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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水灵

_2 琼瑶(当代)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顾
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抓住
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个跄
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著站起身来,他搜寻著那女孩的身影,
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原来那女孩已经一挺
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海浪中戏
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著水,却睁著一对黑白分
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点
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这些渔
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的任海浪将她的身子举起或放
下,那样舒适的享受著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的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
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微微的张著嘴,呆呆的望著他。
“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的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
呢!”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著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一
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了,
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沿著
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著太阳光在闪亮。那模样却
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的说,近乎自语的。“我懂的!”那女孩
猛的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著,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一惊
似的,惶惑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著种近乎
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有十七岁
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的,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著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个
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著海水,低低的说:
“海水很冷。”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中
穿梭著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质,他很难形容,也很难
了解,但却很深的感觉到。“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然用脚拨弄著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复的说。“海水会说话。”
“嗯?”他诧异而不解的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著,她就那样吃惊的一震,像是听到
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摔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追了她两
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以看
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
孩已经走了。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岩
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著书页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
了!他想著,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的准备一下留
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在迎著太阳飞
去。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让她知道,他
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他
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就完
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的抚著他的后颈,听著海浪拍
击著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是她,她
那白皙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我
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是缺
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
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著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代!
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
的衣角,可以俯伏著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的飞向了海的彼岸,
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水灵5/37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绿
灯红……而最后,他惊异的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的爱她!不顾一切的要她!
所以,他带著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而
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和势
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睁
不开眼睛。迎著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著:
“天!助我!助我!助我!”
三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
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
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
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
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著梦幻似的色彩,把夜
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著海岸线,毫无目的的、慢吞吞的向前走著。海滩上只有他一个
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他
的每根神经都松弛著,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的对那湾中的沙滩看
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
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晃动,充满了某种妖异
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光下跳著舞,她的
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著,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
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著她的舞动而变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
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就站在那儿,呆呆的看著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著,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完全没有料到有
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的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声:
“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
那女的猛的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
且是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退避,只是
睁大著那对带著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很对不起,”他由衷的说
著。“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
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的注视著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月
光下闪著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采。她依旧穿著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块,露
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子中不安的蠕动著。
“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
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她仍然沉默著。“好了,”江宇文
