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15星河

琼瑶(当代)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星河
琼瑶

心虹依稀又来到那条走廊里。
那条走廊好长好长,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墙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处处都弥漫著
一份阴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气息。心虹赤裸的小脚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颤巍巍的擎
著一支蜡烛,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颤抖。她畏怯的、瑟缩的向前迈著步子。恐惧、
惊惶,和强烈的渴望压迫著她。她茫然四顾,走廊边一扇扇的门,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多!
但是,他们把母亲藏到哪儿去了?妈妈!她的心在呼号著;妈妈!妈妈!四周那样安静,那
样窒息的安静,妈妈!妈妈!一滴滚热的蜡烛油滴落在她手上,她惊跳起来,哦,妈妈!妈
妈!她站定,发著抖倾听,然后,从一扇门里传出一声那样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惨号。哦,
妈妈!妈妈!她冲过去,扑打著那扇门,哭泣著狂喊:
“妈妈!妈妈!妈妈!”
门开了,出现的是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来,父亲的声音疲倦而苍
凉的响著:
“噢,心虹,你不能进去,好孩子,你的母亲,刚刚去世了!”“妈妈!妈妈!”她哭
喊著,在父亲的肩上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哦,妈妈!妈妈!她的头痛苦的转侧著,妈妈!妈妈!走廊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妈
妈!妈妈!她像掉在一个冰凉的大海里,柔弱,孤独,而无依。妈妈!妈妈!她不住的狂
喊,挣扎。她要离开那走廊,离开那走廊,她挣扎,挣扎,挣扎……“心虹!心虹!醒一
醒,怎么又做恶梦了?心虹?”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额上,摇撼著,抚摩著。她一惊,陡的清醒了过来,长长的
吐出一口气,她在惊悸中张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灯光明亮,那裱著玫瑰花壁纸的房间决不是
什么阴森的长廊,那深红的窗帘静悄悄的掩著,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玻璃吊灯,明亮的放射著
一屋子柔和的光线。她躺在床上,蜷缩在那温软的锦缎和棉被之中,手上决没有烛油烫伤的
痕迹,她也决不是一个四岁的、找不著母亲的小女孩!是的,母亲!她的母亲正坐在床沿
上,带著那样混和而安慰的笑,半忧愁半担心的望著她。
“怎么了?心虹?”她问,拭去了心虹额上的冷汗。
“哦,妈,没什么。又是那些讨厌的梦!”心虹说,仍然有些儿震颤。“我在叫吗?”
“是的,我听到你在喊,就进来看看是怎么了?梦到什么?”
“没……没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心虹嗫嚅的说,不自觉的轻蹙起眉梢。吟芳坐在床
边上,忧愁的看著心虹。她知道她是记得的,她在叫著妈妈!叫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小婴儿!
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个妈妈。吟芳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摔了摔头,她强迫
自己摔开某些思想,对心虹勉强的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别做梦了,晚上的药吃过了吗?”
“吃了。”“那么,睡吧!”她本能的整理著心虹的被褥。“别想得太多,嗯?”心虹
望著她,也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对不起,吵醒了你。”是礼貌吗?但却多么疏远,明显的
缺少了一份母女间的亲昵。心霞就不会这样说,她会滚在她怀中,撒娇撒痴的拉住她的衣服
不放她,嚷著叫:“不许妈走,陪我睡!”当然,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心霞才十九岁,心
虹到底已经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对心虹又投去了忧愁的一瞥,就默默的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亲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门一阖拢,她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弓著膝,她把下
巴放在膝上,呆呆的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钟,她知道,她又将无眠
到天亮,近来,那每晚临睡时的镇定剂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为每夜必定的课程。
夜,为什么总是那样漫长?
