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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9 琼瑶(当代)
切吧,我愿跟他吃苦,我愿跟他流浪,我愿做他的使婢,我愿为他讨饭!但他不放手,怎么
也不放手。然后,我常常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接著,那使我震惊得要昏倒的
消息就传来了,他带著她跑了,你可知我那时的心情吗?”
她望著他,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带著她跑了,跑得不知去向,我到处找寻他,却一点儿影子也找不出来,可是,十
天后,他回来了。他对我说,他将娶心虹做妻子,因为只有造成既成事实,他才能谋得梁家
的财产,我求他,我跪在地下求他,我哭得泪竭声嘶,但他推开我说:‘这样不是也很好
吗?等到我谋得梁家的财产之后,我可以再和她离婚呀!而且,我跟她结婚之后,你依旧可
以做我的情妇,一切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会好好安排你,你又何必在乎妻子这个名
义呢!’
“我到这时才发现,我的一切都落空了,我为他已经牺牲了学业,背叛了家庭,我的父
母和哥哥们都不要我了,而最后,云飞也将遗弃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打听出来那
晚他们要见面,那最后的一晚!云飞计划那晚将带走心虹,和她正式结婚。我决心要阻挠这
件事,所以,那天我整天整晚都躲在霜园的门外,到晚上,心虹果然出来了,我把她拉到山
谷里,和盘托出了我和云飞的整个故事,我求她不要跟他走,不要再步我的后尘。当时,心
虹的样子十分可怕,她对我咬牙切齿的说,那个人是个魔鬼,她说她恨不得杀了他,为人群
除害!她谢谢我告诉她这些事,然后,她走了,走向农庄。我也回到家里,清晨,他们就告
诉我,云飞坠崖而死了。”她停止了叙述,含泪的眸子静静的望著狄君璞。叙述到这一段,
她反而显得平静了。虽然依旧泪光莹然,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个凄凉的微笑。“这就是我的恋
爱,和我所知道的一切。刚得到云飞死亡的消息,我痛不欲生,几次都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接著,我想明白了,即使云飞活著,他也不会属于我,而且,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杀
了他呢!他去了倒好,我可以永远死了这条心了。我没有自杀,我挺过去了,因为,我还有
个必须活著的原因……”她低头看著怀里的孩子:“这个小东西!他出世在云飞死后的六个
月。这就是云飞给我留下的最后的纪念品!”她站起身来,把孩子抱到狄君璞的面前来,递
进狄君璞的手中。“看看他!狄先生,他不是很漂亮的孩子吗?他长得很像他爸爸。但是,
我希望他有一颗善良而正直的心!有个高贵而美丽的灵魂!”狄君璞抱著那孩子,不由自主
的望著那张熟睡的脸孔,那样安详,那样美丽,那样天真无邪!他再抬头望著萧雅棠,后者
脸上的痛苦、悲切、愤怒、仇恨……到这时都消失了,整个脸庞上,现在只剩下了一片慈和
的、骄傲的、母性的光辉!狄君璞把孩子还给她,注视著她轻轻的把孩子放进摇篮,再轻轻
的给他盖上棉被,他觉得自己的眼眶竟微微的潮湿了。
萧雅棠站直了身子,温柔的望著狄君璞。
“你是不是得到了你想知道的东西?狄先生?”
