气得可以!看到她笑得那样开心,他也在
一边讪讪的笑著。等她笑停了,他才说:“对了,我总不能永远叫你风铃小姐的,现在,能
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呵,不能。”她笑著说,觉得逗弄这个大男孩子是件挺好玩的事
情。事实上,既然彼此是同学,他当然不可能永远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他似乎也明白这一
点,所以并不深究。但是,他仍然轻轻的眨了眨眼睛,扬了扬眉,又耸了耸肩,显出一股满
“滑稽”的“失意”相。这使沈盈盈又忍俊不禁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教室有前后两个门,从窗口看去,沈盈盈就知道前面都坐满
了,所以她从后门进去,一面对身边那位“新生”说:
“我们只好坐后面了。或者有人帮我占了位子。”
她走进去,果然,有位男同学已在靠前面的地方给她留了位子,老远就招呼著她,叫著
她。她微笑著走过去,心中多少有点儿得意,男同学帮她留位子,这是从大一的时候就如此
的了。回过头来,她说:
“我有位子了!你随便找个位子……”
她猛的住了口,因为她发现身后根本没有人,那个傻兮兮的“新生”不知到哪儿去了。
上课钟已经敲响,同时,教授从前门跨进了教室,她身边那个名叫宋中尧的男同学已经拉她
坐了下来。她坐定了,心里还在奇怪那个“新生”怎么不见了?她一面想,一面向讲台上看
去,顿时,她像挨了一棍,刹那间目瞪口呆,因为,那从从容容走上讲台,带著个淡淡微类
的教授,却正是那个“傻新生”呀!
“这就是魏教授,魏德凯,”宋中尧凑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从美国聘来的客座教授,
别看他那样年轻,听说在美国已经当了三年教授了,很有名气呢!”
沈盈盈像化石一般呆坐在那儿,一时间,心中像打翻了调味瓶,说不出的不是滋味。尤
其回想到刚才自己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和骄气,就更加坐立不安了。而那“教授”呢?他那
样从容不迫,那样微笑的、安详的站在那儿,用那对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的扫视著全室。
天哪!他身上何尝有一丝一毫的傻气?他的微笑是温和而亲切的,他的眼光却有著镇压全室
的力量,就那样站在那儿,没开口说一句话,整个教室中已鸦雀无声了。“同学们,”他终
于开口了,笑意漾在眼角。他的眼光似有意又似无意的从沈盈盈的脸上掠过去,带著一抹淡
淡的、调侃的意味。“这是我第一天和大家见面,我不认为我有资格来教你们书,却很希望
和你们交交朋友,然后,我们大家一起来研究研究西洋文学,你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有趣味
的课程。”他顿了顿。“在开始上课之前,首先,我们应该彼此认识一下,所以,”他拿起
了点名册。“我念到的人,答应我一声,好吗?”
大家在底下应著“好”,惟有沈盈盈,她是那么难堪,那么尴尴尬尬的。而且,最重要
的,她发现这个魏德凯竟是个活泼、幽默而慧黠的人物,他的傻气全是装出来的。他捉弄了
她!生平她没有被人这样捉弄过。这打击了她的骄傲,伤了她那微妙的自尊,一层近乎愤怒
的情绪在她心中升起。尤其,当那“教授”清楚的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她又不得不答应的时
候。魏德凯的眼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好一对狡黠的、带笑的眼睛!沈盈盈冒火的回视著
他,不由自主的紧咬了一下嘴唇。魏德凯调开了眼光,沈盈盈没有忽略掉,笑意在他的眼睛
里是漾得更深了。
一节课在一分轻松的、谈笑的空气中度过,魏德凯的风趣、幽默,以及那清楚的口齿、
亲切的作风,立即征服了全班同学,教室中笑声叠起。正像魏德凯所说的,他不像是在“教
书”,而是讨论,他和学生们打成了一片。当下课钟响之后,仍有许多同学挤上前去,陪著
这位新教授走出教室,和他不住的谈著。沈盈盈呢?她躲向了远远的一边,下一节她没课,
她一直走向校园深处。宋中尧在她后面追逐著她,他从大一时就开始追逐在她身旁了。他正
在不住口的说著:
“这个教授真有他一套,不是吗?他讲得可真好,不是吗?听这样的教授讲书才过瘾,
不是吗?”
沈盈盈猛的车转身子,对他大叫著说:
“你真烦人烦透了!不是吗?”