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
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的开了口:
“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的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
来,高兴的说:
“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头用脚拨著沙子,文不对题的说:
“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动。”“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著她,这是什么
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的看著面前的这个女孩。这
时,她微俯著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
“听!”她低喊著:“海在说话!”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在
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的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是
无数的低语的组合。“哦。”他应著,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是
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著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诉说
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著面前那单纯得近乎天
真的女孩,不由自主的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说话。”他喃喃的说。
“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的抬起头来,满脸涌现著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焕
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吗?”她追问著,带著迫不及待
的期盼。“你也听到吗?”“是的,我听到,”他热心的回答,感染了这少女的狂热。“海
在说话。”“那——海是真的在说话了?”她胜利而喜悦的喊著。“他们还说我是傻瓜!”
“哦,是吗?”江宇文望著她,有点了解了。“他们说你?”“他们说我傻!”她低低的
说,有些羞涩,有些沮丧。“说我的脑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说话,是吗?”她重新
提起兴致来。“是的,它不止说,它还会唱歌,会哭,也会笑,会吵,也会闹。”她微侧著
头,狂喜的凝视著他,眼里闪耀著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后,她忘形的一把抓住了他的
手,她的手细小而清凉,手指却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张著,喜悦的笑影从她的嘴角漾
开,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轻轻的说:
“跟我来!”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随著她走去,她不时
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在她的身上,手上,头发上,面颊上,增加了她一份飘
逸,使她看来如虚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可笑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呢?可是,在
那可笑的感觉以外,他还另外有种模糊的,梦样的不真实感。这女孩,从月光下的舞蹈,到
关于“海会说话”的对白,她岂止像外表那样单纯?这不是个海中的女神?仙子?幽灵?或
鬼魂?他看著她,在海风下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实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边,她牵著他走进了岩石的阴影里,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阴凉,
同时,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们走进了一条岩石的隙缝,显然,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
方。接著,她低声说:“小心!”弯下腰,她向右边一拐,江宇文的头差点撞在岩石上,于
是,他惊奇的发现,在这岩壁上竟有一个岩洞,入口处很狭窄,假如你不细心观察,是决不
会发现的。弯著腰,他跟随她钻入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遗留在洞外了,这儿伸手不见五
指,包围著他的,是浓浓的黑暗,和潮湿的、凉凉的空气。
“别动呵!”她在他身边说,放开了牵著他的手。他听到她走动的父声,接著,一声划
火柴的声响,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里拿著一支燃著的火柴,在那岩壁的凹处,有支
燃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蜡烛。她点燃了蜡烛,然后用种胜利的、骄傲的神态说:“你
看!”他四面环顾,一时间,在巨大的惊愕之下,他竟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烛火的
光晕中,岩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这只是个小小的岩洞,却整理得十分干净。使他惊愕的,
是岩洞里的布置。地上,铺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贝壳,那么厚厚的一层,不知是多少年月不
断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类型的,小小的,都洗涤得光亮莹洁。墙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
石上面,都嵌著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产物,一树美丽的白珊瑚,一只大大的海螺,或是
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贝壳穿成的珠帘。这还罢了,更让他咋舌的,是在一边的岩壁上,垂著一
面白色尼龙线的渔网,在那网上,嵌著好几个海星,成为一件离奇而美丽的装饰品。烛光
下,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梦幻的彩衣,那些贝壳闪著光,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色的像夜
晚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江宇文屏息凝神的看著这一切,依稀恍惚的感到自己被引进了
基度山恩仇记中那个神秘的宝窟里了。“好吗?”她站在他的面前,昂著头问:“这是我
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是你布置的?你捡来的贝壳?”江宇文不信任的问,迷惑的
看著面前那少女的面庞,烛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虚幻得像个水中的精灵。“是的,
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著双臂,毫不造作的在洞内旋转,嘴里歌唱似的嚷奢:“都是
我的!都是我的!”
“你多么富有呵!”江宇文慨叹的、由衷的说,被迷惑得更深了。“来!”她停止了旋
转,忽然拉住他说:“躺下来!”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贝壳的氍毹上,伸展著她的
手。她的脸孔发著光。“躺下来,听一听!”
他被催眠似的听话,身不由己的躺在那凉凉的贝壳上面。
“你听!”她轻声说:“海在说话,它说了好多好多话,你听!它不停的说,不停的
唱,它从来不累,从来不休息。”
是的,从这岩洞里,仍然可以清晰的听到海浪的低语,海风的轻唱。那此起彼落的潮
声,时而高歌,时而细语,时而凝咽,终宵达旦,由昼而夜,无完无了,无休无止。
水灵6/37
一段静静的沉默之后,他坐起身来,回到现实中来了。望著那张正一心一意倾听的脸
庞,他说:
“夜很深了。”那女孩不语,继续倾听著。
“喂!”江宇文轻轻的摇了摇她的肩头。“你难道不回家?你的父母会著急,起来,让
我送你回去吧!”
她侧过头来望著他,眼睛大而天真。
“你说什么?”她问。“回家!”江宇文说:“夜很深了,你该回去了,岩洞里太凉,
在这儿睡觉会生病。”
她摇摇头,微笑的看著他,没有说话。
“听到吗?”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再摇摇头。“喂!”江宇文忍耐的注视著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
么?你的家在哪儿?”
她继续对他微笑著摇摇头。
“好!”江宇文站起身来,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个人留在
这洞里吧!”
她对他的威胁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样笑容可掬的,安安静静的望著他。他走到了洞
口,再回头望望那个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烛光之下,贝壳之上。孤独、宁静,而恬然。他感
到一阵神思恍惚,这烛光,这岩洞,这贝壳,和这奇异的少女构成了一张多么特别的画面。
谁说这女孩是个人呢?她该是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
半晌,这少女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江宇文没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头,他向洞外走去,
管她呢!这个陌生的女孩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来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
了,不能这样丢下她!在这黑暗无人的岩洞里,这样是残忍的!他折回了洞里,一直走向那
女孩的身边,弯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起来!”他命令的说。“啊?”她惊奇的
看著他。
“起来!我们走!”她没有反抗,很顺从的站起来了。
“好了,别和我淘气,”他哄孩子似的说:“跟我回村里去!”
吹灭了蜡烛,他牵著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温顺的跟著他,丝毫都不给他惹麻烦。就
这样,他们沿著海岸走回了村里。因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处,他只好把她带到自己的住
处。叫开了门,老阿婆惊奇的喊著:
“海莲!”“海莲?”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这是她的名字吗?你看,我在海边‘捡’
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渔村里,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荡总是不对
的,你送她回家吧!”“她——她没有家呀!”老阿婆说。
“什么?”江宇文愣住了。“没有家?”