干脆掀开了被,她跨下床来,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著的晨褛,她穿上了,系好带子,走
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她凭窗而立,迎面一阵带著秋意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机伶伶的打
了个冷颤。真的,夜凉如水。她双手抱著胳膊,仰头看了看那黑暗的穹苍。那广漠无边的天
空里,晓月将沉,疏星数点。她望著那些星星,那一颗颗闪熠著的星星,下意识的在搜寻著
什么。夜风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凹中回响。秋深了,夜也深了。离天亮还有多久?她一瞬也
不瞬的看著那些星光,再过一段时间,那些星光会隐没在曙色的黎明里。又一阵风来,她闭
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模糊的想起长恨歌中的句子:“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
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一种难言的怆恻跟随著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头,她骤然垂下头去,用手蒙住脸,无声
的啜泣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来,跄踉的走到梳妆台前,在椅子里坐下来,对著镜子,她
瞪视著自己,一时间,她茫然而困惑。镜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苍白,而那对含泪的眸子里
却像燃烧著火焰,那样清亮,那样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了?隐隐
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的、幽幽的说:
“我愿为你死!我愿为你死!”
她猛的一摔头,那声音没有了。镜中的脸显出了一份惊愕和仓皇。怎么了?到底是怎么
了?她从没有死去的朋友,从没有!这些都是幻觉,她知道,都是幻觉!总是这样,那些恶
梦,那些幻觉,那些莫名其妙的怆恻之情!这种种种种,像蛛网般把她重重缠住,她总是挣
不出去。然后,有一天,她会被这些蛛网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须振作起来,她必须!她
想起李医生在她出院时对她说的话:
“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乐起来,心虹,你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是吗?没有
什么该烦恼的事吗?她蹙起眉,脑中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她抓不著的
影子,好模糊,好遥远,但是,它存在著!她惊惧的屏息静思,有谁在窗外低唤吗?有谁?
声音那样迫切,那样凄凉,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冲到窗前,张大眼睛向外注视。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色
里,花影被风摇动。除树木花影外,什么都没有。那声音已消失了,只有风声,萧萧瑟瑟,
在秋意浓郁的深山里回荡。而远处的天边,第一线曙光已把山巅燃亮了。星河2/522
梁逸舟下楼吃早餐的时候,餐厅里依旧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儿用烤面包机烤著面
包,高妈在一边帮忙服侍著。他大踏步的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来,高妈立即送上了一份牛
奶和煎蛋,一面含笑问:
“老爷,还要点什么?”
“够了,”梁逸舟说,看了吟芳一眼:“给我两片面包,要——”“烤焦一点。”吟芳
接口说,对著梁逸舟,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么多年了,你每次还是要叮嘱,还怕我摸不
熟你的习惯。”取出面包,她慢慢的在上面涂著牛油。梁逸舟下意识的打量著妻子,他惊奇
经过这么漫长的二十几年,她仍然能引动他心腑深处的那份柔情。这个早上,吟芳显得有几
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没有睡好。抬起头来,他望了望那寂静的楼梯。“我看,我们家永
远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辈的似乎比老一辈的还懒散!”他有些不满的说。
“哦,别苛求,逸舟。”吟芳很快的说:“她们还是孩子嘛!”“孩子?”梁逸舟盯著
吟芳:“别糊涂了,她们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经满十九,心虹都过了二十四了,如果心
虹结婚得早,我们都是该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纪越大,就越纵容孩子了!”