宋中尧呆住了,半晌,他才摸摸脑袋,自言自语的说:
“我今天运气可真不好,不是吗?”水灵16/37
四魏德凯成为了学生拥戴的名教授。
上课的时候,他的教室中永远座无虚席,不但如此,旁听的学生常常站满了教室的后
面。没课的时候,他那间学校分配给他的宿舍——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屋——也总是川流不息
的充满了学生。男男女女,他们拜访他,和他谈文学,谈艺术,谈人生,甚至于,谈他们的
恋爱。这位年轻的教授,成为了他们的朋友和兄弟。连女同学们,对他的兴趣也十分浓厚,
她们常在背后谈论他:
“听说他有个未婚妻在美国,不是中国人。”
“他是独生子,父母就等著他赶快结婚。”
“他当完一年客座教授,就要回美国去结婚了。”
“他是个奇才,十九岁大学毕业,二十二岁就拿了博士学位,年纪轻轻的就当了教
授!”
“……”对于他的谈论是没有完的,但是,只有一个人,永不参与这些谈论,这就是沈
盈盈。她从没拜访过魏德凯,从不加入那些谈论者,也从不赞美他。宋中尧常常对她说: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反对魏德凯,像他这样的教授有几个?天晓得!”“哼!”
沈盈盈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句话也不说,就掉头走开了。宋中尧只好大踏步的追上
前来,一个劲儿的说:“小姐,你最好别生气!让那个魏德凯下地狱,好吗?”
沈盈盈站住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干嘛咒人家下地狱?你才该下地狱呢!”
宋中尧摸著脑袋,呆住了。
“女孩子!”终于,他摇著头,叹口气说:“你永远无法了解她们!唉!”然后,那一
次学校里的英文话剧公演了。沈盈盈是外语系之花,理所当然的演了女主角。他们选择了莎
翁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不仅是轰动了校内,也轰动了校外。
在排演的时候,魏德凯就被请来当指导,他曾认真的纠正过沈盈盈的发音和动作。有时,他
们排到深夜,魏德凯也一直陪他们到深夜。排完了,魏德凯常常掏腰包请他们去吃一顿宵
夜。在整个排演的过程中,沈盈盈都表现得严肃而认真。她对魏德凯的态度是冷淡的,疏远
的,不苟言笑的。魏德凯似乎并不注意这个,他永远那样淡然,那样笑嘻嘻,那样对什么事
都满不在乎。沈盈盈知道,他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决不为她的美丽而动心的男人。本来嘛,
人家有个美丽的未婚妻呀!那次的公演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沈盈盈演活了朱丽叶,那么
美,那么动人,那么痴情,那么细腻,那么柔弱又那么纯真。戏一演完,观众都疯了,他们
为沈盈盈欢呼,声音把一座礼堂都几乎震倒。沈盈盈躲在化妆室里,卸了装,对著镜子发
呆。宋中尧带著一大群人拥进了化妆室,叫著说:
“走,我们的朱丽叶!我们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功宴!目标:四川牛肉面馆!”
她在人群里搜索,没有看到魏德凯,偏偏另一个同学在一边说:“本来我们想拉魏教授
一起去的,可是他一下幕,就一个人悄悄的走掉了。”沈盈盈的心沉了下去,忽然间,觉得
兴趣索然了。整晚,她神思恍惚,她情绪低落,她不说话,不笑,却喝了过多的酒,同学们
说:“沈盈盈还没有从朱丽叶的角色回复过来呢!”
她喝醉了。回到家中,她大吐了一场。第二天,她无法去上学,躺在床上,她听到的是
那窗口的风铃声:叮当!叮当!叮当!她用棉被蒙住头,风铃声仍清晰传来,清脆温柔得像
一支歌,叮当!叮当!叮当……她咬住嘴唇,悄悄的哭了。黄昏的时候,母亲推开门走进
来。
“外面有个年轻人,大概是你同学,他说要见你!”
准是宋中尧!她没好气的叫:
“告诉他我生病了!不见客!”
母亲出去了。片刻之后,她又回到屋里来,递给她一张折叠著的短笺。她打开来,上面
是龙飞凤舞的笔迹,胡乱的涂著几句话:“听那风铃的低响,叮当!叮当!叮当!它低诉著
我的衷肠,多少凝盼,多少期望,
多少说不出的相思与痴狂!
叮当!叮当!叮当!”