狄君璞熄灭了烟。“还有一个问题,”他思索的说:“心虹出走十天之后,为什么又回
来了,既然回来,为什么又和他约会。”
“这个——我就也不清楚了。我想,是梁心虹看清了他的一些真面目,她逃了回来,但
是云飞很镇定,他一向有自信如何去挽回女孩子的心,他必定又借高妈或老高之手,传信给
心虹,约她再见一面。他自信可以在这次见面里扭转劣局,把心虹再带走。可是,他没有料
到我先和心虹有了一篇谈话,更没想到心虹会那样狠,这次约会竟成了一次死亡的约会
了。”她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相反的,却非常有条理。这年轻女人是聪明而有思想的。狄
君璞站起身来,他已经知道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可以告辞了。
“再有一句话,”他又说:“你似乎很有把握,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而不是一个意
外。”
“真正是意外的可能性毕竟太少,你知道。”她说:“那栏杆朽了,那悬崖危险,是所
有的人都知道的,何况他们经常去那儿,怎会这样不小心?不过,我们不能怪心虹,如果我
处在她的地位,甚至是我自己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你不知道一个在感情上受伤的、暴怒
的、绝望的女人会做些什么!梁心虹,这是个奇异的女人,我恨过她,我怨过她,我也佩服
她!我想,云扬对她也有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是她杀了他,但他一句话也不透露,对警方,
他也说他相信是个意外。他了解他哥哥,人已经死了,死者又不能复生,他也不愿深究下
去,何况,梁家在事后,表现得非常好,他们治疗卢老太太,又厚葬了云飞,还送了许多钱
给云扬,但云扬把那些钱都退回去了,他对我说,他哥哥是前车之鉴,不管多苦,他愿意自
食其力!至于他哥哥的死于非命,也有一半是咎由自取。但他虽然说是这样说,可是,在他
心中,他也很痛苦,手足之间,毕竟是骨肉之亲呵!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怜的
云扬!他也有多少矛盾的苦恼呵,那份爱,和那份恨!他在忍受著怎样的煎煞!”
狄君璞注视著她,惊奇于她脸上那份真诚的同情与关怀,她似乎已忘怀了自己的苦恼,
却一心一意的代别人难过。怎样一个感情丰富而又善良的女性!那个卢云飞,先有了萧雅
棠,后有了梁心虹,他几乎占有了天下之精英,而都不知珍惜!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呵!
他走向了楼梯。“那么,我不打扰你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除了我以外,你还曾把
这些事告诉别人吗?例如梁逸舟或梁心霞?”
“不,从来没有。只有云扬知道。我并不希望这些事有别人知道啊!”“我了解。”他
点点头,再看了她一眼,那张清新、美丽、年轻,而温柔的脸庞!带著一个私生的、无父的
孩子,这小小的肩上背负著怎样的重担呵!他站住了,几句肺腑之言竟冲口而出。“多多保
重你自己,萧小姐,还有那孩子。别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新的人,再开始一段真正的
人生。相信我,以往会随著时间俱逝,不要埋葬掉你的欢乐。我希望,你很快能找到真正属
于你的幸福。”
一片红潮染上了那苍白的面颊,她凄然微笑,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泪影。“谢谢你,”她
低声的说,带著点儿哽咽。“你会再来看我吗?”“一定会!”他看看那简陋的屋子:“这
房子是租的吗?谁在维持你们母子的生活?”
“是云扬!他的薪水不高,他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我有时帮楼下房东太太做衣服,也
可以赚一点钱。”星河26/52
他点点头,走下了楼梯,她送到楼梯口来,站在那儿对他低低的说了声再见。他对她挥
手道别,到了楼下,他再回头看看她,她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好孤独,好落寞,又好勇
敢,好坚强。他的眼眶再一次的潮湿了。翻起了衣领,他很快的穿过那裁缝店,走到屋外那
明亮的阳光里。
17
午后,狄君璞坐在书房中,望著窗外那耀眼的阳光,和枝头那苍翠的绿,心中充塞著几
千万种难言的情绪。心虹马上要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将对她说些什么,经过一上午的奔波,
汇合了各种的资料,所有的线索,都指出了一条明确的路线;云飞是个坏蛋,而心虹在盛怒
之下,将他推落了悬崖!事后,却在这一刺激下生病,丧失了记忆!这是综合了事实,再加
上理智的分析后,所得到的答案。但是,以情感和直觉来论,狄君璞却不愿承认这事实,他
实在无法相信,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即使是在暴怒的状况之下,她似乎也无法做出这种事
情来。而且,这种“泄愤”的行为未免太可怕了,这关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呵!不管云飞
怎样罪该万死,心虹却不能假天行道!他深思著,不能遏止自己痛苦、懊恼,而若有所失的
情绪。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心虹,他就觉得她惊怯纯洁雅致得像个小白兔,至今,他对她的印
象未变,这小白兔竟杀过一个人,这可能吗?不,他对自己猛烈的摇头。不,那只是一个意
外!一个绝对的意外!他深信这个,比所有的人都深信,因为别人或者不像他这样了解心
虹!那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小女孩!那个经常要把自己藏在阁楼里的小女孩!那个对著星河
做梦的小女孩!不不,她做不出这件事情来!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对这件事作了最后的一
个结论:这是一个意外!