“别说了吧,”吟芳轻蹙了一下眉梢。“你明明知道……”她咽下了说了一半的句子,
一层轻愁不知不觉的飘了过来,罩在她的面庞上。她把涂好牛油的面包递给逸舟,又轻声的
说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怜的……”
“我告诉你毛病出在那里,”梁逸舟打断了她:“就出在我们太宠她了,如果早听
我……”
“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声。
逸舟怔了怔,接触到吟芳那对带著点儿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头立刻掠过一阵怛恻。不
自觉的,他把手压在吟芳的手上,声音顿时柔和了下来:
“抱歉,吟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吟芳瞅著他,嘴角有个微弱的笑。“我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会
好转的。”
“我相信你。”逸舟说,收回手来,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视著吟芳。
“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狄家今天就要搬进农庄了。”“今天吗?”吟芳皱了皱眉。“你有
没有告诉那个狄——狄什么?”“狄君璞。不,我什么都没对他说。”
“哦,我希望,”吟芳有些不安的说:“我希望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才好。”“你放
心,”逸舟吃著早餐:“狄君璞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那人稳重而有深度,即使他听说了什
么,他也不会妄加揣测。”
“我想你是对的,”吟芳也开始吃早餐。“总之,老让农庄空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事实
上,”她的声音变低了:“早几年就该把它租出去了。那么,或者不至于……”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了,她转过身子,面对楼梯,
心霞正三步并作两步的从楼上冲下来,手里抓著一叠书,穿了件红色套头毛衣和黑长裤,满
头短发乱蓬蓬的,掩映著一张年轻、红润,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脸庞,她看来是精神饱满而且
充满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边,她抓了一块面包就往嘴里塞,一面口齿不清的嚷著说:
“爸爸,妈!我不吃早饭了,第一节有课,我来不及了,还得赶公路局的班车!”“站住!
心霞,别永远毛毛躁躁的!”梁逸舟说:“安安静静的把早饭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
起进城,我让老高兜一下,先送你去学校!”
“真的?”心霞扬著眉毛问,难得父亲愿意让她搭他的车,梁逸舟一向主张孩子们要能
吃苦,不能养成上学都要私家车送去的习惯。她跑回到餐桌边,在父亲的面颊上闪电似的吻
了一下,笑嘻嘻的说:“这才是好爸爸,事实上啊,不让我搭您的车,是件完全损人不利己
的事儿!”
“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著,声音却怎样也严厉不起来,你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
撒娇撒痴的女儿板脸呢!“记住,已经是大学生了啊!”“等我当老祖母的时候,”心霞含
著一口面包,又口齿不清了:“我还是你的女儿,爸爸,所以,别提醒我已经读大学了。”
“不要含著东西说话,”吟芳说:“不礼貌。”
“妈,您知道所有当父母的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瞧!
居然批评起父母来了!”吟芳笑著说:“这孩子越大越没样子!”“还不是……”梁逸舟刚
开口,心霞就抢著对母亲一本正经的接了下去:“……你惯的!”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
逸舟也笑了起来,心霞对父亲调皮的挤著眼睛笑,连那站在一边的高妈,也忍俊不禁。就在
这一片笑声中,楼梯上一阵轻微的响动,心虹慢慢的走下楼来了。她穿著件长袖的黑色洋
装,披著一头乌黑的长发,衬托得那张小小的面孔更加白皙了。她瘦削而苗条,举步轻盈,
像一只无声无息的小猫。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望著她,笑声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轻松的空气
在刹那间隐逸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静。
心虹来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气的变化,她对大家看了一眼,勉强的想笑笑,但
是,那笑容还没有成形就在唇边消失了。她低低的叫了声:
“爸爸,妈,早。”“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来,用一种夸张的活泼,对心
虹说,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给她。“姐,你该多喝点牛奶,那么,你就会胖起来。”
“昨晚睡得好吗?”梁逸舟看著心虹问,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
来告诉他,他也知道她并没有睡好。“还好,爸爸。”心虹说,声音温柔而细致。这种温
柔,使梁逸舟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娇娇怯怯的小女儿!
“你要多吃点!”吟芳把抹好牛油的面包递给心虹。
“哦,我不爱吃牛油。”心虹低低的说。
“当药吃,嗯?”吟芳望著她,关怀的。几乎是低声下气的。“那……好吧!”心虹虚
弱的笑了笑,顺从的接过了面包。高妈已急急的把一个刚煎好的蛋,热气腾腾的端了出来,
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皱皱眉头,叫了声:“哦,高妈!”
“小姐!”高妈堆了一脸的笑,请求似的看著心虹。
“哦,好吧!”心虹无奈的轻叹了一声:“看样子,你们都急于想把我饱成大胖子
呢!”埋下头,她开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热气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显得迷蒙而
模糊了。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没有?”心霞抱著书本,焦灼的问。“你再不动身啊,我就
迟到迟定了!”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来。“高妈,老高把车子准备好了没有?”“早就好
了。”高妈说。
“姐,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吃的回来?”心霞回头看著心虹,亲热的微笑著。“不要
了,我不想吃什么。”“那么……我早些回来陪你!再见啊!”
