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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水灵

_3 琼瑶(当代)
她的句子用得很单纯,没有经过思索,也没有经过整理。但是,江宇文觉得她所说的那
个“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一种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能探
测的神威。而那些说话、唱歌、生气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实”?是的,海是真实的,毫
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温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样自然。谁真心的研究过海?谁真正的
了解过海?他凝视著海莲,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丝毫没有经过人工修饰的脸庞,闪耀著动
人的光彩。她的皮肤红润,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结实……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嘴里
喃喃的喊著:“你是谁?难道真是海的女儿吗?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灵吗?你身上怎会有
这么多奇异的、发掘不完的宝藏?谁说你是个白痴呢?你浑身散现的灵气,岂是一个凡人所
能了解的呢?”于是,他模糊的想:所谓“白痴”,是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了解的人物,他
们生活在自己的境界里,那境界可能美丽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缤纷的。说不定一个真正的白
痴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呢!就这样,他消磨在海边的日子里,海莲竟占著绝大部位。晚上,
她也开始跟著他回到李正雄的家里,连老阿婆都惊奇的说:“海莲好像慢慢好起来了呢!江
先生,你是怎样医治她的呀?”江宇文哑然失笑,海莲又何尝需要医治呢?或者,需要医治
的是他,而她才是那个医生呢!因为,他从没有像这两天这样平和而宁静的心情。
到海边的第三个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从城里转来给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的
字迹,他就禁不住心脏的狂跳和血液的沸腾。那是她!那个已远在异域找寻安乐窝的她!他
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封,一张四□照片落了下来,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
明眸皓齿,那雍容华丽……那个他时时刻刻不能遗忘的她呵!他喘息著闭上了眼睛,把那张
照片迭到唇边去深深的吻著,然后,他再去看那信的内容。信里面说:“……听说你也准备
到这儿来了,我多高兴!这儿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质享受和繁华,你继续努力吧,追寻吧!假
如你真能到这儿来给我设立一个温柔的小窝,我将等待著……”他抛下信笺,狂喜的在屋子
里旋转,捧著那张照片,他用眼泪和无数的吻盖在它的上面,像疯子一样的雀跃腾欢。然
后,静下来,算算日子,离留学考试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个月了,他不禁惋惜著那些和海莲所
荒废掉的时光。摊开信纸,他刻不容缓的要给她写回信。可是,一声门响,海莲笑靥迎人的
站在门前:“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吗?”她歪著头问,满脸天真的期盼。“呵,不,今天不
去!”他说,走到门边来,把她轻轻的推出门外。“现在,我要写信,别来烦我,好吗?”
他温和的说著,关上了房门。三小时以后,当他握著信封,走出房门,他竟一眼看到海莲,
呆呆的坐在他的门槛上,用双手托著下巴发愣。他不禁怔了一下,说:“怎么,海莲?你一
直没有走开?”
“我等你,”海莲站起身来,依然笑靥迎人。“现在,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她问,
还是那样天真的微歪著头。
“呵,海莲,”他皱了一下眉头,困难的说。“我今天不去海边,我有许多事情要做,
你自己去玩吧。以后,我也不能这样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前途,没多久,
我就会离开这儿,然后,可能不再回来……”他顿了顿。“懂吗?海莲?”海莲用那对天真
而坦白的眸子望著他。
“不懂吗?”江宇文无奈的笑笑。“好了,去吧!海莲,去玩你自己的吧!”他走开
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来,他发现海莲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口,脸上有种萧索的、无助的
神情,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脸上立刻又焕发出光彩来,眼睛重新变
得明亮了,微侧著头,她笑容可掬的说:“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哦!海莲,你怎么搞的?”江宇文忍耐的说,却无法用呵责的口气,因为海莲那副模
样,是让人不忍呵责的。“我告诉过你了,我今天不去海边了,我要好好的念一点书,再过
不久,我就要走了,懂吗?你不能变得如此依赖我呵!”