她从床上直跳起来,喘著气问:
“人呢?”“走了!”她顾不得自己正蓬松著头发,散乱著衣襟,就握著短笺,直冲到
大门口。可是,那儿是空空的,来客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她退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嗒然若
失的坐在床沿上。打开那张短笺,她反复的看著,读著,耳边响著那窗前的铃声叮当。她大
概足足坐了十分钟之久,然后,她迅速的站起身来,换了一件红色的洋装,随随便便的拢了
拢头发,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苍白的、憔悴的脸庞,和一对燃烧著火焰的狂野的眼睛,她看来
有些儿疯狂。
她走向门口,母亲在后面追著喊:
“你到哪儿去?你的脸色不好,像在发烧呢!”
“我是在发烧,”她喘息著说:“我周身都冒著火,但我必须出去!”迎著拂面而来
的、暮秋时节的凉风,她打了个寒噤,却觉得自己身体里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她的胸腔里
蠢动著无数火山中的熔岩,正翻腾著,汹涌著,急切的要从她的身体里迸裂出来。她向前急
急的走,走得那样急,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在她身后追赶她,她手里仍然紧握著那张短笺。
就这样,她停在魏德凯那间小屋之外了。这幢旧式的小房子,曾有多少次她过门而不
入。现在,她猛烈的敲著门,并没有顾虑到这屋里会不会有其他的同学。她不顾虑,在这一
刻,她什么都不顾虑。开门的是魏德凯本人,他用一对惊喜、仓皇、而又眩惑的眸子迎接著
她。她直冲了进去,像个火力十足的火车头。房里并没有其他的人,房门刚刚阖上,她就举
起手里的短笺,直送到他的鼻子前面去,其势汹汹的嚷著说:
“这是你写的吗?是你送来的吗?”
魏德凯凝视著她,一眼也不看她手里的纸条。他的眼光是深沉的,莫测的,而又温柔
的,宁静的。这种镇定使沈盈盈更加冒火了,她把纸条对他劈手扔过去,开始大声的,倒水
般的怒吼了起来:“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送来这样的纸条?你凭什么向我示爱?你以
为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客座教授,就能够征服我?你!我告诉你!我讨厌你!讨厌你的骄傲,
讨厌你的自信!讨厌你浑身带著的那份满不在乎劲儿!你以为同学们都崇拜你,我也该一样
崇拜你吗?你错了!你错了!我从头到尾的讨厌你!现在,收回你的情书吧,离我远远的!
我警告你!”一口气喊完了,她重重的喘著气,眼里冒著火,转过身子,她向门口走去。但
是,她被拦住了,魏德凯紧紧的盯著她,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一直看到她的灵魂
深处去。他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深深的盯著她。这眼光把她给折服了,她怔住了,迷茫
了,瑟缩了,迎视著这目光,她觉得自己在变小,变弱,变成了一团烟,一团雾,一团虚
无。她微张著嘴,闪动著眼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间过去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像一声微喟般的
叹息:
“你的话都说完了吗?盈盈?”
“没……没有,”她蠕动著嘴唇,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声音软弱得像是窗隙间的微
风:“我……我要告……告诉你,我……我……”她没有说完她的话,因为,一下子,魏德
凯的嘴唇已经捉住了她的。她被拥进他的胳膊里去了,那男性的,温暖的,宽阔的胸怀!他
的嘴唇压住她,那奇异的,轻飘的,梦似的一瞬!她用手环抱住他的颈项,闭上眼睛,泪水
沿颊滚落,她忍声的低低的啜泣,像个在沙漠中经过长途跋涉,而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的旅
人。她低泣又低泣,为她的疲倦,为她的挣扎,为她那说不出来的委屈与欢乐。
他吻著她,不住的吻著她,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泪。他的嘴唇凑近了她的耳
边,用著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微带震颤的声音,叹息般的说:
“天知道,我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
她又忍不住的啜泣,在那低低的啜泣声中,在那心魂如醉的时刻里,她听到的,是那窗
下的风铃声,那样如梦似的轻扬著:叮当,叮当,叮当。水灵17/37
五“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你爱上了我?”沈盈盈扬著那长长的睫毛,微笑的看著坐
在她对面的魏德凯。秋已经很深了,他们正坐在一条小船上,荡漾在那秋日的、微带寒意的
碧潭水面上。“唔,”魏德凯含糊的应了一声,轻轻的摇著桨,一面注视著沈盈盈,怎样一
对摄人心魂的眸子呵!在那特产店中,这对眸子就足以震摄住他了,不是吗?“我不知道,
或者,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开始了!”
