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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10 琼瑶(当代)
恋爱很痛苦,同时,我发现云飞对我并不忠实,他也追求心霞,又和江梨调情,还有别的女
人,很多很多。他要我跟他走,我始终没有勇气,因为我在潜意识中,并不信任他。可是,
另一方面,我又爱他爱得如疯如狂!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然后,爸爸把他从公司里开除
了,他们在霜园大吵,云飞又说要带我走。爸爸把我关了起来,然后,然后……”她尽力思
索,眉心紧紧的蹙在一起。“爸爸把我锁在屋里,我想逃出去。我哀求高妈帮助我,看在我
已死的母亲面上帮助我。然后……然后……然后……”她睁大眼睛,惊慌的看著他。“然后
怎样了?我怎么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然后我就生病了吗?就失去记忆了吗?”狄君璞凝视
著她。一开始,那记忆的绳索已经理清楚了,可是到了这重要的关口,就又打了结。在心理
学上要分析起来,从她出走到云飞的死,一定是她最不愿回忆的一段,一定也是对她最痛苦
的一段。他沉吟了一下,提示的说:
“记得萧雅棠吗?”“萧雅棠……她不是云扬的女朋友吗?长得很美的一个女孩子。”
“她是云扬的女朋友吗?”他追问。
“怎么……她……啊,是的,她和云飞也有一手,这就是云飞,他还说他在这世界上只
爱我一个!他欺骗我,他玩弄我,我为他可以死,而他……而他……”她喘息,又不能自已
的愤怒了起来。“而他这样欺侮我呵!”
“你怎么知道他和萧雅棠也有一手呢?”他再问。
“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她暴怒的说,眼睛冒著火。“我不知道怎样知道的,但
是我知道了!他欺侮我,他骗我!他是魔鬼,他不是人!而我那样爱他,那样爱!我可以匍
伏在他脚下,做他的女奴!他却欺侮我,那样欺侮我呵!”
他坐到她的身边,拥住了她,捧著她的脸,抚摩她的头发,温温柔柔的望著她。“别生
气,心虹,别再想这些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来,擦干眼泪,擤擤鼻涕吧!”
她在他的大手帕里擤了擤鼻子,擦净了脸。坐起身来,她望著他。她的长发蓬松著,双
眸如水,那神态,那模样,是楚楚堪怜的。“怪不得,”她幽幽的说:“我总是觉得有人叫
我跟他一起走!怪不得我总是觉得忧郁,怪不得我总依稀恍惚的觉得我生命里有个男人,原
来……原来是这样的!”
“抛开这件事,不许再想了,心虹!”狄君璞站起身来。正好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打开
房门,是笑容满面的老姑妈,手里正捧著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笑吟吟的说:
“我听到你们在屋里讲话,知道梁小姐一定睡醒了,快趁热把面吃了吧!”她走进来,
笑著对心虹说:“梁小姐,你多吃一点,包管就会胖起来,身体也会好了!”
心虹有些局促,慌忙推开棉被,坐正身子,羞涩的喃喃著:“这怎么好意思,姑妈!”