“她的父亲十年前去打鱼,就没有回来过,”老阿婆解释的说:“她妈五年前生病也死
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张阿土买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家。”
“那——那——”江宇文皱著眉说:“你们村子里的人就让她这样自生自灭的吗?”
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灭”,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满脸愤慨和不平。摊了摊
手,她艰难的想把这其中缘故说个清楚:“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
—”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摊了摊手,说:“她原是个蛮聪明的女孩,她妈生她的时候,
梦到了一朵莲花,漂在海上,所以给她取名字叫海莲,从小她就长得好,又聪明,全村里都
喜欢她,她还读过书,读到小学毕业呢!可怜,十二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好了之后,脑
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说自唱的,阿雄说这叫作白——白——”
“白痴?”江宇文接口。
“对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残缺的牙齿。“村里人都想管她,不过她总
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饿了才会来找吃的,大家拿她没办法,只有看到她的时候,就给她
点东西吃,给她点衣服穿!”
“哦!”江宇文应了一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转头再去看那个海莲,她正安安静静的
站在那儿,脸上仍然带著恬然的微笑,眼光温温柔柔的望著他。对于他和老阿婆的这篇谈
话,她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一
声,对老阿婆说:“那么,我把她交给你吧!看样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换件衣服,和——
好好的给她吃一顿!”转过身子,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绪飘浮,心情
迷乱,他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可是,他觉得有份凄凉,有份怆恻,有份莫名的、说不出缘
由的沮丧。水灵7/37
四早晨,江宇文胁下夹著书,走出了房子,想到海边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刚刚走到
院子里,就一眼看到了海莲,她坐在那棵老榕树下的石凳上,静静的对著树下的大白公鸡出
神。她的头发梳洗过了,乌黑而光亮的披在肩上,衬托著她那张健康而发亮的脸庞,显得颇
有生气。老阿婆已经给她换了一件衣服,一件本来可能是红色或粉红色花,现在已洗成灰白
色的连衫裙。衣服太大了,极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看来十分可笑。可是,
她那样干干净净的坐在朝霞之下,样子却很动人。“嗨!海莲!”他走过去,温和而含笑的
招呼她。
她迅速的回过头来,眼睛发亮。
“噢,说国语的人!”她用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叫著。“我正等你呢!”“说国语的
人?”江宇文的眉头皱了皱。“这实在不是个好称呼,叫我江宇文吧,江宇文,记得住吗?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她笑容可掬的望著他。
“江宇文,记住了吗?念一念给我听听!”
“江——宇——文。”她像孩子学念书似的学著。
“对了。”江宇文笑笑,把书本抱在胸前,对她鼓励的点了点头。白痴?谁说这孩子是
个白痴呢?她并不笨呵。转过身子,他准备离去了,按进度,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力
学”才行,并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顾及海莲,他向院门走去。可是,才走了两三步,他
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呼喊:
“等等!说国语的人!等等!等等!”
又是“说国语的人”!他站住了,回过头来,海莲正连跑带跳的追了过来,笑嘻嘻的站
在他面前。“去洞那里,好吗?”她问,满脸期盼的神色。
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要拒绝这天真的女孩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湾未始不是个看书的
好地方,也罢!就去那儿吧!他对海莲含笑的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到了望霞湾。
坐在那雪白的沙滩上,江宇文望著太阳升高,听著海潮澎湃,一时间,他没有展开书本
的情绪。海莲正在海岸边的浅水中拾贝壳,像小女孩一样,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贝壳,不
论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来,放在衣兜里。弯著腰,她那长发垂著,罩住了她的脸,风又把
她的头发飘了起来。她不时回过头来,对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对发亮的眼睛被发丝半遮半掩
著,别有一种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著微笑起来,心中充溢著一份难言的温柔。
过了一会儿,她站直身子,对他跑了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她把一衣兜贝壳抖落在他面
前的沙滩上,那是五颜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她笑著说:
“你看!”他拾起了一粒浅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面的细沙,让它躺在他的掌中,那小小
的贝壳在他掌里颤动,上面仍有著海水,水光迎著太阳闪烁。他摇动著手掌,让那粒贝壳在
他掌心中旋转,她跪在一边,带著种虔诚的神情,望奢他手里的贝壳。然后,她轻轻的说:
“这是海的孩子。”“嗯?”江宇文望著她。
“海的孩子。”她重复著,捧起了一大把贝壳,再让它们从她掌中滑下去。“海有好多