这结论作过之后,他却忽然间轻松了下来,好像什么无形的重担已经交卸了。同时,他
也听到小蕾在广场上踢毽子的声音,一面赐著,她在一面计数似的唱著歌: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三个娃娃踢毽子,三个毽子与天齐。踢呀踢呀不
住踢,三个毽子不见了!两个飞到房顶上,一个进了泥潭里!”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怎样的儿歌,不知是谁教她的,想必是心霞顺口胡诌的玩意
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广场上,小蕾正赐得有劲,老姑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阳光下,笑吟
吟的看著,手里仍然在编织著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定睛看著,白毛衣,白长裤,披著那件她常披的黑丝
绒披风,长发在脑后飘拂。修长,飘逸,雅致,纯洁,在阳光下,她像颗闪亮的星星,一颗
从星河里坠落到凡尘里来的星星。她走近了,小蕾欢呼著:
“梁姐姐,我会背你教我的儿歌了!”
是她教的?他竟不知她何时教的?
她站定了,气色很好,面颊被阳光染红了,额上有著细小的汗珠。这天气,经过一连两
天的阳光普照,气温就骤然上升了,尤其在午后,那温热的阳光像一盆大大的炉火,把一切
都烤得暖洋洋的。心虹对老姑妈和狄君璞分别点点头,就揽著小蕾,蹲下来,仔细而关怀的
审视她,一面说:
“让我看看,小蕾,这几天生病有没有病瘦了。”站起身来,她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头
发。“总算还好,看不出瘦来,就是眼睛更大了。”望著狄君璞,她又说:“我知道一个偏
方可以治气喘,用刚开的昙花炖冰糖。然后喝那个汤,清清甜甜的,也不难喝。”“是
吗?”狄君璞问。“可是,那儿去找刚开的昙花呢?”
“霜园种了很多昙花,你们准备一点冰糖,等花一开我就摘下来给你们送来,马上炖了
喝下去。不过,今年花不会开了,总要等到明年。”“昙花是很美的东西,可惜只能一
现。”狄君璞颇有所感的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能一现。”心虹说。
狄君璞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小蕾已绕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
儿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真的挽著她唱起歌来。她的歌喉
细腻温柔,唱得圆润动听,却不是什么童谣,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井旁边大门前
面,
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做过甜梦无数……”
狄君璞倚在门框上,望著她们,心虹的头倚著小蕾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手握著小
蕾的手,她的歌声伴著小蕾的歌声,她的白衣服映著小蕾的红衣服。金色的阳光包裹著她
们,在她们的头发上和眼睛里闪亮。她们背后,是一棵大大的枫树,枫叶如火般灿烂的燃烧
著。这是一幅画,一幅太美的画。但是,不知为什么,这画面却使狄君璞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而凄楚的感觉——这该是个家庭图呵!如果那不是心虹,而是美茹,他心中像插进了一把
刀,骤然的一痛。他看不下去了,掉转身子,他急急的走进了书房里。
在椅子中坐下来,他喝了一口茶,沉进一份茫然的冥想中。窗外的歌声仍然清晰传来,
带著那股说不出的苍凉韵味。他有好长的一刻,脑子里是一片空漠,没有任何思想,只依稀
觉得,“人”是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动物,只有“人”,才能制造奇怪而复杂的故事。他不知
坐了多久,窗外的歌声停了。半晌,房门一响,心虹推开门走了进来。“怎么?你为什么躲
在这儿?”她问,阖上门走了过来。
他落寞的笑笑。“小蕾呢?”他问。“姑妈带她去镇上买绣花线。”
狄君璞没有再说话,心虹却一直走到书桌前来,立即,她把一张发著光的脸庞凑近了
他,一对闪亮的、充满希冀的眸子直射著他,她迫切的说:
“快!告诉我吧!你找到了我那个遗失的世界了吗?快!告诉我!”狄君璞的心脏紧缩
了一下,面对著这张兴奋的、焕发的、急切的脸庞,他怎样说呢?那遗失的世界里没有璀璨
的宝石,没有艳丽的花朵,所有的只是惊涛骇浪,和鬼影幢幢!他如何将这样一个世界,捧
到这张年轻的、渴望的面孔之前来呵?