“再见,爸!再见,心霞!”
“爸,你快一点嘛,快一点嘛!”心霞一叠连声的催著,不由分说把手臂插进父亲的手
腕里,拖著梁逸舟往大门外冲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儿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的喊:
“看你,成什么样子?永远像个长不大的野丫头!真烦人!将来嫁了人也这股疯相怎么
办?”
“我不嫁人!”“哼!我听著呢,也记著呢!”
“哈哈哈哈!”心霞开心的笑著,父女两人消失在门外了。立刻,汽车发动的声音传了
过来,他们走了。
这儿,心霞一走,房内就突然安静了。心虹低下头,开始默默的吃著她的早餐。吟芳也
不说话,只是悄悄的注视著心虹,带著一种窥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
微蹙的眉梢上压著厚而重的阴霾。那蒙蒙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层梦幻之中,她看来心神恍惚而
神思不属。
很快的,心虹结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身来,对吟芳说:“我出去散散步,
妈。”
吟芳怔了怔,本能的叫了声:
“心虹!”“怎么?”“别去农庄,狄家今天要搬来了。”
“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好久之后,才慢吞吞的问:“那
个姓狄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住到这个荒僻的农庄里来?”
“你爸爸说他是个名作家,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我们也高兴有这样的邻居,否
则,农庄一直空著,房子也荒废了。”心虹沉思了片刻。“名作家?他的笔名是什么?”
“这……我不知道。”“难得——他竟会看上农庄!”心虹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转过身
子,她不再和母亲谈话,径自走向屋外去了。
瑟瑟的秋风迎著她,清晨的山凹里带著凉意。这幢房子建筑在群山环绕中,一向显得有
些孤独,但是,山中那份宁静和深深的绿意却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枫林,秋天
来的时候,嫣红一片,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处处都是画意。所以,梁逸舟给这幢房子取了
一个颇饶诗意的名字,叫“霜园”,取“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觉得,父亲不
仅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更是个诗人和学者。如果不是脾气过于暴躁和固执,他几乎是个十
全十美的人。
走出霜园的大门,有一条车路直通台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径,
可以一直走向深山里,或者到达山巅的农庄。心虹选择了那条小径,小径两边,依旧是枫树
夹道,无数的羊齿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枫林之间,偶尔杂著一些紫色的小野花和熟透的、鲜
红的草莓。心虹在路边摘了一支狗尾草,无意识的摆弄著,一面懒洋洋的,向山中走去。她
深入了山与山之间,这儿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点,几株枫树缀在绿
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开时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耸立在谷中。平坦的,可坐可卧,尖耸的,
直入云霄。岩石缝中长满青苔,许多枫树的落叶,洒在岩石上。岩石的基部,一簇簇的长著
柔弱的小雏菊和蒲公英,黄色的花朵夹杂在绿草中,迎风招展,摇曳生姿。她走了过去,选
择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露珠在草叶上闪烁,谷深而幽,弥漫著迷蒙