“但是,你后来表现得多骄傲!”她带著点儿薄嗔:“你捉弄我!你折磨我!你明知道
我……噢,”她咬咬牙。“想起来,我仍然恨你!”他望著她,然后,他低下头来,注视著
船舷边的潭水。一层薄薄的红色染上了他的面颊,他竟有些儿忸怩了。微微的含著笑,他轻
声的说:“不,你错了,盈盈。我不骄傲,我只是努力的在和自己挣扎,我怕你,我怕被你
捕获,怕被你征服,我逃避,而最终,仍然不能不对你屈服。”
“逃避?”她盯著他,目光是灼灼逼人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怕爱上我?为什
么?”
“唔,”他不敢看她,他的目光回避的望著潭水。“我不知道,我想,我想……”“为
了你在美国的未婚妻?”她冲口而出的问。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注视著她。
“你说什么?”他问。“你的未婚妻,”她咬咬牙。“那个美国女孩子,等著你回去跟
她结婚的那个女孩子!”
“你听谁说的?”他继续盯著她,仍然在微笑,似乎并不在乎,这刺伤了她。“怎么,
谁都在说,每一个人都知道,你在美国有个未婚妻,是个爱尔兰人,还是苏格兰人……”
“都错了,”他收起了笑,一本正经的说:“是一个印第安人。”她紧紧的望著他,从
他那严肃而正经的脸上,你根本无法看出他是否在开玩笑。“你说真的?”她憋著气问。
“当然是假的,”他慢吞吞的说:“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有一个印第安族的未婚妻!何
况,我在你身上看不出丝毫印第安人的血统来!”“噢,你——你真是——”沈盈盈大叫
著,气呼呼的捞起一把潭水来,泼了他一脸一身。魏德凯放下了桨,一面笑著,一面作势对
她扑过来,嘴里嚷著说:
“当心,你这个坏东西!看我来收拾你,保管叫你喝一肚子水回去!”“哦,哦!别,
别这样,”沈盈盈又笑又躲,真的害怕了。“好人,别闹,待会儿船翻了,我可不会游
泳!”
“你还顽皮吗?”他抓住了她的双手,威胁著要把她扔进水里去。“不,不了,好
人!”她央告著,深黑的眼珠雾蒙蒙的望著他,那眼睛里也汪著一潭水,比碧潭的水更深、
更黑、更清澈。他蹬著她,不由自主的叹息,然后,他把面颊紧贴在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
上,再用唇轻轻的吻著它,喃喃的说:
“哦,盈盈,我多爱你!”
她抽回自己的手来,略带娇羞的微笑著。
“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你未婚妻的事。”她嘟著嘴,不满的说,眼底有一丝娇嗔。
他静静的凝视著她,手扶在桨上,却忘了划动,小船在秋意的凉风下,静悄悄的向下游
缓慢的淌著。
“我在美国根本没有什么未婚妻,”终于,他诚挚的说,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那些
关于未婚妻的话都是谣传。我在中国倒有一个。”“是吗?”她把握不住他的意思。
“是的,你。”他清晰的说。
她震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睑。
“你在求婚吗?”她含糊的问。
“是的。怎样?你愿意做我的未婚妻吗?”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来瞬了他一眼。
“谈这问题是不是太早了?”她支吾的说:“我还没有大学毕业呢!”“只有一年半
了,我等你。”他说,望著那颗低俯著的、黑发的头颅,和那微微向上翘的小鼻梁。“我们
可以先订婚,等你大学毕业之后再结婚。我要向学校当局要求,延长客座教授的时间。好
吗?盈盈?”
“你要当一辈子的大学教授吗?”她仍然注视著潭水,一面无意识的用手指在潭水里搅
动著。
“是的,我喜欢年轻人,我也喜欢书本。如果你和我结了婚,你的同学们将喊你一声师
母了。”他笑著,沉湎在一份喜悦的浪潮里。“告诉我,盈盈,你可愿意嫁给我?我们将有
个小小的小天地,有个小小的家。我不富有,盈盈,但我们的小天地里会充满了温暖和甜
蜜,我保证。怎样?盈盈?”
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羞涩飞上了她的眉梢,她默默的微笑,不发一语。“或者,你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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