“别客气,这是我自己下厨做的呢,就不知道梁小姐是不是吃得来!”老姑妈笑著说。
狄君璞已经端了一张小茶几,放在心虹面前,姑妈把面放在小几上,一叠连声的说:
“快吃吧,趁热!来,别客气了。”
心虹只得拿起筷子,老姑妈看著她吃了几口,殷勤的问著咸淡如何,心虹表示好极了。
老姑妈有些得意,更加笑逐颜开了。看了看心虹,再看了看狄君璞,她心中忽然有了意外之
想,真的,为了美茹,狄君璞已经消沉了这么久。眼前这个女孩,又有哪一点赶不上美茹
呢?难得她和小蕾又投缘。虽然对狄君璞而言,心虹是显得太年轻了一点,但是,男的比女
的大上十几岁,也不算怎么不妥当。假如……假如……假如能成功,老姑妈越想越乐,忍不
住嘻嘻一笑,那才真好呢!她可别在这儿夹萝卜干碍事了!她慌忙向门口走,一面对狄君璞
说:“君璞,你陪梁小姐多谈谈哦,碗吃好了就放著,明天早上阿莲会来收去洗。我照顾小
蕾睡觉去,你就别操心了,只管陪梁小姐多聊聊。嘻嘻!”她又嘻嘻一笑,急急忙忙的走
了,还细心的关上了房门。她这一连两个嘻嘻,使心虹莫名其妙的涨红了脸。狄君璞也不自
禁的暗暗摇了摇头,他知道老姑妈在想些什么,自从美茹离去以后,她是每见一个女孩子都
要为他撮合一番的。
心虹吃完了面,她是真的饿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她的好胃口使狄君璞高兴,望著
她,他问:
“再来一碗?”“不了,已经够了,真的。我平常很少吃这么多。”用狄君璞的手帕擦
了擦嘴,她站起身来,想收拾碗筷,狄君璞说:
“让它去吧!”他们把茶几搬回原位,心虹把躺椅上的棉被折叠好了,把碗筷放到一边
去,又去盥洗室洗了洗手脸,折回到书房里来,她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翻了翻狄君璞桌
上的手稿,她没有说话,沉默忽然间降临在她和狄君璞之间了。
在这一刻,他们谁都没有再想到云飞,和那个遗忘的世界。他们想著的是那一吻,是未
定的前途,是以后的故事,和他们彼此。室内很静,窗外的穹苍里,又有月光,又有星河。
室内,台灯的光芒并不很亮,绿色的灯罩下,放射著一屋子静静的幽光。她坐在灯下,长发
梳理过了,整齐的披在背上。那沉静的、梦似的脸庞,笼罩在台灯的一片幽光之下。那眼神
那样朦胧,那样模糊,那样带著淡淡的羞涩,和薄薄的醉意。温柔如梦,而光明如星!他看
著她,不转睛的看著她,心里隐约的想著梁逸舟对他说过的那些警告的话,但那些话轻飘飘
的,像烟,像云,像雾,那样飘过去,在他心中竟留不下一点重量和痕迹。他眼前只有她,
他心里,也只有她!
那沉默是使人窒息的,使比言语更让人心跳,更让人呼吸急促,更让人头脑昏沉的。他
慢慢的移近了她,站在她对面,隔著一个书桌,对她凝视。她迎视著他,他可以在她的瞳仁
中看到自己。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卷弄著一张空白的稿纸,把它卷起来,又把它放开,放开
了,又卷起来,是一只神经质的,忙碌的小手!终于,他的手盖了下来,压在那只忙碌的小
手上。而她呢?发出了那样一声热烈的、惊喜的、压抑的轻喊,就迅速的低下头来,把自己
的面颊紧贴在他的手背上,再转过头去,把自己的唇压在那手背上。星河29/52
他的心猛跳著,跳得狂烈,跳得凶野。这可能嘛?那磨碎的细沙又聚拢了,重新有一个
完整的生命和一份完整的感情,这可能吗?他望著那黑发的头颅,这不是也是一颗磨碎了的
细沙吗?两粒磨碎了的细沙如果相遇,岂不是可以重新组合,彼此包容,结为一体?不是
吗?不是吗?不是吗?他的呼吸急促了,他兴奋著,也惊喜著。翻转了自己的手,他托住了
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托起来。天哪!她有怎样一对热烈而闪烁的眼睛呀!他觉得自己被融解
了,被吞噬了。他喘息的低唤:“心虹!”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嗯。”她轻哼著。“这是真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眼光如梦。“请你告诉我。”
“这是真的!”他说,突然振奋了。“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了。”他喉咙喑
哑。“过来!”他说,几乎是命令的。
她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直走到他身边。仰著头,垂手而立。她脸上焕发著光采,眼
睛清亮如曙色未临前的晨星。面如霞,眉如画。那小小的嘴唇嫣红而湿润,轻嘬著一个少女