好多的孩子,他们到处漂,漂到沙滩上,就回不去了。他们就被太阳晒死,成千成万的,像
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震颤,捧起了一把贝壳,她呆呆的凝视著它们。江宇文惊奇的看著
她,他那样讶异,因为她眼里竟充满了泪光。这是怎样一个生长在童话故事中的女孩!“我
天天来找它们,给它们一个家。”她继续说,叹息了一声。“它们好美,不是吗?”“是
的。”江宇文说。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面对著大海,她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凝注在海面上。
“我常常这样看著海,”她轻轻的说:“海有的时候好和气,好安静,静得让我想躺在上面
睡觉。有时候,它又会变得好凶,好厉害……就像它带走爸爸的那天晚上……”
“爸爸?”江宇文盯著她,她并不是没有记忆和思想呵!“你还记得你爸爸吗?”“是
的,”她说,于是,她低声的念起一课数年前小学国语教科书上的课文:“天这么黑,风这
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念完,她的头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
来,江宇文出乎本能的,一把揽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拍抚著她的背脊,嘴里
喃喃的安慰著:
“噢,海莲!可怜的海莲,别哭,别哭呵,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海莲仆在他胸
前,那样轻声而细碎的啜泣著,她的身子在他怀抱中颤动,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样
是可怜兮兮的。可是,听到江宇文的话后,她几乎立即就把头抬起来了,泪水洗亮了她的眼
睛和面颊。
“什么故事?”她孩子气的问。
“来,坐好,让我来讲给你听!”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用手揽著她的肩头。“从前,
海有一个女儿,”他顺口编造著,注视著海面。“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小东西。她常常幻变成
各种形态,一条小鱼,一个小海星,一只寄居蟹,或是别的东西,在水中到处游玩嬉戏。有
时,她也变成一颗美丽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来,去偷看陆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她看到陆地
上的人穿著衣服,跑来跑去,又会笑,又会闹,又会唱歌,她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她想,
如果我能变成一个人,又有多好呢!这样,有一天,当她又变成一簇小水珠浮在海面上的时
候,被一个渔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红了,像一朵
小小的莲花,那渔夫的妻子叫著说:‘多美的莲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捞了起来。于
是,这海的女儿就乘势钻进了她的怀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儿。这渔夫的妻子生下个非常美丽
的小娃娃,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海莲。”海莲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江宇文,听他讲
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羞涩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泪痕已经干了。于是,江宇文
跳了起来,笑著说:
“来吧!让我们把这些贝壳送进你那个基度山岩洞去!”
海莲的兴致立刻被提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装了贝壳,那样兴高彩烈的和江宇文
走入了岩洞,他们点燃了蜡烛,细心的擦亮了那些贝壳,再将它们铺在地下。海莲的面孔发
光,眼睛发亮,无尽的喜悦流转在她的脸上、身上和眼睛里。水灵8/37
五许多个日子流逝在海边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惊奇的发现,海莲竟成为了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儿,海莲总是跟在他的
身边。当他埋头在书本里的时候,当他热中于功课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一边拾著贝壳。
当他放下了书本,她就喜悦的向他诉说著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觉的和她打发了许多的时光,
在沙滩上,在岩石边,在那燃著烛光的洞穴里。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她说话,那些似乎是很
幼稚、又似乎深奥无穷的言语。他常常因为她的话而迷惑,而惊讶,而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一次,他们共同坐在望霞湾中看落日,海莲忽然说:
“海多么奇怪呵!”“怎么?”他问。“你看,村里的人都靠海生活,他们打鱼,海里
的鱼永远打不完,海造出来的,海造出好多鱼啦,蟹啦,蚌壳啦……我们就被海养著。可
是,有一天,海生气了,它就把渔船毁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呵!”
江宇文怔住了,是的,海制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噬生命。它是最坚强的,也是最
柔弱的,它是最美丽的,也是最凶悍的……他凝视著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著海莲,他
问:“你喜欢海?还是不喜欢海呢?”
“喜欢!”海莲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呢?”“它是那么……那么大呵!”海莲用手比著,眼里闪耀著崇拜的光彩,
注视著那浩瀚无边的海面。“它会说话,会唱歌,也会生气,会吼,会叫,会大吵大闹……
它多么大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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