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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水灵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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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
琼瑶
给竹风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天边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暗黑的穹苍广漠无边,而深不可测。空中有些儿风,轻
轻的,微微的,细细的,仅仅能让窗纱轻微的摇曳摆动。这样的夜,我独坐窗前,捧了一杯
茶,烧了一点儿檀香。沉坐在椅子里,我看著那金色的香炉中袅袅娜娜升起的一缕烟雾,闻
著那清香缭绕。呵,这样的夜!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桌上一灯荧然,绿色的小台灯,绿色的灯罩,我还是有那爱绿的老毛病。连我手里那盏
茶杯,也是绿色的,淡青色的细磁上有藕荷色的小玫瑰花。小玫瑰花!像家乡里那大花园中
爬藤的小玫瑰花!不,那不是玫瑰,玫瑰不会爬藤,我记起你每次每次对我的更正:
“这不是玫瑰,这是荼蘼,记住,这是荼蘼!”
我记不住,我总是那样的认死扣,一个固执的、永不实际的小女孩,你说的。夜好深,
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啜了一口茶,茶是淡绿色的液体,盛在淡绿色的杯子里,像一杯液体的翡翠,有一股
清清雅雅的香味。室内的窗纱静静的垂著,罩著一屋子清幽幽的宁静。呵,这样的夜,我能
做些什么呢?我又记起了你,竹风。
是的,竹风,我常常记起你。当这样的夜里,当一些晓雾迷蒙的清晨,当一些暮霭苍茫
的黄昏,当一些细雨霏微的长日里……我会记起你,常常地。
记忆的最底层是什么呢?
记得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吗?常在花园中和蝴蝶追逐著,哭著要自己的肩上长出
蝴蝶的翅膀,要那对“亮晶晶有银粉”的翅膀。我会缠绕在母亲的脚下,固执而吵闹的追问
著:“为什么你不把我生成一只蝴蝶?妈妈?为什么?”
妈妈会甩开我,瞪大了眼睛说:
“呵!你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精灵!”
于是,你来了。你牵著我的手,把我牵到花园里那一大片金盏花的花丛中,让我躺在花
堆里,你用无数朵水红色的小蔷薇,穿成长长的一串,环绕在我的身上,环绕了一圈又一
圈,然后,你说:“噢,你看!你是个蔷薇仙子,何必羡慕那有翅膀的蝴蝶呢?”我在花中
嘻笑,你因为我的笑而嘻笑。捉住我,把我放在你的膝上,你说:“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变
成一只蝴蝶?”
于是,我说了。那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你听,一个我杜撰的故事。我说:蝴蝶是个小仙
人变的,她用玫瑰花作床,用星星作小灯,用露珠儿洗脸,用柳条儿作饰带,用银粉作衣
裳……你瞪大了眼睛听,听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的惊讶和困惑,当我说完,你揽住我,用
那样惊奇的声音喊著说:
“噢!你有个多么奇怪的小脑袋呀!”
接著的岁月里,我常常说故事给你听了。在花园里的荼蘼架下,在后山坡的松林里,在
小溪边的岩石上,在月光下的花棚里,你牵著我的手,静静的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不住的说,那些经常在我脑子里酝酿幻化滋生的故事,关于公主王子的,关于星星月
亮的,关于神灵仙女的……你不厌其烦的听,从不表示厌倦,你那关怀的眼睛曾是我故事的
泉源,我为你而编造故事,一个又一个。直到我离开了家乡,结束了我的童年。当我们再相
遇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童年离我已很遥远,我长发垂肩,镜子前的人影颀长。
而你呢?你的女儿已经和我当年在花园中捉蝴蝶时一般大了。在初见面的一刹那,我们相对
凝视,似乎都已不再能认识彼此,然后,你说:“嗨,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十几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成长后的陌生也顿时消失无踪,往日的亲密回来了,我还