的梦和火似的热情。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擂鼓似的猛击著,他的头昏昏然,目涔涔然,眼前只
看到那焕发的,燃著光采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哑著声音,他还想抗拒自己的意识:
“你可想离开这儿?”“不,我不想。”她说。
他叹息,揽住她,他的唇压了下来,压在她那温软的、如花瓣似的唇上。她紧偎著他,
她的手环抱著他的腰,她热烈的响应著他。她所献上的,不止是她的唇,还有她那颗受过创
的、炙热的、破碎过而又聚拢来的那颗心。他的唇如火,他的心如火,他的头脑里也像在烧
著火。意识、思想,都远离了他,他只一心一意的吻著,辗转的、激烈的吻著。
这就是人类最美丽的一刻,不是占有,不是需索,而是彼此的奉献。在这一吻中,宇宙
已不再是洪荒,世界也不再是荒漠。整个地球、宇宙,和天地,都从亘古的洪荒中进入了有
生命的世纪。花会开,鸟会鸣,月会亮,星星会闪烁,草木向荣,大地回春,人——会呼
吸,会说话,会哭,会笑,会——爱。狄君璞抬起头来,用手捧著她的脸,他望著她。她星
眸半掩,睫毛半垂。醉意盎然的脸庞上半含微笑半含愁。这牵动他的神经,搅动他的五脏。
他拉著她在躺椅上坐下来,把她的手阖在他的双手中。他轻唤:
“心虹。”“嗯?”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是两粒浸在葡萄酒中的黑葡萄,带著那样多的
酒意望著他。
“你知道这意识著什么?”
“不需要知道。”她摇摇头,眼珠却忽然潮湿了。“你为什么不在四年前出现呢?”她
哀愁的问。“那么,我可以少受多少苦呵!而且,我献给你的,将是一个多么干净而纯洁的
灵魂!”四年前?四年前美茹还没有离开他,即使相遇,又当如何?人生,有的是奇妙的遇
合与安排。他深吸了口气,凝视著她,恳切的说:“你的灵魂永远干净而纯洁,心虹。在人
生的路上,在感情上,我们都经过颠踬和打击,我们都曾摔过跤,都曾碰得头破血流。但
是,现在我们相遇,让我们彼此慰藉,让我们重新开始。再去找寻那个我和你都深信的、存
在著的那个美丽的世界。好吗?心虹?”
心虹的眼里仍然漾著泪光,仍然那样痴痴的看著他。
“你会不会认为我不够完美?”她说:“我总觉得遗憾,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说:“你在乎吗?”
她摇摇头。“只愿是最后一个!”她说。
“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他接口,把她揽在胸前,让她那黑色的头紧倚在他宽阔的胸
膛上。
她闭上眼睛。“天哪!”她叹息的低语。“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我是多么的
疲倦。像在浓雾里茫无目的的追寻!我奔跑!我寻觅!我经常落入那黑暗的深井里,又冷、
又潮湿、又孤独、又无助。我挣扎又挣扎,奔跑又奔跑!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旅程!现在,
我终于找到了港口。呵,你可让我这条疲倦的船驶入港口吗?”“是的,心虹。你休息吧!
让我来帮你遮著风雨,挡著波涛。你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事了,因为……”他吻吻她的头
发,他的嘴凑在她的耳边。“有我在这儿。”
“我们的前面没有风浪吗?”她低问。
他震动了一下。“即使有,让我去克服。我不要你担任何的心。”
她沉思片刻。“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的。”“如果你有了我,你能把你以前的太太完全忘怀吗?”
他沉默了一下。“你现在有了我,你能忘怀云飞吗?”“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事实上,
我早就不记得他了。我患了失忆症,不是吗?是你把他找回来的。”
“我是傻瓜!”他低语,诅咒的。“现在,你能再患失忆症吗?”“如果你希望我
患。”“我希望。”“已经患了!”她笑著说,抬起头来,天真而坦白的望著狄君璞:“现
在,我的生命像一张白纸一样的干净,这张白纸上,只写著一个名字;狄君璞!啊,”她凝
视他,猛的又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颈项。“啊!救我,狄君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唯
一的救星。救我!保护我,狄君璞,让我不要再遭受任何的风雨摧折了!”