的晨雾,树木岩石,都隐隐约约的笼罩在一片苍茫里。这是她的山谷,她所深爱的所在,由
于四面环山,太阳要到中午才能直射,所以整个山谷,不是笼罩在晨雾迷蒙中,就是在黄昏
时的暮色朦胧里。因此,心虹叫它作“雾谷”。经常在这儿流连数小时,也经常在浓雾中迷
失了自己。现在,她就迷失了。顺著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巅上的农庄,那农庄建
筑在山头的高地上,一面临著峭壁,从她坐著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围著的栏杆,和斜伸
出栏杆的一棵巨大的红枫。她呆呆的仰视著,不由自主的陷入了一份沉思里,她忘记了自
己,忘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只是出神的看著那栏杆,那枫树,和那掩映在枫树后面的农
庄,她是真的迷失了。然后,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清晰而有力的在说:“心虹,跟
我走!心虹,跟我走!”星河3/52
她惊跳起来,迅速回顾,身边一片寂然,除了岩石和树木,没有一个人影。她颤栗的用
手摸摸额角,满头的冷汗,而一层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却从她的背脊上很快的蔓延开
来。

经过了三天的忙碌,狄君璞终于把新家给安顿好了。这农庄,高踞于山巅之上,颇有种
遗世独立的味道,呼吸著山野中那清新的空气,听松涛,听竹籁,听那些小鸟的啁啾,狄君
璞觉得自己像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一般,整个人都从那抑郁的、窒息的消沉中复苏了过来。
不止他对这山野有这样的反应,连他那小女儿,六岁的小蕾,也同样兴奋不已,不住的在农
庄里里外外跑出跑进,嘴里嚷著说:
“爸!这儿真好玩!真好玩!我摘了好多红果果,你看!还有好多花呢!”真的,山坡
前后,显然当初曾被好好的经营过,栽满了美人蕉、牵牛花、木槿,和扶桑,如今,由于多
年乏人照顾,那些花都成了野生植物,山前山后的蔓生著,却也开得灿烂,和那绚丽的红枫
相映成趣。这儿是个世外桃源,狄君璞希望,他能在这桃源里休憩一下那困乏的身心,恢复
他的自我。而小蕾也能健康起来,如果不是为了小蕾,他或者还不至于下这样大的决心搬
来,但是,医生的警告已不容忽视:
“这孩子需要阳光,需要到一个气候干燥的地方去居住一阵,你知道,气喘是种过敏性
的病,最怕的就是潮湿!小蕾必须好好照顾,她已经太瘦太弱了!”
他终于搬来了,在他这一生,将近四十年,他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小蕾。他已失去
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小蕾,决不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只要小蕾能够活
泼健康!看到仅仅三天工夫,孩子的面颊已经被阳光染红了,他有说不出来的欣慰,也有一
份难言的辛酸,他知道孩子除了阳光还需要什么。美茹!你真不该离去呵!
对于搬到农庄来,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妈和阿莲了。阿莲是怕寂寞,她的玩伴都在
台北,好在狄君璞每个月许她两天假日,而农庄到台北,也不过坐一小时的公路局车,她在
狄家已经五年了,怎么也舍不得那个她抱大的小小姐,所以也就怪委屈的跟来了。老姑妈
呢,这把一生生命的大半都用来照顾狄君璞的老太太,只是叽叽咕咕的说:
“太不方便了!君璞,我就不知道每天买菜该怎么办?这里下山到镇上要走二十分钟
呢!”
“反正我们有大冰箱,让阿莲一星期买一次菜就行了!多走点路,对她年轻人只有好
的!”
事实上,搬来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工,从山坡的小径上来到农庄,提著
一大包的东西,笑嘻嘻的说:
“我是老高,梁先生家的司机,我们太太叫我送点东西来,怕你们刚搬来一切不便。我
老婆也在梁家做事,每隔三天,我就开车送她去镇上买菜,我们太太说,如果你们买菜不方
便,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带来!”