海莲怪天真的看著他。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自顾自的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一直
到晚上才走出房间,当他看到海莲依旧坐在他房间的门槛上时,他是那样的惊异和不知所
措,尤其,当那孩子抬起一对略带畏缩的眸子来看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无把握的、怯
生生的声音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那时候,他心里竟猛烈的激荡了一下,顿时,一种不忍的、感动的、歉疚的情绪抓住了
他,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用力咳了一声说:“咳!你这个固执的小东西!好了!我屈服
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海边,去拾贝壳!”
海莲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她显得那样狂喜和欢乐,竟使江宇文感到满心酸楚。他们
奔向了海边,手牵著手,沿著海岸跑著,一直跑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望霞湾。
月光很好,湾内宁静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双手握著她的双手,他们笑著,喊著,在湾
内绕著圈圈。海莲不停的笑,笑得像一个小孩,这感染了江宇文,他也笑,一面拚命的旋
转,旋转,旋转……一直转得两个人都头晕了,他们跌倒在沙滩上。海莲仍然在笑,在喘
息,发丝拂了满脸。江宇文伏在沙上望著她,望著她那明亮的眼睛,望著她那颤动的嘴唇,
然后,不知怎的,他的头对她俯了过去,他的嘴唇盖上了她的……。忽然间,他惊跳了起
来,他发觉她的手紧箍著他的颈项,她的身子瘫软如棉。他挣扎的费力的拉开了她的手,喘
息著站起身来,心里在强烈的自责著:怎么回事?自己是疯了,还是丧失了理智?怎么会发
生这样的事情?
海莲仍然躺在沙上,她的四肢软软的伸展著,脸上有著奇异的光,眼睛半睁半闭的仰视
著他。浑身充满了一份原始的、女性的、诱惑的美。“水灵!”他喃喃的念著:“你蛊惑
我!”
抛开她,他大踏步的跑开,翻过了岩石,他头也不回的奔回了住处,一口气跑进了房
间。他关上了房门,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面跪
了下来,不断的喊著说: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夜里,他决定了,他必须马上离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错事来。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
就悄悄的走了,临行前,他没有再看到海莲。水灵9/37
六回到了都市里,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嚣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车所吞噬了。他发现那
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飞驰的车辆,那些闪亮热闹的霓虹灯,和那些商店中五颜六色的橱窗,
对他都变得无比无比的陌生了。不止陌生,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紧张,令人不安的。这和
海边的落日和日出,渔火和繁星距离得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无法习惯也无法接受了。他像
逃避什么似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么恶劣可怕的东西追赶一般,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藏起
来。
一连数日,他那迷失和慌乱的感觉始终有增无减,在迷失与慌乱的感觉以外,他还有种
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无法看书,无法工作,无法吃饭,也无法
睡觉,甚至,他最后竟觉得自己根本不会生活了。闭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落日和黄
昏,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边,终日响著的是海风的吟唱和海浪
的低唱,他的脑子里,一连串叠印著出现的,是海边的岩洞和贝壳。他挣扎不出萦绕著他的
海的气息,摆脱不开那份强烈的、对于海的思念。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听什么都不入耳,
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边的情景,听到的全是一声声海浪的澎湃。还
有那月光下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个像水中的精灵般舞蹈著的人影。
“水灵,”他喃喃的自语。“那个水灵,她有多大的蛊惑力和媚力!”摇摇头,他强迫
著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摊开了相对论,摊开了量子力学,摊开了固态物理……他强迫自己
把注意力精神放在书本上。但是,没有用,那些书本里的文字变得如此艰深,那些公式变得
如此晦涩,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思想。于是,他愤怒的站起身来,绕室疾行。然后,他找出
了那个“她”的照片,用镜框配著,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视著照片,他生气的对自己说:
“看吧!江宇文,这个你梦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著你去为她建造一个安乐窝!努力吧!
念书吧!去创造你的前途和未来吧!不要再昏头昏脑的发傻劲了!”
可是,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著照片,总觉得这照片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最后,他发现了,那镜框里的面孔并非那个“她”,而是睁著一对天真的眼睛,对他默默的
凝视著的海莲!“我疯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
摔开照片,他仆在桌上,用手紧紧的抱著头。
李正雄对于他的突然归来并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著说:“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你
会受不了那儿的枯寂和单调!”