他的沉默使她惊悸了,笑容立即从她唇边隐去,她脸上的红霞褪色了,她的眼睛睁得很
大,光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惶、恐惧、畏缩,和怀疑。
“怎样?怎样?”她焦灼的说:“你找到了一些什么?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不管是好
的或是坏的!”
他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
“坐下来!”他几乎是命令的说。沉吟的,深思的看著她,多么单纯而信任的一张脸!
她到底能承受多少?
她坐了下来,更加急切和不安了。
“到底是怎样的?你都知道了,是吗?”
“不,”他深沉的说:“我只知道一部分。”
“那么,把这一部分告诉我吧!请你告诉我!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折磨我!”她的话
深深的打动了他。
“心虹,你真的想知道吗?”他蹙著眉问。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她嚷著。“你答应了帮助我的!你不能后悔!你一定要
告诉我,求你!”“那并不是美丽的,心虹。”
她的脸色惨白了。嘴唇微颤著。
“不管是多么丑恶,我一定要知道!”她坚决的说。
他再沉吟了几秒钟,然后,他下定了决心,心虹那种迫切哀恳和固执折服了他。他从椅
子里站了起来,大声的说:
“好吧!那么,你跟我来!”
她惊愕的看著他,不明所以的跟在他身后,走出了书房。狄君璞开始向阁楼上爬去,他
仍然抱著一种希望,就是心虹会自己回忆起一切,而不用他来告诉她。那么,这阁楼是个最
好的、唤起记忆的所在。他没有变动阁楼上任何的东西,只是曾经把里面清扫过一次,拭净
了那一年多来厚积著的灰尘。
到了阁楼上面,他把心虹拉了上来,心虹惊愕而不解的站在那儿,并不打量四周,只是
呆呆的看著狄君璞,困惑的说:“为什么你要在阁楼里告诉我?书房不是很好吗?”
“四面看看,心虹,你对这阁楼还有印象吗?”
心虹向四面张望著,狄君璞仔细的注视著她,研究著她面部的变化。心虹的目光立即被
那张书桌和摇椅所吸引了。她发出一声兴奋的轻喊,就对那张摇椅直冲了过去,坐在椅子
中,她摇动了起来,高兴的说:
“这是我的摇椅,我的宝座。”抬起头来,她注视著屋顶上那透明的天窗。狄君璞这时
才发现,这摇椅的位置是正对这天窗的,现在,阳光正从那天窗里斜射进来,成为一条闪亮
的光,心虹就沐浴在这条阳光里。她的眼睛被阳光照射得睁不开来,虚眯著眼睛,她像沉浸
在一个梦里一般,说:“晚上,坐在这摇椅里,正可以从天窗看到外面天空中的满天星斗,
那些星闪亮著,一颗颗亮晶晶的,像是什么小天使的眼睛,悄悄的注视著我。星星多的时
候,就会有那条星河,我总是幻想著,我会摇一条小船,在那星河中荡漾,河水是由无数的
星星组成的,每颗星星中有一个梦,我一面摇船,一面捞著那些星星,捞了一船的星星,堆
在那儿,对著我闪烁。”
她述说得好美好美,她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梦,狄君璞几乎为之神往。她低下头来,看著
狄君璞,眼睛里有著梦似的光辉。“我很傻,是不?”“不。”狄君璞说:“但是,这是什
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她有些困惑。“小时候吧!不不,小时候这摇椅在爸的书房里,我们搬
家以后才搬上来的。那么,是前几年吧,我喜欢到这空的农庄里来。”
“晚上吗?一个人在这空的农庄阁楼上看星星?你不怕吗?”“啊,我……我不知道,
我……我想……”她嗫嚅著,轻蹙著眉梢,她在费力的思索。“我想,或者,或者是心霞陪
我来,我不记得了。啊,这书桌……”她跳起来,走到书桌背后,坐进那椅子中,她立刻看