梁太太!她想得倒挺周到的,那一包东西全是食物,从鸡蛋,火腿,香肠,到生肉应有
尽有,老姑妈乐得合不拢嘴,也就再也不提买菜不便的事。事实上,在以后的生活中,买菜
确实也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烦恼。
刚搬到农庄来,狄君璞对于它的地理环境,还没有完全弄清楚。随后,他就知道了,农
庄有条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镇上,然后去台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园”,却只有山中的小
径可通,这小径也可深入群山之中,处处风景如画。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
年前,把这附近的几个山都买下来。在这山头建上一座古朴而粗拙的农庄,虽然他的“务
农”是完全失败了,逼得他放弃了羊群、乳牛,和来杭鸡,又转入了商业界。最后,竟连农
庄也放弃了,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霜园”。可是,这些荒山却在无形中被开发了,山中
处处可以找到小径,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条小径都可通往一个柳暗花明的另一境
界。仅仅三天,狄君璞就被这环境完全迷住了。农庄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材,大大的
木头柱子,厚重的木门,和粗实的横梁。木头都用原色,门窗都没有油漆,却“拙”得可
爱。屋子里,也同样留著许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笃笃的矮桌,不知怎么很给人一
种安全踏实的感觉,那宽敞的房间,也毫无逼窄的缺点。对于一些爱时髦的人来说,这房
子,这地点,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对狄君璞,却再合适也没有。农庄的建筑面相当
广,除了一间客厅外,还有五间宽大的房间,现在,其中一间作了狄君璞的书房,四壁原有
木材作的隔架,如今堆满了书。书,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宝贵的财产了。其他四间,
分别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妈,和阿莲的卧室。除了这些房间之外,这农庄还有一个阁楼,
里面似乎堆了些旧家具、旧书籍,和箱笼。狄君璞因为没有需要,也就不去动用它。在农庄
后面,还有几间堆柴、茅草,和树枝的房间,旁边,是一片早已空废的栅栏,想当初,这儿
是养牛羊的所在,鸡舍在最后面,现在也空了。农庄的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广场,上面有好
几棵合抱的大树,一株红枫,洒了一地的落叶。树木之间,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红的、
白色的……灿烂夺目。农庄的后面,却是一座小小的枫林,那些巨大的红枫,迎著阳光闪
烁,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刹那时的天空。枫林的一边临著悬崖,沿著悬崖的边缘,全
牢固的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整个农庄,只有这栏杆漆著醒目的红油漆。栏杆外面,悬崖深
陡。这栏杆显然还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这一定是梁逸舟说定了把房子租给他住之后,知
道他有个六岁的小女儿,才派人修建了这排栏杆。梁逸舟的这些地方,是颇令人感动的。
搬家是个繁重的工作,尤其对一个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烦人的,如果没有老姑妈,
狄君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总算忙完了。这天黄昏,狄君璞才算真正
有闲暇走到山野里来看看。
沿著一条小径,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丛里开著芦花,一丛丛细碎的、白色的花
穗在秋风中摇曳,每当风过,那一层层芦穗全偏倚过去,起伏著像轻风下的波浪。几株黄色
的雏菊,杂生于草丛之间,细弱的花干,小小的花朵,看来是楚楚动人的。枫树的落叶飘坠
著,小径上已铺满了枯萎的叶子,落叶经过太阳的曝晒,都变得干而脆,踩上去簌簌作声。
两只白色的小蛱蝶,在草丛里翩翻飞舞,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
的阳光在小蛱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层闪亮的嫣红。这秋日的黄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
在薰人欲醉。狄君璞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深山里,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在这秋日的柔风里,
在这落日的余晖下,他有种崭新的、近乎感动的情绪,那几乎是凄凉而怆恻的。他不自禁的
想著前人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份感触。
他是深深的被这山林所震慑了。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著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谷,遍布著嵯峨的巨
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满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一朵一朵,
熙攘著,堆积著。谷里有些儿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
在谷内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这儿,她会怎样?
不,她不会喜欢这个!他知道。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
就更重了!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
息。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的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
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摇头,回身望著农庄,是的,从这儿可
以清楚的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
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
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
喃喃的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
样的: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
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的,他倾听著,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
脆:“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眉向酒边暂展,酒后依旧见。枫叶满垣阶红万片,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
却遣霜风吹卷,直到沙岛远!”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著股恻然的、无奈的幽
情。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
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踪著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著
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著他出
现的方向。穿著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著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
拂著,掩映著一张好清秀、好白皙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的吃了一
惊,她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
惶与畏怯,那样怔怔的瞪著他。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
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哦,对不起,”他结舌的说,不敢走向前去,
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扰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
里。”星河4/52
那少女继续瞪著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
握著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著的一本。
下一页 尾页 共17页
返回书籍页