是那个爱说故事的小姑娘,你仍然是那个爱倾听的大听众。
然后,是另一段岁月的开始。
在那十二月的雨季里,冷风寒恻恻的吹拂著,细雨无边无际的飘洒著。你穿著深蓝色的
雨衣,为我执著我那把有著绿色碎花的小伞,我们并肩走在那蒙蒙的细雨中。雨在伞上细碎
的敲击,像一首好美好美的小诗。我的头靠著你的肩,你的手揽在我的腰上。雨雾苍苍茫茫
的织成了好大的一片网,我们走在网中,走在雾中,走在那片苍茫里。你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不再是公主王子的故事,不再是神仙和蝴蝶,我说了些成人的故事,因为我已
经长成,也早就懂得了那份属于成人的忧郁。在那六月的黄昏,燠热而炽烈的太阳已经被远
处的山峰所吞噬了,残余的彩霞却大片大片的泼洒在天际。阳光虽然隐在山峰的后面,却仍
然把那些彩霞照得发光发亮,成为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发著亮光的嫣红。我们手牵著
手,沐浴在那灿烂的霞光之下,一任那落霞将我们的发上身上染上了红光。你的眼睛在霞光
下发亮,凝视著我,你静静的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又说了,那些在我脑中不停滋生著的故事。
秋天,秋天是为我们所热爱的。乡间有条通向山上的小径,小径边生长著无数的槭树,
随著秋的脚步,槭树的叶子由绿而黄,由黄而红,由红而褐。我们喜欢在槭树夹道的小径上
漫步。径上遍布著落叶,松松脆脆的,踩上去簌簌作声。我们缓缓的走过去,一步又一步。
听著脚下那落叶的低吟,看著那遍山野的红叶飞舞,我们四目相瞩,宁静的欢愉从心底油然
而生。偶然,我们在路边的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朵白色的,小小的雏菊。看著那稚弱的小花
在那粗野的荆棘中伸展著花瓣,迎著秋风微微的颤动,那情况是颇为动人的。我叹息,为那
些生命的奥秘和大自然的神奇而叹息。于是,你挽住我,轻轻的说:“说个故事给我听
吧!”
我说了,一个美丽的小故事,关于秋风、红叶,和小雏菊的故事。春天,春天是我们所
不能遗忘的。那些灿烂一片的杜鹃花都开了,粉的,白的,红的,紫的……各种花瓣,迎著
太阳光,闪耀著生命的光华。树梢那些嫩得可以滴水的小绿叶,草丛中那些叫不出名目来的
小野花,以及天际那些薄薄的云,空中那些微微的风,甚至原野中那份淡淡的泥土的气
息……每一样都让我们欢欣喜悦。我们喜欢远离城市的喧嚣,到郊外的山野里去“寻寻觅
觅”。寻觅些什么呢?那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地方有多少令人惊奇的美!看到一粒小小的、鲜
红欲滴的果实镶在一大片绿色的羊齿植物里,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欢呼。看到一只有著淡蓝
色、长尾巴的蜥蜴从小径上陡的窜过去,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惊叹。你走在我的身边,唇边始
终带著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眼光却那样深深沉沉的追踪著我。当我的目光和你猛的相遇,你
会迅速的调开目光,很快的说:
“噢,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于是,我再度说出一个小故事,故事里有著小红果实、小野花,和无数的春天。呵!多
少多少的记忆!竹风,你说的,人的一生都是由记忆堆积出来的,美丽的记忆堆积成美丽的
一生,痛苦的记忆堆积成痛苦的一生。属于我们的记忆又是怎样的呢?
台灯放射著静幽幽的光线。远远的,有只鸟儿在低鸣,你听到了吗?竹风?夜好深,夜
好沉,夜好静谧。
我再啜了一口茶。茶,这是我们两人都喜爱的,不是吗?在我那间小屋里,我们曾经静
静的相对品茗,让那清清的茶叶香浮在我们之间。我也常像今夜一样,烧起一炉檀香。然
后,握著茶杯,我们相对无言的看著那烟雾氤氲。那金色的,有著铜狮子的香炉是你送我
的,烟雾从那狮子的嘴中不断的喷出来,正是李清照所谓的“瑞脑销金兽”。于是,当你又
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我说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他们怎样的恩爱,怎样的情投
意合,怎样的以茶当酒,赌记书句,而把茶泼洒在身上。你静静的听著,你的眼睛好深好
深,好亮好亮,好温柔好温柔。还有那个月夜,记得吗?竹风?
那个月夜,你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著:
“玉人何处梦蝶?思一见冰雪,须写个帖儿叮咛说:
试问道肯来吗?今夜小院无人,重楼有月!”