“枯寂!单调!谁说那儿枯寂和单调!”江宇文热烈的嚷著。“在那儿,你永不会觉得
枯寂和单调,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边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里,海会对你说话,对你唱
歌,对你讲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贝壳——等著你去为它安排一个家。那些海的
女儿,变成了无数的小水珠,浮在海面上……”“你在说些什么呵!”李正雄惊愕的望著
他。“你对海著了迷吗?你说的话像个白痴!”
像个白痴?江宇文浑身一震,这句话提醒了他什么,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运用了海莲的
话,并且自然而然的有了她的思想。难道“白痴”这种疾病也是传染的吗?他呆得愣愣的瞪
视著窗外,半晌,才低低的说:
“可能我也成了白痴了,因为白痴的世界比较美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李正雄说。
“你不懂吗?”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涌起一份莫名的怅惘。“可是,有个人会懂的,
那个水边的小精灵,那个海的女儿。她懂的。”于是,这夜,他辗转难眠。他不住的看到海
莲,那个用对天真的眸子望著他、笑容可掬的央求著的女孩: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翻身,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用棉被蒙住头,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海莲还是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忍不住大声的喊著:
“海莲!”这一声呼唤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里
涌塞著一份难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里面带著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沮丧。
“回海边去?回海边去?回海边去?”这念头终日在他的脑子里徘徊。海,带著强大的
力量在呼唤著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著他,他听著那呼唤,一声比一声强,一声比一声大,
一声比一声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挣扎,在抗拒,在退缩,抱著桌上的照片,他把它当作护
身符般放在胸前,用来抵抗海的呼唤。“你救救我吧!”他对照片里的那个她说:“救救
我!救救我!”于是,午后,他收到了她来自异域的信,打开来,粉红色的信笺上有著法国
高级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迹优美整齐:
“……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来了,我会很高兴的接待你。我现在生活得
很舒适,常常和许多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你来了,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玩……再有,来的时
候,帮我带一粒钻石来,要大的,台湾的钻石比这儿的便宜多了,不过,这并不表示我愿意
嫁你,我还想多玩几年,多享受几年,你会愿意等的,不是吗?……”
信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渐的,逐渐的,他感到一种崭新的
感觉流进了他的血管,他闻到的,不再是法国的高级香水味,而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岩石
与沙子的气息。他心中的郁结忽然开朗了,奇迹般的,豁然的开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
广旷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悦的跳动,他的血液在热烈的奔流。“解脱了!”他脱口高呼。
“解脱了!”他惊奇而狂喜的高呼。解脱了!多年的枷锁和心灵上的压迫在一刹那间解脱
了!他冲出了屋外,他跳跃,他旋转,他高歌。然后,他浑身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滴血
都开始呼喊:“海莲!海莲!海莲!”
他一口气跑到了李正雄那儿,带著自己也不了解的兴奋,抖出了他积蓄已久为了准备出
国的全部费用,迫不及待的说:“这够不够购买你海边的小木屋?”
“你疯了!”李正雄嚷著说:“你要购买那栋破房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
钱!”
“那是座皇宫!”江宇文笑著喊,声音里夹带著数不尽的兴奋。“一座为了海的女儿和
驸马爷所准备的皇宫!”
“你说些什么?你成了白痴了吗?”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兴了。“我是白痴,好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是白痴,我
必须去找寻我的同类!”他笑著,一面向屋外冲去。“喂喂,你去哪儿?”李正雄追著嚷。
“去海边!”“什么时候回来?”“再也不回来了!”“那么,你的留美考试呢?你的
她呢?”
“我的她在海边上,”他站住,笑容可掬的说。“她正等著我陪她去拾贝壳。至于另外
那一个在国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许多另一类型的白痴包围著,给她金银珠宝,给她物
质繁华,给她大粒的钻石。”
他走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回到了那小木屋
前面。
抓住了那惊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著问:
“海莲呢?”“她跑走了。”老阿婆说:“你走的头几天,她就傻傻的坐在你房间的门
槛上,一动也不动。后来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她!”
江宇文丢开了老阿婆,掉转身子,他向著海边狂奔,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跑著,不
顾一切的跑著,沿著海岸线向前跑,嘴里大声的喊著:
“海莲!”“海莲!”“海莲!”他一直跑向了望霞湾,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的喊:
“海莲!海莲!海莲!”