他揽住了她,紧紧的,他的眼里有泪。是的,这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不止她,还有他。
在感情的途径上,他们都曾遭受过怎样致命的风暴!而现在,他们静静相依。在他们的前途
上,还会有风暴和雷雨吗?她,这个小小的、依附著他的人儿呵!他是不是有足够的力量,
来保护她,给她一段全新的、美好的未来?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胳膊更加强而有力的揽紧
了她。窗外,那天上的星河里,无数的星星在静悄悄的闪烁著,像许多美丽的、天使们的、
窥探著的眼睛。星河30/5219
一夜无眠,幸福来得那样快,那样突兀,狄君璞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当
早晨的阳光,灿烂的射入了窗内,一直照到他的床上,他仍不想起床。整夜,他脑子里都回
旋著她的影子,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凝视,她的沉思。还有她那份炙烈而奔放的热情。
呵,这是上天的安排吗?当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早已不能爱也不能恨的时候,他却会
搬到这农庄里来,神奇的碰到了心虹!偏偏她也是愁肠万斛,迷离失所。他还记得第一次听
到她在雾谷中婉转低吟: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现在,再也没有愁字了!生命是崭新的,感情是崭新的,那份喜悦,也是崭新的!“河
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也可驱遣。”哪!他翻身下床,披衣盥洗,眼前心底,都是一
片灿烂的阳光。昨晚,他并没有送心虹回家。他们相对而坐,在那份迷迷糊糊,朦朦胧胧,
恍恍惚惚的心情里,根本不知道时间的飞逝,然后,老高来了,他衔主人之命,前来接取小
姐,狄君璞只得让心虹跟著老高离去,他站在门口,看著他们隐入那月光下的枫林小径,看
著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再也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当时的心境,是惊?是喜?是温
柔?是迷糊?是充实?是空虚?是甜蜜?是惆怅?人类的一个“情”字,是几千百种句子,
也无法形容于万一的。
她昨晚睡得好吗?可曾也像他一样失眠?她现在起床了吗?她是不是在记挂著他呢?她
现在在做什么呢?唱歌?念诗?在花园中散步?几千几万个问题,几千几万种关怀。最后,
这些问题和关怀都汇合成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渴望:他要马上见她!他想立即去霜园。也由于
这一念头,他才认真的想起梁逸舟曾给过他的警告。他是不会喜欢这件事情的!当梁逸舟知
道之后,会怎么说呢?他会认为他在勾引心虹?在欺骗一个少女的心?他会反对?会坚持?
会认定心虹跟著他将会不幸?他想起梁逸舟对他说过的话:
“……那样一个生活在梦幻里的孩子,她是不务实际的,她常会冲动的走入感情的歧
途。她根本不会想到你比她大那么多,又是她的长辈,又有孩子,又有过妻子……”
“见鬼!”他不自禁的诅咒,谁规定过有孩子和“有过”妻子的男人就不能恋爱?为什
么爱上他就是“走入感情的歧途”?梁逸舟!你未免太不公平!他愤怒的咬了咬嘴唇。不
行!他非去看梁逸舟不可,他一定要铲除这条爱情之路上的荆棘!什么荆棘?天知道!这很
可能是一块阻路的岩石呢!
他走到客厅,老姑妈用一种含笑的,而又神秘的眼光迎接著他。说:“早餐想吃什
么?”“不,我不吃了,我马上要出去办点事!”
“爸!”小蕾在一边叫著:“我跟你一起去!”
“糊涂孩子!”老姑妈慌忙把小蕾拉进自己的怀中,笑吟吟的说:“你爸爸要出去办正
经事,怎么能带你去呢?你还是在家里陪著婆婆吧!”一面,她抬头看著狄君璞:“去吧!