好一个别致的邀请,我到了你那儿,坐在你的小院子里。院中有两棵芭蕉,月光从叶隙
中筛落,筛了一地的银白。墙边栽著一排绿色开白花的草本植物,无数的流萤,在那草丛中
穿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盏一盏摇曳飘浮著的、小小的灯,和天际璀璨的星光遥遥
相映。月亮高而皎洁,月光清幽而温柔。星星撒满了天空,疏密有致,布成一条清晰的光
带。你告诉我,那条光带叫做“银河”,你指给我看,那一颗星星是“织女”,那一颗星星
是“牛郎”。你念了一阕前人的词给我听,关于那“牛郎”和“织女”的:水灵2/37
“云疏月淡,桥成何处?应是鹊多乌少,人间夜夜
共罗帏,只可惜姻缘易老。
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若不隔
银河,怎见得相逢最好?”
我抬著头,望著那银河,望著那两颗隔著银河的星星,然后,低下头来,我望著你。是
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颊吗?是星星坠落到你的眼睛里去了吗?为什么你的面色那样苍白,你的
眼睛那样闪亮?我注视著你,不,是我们彼此注视。一些属于欢愉的,宁静的东西从我们的
眼底悄悄的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颤栗的,痉挛的,酸楚的情绪。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发
热,我觉得那树叶梢上所挂著的露珠已经坠进了我的眼中,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我眼前都
变得那么朦胧。于是,你猝然的捉住我的手,用那种故作欢愉的口吻嚷著说:
“噢,小姑娘,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我又说了。我颤抖著起了故事的头:
“从前,有一个很笨很笨的小女孩,她除了说故事,什么都不会。大家都不喜欢她,大
家都认为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傻瓜。可是,却有一个比她更笨更傻的人,喜欢听她说故事。
他们在月光下说故事,在落日下说故事,在树林里,小溪边,花园中……到处说著故事。说
的人不知疲倦,听的人不知厌烦,然后……然后……然后……”
故事继续不下去了,这原是个笨拙开头。有什么硬的东西阻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呼吸急
促而声音哽塞。你站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我,你的双手捧住了我的面颊,你的眼睛深深的看
进了我的眼底,你的声音又低又沉,带著些压抑不住的粗鲁:“我从没听过这样坏的故
事!”
“是的,”我说,眼泪冲出了我的眼眶。“这是个很坏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但是,你不能太苛求,两个傻瓜不会制造出什么完整的故事来!”
你的眉毛紧紧的锁拢,你的眼睛闭了起来,抱住我,你把我的头紧压在你的胸前。我可
以听到你的心跳,听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于是,我哭了。我啜泣得像个小娃娃。
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对你说了个破碎的,没有完的故事。“呵,别哭,”你轻
轻的说:“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种,有多少的主角会是聪明人呢!这原是个苯人的世界
呵!”
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的照射著那小小的花园。我知道,这笨拙的故事将永无结尾。事
实上,这一夜以后,我还对你说过故事吗?好像没有了。那就是我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个故
事。你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
“避免让那个故事变得更坏,我走了。但愿再相遇
的时候,你会说一个最美丽最完整的故事给我听,故事
中的主角应该是个最聪明最聪明的女孩。”
够了,用不著再写什么,你一向都是那样简洁。接下来的岁月里,我确实用心地想塑造
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不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交给你的是一张白卷。只是呵,竹风,可悲的
是,我仍然是那样一个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圆月缺,日升日沉,多少的日子从我的手底流过去了。我仍然在说故事,说了许许多
多的故事,给许许多多的人听。只是呵,竹风,当这样的深夜里,当我捧著一杯茶,点燃了
一炉檀香,静静的坐在窗前,我遗憾著,你在何方呢?你依旧喜欢听故事吗?竹风?多少的
夜,我就这样问著,站在窗前,对著黑暗的、广漠的穹苍问著。然后,你的信来了,像是在
答复我一切的问题,你写著:“你现在成为说故事的专家了,其中可有说给我听
的故事?自从不再见到那个只会说故事的傻女孩,我的
日子是一连串寂寞的堆积。我想你了解的。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记住有一个傻瓜要听。和以前
一样,这傻瓜渴望著你的每一个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
的,有结局的或没结局的,他都要听!”