于是,他看到海莲了,她正从那岩石的隙缝里爬了出来,困难的抬头看他,由于饥饿,
由于衰弱,她站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挣扎著站起来……江宇文连滚带滑的从岩石上溜了下
去,迅速的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却仰著满是光彩的脸,对他渴望的伸长了手。他跑过去,
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紧紧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为泪水濡湿的脸颊,紧贴在他的
腿上。“海莲!海莲!海莲!”他哽咽的喊著,跪下身子,抱住了那黑发的头。“我回来
了,回来陪你拾贝壳,陪你听海说话,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辈子!”
她用那对天真的眸子仰视著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充满了灵性、焕发著光彩和喜
悦的一张脸,像一个小仙灵!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著,笑靥迎人: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低声的说,带著梦似的温柔和一份毫无怀疑的信念:“我知
道!我知道!我知道!”
海在他们的身边唱著歌,一支好美丽好美丽的歌。月光静静的笼罩著他们,一幅好美丽
好美丽的画。
一九六八·四·十九,深夜,初稿,于台北
一九六八·四·二十二,午后,修正完毕水灵10/37
云霏华厦
你听过这故事吗?竹风?你知道那个傻傻的小姑娘,
名叫云霏的吗?在这儿,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关
于云霏的故事。“这实在是个倒楣的日子!倒楣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层地狱,倒到印
度国,倒到西天上去了!”
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冲去,一面嘴里叽哩咕噜的骂著。她穿了件红衬衫,松松的挽
著袖口,敞著衣领,下面穿著条白色运动短裤,裸露著两条修长而亭匀的腿。一顶宽边的白
色大草帽下,是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和一对怒睁著的、冒著火的大黑眼睛。那浓眉
上扬著,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挺直的鼻梁更显得倨傲和倔强,至于那长得相当美好的
嘴,却那样严重的努著,显出一副说不出来的任性和鲁莽。这就是云霏,像她母亲说的,
“永不可能变成一个大家闺秀,”谁要做大家闺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一个小树
林里,这是她最爱的树林,由一些槭树、尤加利、榕树,和相思树合组而成。不论春夏秋
冬,这树林永远是一片绿叶葱莒。因此,云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绿屋”。若干年
前,她曾看过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名叫“绿厦”,这绿屋的典故,就出于此。绿屋是
云霏的一个小天地,像这一类的小天地,她还有好几个。绿屋后面,有一条河,水面反射著
阳光,总是一片晶莹,河边是无数的鹅卵石与岩石,是个垂钓的好所在,这条河,云霏称它
作“水晶房”。假若你沿著水晶房往上游走,会走到一个山谷中,山谷里是一块平坦的草
地,上面缀满了一簇簇紫色的、铃状的小野花。这山谷,云霏称它作“紫铃馆”。再往上深
入,可以爬到一个山头上,上面有孤松直立,终日云锁山岭,烟雾蒙蒙。云霏就叫它“烟霞
楼”。这“绿屋”、“水晶房”、“紫铃馆”、“烟霞楼”合起来,就成为云霏的世界。她
给了它一个总名称,叫作“云霏华厦”。
现在,云霏走进了“绿屋”,胁下夹著一本都德的名著《小东西》,嘴里兀自在不停的
咒骂。一面,她选择了一棵大树,有著粗壮的树干,分叉的枝桠,和浓密的绿叶的树。四顾
无人,她就攀住了枝干,轻捷的纵了上去,然后,沿著树干,她熟练的往上爬,选择了一个
十分舒服的所在,她坐了下来,伸长了双腿,倚靠在树干上,整个的身子都隐藏在密叶深
处。“好了!”她喃喃的自语。“让他们来找我吧,找得到我才见了他们的大头鬼!想叫我
在宴会上装淑女,呸!做梦!”
扯掉了大草帽,露出了满头乌黑的、乱糟糟的短发,她用手枕著头,把书本放在一边的
枝干上,开始出神的想起来。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
怨来怨去,怪来怪去,恨来恨去,都是那个张伯母不好,就是她,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
对母亲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太太,我看你们家云霏的毛病,就是没个男朋友。别看现在
社交公开,男女都自由恋爱,但是,像云霏这种女孩子,还真要父母帮帮忙!你给她找个男
朋友,我包你,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就都好了!”