办事去!回不回来吃午饭?”
“大概回来吧!”狄君璞没把握的说。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姑妈问。
“什么?”狄君璞没听懂,诧异的望著姑妈。
“你不带梁小姐回来吃午饭吗?”姑妈对他笑眯眯的挤了挤眼睛。“我自己下厨房,给
你们炒一个辣子鸡丁。”
狄君璞不禁失笑了,拍了拍老姑妈的肩膀,他笑著点了点头说:“不管怎样,我想吃你
的辣子鸡丁。”
走出了农庄,他丝毫也没有犹豫,就沿著那条小径,往霜园的方向走去了。小径两边的
枫树,这几天落叶落得十分的快,在树枝尖端,嫩绿中带著微红的新叶,正一片片的冒了出
来。这提醒了狄君璞,严冬将逝,春意先来。他踏著那簌簌的落叶,心头不知怎么,竟有点
儿暖烘烘的了。
“嗨!狄先生,我正要找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抬起头来,心霞正亭亭然的站在他面前,依然是一身火似
的红,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眸子正直视著他。“哦,是你,”他回过神来,如果是心虹多好!
“你怎么没去学校?今天没课吗?”“你一定日子过糊涂了,快过阴历年了,学校在放假,
我们有两星期寒假。”“哦,怪不得姑妈和阿莲整天忙著晒香肠!”狄君璞说。过年!随著
年龄的增长,他对过年的兴趣一年比一年淡,到了现在,过年反而徒增惆怅了。“你说你在
找我?”他问。
“是的。”“一面走一面说好吗?我正想去看你父亲。”
“为什么?为了姐姐吗?”心霞迅速的问。
狄君璞一惊,不自禁的看了心霞一眼,这个女孩子又知道些什么呢?她决非“无所为”
而来呵!
“你想说些什么?”他问。
“我想劝你放手!”她大声而有力的说。
“放手?你是什么意思?”
“云扬告诉我,你去看过他了,你也去找过萧雅棠,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她紧盯
著他,眼光和语气都是咄咄逼人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他轻声的说。
她站住了,深深的望著他。在一瞬之间,她眼底的那抹敌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一种恳挚的、祈求的、忧愁而深沉的眼光。“狄先生,你听我说。”她说了,语气是平和而
恳切的。“我希望你不要再深入的去打听姐姐的故事,这对姐姐并没有好处。你现在已经知
道得不少,我想,我不如坦白告诉你,假若你听了之后能够放手的话。姐姐是个个性很强的
人,她敢爱,她也敢恨,你不要看她外表文文弱弱,实在,她有一颗像火一般的心。我想,
我对不起姐姐,云飞……他……他曾追求我,我只是好玩,我太年轻,根本不懂事,所以,
也……也没有完全拒绝他,我好奇,我从没跟男孩玩过。云飞,他教我接吻,他劝我嫁给
他,他说我比姐姐可爱……”她苦恼的摇摇头。“我实在是幼稚!他满足了我的虚荣感!结
果,姐姐知道了一切的事……”“你不用告诉我,这一段我全知道了。”狄君璞打断了她。
“是吗?”她惊奇的,颤栗了一下。“那么,你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吗?”“原来你爸
爸竟不知道!”
“求你别告诉他!”她焦灼的说:“在爸爸心目中,我一直是个天真的小孩子,你别告
诉他好吗?”