到了桌上那颗雕刻著的心形。她扑过去,用手摩挲著那颗心,审视著那心中写的字迹,她的
嘴唇发白了。抬起眼睛来,她看著狄君璞,惶恐的说:“这是我的字,但是,我不记得,为
什么……为什么我要写这些?这是谁刻的,我吗?”他紧紧的望著她。“应该由你来告诉
我,”他说:“是你吗?”星河27/52
她重新瞪视著那颗心,一种惊恐的、惶惑的表情浮上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直瞪瞪的。她
的意识正沉浸在一个记忆的深井中,在那黑暗的井水中探索,探索,再探索!然后,她猛的
一惊,迅速的拉开了那书桌的抽屉,她发现了那些纸团,那些揉绉的、撕裂的纸张。她开始
一张一张的打开来看,一张一张的研究著,她找著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她喃喃的念著:
“卢云飞、卢云扬、江梨、魏如珍、萧雅棠……天哪,我只知道一个江梨,她是心霞的同
学,在霜园住过,后来去美国了。但是,其他的是些什么人呢?卢云飞,卢云飞,卢云
飞……”她费力的、挣扎的思想著,她的嘴唇更白了,脸上毫无血色。她开始颤抖,眼睛恐
怖的瞪著那张纸,她的意识在那深邃的井中回荡,旋转。逐渐的,逐渐的,逐渐的……有什
么东西在她的脑中复活。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蠢动著复活……她惊悸著跳起来,喘息
的,受惊的瞪视著狄君璞。
“不许昏倒!”狄君璞命令的说,语气是坚定的,有力的。“你没有任何昏倒的理由!
你身体上没有病!现在,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里面盛载著一
个令人惊惧的、遗忘的世界。她嗫嚅的、结舌的呢喃著:
“那是……是叫卢云飞吗?”她可怜兮兮的,没有把握的问。“那……那男人!是……
是有一个男人,是吗?他……他叫卢云飞,是……是吗?”
“看下面一个抽屉!”他命令著。
她惊惧的拉开了,那里面是一叠小说;巴黎圣母院,七重天,战地钟声,嘉丽妹妹……
她的眼光射向旁边的摇椅。
“是了!”她骤然说:“我总是拿一本小说,坐在那摇椅上看,一面等著他!等著他!
等著他!常常一等好几小时!有时等得天都黑了,我就……就……”她抬头看那天窗:“是
了,我就看著那条星河做梦!”
“他是谁?”他用力的问。
“云飞!”这次,答复是迅速而干脆的。
“说下去!”他再命令。
她惊惶了。因为吐出那个名字而惊惶了。她的眼睛瞪得更大,脸色更白。她面上的表情
几乎是恐怖的,望著他,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椅子的深处退缩,好像他就是使她恐惧的原
因。她的头震颤的、急促的摇动著。
“不不不,”她一叠连声的说:“不不不!我不知道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不知
道!我怕,我怕……”
“怕什么?”他追问。“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想!用你的思想去想!”他低沉的、有力的说:“你如果真要知道谜底,不要退缩,
不要怕!想!努力的想!你想起什么了吗?是的,那人名叫云飞,怎样?还有些什么,你告
诉我!”“不,”她逃避的把头转开,眼底的恐惧在加深:“不!我想不出来!想不出
来!”她猛烈的摇头。
“那么,这个能帮助你记忆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小册子,放到她面前的桌子
上。
她瞪视著那本册子,畏怯的看著那封面上的玫瑰花,惊惶的低语:“这是我的。你……
你在那儿拿到的?”
“就在这书桌的抽屉里。现在,打开来,看下去!”