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天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呢?如果说成天喜欢在山野里跑算是“毛
病”的话,她觉得成天待在一间几坪大的屋里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毛病”呢!但是,那老
实的母亲呵,却认真的发起愁来了。于是,已经结了婚的大姐、二姐、三姐都被奉命“给云
霏物色个丈夫”了。就这样,一天到晚,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轮流回娘家,同时,赵钱孙李
诸家太太川流不息的来和母亲交头接耳,然后,这件倒了十八辈子楣的事就发生了。
那天,大姐云霓兴冲冲的跑了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妈!你还记得徐震亚吗?”
“徐震亚?”母亲只眨巴眼睛。
“就是小时候和我们邻居,整天跟云霏打架比爬树的那个徐震亚!”“哦!他呀!”母
亲恍然大悟:“就是云霏给他起外号,叫他虎头狗,他也给云霏起外号,叫云霏疯丫头的那
个孩子吗?”
“是呀!”“他不是举家都搬到美国去了?我和那徐太太还是好朋友呢!多年都没消息
了。你怎么突然记起他来?”
“我告诉你,妈,那徐震亚现在在美国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马上就要回台湾。他的哥
哥和立群在美国时是同学,写封信给立群说,要我们照顾徐震亚,同时,帮他物色一个女朋
友,换言之,就是托我们给徐震亚做媒,你看,这不是云霏的大好机会吗?”立群是云霓的
丈夫,该死!谁让他认识那个见鬼的徐震亚!那个虎头狗!云霏对他记忆犹存,一张大脸,
满身结实的肌肉,会爬树,会掏鸟窝,会打架,还会欺侮人!让他下十八层地狱去吧!那倒
楣的虎头狗!但是,母亲的兴趣却来了:“那孩子……长得如何?”
“你以为人家还像虎头狗呀?长大了,挺漂亮呢!我这儿有照片,妈,你看!”于是,
母女二人的头凑在一块儿,对著那张照片穷看,看得那样津津有味,好像那是十八世纪海盗
的藏宝地图似的。母亲的头点得像咕咕叫钟上的鸽子,眉开眼笑,嘴里不住的赞美著:“真
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他到台湾来做什么呀?”
“他是美国一家工厂的工程师,那家工厂要在台湾设分厂,派他来打前站的。”“哦,
条件真不坏,确实不坏,的确不坏!”
“我说,妈,你这儿房子大,又在郊外,空气好,干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这样,他们
两个接触的机会多……事情准成!但是,你可得让云霏打扮打扮,放文静点儿,否则,她那
副疯丫头相,不把别人吓昏才怪!”
“这个徐震亚什么时候来呀?”“就是下个月!”“那就这样说定了吧!”母亲兴高采
烈的说:“我马上给徐太太去封信,拉拉老关系。再收拾出一间房间来,哎,这事要是成
了,那才好呢!我心里这个大疙瘩才放得下呀!”
然后,今天这个倒楣的日子就来了。一清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
姐夫全到齐了,母亲叫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那个虎头狗接风。三个姐姐挤在云霏的房里,
要给她化妆,要给她梳头,要给她穿上一件……天!居然是件旗袍呢!气得她又吼又叫又发
脾气又诅咒,但是,几个姐姐加一个母亲,叽叽喳喳的,扯胳膊扯腿的,闹得她毫无办法。
母亲又那样低声下气的,好言好语的,摇头叹气的,左一句,右一句:“我的好小姐,你就
依了我吧!”
“我的天魔星呀,你穿上这件衣服吧!”
“真是的,我哪一辈子欠了债,生下你这个造孽的东西呀!”她一生不怕别的,就怕母
亲的叹气和唠叨,最后,她实在耐不住了,豁出去让她们“作怪”吧!坐在那儿,她像个木
头人一样,说不动就不动,任凭她们搽胭脂抹粉画眉毛,她只当自己是木头做的,僵著胳膊
和腿,让她们换衣服。最后,总算都弄停当了,大姐说:
“瞧,化化妆不就成了小美人了!”