“你放心,心霞,我要和你爸爸谈的事与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会吐露任何一
个字。”
她松了一口气。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她说:“我欺骗了姐姐,你猜姐姐发现之后怎么样?她抱
著我哭,没有讲一个字责备的话,我后悔得要死,她反而安慰我,她说,如果有人错,不是
她,不是我,应该是云飞!你懂了吗?所以,她后来在悬崖上杀了他!”“哦,原来你也给
你姐姐定了罪了。”狄君璞闷闷的、冷冷的说了一句。“你还是没有了解,”心霞有些烦躁
不安,她焦灼而急切的说:“算了,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当我们在悬崖顶上的栏杆边找到
姐姐的时候,姐姐并非完全人事不知的,爸爸抱住她的时候,她还曾睁开眼睛来,对爸爸说
了一句话,我那时正在旁边,那句话我们两个都听得很清楚,她说:‘爸,我终于杀了他
了!’说完,她就昏倒了,以后就一直没清醒过,等她真的清醒时,她就患上失忆症了。我
和爸爸,为了保护姐姐,都决定不提这句话,但我们心中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反而庆幸姐姐
是患了失忆症了。你懂了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不愿意你去追究真相的原因,你现在明
白了吗?你不会说出去吧?”他看著心霞,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一片坦白的真挚,他知道她说
的都是真话。掉头看著太阳,那明朗的天空,看不到任何的阴云,但他的心情却沉重了起
来。
“事实上,云飞也不是很坏,他只是用情不专。”她又说了下去。“在这件事件里,我
也不能逃掉责任,有时,我觉得我才是凶手!姐姐是无辜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姐姐
赎罪。”他深思了一会儿,觉得心中澎湃著一股难以遏止的激情,他忽然站定了,注视著心
霞,他的呼吸急促,他的眼睛闪亮,他的面颊发红。他很快的,一连串的说:
“听著,心霞!让我告诉你我心里所想的!不管有多少事实向我证明心虹推落了云飞,
甚至心虹亲口承认过,但是,我决不相信这件事!心虹会暴怒如狂,会痛不欲生,但是她不
会杀人!她连一条小虫子都不会伤害!这件坠崖的事件必然是个意外!我坚信不疑!因为我
知道心虹,她在绝望之时只会自苦,不会杀人!我知道她知道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她的每根
纤维,每个细胞,每丝细微的感情,我都知道!”
她惊愕的站在那儿,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样惊愕,她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然后,
她深吸了口气,喃喃的说:
“嗨,你爱上她了!”“是的!”狄君璞毫不掩饰的承认,仍然在激动的状况中。“我
爱上她了,不止我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是一棵枯死了的树又
发出了新芽,有了新的生命和生机,你懂吗?心霞,你一心想要帮助你姐姐,那么尽你的力
量吧,促成这件事!我现在要去见你父亲,他必然会反对,如果你真爱你姐姐,想办法帮帮
她也帮帮我吧!”
她的眼睛里闪耀著一片惊异的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瞪视著他,是震惊的,也是兴奋的。
然后,忽然间,她扬了一下头,把短发摔向脑后,对狄君璞很快的伸出一只手来,喜悦而激
动的嚷:“嗨,狄君璞!你有一个同志了!握手吧,让我们联盟促成这件事!你真是个奇异
的人,我不能不承认,你让我感动呢!但愿你也能同样感动我父亲!”
狄君璞握住了她的手,激动渐消之后,他惊奇于自己的表现竟像个初坠爱河的小伙子。
但是,他在心霞的眼睛里看到了眼泪,这个少女是真的感动了。她的眉毛高扬,她的眼睛发
亮,她的唇边带著那样欣慰的、激赏的笑。在兴奋与激动中,她竟说了句:“好好保护她
呵,姐夫。她在爱情上是受过伤的呢!”星河31/52
“你放心吧,心霞。”他松开了握著她的手,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穿过雾谷之后,霜园
在望了。狄君璞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他对心霞说:“有几句话我也想告诉你。”
“是什么?”她惊奇的。
“我昨天见到了云扬,”他诚挚的说,深深的注视她:“如果你错过了这个男孩子,那
么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她的脸红了,眼睛闪亮。
“你是说真话吗?”她问。
“当然!”“那么,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需要你的帮助呢!”