她怯怯的伸出手来,好像这是什么会爆炸的机关,一翻开就会把整个阁楼都炸成粉碎似
的。迟迟疑疑的,她终于翻开了那小册子。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页一页,她开始看了下
去,而且,即刻就看得出神了。随著那一页页的字迹,她的面色也越来越白,眼神越来越凄
惶,那记忆之匙在转动,又转动,再转动……那笨重的、生锈的铁门在沉重的打开,一毫,
一厘,一分,一寸……她终于看完了那本小册子,她的眼睛慢慢的抬了起来,望著那站在对
面的狄君璞。她的大眼睛是蒙蒙然的,一层泪浪逐渐的漫延开来,迅速的淹没了那眼珠,像
雨夜芭蕉树叶上的雨滴,一滴滴的沿著面颊滚落,纷纷乱乱的跌碎在那书桌上的小册子上
面。她微张著嘴,低低的在说著什么,他几乎辨不清楚她的语音,好一会儿,他才听出来她
是在背诵著什么东西:
“……于是,他在岩石上磨著、碾著、揉著,终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阵海浪涌上
来,把他们一起卷进了茫茫的大海,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再也聚不拢
来……”原来她背诵的竟是两粒细沙里的句子!背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她弯下了腰,匍
伏在桌上,把面颊埋在臂弯中,哭泣得抬不起头来。她还想没什么,但是没有一个句子能够
成声,只是在喉咙中干噎。狄君璞扑了过去,捉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面对自己,他摇撼著
她,焦灼的喊著:
“心虹!心虹!抬起头来,看著我!心虹!”
她泣不可仰,头仍然垂著,泪珠迸流。她哭得那样厉害,以至于浑身痉挛了起来,她把
自己缩成了一团,和那痉挛徒劳的挣扎著。狄君璞大惊失色,又急又痛,他迅速的把她拥进
了怀中,用自己的胳膊紧抱著她,想遏止她的哭泣和痉挛。他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拍
抚著她抽动著的背脊,用各种声音呼唤她的名字,一面痛切的自责著:
“心虹!心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看这本小册子,我不该逼你回忆!哦,心虹!
心虹!你不要哭吧!求你不要哭,请你不要哭吧!哦,心虹!心虹!我怎么这样傻,这样
笨,这样愚蠢!我干嘛要让你再被磨碎一次?呵,心虹!请不要哭吧!请你!”他把她的头
扳起来,使她的脸正对著他。她闭著眼睛,湿润的睫毛抖动著,面颊上泪痕狼藉,新的泪珠
仍然不断的从眼角涌出,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去。她的嘴微张著,吐出无数的抽噎,无数的呜
咽,她的痉挛和哭泣都无法停止。他掏出手帕,徒劳的想拭干她的泪痕,他拥抱她,徒劳的
想弄温暖那冰冷的身子。他继续恳求著:
“别哭吧!心虹,那些事都早已过去了,它再也伤害不到你了,别哭吧!别哭吧!求
你,别哭吧!”
她仍然在哭,不停不休的哭,他望著她,眼看著那张苍白的脸被泪痕浸透,眼看著那痛
苦在撕裂她,碾碎她,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眼看那瘦弱的身子抖动得像寒风中枝上的嫩
叶……他焦灼痛楚得无以自处。然后,忽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竟俯下头来,
一下子吻住了那抖动颤栗著的嘴唇,遏止了那啜泣抽动的声音。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慢慢的移开了自己的唇,抬起头来,注视著她。她的睫毛扬
起了,一对浸在水雾里的眸子,好惊愕,好诧异,又好清亮,好晶莹的望著他。那颤抖、痉
挛、和哭泣都像奇迹般的消失了。她只是那样看著他,那样不信任的,恍惚如梦的看著他。
天窗外,已近黄昏的光线柔和的射了进来,把她的脸笼罩在一片温柔的落日余晖之中。
“嗨,心虹。”他试著说话,喉咙是紧逼而痛楚的,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这一
个意外的举动,使他自己都受惊不小。“你好些了吗?”他柔声的问,想对她微笑,却笑不
出来。她仍然惊愕而不信任的看著他,一瞬也不瞬。半晌,她抬起手来,用那纤长的手指,
轻轻的、轻轻的碰触他的嘴唇,低声的说:“你吻了我。”“是的。”他轻声说。她的身子
软软的倚在他的怀中,她的眼光也软软的望著他,然后,她低低叹息,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我好累,好疲倦,”她叹息著说:“我现在想睡了。想好好的睡一下。”“你可以好
好的睡一下。”他说,抱起她来,把她抱下了楼梯,抱进了书房里,他把她放在躺椅上,拿
了自己的棉被,轻轻的盖住了她。她阖上眼睛,真的睡了。星河28/5218
两小时后,心虹从一段甜甜的沉睡中醒来,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她首先看到的,就是
书桌上那盏亮著的台灯,和窗外那迷蒙的夜色。然后,她看到了狄君璞,他正坐在距离她不
远的地方,手里握著一本书,眼睛却静静的望著她。两人的目光一接触,他立刻站起来,走
到她面前,对她温存的一笑。“你睡得很好,”他低低的说。“现在,舒服了一点吗?”