还是那样简洁。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阕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
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
常。”是的,你没有忘记那些说故事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说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夜
晚。呵,竹风!
淡绿色的光线在室内照得好幽柔,微风在窗外低低的吟唱,远处还有些儿疏疏落落的灯
光。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扬,叫得好寥落。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竹风。以后,每夜每夜,我将为你说许多许多的故事。竹风,
你静静的听吧!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静静的听吧!竹风。静静的听吧!你。一九六八·四·八·夜水灵3/37水灵
竹风,还记得我们在海边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么?还
记得那海浪的翻腾,那海风的呼啸,和那海鸥的翱翔么?
还记得那嵯峨的岩石,和岩石隙缝中爬行的寄居蟹么?还
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天
空的白云相映。记得么?竹风,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
常常和天空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
舒适的蓝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滚。记
得么?竹风。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霭,还有那海边的夜景和繁
星,还有那远处的归帆和暗夜中明明灭灭的渔火。都记
得么?竹风。海一向使我们沉迷,一向使我们醺然如醉,
一向能将我们引进一个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风。所以,
今夜,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海的故事。一江宇文终于来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停留在那
幢简陋的小木屋之前了。那正是夏日的午后,灼热的太阳毫不留情的曝晒著大地,曝晒著那
小小的村庄,曝晒著裸露在海岸边的礁石和绵延的沙滩。海风干燥的掠了过来,夹带著细沙
和海水的咸味。海浪拍击著岩石的声音显得单调而倦怠——整个的小村庄都是倦怠的,在这
燠热的夏日的骄阳之下沉睡。路边的草丛上晒著渔网,发散著浓重的鱼腥味,尼龙线编织的
渔网上间或还挂著几片鱼鳞,迎著太阳光闪烁。
整个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同样原始的、木板的建筑,偶然有一两家围著矮
矮的泥墙,墙上也挂满渔网。几乎每家的门都是半掩半闭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中设
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著个熟睡的孩子,或是坐著个梳著髻的老太婆,
在那儿一边补著渔网,一边静静的打著盹。江宇文的出现并没有惊动这沉睡著的小村庄,只
有几个在门外嬉戏著的孩子对他投来了好奇的一瞥,村庄睡得很熟。村里的男人都是利用夜
里来捕鱼,早上归航的,所以,这正是男人们休憩的时光。江宇文提著他的旅行袋,肩上背
著他那一大捆的书籍,挨著每一户的门外,找寻著门牌号码。然后,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
了。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小屋显得那样的宁静和单纯。有一堵矮矮的围墙,围墙没有门,只
留了一个宽宽的入口,墙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树,树根虬结的冒出了地面,树干粗而
茁壮,看样子三个人也无法合抱。树枝上垂著无数的气根,迎著海风飘荡,像个庄严的老人
的髯髯长须。
榕树下还有个石凳子,现在,石凳上正挺立著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鸡,高高的昂
著它那雄伟的头,它斜睨著站在围墙外的这个陌生人,有股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的气
概。石凳下面,它的“太太们”正带著一群儿女在嬉戏,倒是一幅挺美的“天伦图”。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气,烈日已经晒得他的头发昏,汗也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进了围
墙的入口,他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闭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门里没有人,神像前
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扬著声音喊:
“喂喂,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推开了那两扇半掩的门,他走了进去,堂屋不大,水泥铺
的地,木板砌的墙,倒也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缕青烟在静幽
幽的缭绕著。他下意识的打量著屋子,把书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这会是一个念书和
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著,耳边又飘起李正雄的话来:“别对那小屋期望过高,宇文,
它不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时间,你就去住吧,反
正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看房子,房间都空著,我又宁愿待在城里不愿回去,老姑妈
是巴不得有个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别用你的文学头脑,把它幻想成什么海滨的
别墅呵,那只是个单单调调的小渔村,一幢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儿住不到一星
期就会厌倦了。”
会厌倦吗?江宇文看著那神坛前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看著屋外那棵老榕树,那灿烂一
片的阳光,听著不远处那海浪的喧嚣……会厌倦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儿起码不会有城市
里复杂的情感纠缠,和那炙心的折磨,这儿会让他恢复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将利用
这段时间,好好的念一点书,弥补这两年来所荒废的学业,休养那满心灵的创痕。然后,他
要振起那受伤的翅膀来,好好的飞翔,飞翔,飞得又高又远,飞给那些轻视他的人看,飞给
那个“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样重,使他因痛楚而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屋
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头望向后面的房间,又扬著声音叫了一声:
“有人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应,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的从后面跑了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上嵌著对惊愕的眼睛,呆呆的瞪著江宇文,结舌的说著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语。江
宇文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带著个微笑,他开门见山介绍了自己:
“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诉我,他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要在这儿借住两个月。”“呵
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脸孔上的皱纹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满了,难得她竟懂得国语,想必
是李正雄的传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没有回来?”