他们相对而视,都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层了解的情绪贯通了他们,在这一瞬间,他们
已成为最坚固的同盟了。
心霞看了看手表,叫了一声:
“哎呀,你必须快一点,要不然爸爸会到公司去了。我到楼上去陪著姐姐,你和爸爸的
谈话,最好不要让姐姐听到,等会儿爸爸一反对起来,姐姐又会大受刺激。”
看不出来,她的顾虑倒很周全,他们快步向霜园走去,到了大门口,心霞又站住了,叮
咛的说:
“如果爸爸反对,或说些你们不该恋爱的大道理,那么,你就问他,他年轻时是怎样恋
爱的?”
“什么意思?”狄君璞不解的问。
“我告诉过你,我妈不是我爸的第一任太太,但是,在我另外那个母亲未死以前,我爸
就和我妈恋爱了。所以,很多人说心虹的母亲是给我爸和妈气死的。她死后才三个月,我爸
就娶了我妈。所以,我爸应该可以了解爱情的那份强烈。”
狄君璞不禁想起心虹在那本小册子中写的,关于她母亲的事。他点点头,说:“谢谢你
给我的资料,但我希望我用不著这件武器才好。”
“那么,你还没有完全了解我的父亲!”心霞说:“你只看到他温和的一面,还没看到
他的坏脾气,和固执起来的蛮不讲理。总之,别让他打败你!”
“我不认为自己会被打败!”
他们又彼此交换了一瞥,才迈进霜园的大门。梁逸舟已走出客厅,正站在花园里,等著
老高开车子过来。心霞急急的迎上前去说:“爸爸,狄先生来看你,他说有话要和你谈。”
梁逸舟诧异的看了狄君璞一眼,后者脸上那份宁静、沉著、和坚定的神情使他吃惊了。
他想起昨日心虹曾整日待在他那里,心里已隐隐猜到狄君璞的来意。一种强烈、不安的情绪
升进他的心中,他对狄君璞点了点头,就默默的走进客厅,领先向书房走去。心霞对狄君璞
做了个鼓励的眼色,又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上冲去了,在楼上,正
传来心虹低而柔的歌声,在唱著“教我如何不想他”。
20
这是第二次,狄君璞在这间书房里和梁逸舟谈话,那一次是深夜,这一次是清晨,这两
次的谈话,无论在气氛上,内容上,都有多么大的不同!梁逸舟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备战的
姿态,燃起一支烟,他沉坐在那张安乐椅中,除了深深的、不断的喷吐著烟雾以外,他什么
话都不说,只是等著狄君璞开口。这种气氛是逼人的,但是狄君璞并没有被梁逸舟吓著,他
也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平平静静的说:
“梁先生,我今天来,是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把心虹嫁给我。”梁逸舟瞪视著狄君
璞,他虽然已揣测到了狄君璞此来必定与心虹有关,但是仍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
突兀的一句话。他的确吃惊不小,但,他并没有把惊异的神色流露出来。喷出一口浓浓的烟
雾,他透过那层烟雾,直视著狄君璞的脸,不慌不忙的说:
“君璞,你可能是工作过度了!”
换言之,这句话也就是说:“你昏了头了!”狄君璞轻蹙了一下眉头,迎视著梁逸舟的
眼光,他的眼神是坚定而沉著的。“梁先生,我没有工作过度,我的理智和感情都非常清
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反对这件事,你上次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我并没有
忘怀。但是,我仍然请求你,把心虹嫁给我!”“你认为你配心虹是很合适的吗?”梁逸舟
问,对方那种冷静,那种安详,那种坚决和胸有成竹的态度使他激怒了。当初他把农庄租给
他的时候,再也不会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他简直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他不止
生狄君璞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那农庄,早就该放把火把它烧成平地,又不在乎几个钱,
干嘛要把它租出去?出租也罢了,又偏偏租给什么劳什子的作家!这种人天天编故事,编糊
涂了,就要把自己编成故事的主角。所以很少的作家会有幸福安定的婚姻,就在于他们时时
刻刻要当主角。不行!这件事是怎样也谈不通的,他必须断绝他的念头!
“我认为我会给心虹幸福和快乐。”狄君璞答复了他的问题。“我会尽我的全力来爱护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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