她有些神思恍惚,一时间,她似乎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睡在这书房里。但是,立即,整
个下午的事都在她脑中飞快的重演了一遍。对过去的探索、阁楼、摇椅、写著名字的纸张、
小说,和那本小记事册!然后,然后是什么?她的眼光再度和狄君璞的相遇,她的心脏不禁
猛的一跳,一股热烘烘的暖流从胸口向四肢迅速的扩散。呵!他吻了她!这是真的吗?他竟
吻了她!她下意识的伸手抚摩自己的嘴唇,似乎那一吻的余温仍在。她的脸红了,像个初恋
的、羞赧的小妇人,她的头悄悄的垂了下去。“饿了吗?”他俯视她,声音那样温柔,那样
细腻,那样充满了一种深深切切的关怀之情,“我让阿莲给你下碗面,我们都吃过晚饭
了。”他站直了,想走到门口去。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的眼光楚楚动人的望著他。
“不要。”她轻声说。“不要离开我!请你!”
“我马上就来,嗯?”“等一下,我现在还不想吃。”
“那么,好吧。”他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她面前,用手按著她说。“你再躺一会
儿,好吗?看样子,你还有点懒懒的呢!”她依言躺著,用一只手枕著头,另一只手在被面
上无意识的摩挲著,她的思绪在游移不定的飘浮,半晌,她不安的说:“我来了这么久,家
里没有找我吗?”
“高妈在饭前来过了,小蕾告诉她,说你陪她玩累了,所以睡著了。我已经跟高妈说
过,要你父母放心,我晚上负责送你回去。所以,你不必担心,好好的躺著吧!”
她点点头。呵!小蕾!那个善于撒谎的小东西呵!她的思想又在飘浮了,飘出了书房,
飘上了阁楼,飘到了那本小册子里,她的眉头猛然皱紧,下意识的把头往枕头里埋去,似乎
这样子就可以躲掉什么可怕的东西。狄君璞用手抚摩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了过来,使她面
对著自己。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的望著她,脸上带著股坚毅和果断,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清
晰的说:“听著,心虹。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记起了过去的事,你一定感到又痛苦又伤心!但
是,那些事都早已过去了,你要勇敢些,要面对它们,不要让它们再来伤害你,听到了吗?
知道了吗?想想看,心虹,有什么可悲的呢?不是另有一段新的人生在等著你吗?”她瞅著
他,眼神是困惑而迷惘的。
“但……但是,”她怯怯的说:“‘过去’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一惊,紧盯著她。“怎么!”他愕然的说:“你不是已经记起来了吗?关于你和卢云
飞的一切!”“卢云飞?是了!”她像骤然又醒悟了过来,不自禁的闭了闭眼睛。“云飞,
对了,他的名字叫云飞。我常在阁楼里等他,我们相偕去雾谷,我们有时整日奔驰在山里,
有时又整日坐在阁楼中静静相对。他是爸爸公司里的职员,他有个弟弟叫云扬,他们住在镇
外的一个农舍中,生活很清苦。”
“你瞧!你不是都记起来了吗?”狄君璞兴奋的说。“但是,今天已经够你受了,我不
要你今天讲给我听。等过几天,你完全平静以后,你再慢慢的告诉我!”
“不!”她说,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努力的在思索著。她作了个阻止的手势,说:“别
打扰我,让我想!是的,父亲不赞成我和云飞恋爱,说他太油,太滑,太不走正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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