“他的工作离不开!”江宇文说著,心底模糊的想著李正雄,一个渔人的儿子,竟读到
大学毕业,做了工程师,这简直是难以思议的。“他托我带了点钱来,”他拿出了一个信
封,交给老太婆,笑著说:“里面两千块,你点一点吧。另外呢,”他又掏出两千元来,放
在方桌上,说:“这是我给您的,我在这儿住,一日三餐,总是要花钱的,所以……”
“呵呵,”老太婆叫著说,由衷的惶惑了起来,一口气交给她这么多钱,使她完全手足
失措,“免啦!免啦!”她喊著:“不要拿钱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过啦,你就住阿雄
房间,不麻烦呀,免啦!免啦……”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说,把钱塞进了那颤抖著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
“不然我就走了。”
老太婆终于收下了钱,然后,她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带著那么大的欢愉和敬意,她捧
来了洗脸水,拿来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的带江宇文走进他的房间。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时住
的,显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间,宽敞、整洁,而且还出乎意外的有纱窗和纱门,窗上还垂著
粗布的窗帘。室内除了床之外,有书桌,有书橱,有衣柜,还有两张藤的躺椅。
老太婆那么忙碌和热心的更换著床上的被单和枕头套,又一再的抹拭著那原已很干净的
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来,经过了一番争执般的客气,老阿婆才依依的退出了那房
间,跑去挖空心思的去弄晚餐了。
这儿,江宇文打开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挂进了衣橱里。然后,将书籍放在书柜的空档
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环室四顾,禁不住深深的叹息了一声。谁能料到,昨天他还在城市的
酒绿灯红中挣扎,而今天,他却已遁避到这原始的小渔村来了!走到窗子前面,他拉开了窗
帘,一阵海风对他迎面扑来,带著浓重的、海的气息。他这才惊奇的发现,这扇窗竟然是面
海的,站在这儿,可以一直看到那广漠无边的大海,太阳绚烂的照射著,在海面反射著无数
耀目的银光。他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的对那大海伸展手臂,闭上眼睛,高声喊著说:
“海!洗净我吧!洗净我那满身满心灵的尘嚣吧!”水灵4/37
二海边的头两天,他完全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念书。握著一本《世界名诗选》,他走遍了
附近数哩之内的海岸线,把整个的时间,用来探索和找寻海的奥秘,欣赏著那海面瞬息万变
的神奇。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日子,他往往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瞪视著
大海,一坐数小时。在那时候,他的思绪空漠,他的心灵宁静,他整个神志都陷在一种虚无
的忘我的境界里。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岩
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著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石块都值得
你长时间的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掺杂著一些神
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大力的雕塑家用
塑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著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
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著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
沙,厚而广漠,里面嵌著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
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
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著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射
了出来,接著,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著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向上
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
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著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
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色的丝
绒,闪烁著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著,波动著。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
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
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著,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
是梦一般的。江宇文就这样被海所吸引著、所迷惑著。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渔船的归
航。中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水。黄昏,看落日被
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火的明灭。他忙碌的把自
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的柔风里。他常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
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
些少女的关怀,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教
育,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可是,他并不惧怕孤独,相
反的,他在享受著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的看一点书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的
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远离
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峨的地区,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他的书
本。
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边
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的看著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霞
光,又凝视著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什么
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围成的凹地,铺满
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儿的
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他曾
在这儿望著落日沉没,望著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望霞
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著海浪
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望过
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的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个人
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躯
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的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方向
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海浪
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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