“真漂亮,”二姐接口:“真想不到云霏这样出色!”
“哎,那个徐震亚不著迷才怪呢!”三姐说。
云霏揽镜一照,禁不住“呀”了一声,身子往后就倒。大姐慌忙扶住她,急急的问:
“怎么了?怎么了?”“我要晕倒!”她叫著说:“我马上就会晕倒,快把镜子砸了
吧,里面那个妖怪让我倒足了胃口!”
“你知道什么,云霏!”大姐说:“男人就喜欢女人这个样儿!”“原来男人都喜欢妖
怪,”她呻吟著。“他们一定有很稀奇的结构。”“别说怪话了,”母亲说:“我们也该出
发到飞机场去接人了!”“你休想我这个样子出门,”她嚷著:“也休想让我去接那条虎头
狗!”“跟你商量商量好吗?”母亲忍著气说:“待会儿你当面别叫他虎头狗好吗?”“那
叫他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思索著。“对了,虎头狗是俗名,学名叫作——拳师狗,对
了!是拳师狗!”
“天!”母亲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有谁能教教我,该拿这个疯丫头怎么
办?”
“该去机场了,妈,”大姐说:“我看,就让云霏留在家里,我们去接吧,反正等会儿
就见面了。”
于是,母亲唉声叹气的,跟姐姐们走了。云霏就等著她们出门,她们前脚才踏出大门,
她已经冲进了浴室,放上一盆水,只两分钟的时间,就把那张妖怪脸给打发掉了。然后,她
扯下了那件衣服,穿上了自己的衬衫短裤,抓了一顶草帽,从后门冲了出去,一溜烟的跑
了。
这就是云霏现在坐在大树上生气咒骂的原因。
时间慢慢的流过去,她悠哉游哉的躺在大树上,虚眯著眼睛,从那树叶隙中,看天际的
白云青天。只一会儿,她就忘怀了徐震亚,天空那样蓝,蓝得澄净,蓝得透明,蓝得发亮,
白云飘浮,如烟如絮,来了,去了,在那片澄蓝上不留下丝毫痕迹,她看呆了,看得出神
了。
“云霏!云霏!云霏!你在那儿?”
一连串的呼唤声打破了绿屋中那份沉静安详的空气,云霏陡的一惊,思想从遥远的天际
被拉回了地面,她拨开一些树枝,悄悄的向下看,大姐云霓正气急败坏的冲进了绿屋,把手
圈在嘴边,大声的吼叫著:
“云霏!你别开玩笑,全家都等你吃饭呢!云霏!云霏!云霏!”她喊著,经过了云霏
所躲藏的大树下,丝毫没有发现云霏就在她的头顶上。云霏禁不住要笑,又慌忙用手去捂住
嘴,因为这样一动,她身边那本《小东西》就“噗”的一声掉落了下去,不偏不倚的打在云
霓的头上,云霓迅速的抬起头来,向大树顶上看去,云霏被发现了。
“云霏!你还不下来!这真太过分了!”云霓气得涨红了脸。“哦,我可不是故意
的!”云霏慌忙解释。“那本书……那本书……它自己要下去!”水灵11/37
“你怎样?你到底来不来吃饭?”云霓板著脸,拿出云霏最怕的武器,她知道这个小妹
妹虽然倔强,却最重姐妹之情。“我告诉你,你要不然就下来,乖乖的跟我回去吃饭,要不
然,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再也不要理你,今生今世都不跟你说话!”
“哟,好姐姐,”云霏果然慌了。“干嘛生这样大的气,回去就回去好了!”从树上跳
了下去,她满头发挂著树叶树枝,浑身的青草和树皮,裸露的大腿上抹了一大片黑,衣领上
还垂著根稻草,笑嘻嘻的对云霓咧开了嘴:
“怎样?那个‘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已经来了吗?”云霓瞪视著
她,深吸了口气:
“我的天!”她喊著:“你不把他吓晕倒才怪!快从后门进去,赶快化化妆再见客
吧!”
“休想!”云霏叫:“我回去了!我先走,你慢慢来!”撒开腿她如飞般的向前冲了出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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